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國,讀研(四、研究生也能教大課)

沉湧科學路 (2025-10-12 19:02:19) 評論 (0)

所有基礎專業的研究生都被要求有教學培訓或者說是教學任務,一般情況下我們研究生都是參與對本科生的實驗室教學,就是教小課,通常是一個班級30人的實驗課。所謂的教大課,就是在階梯教室教理論課,一般一個階梯教室容納8個班級,240人左右。通常情況下,研究生是沒有資格教大課的,而我卻有幸在讀研的時候參與了教大課,而且一教就是兩年,得到了很好的鍛煉。

對醫療係本科生的衛生學教學包括環境衛生、營養與食品衛生、勞動衛生與職業病這三個章節的內容,通常由三名老師分別負責這三章當中的一章。理論教學一共隻有36學時,另加5次共15學時的實驗室教學,都是春季教學。劉老師是我們的大師姐,隻比我年長三歲,她是大醫本科畢業,但是在上大三時被選送到天津醫學院係統學習營養學,畢業後留校任教大醫衛生學教研室,專門負責營養學與食品衛生學的教學和科研。劉老師為人熱情奔放,我研究生第一年偶爾去教研室的時候就聽到過她那銀鈴般爽朗的笑聲。沒想到,等我研究生第二年秋季正式進教研室時,這笑聲卻聽不到了。原來,劉老師得了一場大病,手術後需要長時間恢複,不能來上班了。

作為一名新入科的研究生,當時我最關心的是我的研究生課題,涉及到閱讀文獻和選題,還要學習實驗技術,好在衛生係教研室和大連醫科大學-日中永和協會合作醫藥科學研究所正在進行很多的實驗,我們研究生可以有機會練習多種動物實驗技術。教研室在一樓,藥物研究所在六樓,經常樓上樓下地來回跑。有一天,仲老師給我引薦一個個子矮小的、胖墩墩的、慈祥的老太太,說這是阮老師。阮老師嗓門很大,聲音尖尖的,講一口略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阮老師已經退休了,但是明年要回教研室臨時接替劉老師的營養與食品衛生學的教學。退休前阮老師是衛生學教研室營養學教授,帶領劉老師還有已經出國我未曾見過麵的馬老師負責營養學的教學與科研。她們三名女將曾做過一項課題“維生素C、E和B2對血脂的影響”,有動物實驗和人群幹預,據說這三種維生素合用具有很好的降血脂效果。她們還做過不同人群包括牧民和漁民的膳食營養調查,其中對漁民的調查就在長海縣,是大連市的一個海島縣。記得阮老師講過,在海島調查時,問“吃的什麽?”,答“餃子”,“什麽餡的?”“魚餡的”;再問下一個“吃的什麽?”,答“包子”,“什麽餡的?”“魚餡的”;“吃的什麽?”,“餛飩”,“什麽餡的?”“魚餡的”。這給我留下非常深的印象:漁民就是魚民。

這次阮老師不作為返聘,她能得到的報仇就是一點講課費,純粹就是幫忙,幫助教研室度過這個難關。但阮老師身體不好,有嚴重的高血壓,無法完成所有的營養學教學,所以仲老師希望我能加入進來,為阮老師分擔一半的理論教學。知道我是衛生係畢業的,阮老師說:“你們衛生係的營養要上100個學時,而我們的營養教學隻有14個學時,對你來說沒有問題。”仲老師也鼓勵我:“教務處已經批準了,你可以參加階梯教室的教學。你的會上發言我聽了,表達沒有問題。”本科生的教學有兩輪,在兩個階梯教室,當時的計劃是,教案由阮老師準備,阮老師教第一輪,我旁聽觀摩學習後再到另一個階梯教室教第二輪。

一切決定下來以後,我內心很忐忑。本科生的理論教學,對我來說是很神聖的。上大學時,都是教授上課,一部分是講師上課,隻有極個別的年輕助教能有機會去教大課,往往也隻教那麽一兩次不超過4學時。而我什麽也不是,不是大醫在編的教職工,隻是一名研究生,盡管也有4年的工作經驗,可我是在偏遠的礦山,工作內容與大學教書毫不相幹。我很緊張,盡管教學現在沒開始,還是下個學期的事情。但同時我也很興奮,沒想到我也可以教大學生了,暗暗下定決心,好好準備、好好表現,爭取留校任教。當時我研究生畢業首選是到一所大學任教,我喜歡大學的氛圍,也喜歡寒暑兩個假期。

