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大學好友許君上周末推薦此書於我。
作者周素子女士(1935年--2022年)來自浙東鄉裏耕讀世家,為我鄉賢前輩,自然生出一份親近與尊重。本以為是一份鄉情的牽引,卻不想,翻開第一頁,便被一種更深沉的力量攫住,那不僅是鄉音的親切,而是書中那些深刻而動人的故事,那些如潮水般漫上心頭的往事。
在序裏,沙葉新先生說他讀到了蔡元培,而我卻讀到了胡蘭成般的文字。那種語言的氣韻,承襲了舊式文人的從容:長句舒緩,用典不顯,敘事中藏著詩意,如一盞清茶,入口清冽,回味悠長。然而,胡氏寫風月,是才子的自戀;作者寫劫難,是見證的悲憫。溫柔筆觸之下,行行驚人,字字含淚。段落靜靜鋪陳,薄紙沉沉一生。那不是虛飾的憂傷,而是穿透歲月與命運的疼痛,一種被折磨卻仍堅持書寫的生命真實。除了作者自己從四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的坎坷際遇,在她細膩的觀察中,書裏描寫了無數中國人。他們在扭曲的生活中,仍努力保留人性的光輝。有的沉默而堅定,有的溫順卻不屈,在荒誕中守住一寸清明,於殘暴裏留得些許溫暖。讀至數處,胸中竟有說不出的悲愴與敬意。
隨著中國近代最後的鄉紳們的離去,延綿千年的文化舊脈漸漸沉落,如河流改道,聲息不聞。傳統的士紳階層,不僅是地方的治理者,也是文化的守護者、道德的示範者。一種世代積澱的溫厚與儀度,一種以家族與鄉土為經緯的倫理秩序,喧囂的時代中漸漸退場。那些人、那些雕花門樓、那些往來人情,如風吹散了的炊煙,再難重聚。當最後一代能背誦家譜的老人離世,當最後一座祠堂在推土機下傾頹,鄉土失語,風骨消散,隻留下零星的記憶與散落的文字。而周素子正以她平靜而堅韌的筆,將這些瀕臨湮滅的舊人舊事輕輕拾起,重又安放在人們心中。她記錄的不隻是個人的往事,更是一個文化斷裂的時代。在現代化的洪流中,傳統中國的最後一抹餘暉,便這樣被她小心翼翼地保存了下來。
本書的珍貴,在於它既是回憶錄,也是民間檔案。正史記載皇族貴胄,卻鮮有記錄那些被卷入曆史的普通人。 這讓我想起南朝劉義慶的《世說新語》,那些散落民間的舊事舊人,不在正史裏,卻在記憶中長存。這些曆史承載者的恐懼與掙紮,他們在夾縫中的求生智慧,他們對親人朋友的守護。周素子以女性特有的細膩,補上了這一課。她讓我們看到,曆史不隻是宏大的進程,更是無數個體的痛苦疊加。她不急於批判,而是以理解與悲憫,讓那些被宏大敘事掩埋的個體重新浮現。中國從來不缺乏自由而敏銳的心靈,隻是這片天空常常太低,而這片大地常常太厚重。太多真誠的聲音被狂風掩去,太多清澈的目光被塵埃蒙蔽。《晦儂往事》告訴我們,曆史並非抽象的年表,而是一個個真實的人,他們雖曾掙紮、等待、失去,仍試圖在昏暗處點起微光。所幸,也總有文人誌士以文字為燈,照見良知之尚存、溫情之不滅。
這或許就是一切真誠文字的意義所在,不為歌頌,不為控訴,隻為記住。記住那些曾經活過、愛過、痛過的人;記住在人生至暗時刻,人性如何閃爍。遺忘是第二次死亡,而書寫,便是對抗遺忘的唯一方式。周素子女士以一支筆、一顆心,守住了那些險些被時代吞沒的微光。這微光雖弱,卻足以照見我們從何而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