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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知三十載,重返北大荒---(7)繼續向北

(2006-08-25 18:57:07) 下一個

歌曲:兵團戰士胸有朝陽

這趟車由於不是從哈爾濱首發,車廂裏此時已經基本上坐滿了。老剛叫兒子學著他的樣子,見到空坐就問,這兒有人嗎?隻要人家不回答,就坐下去。老剛明白,有些座位並沒有人坐,隻是有的人想圖舒服,兩個人想坐三個人的座位。而且,既然車站出售站票,就會有好多人不管是站票還是坐票,先找個座位坐下再說,坐上一會兒再走開。兒子怯生生地不敢開口,老剛卻很快就在車廂中間找到一個座位。他讓兒子先坐下,然後把幾個背包放到行李架上。 老剛囑咐兒子,坐在這兒別動,盯住咱們的包,我去弄一下臥鋪票,馬上就回來。

老剛又向車門走去,他要到他剛才看到的 4 號車廂列車長那裏去把坐票換成臥鋪票。車廂裏的人越來越多,後來的旅客還在繼續往車上走,老剛知道,在這麽擁擠的車廂裏,要想從 2 號車廂走到 4 號車廂,起碼要花上二十分鍾。他走到 2 號車門邊上,看了一下表,離開車還有五分鍾。他馬上從 門口跳到月台上,從月台上跑到 4 號車廂門口,一抓扶手,躍上了車廂。

4 號車廂更擠,列車長辦公的地方就靠近車門。旁邊已經圍著五六個等著補票的人了。人們有時就是這樣,明明人不多,可非要擠得前心貼後心才覺得踏實。老剛並不急於向上擠。看見別人在那擠,你就跟著往上撲是最儍的。他把周圍先掃視了一下,他知道,靠近車門擁擠的地方,是小偷最容易出沒的地方。

老剛雖說還不能一眼就看出誰是小偷,但絕對可以看出哪個地方比較危險。當年他曾經親身做過一次試驗。列車在一個車站停靠時,他看到幾個人在車門口擠來擠去,憑直覺,老剛覺得他們是小偷。因為他們光在那兒擠,可並不急著下車或向車廂裏麵走。老剛決定驗證一下自己的判斷。他把錢包放進貼身的內衣兜裏,外麵再穿上棉襖,然後雙手抱在胸前,護住錢包,準備穿過那幾個人走到另一節車廂去。老剛覺得在那幾個人之間通過時格外擁擠,費了好大力氣才從他們中間擠過去。等到老剛來到另一節車廂,發現兩個棉衣口袋全都被掏的兜布向外翻著。

不過今天老剛倒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本來嘛,人們的生活越來越好了,小偷應該越來越少了。老剛看見一個佩戴著列車長標誌的女列車員向辦公的座位走來,老剛趁人們讓她坐下時留出的空隙,一下插到她的座位旁邊。等到她把補票的本子從抽屜裏拿出來後,還沒等身旁那些人開口,老剛已經把準備好的七十塊錢遞到她麵前,“補兩張到北安的臥鋪”。老剛清楚,幹這種事時,一定不要拖泥帶水,否則周圍的人等得不耐煩了,就會喊,我先來的,他後來的,難免發生爭吵。你問她“還有臥鋪票嗎?”“臥鋪票多少錢一張 ?” 都不如”補兩張臥鋪票“來得直接了當。列車長也樂意接受這種方式,馬上開票,找錢。

老剛從人群中抽出身子,正好這時列車開動了。 老剛拿著補好的臥鋪票,順著車廂往回走。等他擠回二號車廂,看見兒子正坐在那裏,忐忑不安地向他這邊張望呢。老剛看了一下手表,從離開 2 號車廂到辦好臥鋪票回來,總共不到十分鍾。

老剛為自己的成就感到非常自豪,那感覺就如同兒子玩贏了一場任天堂的遊戲感覺一樣。心裏不由得說了一句,可以,我還不算太老。兒子看見老剛這麽快就回來,焦急的問爸爸,怎麽樣了?辦成了嗎? 老剛不無得意地笑著對兒子說,拿上包,跟我去臥鋪。

