歌曲:兵團戰士胸有朝陽
這趟車由於不是從哈爾濱首發,車廂裏此時已經基本上坐滿了。老剛叫兒子學著他的樣子,見到空坐就問,這兒有人嗎?隻要人家不回答,就坐下去。老剛明白,有些座位並沒有人坐,隻是有的人想圖舒服,兩個人想坐三個人的座位。而且,既然車站出售站票,就會有好多人不管是站票還是坐票,先找個座位坐下再說,坐上一會兒再走開。兒子怯生生地不敢開口,老剛卻很快就在車廂中間找到一個座位。他讓兒子先坐下,然後把幾個背包放到行李架上。 老剛囑咐兒子,坐在這兒別動,盯住咱們的包,我去弄一下臥鋪票,馬上就回來。
老剛又向車門走去,他要到他剛才看到的 4 號車廂列車長那裏去把坐票換成臥鋪票。車廂裏的人越來越多,後來的旅客還在繼續往車上走,老剛知道,在這麽擁擠的車廂裏,要想從 2 號車廂走到 4 號車廂,起碼要花上二十分鍾。他走到 2 號車門邊上,看了一下表,離開車還有五分鍾。他馬上從 門口跳到月台上,從月台上跑到 4 號車廂門口,一抓扶手,躍上了車廂。
4 號車廂更擠,列車長辦公的地方就靠近車門。旁邊已經圍著五六個等著補票的人了。人們有時就是這樣,明明人不多,可非要擠得前心貼後心才覺得踏實。老剛並不急於向上擠。看見別人在那擠,你就跟著往上撲是最儍的。他把周圍先掃視了一下,他知道,靠近車門擁擠的地方,是小偷最容易出沒的地方。
老剛雖說還不能一眼就看出誰是小偷,但絕對可以看出哪個地方比較危險。當年他曾經親身做過一次試驗。列車在一個車站停靠時,他看到幾個人在車門口擠來擠去,憑直覺,老剛覺得他們是小偷。因為他們光在那兒擠,可並不急著下車或向車廂裏麵走。老剛決定驗證一下自己的判斷。他把錢包放進貼身的內衣兜裏,外麵再穿上棉襖,然後雙手抱在胸前,護住錢包,準備穿過那幾個人走到另一節車廂去。老剛覺得在那幾個人之間通過時格外擁擠,費了好大力氣才從他們中間擠過去。等到老剛來到另一節車廂,發現兩個棉衣口袋全都被掏的兜布向外翻著。
不過今天老剛倒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本來嘛,人們的生活越來越好了,小偷應該越來越少了。老剛看見一個佩戴著列車長標誌的女列車員向辦公的座位走來,老剛趁人們讓她坐下時留出的空隙,一下插到她的座位旁邊。等到她把補票的本子從抽屜裏拿出來後,還沒等身旁那些人開口,老剛已經把準備好的七十塊錢遞到她麵前,“補兩張到北安的臥鋪”。老剛清楚,幹這種事時,一定不要拖泥帶水,否則周圍的人等得不耐煩了,就會喊,我先來的,他後來的,難免發生爭吵。你問她“還有臥鋪票嗎?”“臥鋪票多少錢一張 ?” 都不如”補兩張臥鋪票“來得直接了當。列車長也樂意接受這種方式,馬上開票,找錢。
老剛從人群中抽出身子,正好這時列車開動了。 老剛拿著補好的臥鋪票,順著車廂往回走。等他擠回二號車廂,看見兒子正坐在那裏,忐忑不安地向他這邊張望呢。老剛看了一下手表,從離開 2 號車廂到辦好臥鋪票回來,總共不到十分鍾。
老剛為自己的成就感到非常自豪,那感覺就如同兒子玩贏了一場任天堂的遊戲感覺一樣。心裏不由得說了一句,可以,我還不算太老。兒子看見老剛這麽快就回來,焦急的問爸爸,怎麽樣了?辦成了嗎? 老剛不無得意地笑著對兒子說,拿上包,跟我去臥鋪。
這趟列車是慢車,因此隻有硬臥,沒有軟臥。硬臥沒有包廂,隻是分上中下三層,另一邊是走廊,靠著窗子是可以放下來的凳子和一個窄窄的茶幾。老剛一路坐下來,基本上搞清了票價之間的關係。一般說來,硬臥比硬座貴一倍,軟臥又比硬臥貴一倍。也許這趟車是白天行車的緣故,時間又不太長,人們覺得沒必要坐臥鋪,就不到臥鋪來了,所以硬臥車廂裏有很多空位。但是老剛還是不明白,為什麽明明硬臥裏有這麽多空位,售票處卻說票都賣光了? 從哈爾濱到北安,一共將近五個小時,臥鋪也就多花三十多元,可人們卻舍不得來坐,由此可以感覺到,從哈爾濱往北,人們的生活水平還是相對低一些的。
這兒和剛才的硬座車廂比起來,真有天壤之別了。硬座車廂裏,連走廊上都站滿了人,汗味,煙味,混在在一起。就是坐在座位上,也是人靠人,而硬臥這裏一人一張床,無人幹擾。
