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錄:九十年代的那道門

ChatABC (2025-11-15 17:16:03) 評論 (1)
那是一個製度與命運交錯、道路常常在一夜之間被堵死又悄悄打開的年代。那一年,我正處在申請護照的最終階段。按照當時的規定,我們得從學校、工作單位一路辦起,一層層蓋章,所有材料必須齊備,才能到最後一站——公安局辦理護照。

就在我即將拿齊所有文件、離最後一步隻差臨門一腳的時候,國家突然下達了新的規定:

——若有直係親屬(父母、祖父母)在國外的,可直接申請留學護照,不需繳納培養費,也不需履行“七年服務期”。

——若無直係親屬、但有旁係親屬(舅舅、阿姨、兄弟姐妹)在海外的,可繳納培養費後申請。

——若兩者皆無,則必須在國內工作七年後才允許申請護照。

我在國外親戚眾多,可沒有一個符合規定的“直係”或“旁係”海外親屬,都是外祖輩及以上的親戚——我姥姥的姐姐、弟弟,我外婆那一輩的兄弟姐妹,有的在台灣、有的在美國,但都屬於遠房。

這條規定對我而言幾乎像一道死刑判決。我剛從大學畢業,對未來滿懷渴望,拿到了美國研究生院的錄取通知書和獎學金。就在通往未來的大門已經隱隱打開之際,新政策突然像鍘刀般落下——清晰、無情

我和母親為了走到這一步,已經四處奔波得筋疲力盡——我的工作單位是國家級研究所,與我父親的軍工科研合作密切。我父親,常年與我們兩地分居,他的身份讓研究所對我的留學申請格外戒慎。他本人也從不願為此出麵,任由我和母親四處碰壁。

為了尋找出口,我甚至申請了病退,試圖脫離研究所。我們跑去小區的居委會試圖讓他們開證明,又四處投簡曆想轉到外企、賓館、點心廠、外賓商店等相對靈活的單位,希望找到一個願意給我蓋章放行的地方。我開始接觸社會上形形色色的人,隻為找到一條離開現狀的縫隙。

正當走投無路時,眼看無法按時入學,研究所治安部的負責人(同鄉)來家裏,告訴我們所裏的難處:

我的檔案裏有人寫了黑材料——說我在大學期間拒絕入黨、參加六四活動、政治上不思進取等。

大學時我確實被邀請入黨,但我毫無興趣,隻是照著自己的真實思想寫了一份入黨申請,算是搪塞一下。沒想到之後很快就被催著在預備黨員文件上簽字,我始終拖著;到了暑假、回到學校都有人催促,我卻越催越拒。旁人從未理解:進黨容易退出難,更知道未來要出國留學,我拒了。後來新任係黨委書記從未與我說過一句話,而我有位積極要求進步(和黨委書記常在一起)、從未參加過任何遊行的同寢室的一位同學則在後來順利入黨、順利讀研。

我畢業時已拿到美國錄取和獎學金,無奈護照的辦理阻力太大,磕磕絆絆低走到幾乎最後一個手續時,被告知中央剛剛下達了新如上政策,需要海外親屬證明。那天晚上,我們都明白一切努力可能就此廢掉。

我坐在日光燈下,翻著那一份份好不容易蓋好的章、走通的道,每一張都是我和母親拚出來的。但最後一步的大門卻轟然關閉。我心裏湧起前所未有的強烈不甘。

就在翻到 I-134 表時,我突然看到擔保人關係那欄寫著 maternal grandfather。其實那是我舅爺——我姥姥的弟弟。但英文裏確實可以理解為“外祖父”。而外祖父,不就是直係親屬嗎?直係親屬就能直接申請護照!

我的心裏一亮。我立刻告訴母親,商量之後決定繼續試一試。

第二天,我們便帶著所有材料去了指定的翻譯機構,小心翼翼地把 I-134 表遞交上去,等待看他們會把 “maternal grandfather” 翻譯成什麽。

幾天後翻譯件出來,我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關係一欄的中文翻譯,赫然寫著:外祖父!