這趟列車是慢車,因此隻有硬臥,沒有軟臥。硬臥沒有包廂,隻是分上中下三層,另一邊是走廊,靠著窗子是可以放下來的凳子和一個窄窄的茶幾。老剛一路坐下來,基本上搞清了票價之間的關係。一般說來,硬臥比硬座貴一倍,軟臥又比硬臥貴一倍。也許這趟車是白天行車的緣故,時間又不太長,人們覺得沒必要坐臥鋪,就不到臥鋪來了,所以硬臥車廂裏有很多空位。但是老剛還是不明白,為什麽明明硬臥裏有這麽多空位,售票處卻說票都賣光了? 從哈爾濱到北安,一共將近五個小時,臥鋪也就多花三十多元,可人們卻舍不得來坐,由此可以感覺到,從哈爾濱往北,人們的生活水平還是相對低一些的。

這兒和剛才的硬座車廂比起來,真有天壤之別了。硬座車廂裏,連走廊上都站滿了人,汗味,煙味,混在在一起。就是坐在座位上,也是人靠人,而硬臥這裏一人一張床,無人幹擾。

老剛看到,有好幾個人,沒有坐在臥鋪上,而隻是坐在走廊邊的座椅上。從他們小心翼翼的眼神中,老剛明白,這些人是列車員的熟人。他們沒有買臥鋪票,是靠著和列車員的關係,可以不用在硬座車廂裏去擠,而可以在這裏清靜地坐著。因為隨時有人可能買了臥鋪票過來,所以,他們不敢坐到床上,隻能在椅子上坐坐。這種事情,老剛以前就見過,時隔多年,還是沒有改變,。看來,要改變點什麽,可真是不容易。

老剛和兒子各自在臥鋪上躺下,臉對臉的看著,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老剛想起了那首唐詩,相看兩不厭,惟有敬亭山。他願意這樣長時間的看著兒子。仿佛兒子騎在自己脖子上玩耍的時候就在昨天。他知道,再有三個月,兒子就要離他而去,到東部去上學了。他就要踏上他自己的人生軌道了。他行嗎?也許是我多慮了,應該沒問題吧。我當年離開家時,不是比他現在還小嗎?這麽多年,我是不是把他嗬護的太多了?他是不是太幸福了,是不是吃苦吃得太少了?應該讓他吃點吧? 最起碼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老剛衝兒子笑了笑,問他,剛才好玩吧?當年你爹回東北時都是這樣,那時候比這還擠。怎麽樣?長見識了吧?兒子跳下床,發自內心地使勁 Hug 了老剛一下,這是他向爸爸表示感謝的方式。老剛看得出來,這一路上,他確實開了不少眼界。

這趟火車,從哈爾濱到終點站北安,隻要開五個多小時。當年是要開將近十個小時的。那時是晚上八點多鍾由哈爾濱開車,第二天早上六點多鍾才到。夏天還好一點,冬天可就難熬了。車廂裏暖氣供應不足,坐在車裏,還得穿著大衣。車廂靠近車門的地方都是冰。窗外是白皚皚的一片。老剛他們就在這冰天雪地裏行駛十個小時。一路上,基本上是逢站就停,火車咣當咣當的晃十幾分鍾就停一站。沿途老鄉上上下下,甚至連雞鴨,豬仔都帶上車。現在這些都應該不會再看到了,畢竟三十多年過去了。

火車越向前開,老剛越有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他覺得心在微微地發抖。黑土地啊,三十年前,我在生活了八年之後離開了你, 你現在是什麽樣了?

第一次踏上黑土地是在夜裏。當載著知青的列車經過近三十個小時的奔波,從北京永定門火車站來到這個地圖上都難找到的北國小站後,老剛他們才知道,這裏叫二龍山。它屬於黑龍江省德都縣,在現在的北安市北麵 60 裏,而從二龍山再往北 60 裏就是中國當時火車最北麵的終點站龍鎮。

當時下車後,車站上隻有幾盞微弱的路燈和來接他們的拖拉機的車燈。拖拉機在黑夜裏轟轟的吼著,黑夜吞噬了除了這點燈光以外的一切。知青們借著這點燈光,把行李從火車上卸下來,又裝到拖拉機上,然後分乘著不同的拖拉機到了各自的連隊。