老剛看到,有好幾個人,沒有坐在臥鋪上,而隻是坐在走廊邊的座椅上。從他們小心翼翼的眼神中,老剛明白,這些人是列車員的熟人。他們沒有買臥鋪票,是靠著和列車員的關係,可以不用在硬座車廂裏去擠,而可以在這裏清靜地坐著。因為隨時有人可能買了臥鋪票過來,所以,他們不敢坐到床上,隻能在椅子上坐坐。這種事情,老剛以前就見過,時隔多年,還是沒有改變,。看來,要改變點什麽,可真是不容易。
老剛和兒子各自在臥鋪上躺下,臉對臉的看著,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老剛想起了那首唐詩,相看兩不厭,惟有敬亭山。他願意這樣長時間的看著兒子。仿佛兒子騎在自己脖子上玩耍的時候就在昨天。他知道,再有三個月,兒子就要離他而去,到東部去上學了。他就要踏上他自己的人生軌道了。他行嗎?也許是我多慮了,應該沒問題吧。我當年離開家時,不是比他現在還小嗎?這麽多年,我是不是把他嗬護的太多了?他是不是太幸福了,是不是吃苦吃得太少了?應該讓他吃點吧? 最起碼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老剛衝兒子笑了笑,問他,剛才好玩吧?當年你爹回東北時都是這樣,那時候比這還擠。怎麽樣?長見識了吧?兒子跳下床,發自內心地使勁 Hug 了老剛一下,這是他向爸爸表示感謝的方式。老剛看得出來,這一路上,他確實開了不少眼界。
這趟火車,從哈爾濱到終點站北安,隻要開五個多小時。當年是要開將近十個小時的。那時是晚上八點多鍾由哈爾濱開車,第二天早上六點多鍾才到。夏天還好一點,冬天可就難熬了。車廂裏暖氣供應不足,坐在車裏,還得穿著大衣。車廂靠近車門的地方都是冰。窗外是白皚皚的一片。老剛他們就在這冰天雪地裏行駛十個小時。一路上,基本上是逢站就停,火車咣當咣當的晃十幾分鍾就停一站。沿途老鄉上上下下,甚至連雞鴨,豬仔都帶上車。現在這些都應該不會再看到了,畢竟三十多年過去了。
火車越向前開,老剛越有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他覺得心在微微地發抖。黑土地啊,三十年前,我在生活了八年之後離開了你, 你現在是什麽樣了?
第一次踏上黑土地是在夜裏。當載著知青的列車經過近三十個小時的奔波,從北京永定門火車站來到這個地圖上都難找到的北國小站後,老剛他們才知道,這裏叫二龍山。它屬於黑龍江省德都縣,在現在的北安市北麵 60 裏,而從二龍山再往北 60 裏就是中國當時火車最北麵的終點站龍鎮。
當時下車後,車站上隻有幾盞微弱的路燈和來接他們的拖拉機的車燈。拖拉機在黑夜裏轟轟的吼著,黑夜吞噬了除了這點燈光以外的一切。知青們借著這點燈光,把行李從火車上卸下來,又裝到拖拉機上,然後分乘著不同的拖拉機到了各自的連隊。
所謂拖拉機,就是由一台拖拉機拉著一個拖車車廂。老剛他們們就站在車廂裏。車廂隻在最前麵有個護欄,站在最前麵一排的人抓住護欄,後麵的人就抓住前麵的人。一路上東倒西歪,幾乎要從車上掉下來。四周一片漆黑,分不請東南西北。老剛最初的感覺就是地上的泥濘和道路的崎嶇不平。下車後一腳踩下去,是沒過小腿的泥漿。這大概就是對他們這些人的暗示,坎坷的人生從此開始了。
八年裏,他們什麽沒幹過 ? 種地,養豬,燒磚,伐木,蓋房子,趕馬車,開拖拉機,挖水渠,修水庫,去小興安嶺撲滅山火。他們見過了城市和農村的巨大差別,見過了中國偏遠地區農村裏的人是怎樣生活的。他們接觸過解放戰爭遼沈戰役中被俘虜的國民黨士兵,黃埔軍校的軍官,也接觸過解放軍轉業官兵。他們吃了無數的苦,他們了解了各式各樣的人。
八年裏,老剛狂熱過,迷惘過,消沉過,思考過,奮起過。他申請過入團,申請過入黨,爭取過推薦上大學,大都以失敗告終。他經曆過由剛來時以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到後來千方百計要返城。他由開始時認為讀書不再會有用,到後來拚命要讀書。他拚命苦幹過,也托過關係,送過禮,想藉此改變自己的狀況。到頭來,他發現什麽都靠不住,誰都靠不住,要想改變命運,隻有靠自己 。這八年裏,他學會的最大的本事就是,失敗了,再來。
火車越往前開,老剛對鐵路兩邊的景色越感到熟悉。當火車在趙光車站停車時,老剛忍不住跳下車,給那熟悉的站牌照了兩張相。趙光是當年七團的所在地,離老剛所在的團有一百二十裏路,離本次列車終點,北安站也隻有六十裏路了。就是說,火車已經進入當年兵團一師的範圍了。