教研室備有《衛生學》教材,我手頭還有一本我的大學課本《營養與食品衛生學》,可我心裏還不踏實,我每天閱讀《中國食品報》和《健康報》,還不定期到圖書館翻閱相關雜誌,中文的《營養學報》,英文的《Nutrition Review》,我翻成《營養綜述》,而仲老師認為是《營養述評》,因為作者往往把個人觀點加入到文獻綜述裏。我上大學時就不喜歡老師照本宣科,講課幹巴巴地隻有骨頭沒有肉。輪到自己要講課了,我是希望能多搜集一些素材,課堂上可以隨意發揮,用一些小故事來吸引學生注意力,也增強我的自信心。

春季開學了,教學就要開始了,衛生學首先是環境衛生部分,兩周半以後就是營養和食品衛生。阮老師怎麽還沒來呢?作為教學秘書的師兄告訴我說,阮老師高血壓病犯了,頭暈,來不了。這意味著兩輪課都由我負責,我也喪失第一輪觀摩阮老師教課的機會了,盡管阮老師把教案準備好了,可我一下子又緊張起來了。第一次上課我終身難忘:我也學著老教授的樣子,腋下夾著掛圖,手裏捧著教案和教材,一個人孤獨地蹬著階梯教室的樓梯,心跳到嗓子眼了,雙腿居然顫抖。推開門,看到教室裏坐滿了學生,心裏反而踏實了很多。開講以後內心就平靜下來了,已經準備了一個學期的內容爛熟於胸,講起來也非常自信,根本就不用看講稿。同學們也很捧場,課堂上能夠互動,節奏控製的也很好,沒有因緊張提前把內容講完,也沒有拖堂。兩節課下來,自我感覺還不錯,隻是覺得很累,嗓子有些沙啞,整個人癱坐在辦公桌前,不想說話,也不想吃午飯。

講了幾次後,心裏有點驕傲自滿,課前準備沒有那麽認真了,更多地分心於實驗了。有一天,我的課是在第一節課,8點開始,我早早到了辦公室,想看一眼教案,因為前一天忙於實驗,未作任何準備。仲老師忽然走進來:“一會兒我去聽你的課。”糟糕,就這一次我沒有在前一天準備好,前幾次都是提前認真準備的。這一節要講維生素的營養,內容相對有趣,是我最喜歡的部分。首先介紹的是脂溶性維生素A、D、E、K,在講到維生素A時,要介紹一個概念叫“視黃醇當量”。維生素A又叫視黃醇,從食物中可以直接攝取視黃醇,但食物中的β-胡蘿卜素攝入體內後也可以轉化為一個視黃醇,轉化效率是1/6,即每六個分子的β-胡蘿卜素可以有一個視黃醇分子形成。所以,計算視黃醇食物攝入水平時,要把食物中視黃醇和β-胡蘿卜素的六分之一加到一起,稱為視黃醇當量。當我講到這裏時,課堂上一片喧嘩,可能是有些同學沒聽明白,也可能是我沒有講清楚,我就又重複了一遍。總體上這節課的感覺不如前幾節課,但課後仲老師評價很好,還和我一起分析為什麽學生沒有聽懂,另外給我講課內容做一補充:食物中,除了西紅柿和胡蘿卜,黃心地瓜β-胡蘿卜素含量最高。

我在研究生的最後一學期最辛苦,就是1998年春,因為劉老師還很虛弱,教研室需要我繼續教階梯教師的大課,好在教過一年了,教案是現成的,隻需要課前翻一番就行了。我們研究生畢業論文要附上一篇綜述,所以我要查文獻寫綜述。另外,我的畢業課題“順鉑腎毒性生化機理研究”還沒做完。除了自己的課題,還有藥物研究所的抗癌藥效試驗,當時好幾件事擺在麵前。我把一個大月曆鋪在辦公桌,每天回宿舍前把第二天要做的幾件事記在當日的月曆框裏。我的一名研究生同班同學擅書法,她送我兩個大字,“高遠”,我就貼在我辦公桌的對麵牆上,每天上班時看一眼,下半時再看一眼。當時我是忙而快樂著,後來比我低一年的師妹跟我說,“當時我都替你著急”。