所謂拖拉機,就是由一台拖拉機拉著一個拖車車廂。老剛他們們就站在車廂裏。車廂隻在最前麵有個護欄,站在最前麵一排的人抓住護欄,後麵的人就抓住前麵的人。一路上東倒西歪,幾乎要從車上掉下來。四周一片漆黑,分不請東南西北。老剛最初的感覺就是地上的泥濘和道路的崎嶇不平。下車後一腳踩下去,是沒過小腿的泥漿。這大概就是對他們這些人的暗示,坎坷的人生從此開始了。

八年裏,他們什麽沒幹過 ? 種地,養豬,燒磚,伐木,蓋房子,趕馬車,開拖拉機,挖水渠,修水庫,去小興安嶺撲滅山火。他們見過了城市和農村的巨大差別,見過了中國偏遠地區農村裏的人是怎樣生活的。他們接觸過解放戰爭遼沈戰役中被俘虜的國民黨士兵,黃埔軍校的軍官,也接觸過解放軍轉業官兵。他們吃了無數的苦,他們了解了各式各樣的人。

八年裏,老剛狂熱過,迷惘過,消沉過,思考過,奮起過。他申請過入團,申請過入黨,爭取過推薦上大學,大都以失敗告終。他經曆過由剛來時以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到後來千方百計要返城。他由開始時認為讀書不再會有用,到後來拚命要讀書。他拚命苦幹過,也托過關係,送過禮,想藉此改變自己的狀況。到頭來,他發現什麽都靠不住,誰都靠不住,要想改變命運,隻有靠自己 。這八年裏,他學會的最大的本事就是,失敗了,再來。

火車越往前開,老剛對鐵路兩邊的景色越感到熟悉。當火車在趙光車站停車時,老剛忍不住跳下車,給那熟悉的站牌照了兩張相。趙光是當年七團的所在地,離老剛所在的團有一百二十裏路,離本次列車終點,北安站也隻有六十裏路了。就是說,火車已經進入當年兵團一師的範圍了。

三十年了,那站牌還是那樣子,默默的站在那兒,迎送著南來北往的車輛。鐵路兩邊的房子,也沒有多多大變化。列車員還是靠揮動手中的信號旗來告訴司機,火車可以繼續向前開了。遠離城市的偏遠地區,變化似乎就是趕不上城市來得快。

老剛以前每次回東北,差不多都是在冬天,映入眼簾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撲麵而來的,都是刺骨的寒風。這次是夏天,一切都不一樣了,他可以聞到空氣中散發著的黑土地和青草的芳香。

終於,火車在最後一下晃動中停穩不動了。北安站,本次列車的終點到了。

車站已經煥然一新,如果沒有北安站的牌子豎在那裏,老剛是絕對認不出來了。老剛曾聽當地的老人說過,北安曾經是黑龍江省的省會,後來哈爾濱當了省會,它就改為縣城了 , ,現在好像又升成市了。老剛他們當年從農場來一躺北安,就相當於農民進一趟城。這北安對當時的知青來說,就是最近的城市了。來北安的目的就是,洗個澡,下頓館子,逛幾個百貨商店,男的買點煙,女的買點糖。八年裏,老剛總共也就來過四五次。

出了車站,站在站前廣場上,老剛一時不知下一步該怎麽辦。還沒容他細想,呼啦一下子圍上來七八個人。有的要拉他們去住旅館,有的要拉他們去乘車。老剛一麵趕緊說著我們不住旅館,一麵問其中一個看著比較麵善的司機,去不去二龍山農場?

那人一看有生意,馬上顯得更加和顏悅色,生怕生意跑了似的答道,去,去,這就走。五十分鍾就到,您給五十塊錢就行了。 老剛不想再這裏多糾纏,拉著兒子就上了車。

車子順著站前的馬路向前駛去。盡管馬路兩邊的已是樓房林立,但老剛還能依稀辨認出當年的輪廓。 然而當汽車駛出城區,上了一條非常平坦的高速公路時,老剛迷惘了。 什麽時候有了這麽好的公路? 司機告訴他,這是通往黑河的國道。

這國道可真是氣派,和美國的高速公路相比沒什麽兩樣。汽車在上麵開到將近 100 公裏的時速,感覺不出什麽顛簸。兩邊一望無垠的黑土地,綠油油的莊稼,看上去令人心曠神怡。