那一瞬間,我們仿佛看到了一線被命運撕開的光。

 
為保險起見,我們決定去對台辦,以台灣親戚為名義,不透露紐約的 maternal grandfather,詢問該如何辦理海外親屬的證明。

第二天,我和母親騎著自行車趕到對台辦。剛一進門,就遇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他的辦公室就在入口旁。

我們吞吞吐吐地說明來意,唯恐被看出“不符合條件”。

小夥子似乎一眼就明白了我們的處境。他看著我們說:

“你們把文件放我這裏,我幫你們蓋章。明天晚點來取。”

我們驚呆了。

他又淡淡補充:“反正我很快就要去澳大利亞留學了,簽證和護照都辦好了,就要走了。”

我們難以置信——在我們到處碰壁時,竟突然有人願意主動幫忙。

那天,回程的路上,車道擁擠嘈雜,但我心裏卻輕快得仿佛世界都柔軟了。未來仿佛伸出手來,輕輕向我召喚。

當晚,我和母親激動得幾乎徹夜未眠,既興奮又焦慮,隻盼天快亮。

然而第二天,命運又開了個殘酷的玩笑。

第二天一早,還不到七點我們就起床,不到七點半就提前趕到對台辦。那年輕小夥子還沒來,他隔壁辦公室裏的一位中年男人先出來和我們打了招呼,非常客氣,讓我們稍稍放下警惕。我去廁所時,聽到母親在和隔壁中年領導交談。母親一時大意,把我們的情況全說漏了。

“你們來辦什麽?”

“我們來取文件……我女兒要去美國留學。中央剛下了新規定,我們沒有直係親屬。幸好隔壁那位小夥願意幫我們,否則我們就出不去了。”

我在廁所裏震驚得差點站不穩——母親說漏嘴了!可我還在廁所裏,根本衝不出去阻止。隻聽那男人語氣一變:

“哦,這可不行!怎麽能違反中央文件規定呢?”

完了。

 
等我匆忙衝出廁所,他幾乎是把母親“請”出辦公室。

年輕小夥子剛好趕來上班,看到場麵也立刻明白。他麵無表情無奈地說:“我幫不了了。”我們隻能默默離開。

回程的路上,前一天的喜悅瞬間沉為灰燼——失望、埋怨、絕望……像從天堂跌進地獄。我們一路無言。心像石頭一樣沉。

回家後,我心裏仍不甘。我對母親說:“我們再去找找他吧,向他道歉,請他再幫我們一次。”

第二天傍晚,我們在下班前趕到對台辦門口,不敢進去怕被看到,隻在遠處守候。

等那小夥騎著自行車出來,我們也不敢上前搭話,隻默默跟隨,直跟到他住的那棟樓,看他進門。我們深吸一口氣,敲門。

他一開門就愣住了:“你們怎麽知道我住哪?”

“我們尾隨你的。我們不得不這樣,怕你同事看到。我們真的需要你的幫助。”

他讓我們進去,說:

“我不是要你們晚點來嘛?那是我們處長,我本來打算趁他不在,從他抽屜裏偷章來給你們蓋。現在抽屜被他上鎖了。你們得多給我些時間,我得想辦法去樓上偷我們主任的章。你們不要再來辦公室了,就等我一周,一周後來我家。不保證能成,但我會盡力。”

我們照他說的,乖乖在家等。等待的日子比奔波還折磨人。

終於到了一周後,我和母親懷著忐忑再次騎車到他家。

門開了,他把一疊文件遞給我——全部蓋好了章!

他笑著說:

“我趁主任沒注意,從他抽屜裏把章偷出來,衝到樓下趕快蓋好,再立刻放回去。”

我們懷抱著那一疊蓋好章的文件,如同懷抱著自己的命運和未來。

我至今能想象他那一連串驚心動魄的動作。那份勇氣,那份幹練,那份善意,那份對陌生人的無私幫助,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多年後回望,如果沒有這個年輕人的出現,我的人生會是怎樣?我永遠不知道。但我知道——

他是我生命中極其關鍵的貴人。

遺憾的是,我沒有記下他的名字,隻知道他當年已準備好去澳大利亞留學。三十多年過去,我依然希望有一天他能看到這篇文字——

如果你能看到這篇文章,請與我聯係。

三十多年來,你的身影從未在我的記憶中遠去。我幾乎每一年的夏季都會想起你,想象著你如今身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過著怎樣忙的生活——

也常常在心裏輕輕問一句:你還好嗎?

願生命待你溫柔,願你的一生都被善意環繞。

請命運再次饋贈我一個機會讓我能找到他,能親口對他說:謝謝你!

那是,九十年代的我們都很熟悉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