當時的課題是想做一些當時比較熱的凋亡與腎毒性的關係,但是當時大部分的凋亡研究和檢測手段都是在體外培養的細胞上,而我是在注射了順鉑的大鼠的腎髒裏檢測,可參考的檢測手段有限,而當時的一個檢測試劑盒叫做TUNEL的需要好幾千塊人民幣,我心裏不打準是否把錢花出去就能得到結果,正猶豫著。仲老師建議我試一下一氧化氮,我查了一下南京建成生化檢測試劑公司,試劑盒幾百塊人民幣,還能試的起。結果非常好,試劑盒的質量尤其棒,後來在美國也試過美國公司的一氧化氮試劑盒,與建成的沒法比。建成是南京鐵道醫學院病理生理學教研室季健平老師成立的,很厲害。腎髒一氧化氮的含量能夠被順鉑誘導,就又測一下合成一氧化氮的酶來相互印證,就是用前文提到過的組織化學方法,即看酶活性,又看酶分布。最後我的論文還被評為當年的優秀畢業論文。

衛生學的碩士點是勞動衛生與職業病專業,起初是由夏元洵教授任導師。我最早知道夏老師是我大學時在一個雜誌上看到一條消息:有大連醫學院夏元洵教授主編的《化學物質毒性全書》出版了。仲老師是以副導師的名義參與指導研究生,後來仲老師與夏老師並列作為雙導師,再後來仲老師就是獨立的研究生導師。仲老師師從夏元洵教授,可仲老師並沒有攻讀碩士學位,但這並不妨礙仲老師個人的業務成長,除了夏老師的悉心指導和嚴格要求,與仲老師自身努力是分不開的。他曾跟我們講過,他年輕的時候整天泡在動物室,弄得滿身都是大鼠味,別人聞到都嫌棄,他也不管,就這麽慢慢積累。受仲老師影響,我們一眾年輕的研究生和已經畢業留校的年輕教師都團結一心,幹勁衝天。

夏老師和仲老師早期是做肝髒毒理研究的,曾和中山醫學院的周炯亮和莊誌雄教授以及上海第六人民醫院的任引津醫師等共同承擔國家“七五”攻關課題“化學性肝病研究”。後來夏老師退休,仲老師就轉向腎髒毒理,因為他覺得大醫沒有衛生係,總體競爭力下降了,肝髒毒理又比較熱門,就決定轉向相對沒有那麽熱門的腎髒毒理。盡管碩士點是勞動衛生與職業病專業,但仲老師並沒有研究工業毒物誘導的腎髒損傷,而是研究抗癌藥順鉑的腎毒性。當年喬樹民教授仿製順鉑成功,將技術轉讓給一家製藥廠,藥廠除了饋贈了一些金屬鉑,還免費提供順鉑作為研究試劑。我們好幾屆的研究生都是做順鉑腎毒性研究。

教研室的家底主要是從“七五”攻關課題那時候打下的,瓶瓶罐罐和各種常用試劑應有盡有,但我感到遺憾的是教研室沒有超速離心機。教研室的葉老師說,夏老師傻,當時自己當大連醫學院的院長,不趁機給自己的教研室買一台離心機,他偏強調別的教研室已有,可共用,結果每次用人家的離心機都要看人家的臉色。

夏老師長得瘦小,手拄拐杖,麵無表情,很有威嚴,說話聲音很小,聽說有時用手杖敲打地麵以強調他的講話內容,別人都怕他。我入讀研究生時夏老師已退休,在年終聚會時第一次見到他,就是麵無表情,不過那是因為夏老師患有帕金森病而呈現的麵具臉特征。後來我曾和師妹一起去夏老師家聽他口述大醫校史並作錄音和筆錄。有一次師妹沒去,我是一個人去的,夏老師還問:“那位女同誌叫什麽名字?”得知名字是哪幾個字後,就在他自己的筆記本上記下來。可見盡管已經退休,但夏老師還在關心教研室的未來和下一代。類似於崔肇春教授當了很多年助教,夏老師當了很多年講師,是有名的“老講師”。夏老師臨終前,教研室的張老師到夏老師的病榻前做最後探望,夏老師平靜地說:“人生就像是在寫一部小說,我這已經寫到最後一頁了!”張老師眼淚撲簌簌地向下掉,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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