三十年了,那站牌還是那樣子,默默的站在那兒,迎送著南來北往的車輛。鐵路兩邊的房子,也沒有多多大變化。列車員還是靠揮動手中的信號旗來告訴司機,火車可以繼續向前開了。遠離城市的偏遠地區,變化似乎就是趕不上城市來得快。
老剛以前每次回東北,差不多都是在冬天,映入眼簾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撲麵而來的,都是刺骨的寒風。這次是夏天,一切都不一樣了,他可以聞到空氣中散發著的黑土地和青草的芳香。
終於,火車在最後一下晃動中停穩不動了。北安站,本次列車的終點到了。
車站已經煥然一新,如果沒有北安站的牌子豎在那裏,老剛是絕對認不出來了。老剛曾聽當地的老人說過,北安曾經是黑龍江省的省會,後來哈爾濱當了省會,它就改為縣城了 , ,現在好像又升成市了。老剛他們當年從農場來一躺北安,就相當於農民進一趟城。這北安對當時的知青來說,就是最近的城市了。來北安的目的就是,洗個澡,下頓館子,逛幾個百貨商店,男的買點煙,女的買點糖。八年裏,老剛總共也就來過四五次。
出了車站,站在站前廣場上,老剛一時不知下一步該怎麽辦。還沒容他細想,呼啦一下子圍上來七八個人。有的要拉他們去住旅館,有的要拉他們去乘車。老剛一麵趕緊說著我們不住旅館,一麵問其中一個看著比較麵善的司機,去不去二龍山農場?
那人一看有生意,馬上顯得更加和顏悅色,生怕生意跑了似的答道,去,去,這就走。五十分鍾就到,您給五十塊錢就行了。 老剛不想再這裏多糾纏,拉著兒子就上了車。
車子順著站前的馬路向前駛去。盡管馬路兩邊的已是樓房林立,但老剛還能依稀辨認出當年的輪廓。 然而當汽車駛出城區,上了一條非常平坦的高速公路時,老剛迷惘了。 什麽時候有了這麽好的公路? 司機告訴他,這是通往黑河的國道。
這國道可真是氣派,和美國的高速公路相比沒什麽兩樣。汽車在上麵開到將近 100 公裏的時速,感覺不出什麽顛簸。兩邊一望無垠的黑土地,綠油油的莊稼,看上去令人心曠神怡。
汽車在高速公路上奔馳了大約四十分鍾後,拐進一條岔道,在一個地標前麵停了下來。司機告訴老剛。二龍山農場到了,你在這兒等我一下,我在那油站加點兒油。 老剛和兒子走出汽車,一下子被那地標上的字震撼了。老剛的眼睛濕潤了。鋁合金的地標如同一座紀念碑一樣,矗立在那裏,銘刻在上麵的“黑龍江省二龍山農場”幾個字,,在夕陽的照耀下,發出耀眼的光芒。老剛心頭湧出了杜甫的詩句,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如今,三十年過去了,二龍山,我終於回來看你來了。
老剛站在那裏良久,凝視著這地標,一直到司機加好油,把車子停到他身邊,他才發覺。
司機問老剛,這兒就是二龍山農場了,你們到底要去二龍山哪兒啊?老剛對這個問題已經考慮過許多遍了,當下答道,就把我們拉到場部最好的招待所吧。老剛用的招待所這個詞,是當年的詞匯,當年農場是隻有招待所,沒有旅館這個詞的。倒是司機的回答讓老剛有點吃驚,“我就把你們送到龍山酒店吧。”酒店?那裏現在也有酒店了?但是,當汽車停在一座漂亮的酒店門前,讀著上麵龍山酒店四個字時,老剛真正相信了。
酒店裏的設施雖然算不上豪華,但也是遠遠超出了老剛的想象。從一人一間,到四人一間的客房都有。席夢思軟床,電視,還有衛生間,一應俱全。
最使老剛感歎的是有了自來水。要知道,這裏冬天的凍土深度在一米以上,就因為這個原因,鋪設自來水管道很困難,東北很多地方一年四季隻能用井水。喝水,洗臉,洗衣服,靠的都是從井裏打水,然後挑回來。當地好多人多年來因為水質不好而患上了大骨節病。後來雖然打了幾口機井,改善了水質,但由於凍土層太深的原因,始終沒能鋪成自來水管道。老剛直到離開黑龍江,還是沒見到自來水。今天在這裏看到自來水的心情,絲毫不亞於當年龍須溝人民見到自來水的心情。
老剛把一切安頓好,看了看表,已是六點多鍾,但老剛知道東北天黑得晚,大概要到八點以後才會天黑,於是他決定出去尋找自己當年的連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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