汽車在高速公路上奔馳了大約四十分鍾後,拐進一條岔道,在一個地標前麵停了下來。司機告訴老剛。二龍山農場到了,你在這兒等我一下,我在那油站加點兒油。 老剛和兒子走出汽車,一下子被那地標上的字震撼了。老剛的眼睛濕潤了。鋁合金的地標如同一座紀念碑一樣,矗立在那裏,銘刻在上麵的“黑龍江省二龍山農場”幾個字,,在夕陽的照耀下,發出耀眼的光芒。老剛心頭湧出了杜甫的詩句,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如今,三十年過去了,二龍山,我終於回來看你來了。

老剛站在那裏良久,凝視著這地標,一直到司機加好油,把車子停到他身邊,他才發覺。

司機問老剛,這兒就是二龍山農場了,你們到底要去二龍山哪兒啊?老剛對這個問題已經考慮過許多遍了,當下答道,就把我們拉到場部最好的招待所吧。老剛用的招待所這個詞,是當年的詞匯,當年農場是隻有招待所,沒有旅館這個詞的。倒是司機的回答讓老剛有點吃驚,“我就把你們送到龍山酒店吧。”酒店?那裏現在也有酒店了?但是,當汽車停在一座漂亮的酒店門前,讀著上麵龍山酒店四個字時,老剛真正相信了。

酒店裏的設施雖然算不上豪華,但也是遠遠超出了老剛的想象。從一人一間,到四人一間的客房都有。席夢思軟床,電視,還有衛生間,一應俱全。

最使老剛感歎的是有了自來水。要知道,這裏冬天的凍土深度在一米以上,就因為這個原因,鋪設自來水管道很困難,東北很多地方一年四季隻能用井水。喝水,洗臉,洗衣服,靠的都是從井裏打水,然後挑回來。當地好多人多年來因為水質不好而患上了大骨節病。後來雖然打了幾口機井,改善了水質,但由於凍土層太深的原因,始終沒能鋪成自來水管道。老剛直到離開黑龍江,還是沒見到自來水。今天在這裏看到自來水的心情,絲毫不亞於當年龍須溝人民見到自來水的心情。

老剛把一切安頓好,看了看表,已是六點多鍾,但老剛知道東北天黑得晚,大概要到八點以後才會天黑,於是他決定出去尋找自己當年的連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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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dreams 回複 悄悄話 聽著熟悉的樂曲,和老剛繼續向北行進。。。老剛買臥鋪票,夠機智,特中國,特知青:)。很能體會老剛近鄉情怯的感覺,離別三十年,今又回兵團。。。“一下子被那地標上的字震撼了”,讀到這裏,眼睛濕潤了。。。 真想替你喊一句“故鄉,我回來了!”。。。場部招待所,多熟悉的詞匯!“龍山酒店”,令人驚喜的巨變!我當年雖不在北安,但經曆和感受是相同的。真心為黑土地的變化喝彩!
秋吟 回複 悄悄話 看到那塊斑駁的趙光站牌,恍忽回到當年,曾有一次徒步從趙光走回二團,一個女孩子隻身走了四、五十裏雪路,相伴的隻有道兩旁不明深淺的溝、逐漸西落的殘陽、遠處林子裏竄來竄去的野狼。真不敢想像當時怎麽會有那麽大的膽量。
北安和趙光 我的父親是在文革之前大學畢業分配到農墾兵團一師師部,所以我就出生在趙光,童年生活在北安,在哈爾濱讀的小學和中學。想不到出國之後還能在文學城的網站上還能看到如此熟悉的北國小鎮的名字,分外親切。掐指算來,我也有將近20年沒有回過北安和趙光。如果不是在這裏看到這些名字,他們隻能出現在夢中。恍若隔世,恍若隔世。感謝作者寫了如此美妙的文章,讓我還能回憶起在那些北國小鎮度過的少年時光。
haiwan 回複 悄悄話 從哈爾濱到黑河的國道,過去好破,現在很好了.

讀了您的文章象自己回了一次家
helen_ottawa so impressed. I was not ZHIQING, but I was a peking university student from HEILONGJINAG. Traveled many times by the train. Also my elder sister was ZHIQING. So familiar, so nice ....
單桅帆 回複 悄悄話 文筆流暢,內容真情實感,寫得太好了。
白鶴泉 回複 悄悄話 還沒有下文嗎?
nice666 回複 悄悄話 翹首以待下文
白鶴泉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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