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連載三)

yefang (2025-10-13 08:36:27) 評論 (2)

七、新來的德國同事

西蒙先生所在的部門來了幾個新人,他們分別來自法國、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和德國,被分配到不同的課題組,與研究人員一起做研究工作。馬田組裏的新員工托馬斯來自德國南部地區。由於大家經常和馬田交流技術問題,而且也會一起去餐廳用午餐,很快就和托馬斯熟悉起來。

托馬斯畢業於德國南方一所名牌大學,因為學習成績優異獲得讀博士的機會。在讀博士期間,他積極參加了一些非政府組織發起的環保及和平運動,由於精力分散,未能在規定時間內完成研究課題。工作合同到期後,他不得不暫時離開教授的課題組。後來經教授推薦,他申請到為期一年的出國交流獎學金,最後選擇去芝加哥大學,在那裏繼續完成博士論文。

在芝加哥大學一位教授的研究團隊中,托馬斯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活躍學術氣氛。充滿自由的工作環境讓他感到心情舒暢,與同事們的交流開拓了學術視野,在短短的數月中,課題研究上就有了明顯的進展。在那段時間,他認識了一位來自德國東部的女留學生瑪麗娜,二人情投意合,不久便結為連理。

托馬斯完成一年的交流計劃後,瑪麗娜也恰好完成了建築專業的學習。為了積累建築設計方麵的工作經驗,她在一家建築事務所找到了一份工作,而托馬斯則注冊了一家公司,做起了計算機編程的服務工作。

“9·11事件”發生後,他們預計這一事件會對美國未來幾年的政治和經濟產生重大影響,而經濟方麵的不確定因素肯定會影響他們的工作和生活。經過深思熟慮後,他們處理了多年積攢的書籍、家具等物,賣掉了汽車,退了租房,帶上幾件簡單的行李離開了美國。回到德國不久,托馬斯完成了博士論文答辯,後經指導教授推薦來到研究所工作。瑪麗娜也一起來到荷蘭,不久便加入了幾個年輕人在阿姆斯特丹合夥開辦的一家建築事務所,專做老城區的舊建築改造項目。

也許在美國逗留期間受到和平主義的影響,托馬斯反對一切形式的戰爭,對美國在伊拉克的軍事行動頗有微詞,而大部分同事則認為必須用軍事手段才能消滅恐怖主義。在午餐桌上,大家經常就時政發表各自的意見,雖然觀點各有不同,但都能理性地討論問題。這方麵的意見交流無疑給午間休息增加了活躍氣氛。

一天,托馬斯用電子郵件發來了生日晚宴請柬。到了周末,按請柬上的地址開車前往阿姆斯特丹。他家位於市中心的一個老居民區,在沿河的一幢三層樓房的頂層中,一間不到二十平米的小閣樓被裝飾得非常舒適。那天到場的客人中,除了女主人的幾位建築事務所同事,還有研究所的幾個與托馬斯關係密切的年輕人。當主人開始致歡迎辭時,研究所的一個小青年調侃道:“對不起,今天是來聽報告的,還是來吃飯的?”一陣哄笑後,大家便自取食物,自由交談起來。過了一會兒,托馬斯用投影儀放映法國音樂家古諾(Charles-Francois Gounod,1818-1893)的歌劇《羅密歐與朱麗葉》。在場的年輕人似乎沒有欣賞古典歌劇的雅興,一陣反對聲後,主人改放了當時正在電影院上映的電影《熱戀中的莎士比亞》。

不久後,德國南方一所大學有一個教授職位空缺,托馬斯的求職申請通過了第一輪評議。按照校方要求,他需要在第二輪評議中做一次科研報告。幾個與托馬斯關係良好的同事分別提供了各自的科研成果,大家都希望以此助他一臂之力,能夠順利得到這個教授職位。然而,事與願違,托馬斯最終收到了未能受聘的通知,對此大家都感到有些惋惜。有人曾私下裏分析原因,認為托馬斯的業務能力毋庸置疑,但他的外表和舉止,例如一頭粉紅色的染發和鳥窩般的發型,會讓南德地區的保守派人士看不上眼,而且走路時彎腰弓背、一副跌跌撞撞的樣子,也會給人留下缺乏自信的印象,這些都有可能是未能得到教職的原因。

幾個月後,研究所的許多項目下馬,按照“後來先走”的規則,托馬斯不得不離開研究所,去了一家谘詢公司。幾年後聽說,他在荷蘭一所大學得到了一個教職,開始了向往已久的教學與科研生涯。雖然多年來沒有再和他來往,但在偶爾翻看當年的工作筆記時,仍然會想起和他共事時的一些趣事,也很想知道:他現在還是那麽不修邊幅,留著染成紅的亂草堆發型去給學生上課嗎?

八、意大利人弗朗切斯科

來自意大利的小夥子名叫弗朗切斯科,他有著意大利人的典型外表特征:結實的中等身材,一頭烏黑的卷發。他特別注意衣著儀表,喜歡穿黑色的西褲、紫紅色的襯衣,並在胸前襯衣口袋中插入一塊白手絹,讓手絹的尖角顯露在外。

弗朗切斯科來自意大利北部的一個小城市,大學畢業後在德國的一家研究所工作,同時在職攻讀博士學位。據他自述,他的指導教授對學生的要求嚴格,學生們必須定期報告研究進度,而且在每次報告會上,教授都會提出一大堆專業問題。四年合同到期後,弗朗切斯科並未完成畢業論文。來研究所工作後,他被安排在一個項目組,在法國人米歇爾的指導下做一些研究工作。

米歇爾來自法國南部一個小商人家庭,他父親年輕時曾經是軍隊的下級軍官,在1954年的越南“奠邊府戰役”中受傷後退役,之後在家鄉開了一家小公司,經營一點小生意。在米歇爾的成長過程中,他從父親口中了解到戰爭的殘酷性。中學期間,他受到信奉和平主義的老師影響,逐漸成為有自由主義傾向的和平主義者。而弗朗切斯科則是個堅定地社會主義信徒,在討論社會問題時,他們兩人之間經常會發生激烈的爭論。米歇爾常常在公眾場合譏笑弗朗切斯科的社會主義理念是一種“烏托邦”,認為建立在這種理念之上的製度是催生懶漢的溫床;弗朗切斯科則批判米歇爾的資本主義理念,稱其本質是少數“吸血蟲”對勞動者的剝削。

除了情緒化的言辭外,他們在爭論中也會使用明顯帶有政治立場的術語或俚語,比如米歇爾常把“提高生產率”和“把蛋糕做大”這類的詞掛在嘴邊,而弗朗切斯科則使用意思完全相反的“提高購買力”和“公平分配蛋糕”一類的詞。實際上,他們都沒有太多政治經濟學的基本常識,雙方的政治立場幾乎都是來自家庭的經濟背景。

馬田喜歡在一旁看熱鬧,在他們語言交鋒時火上澆油。有一次,兩人爭執起了社會主義製度的優劣性,米歇爾認為社會主義的失敗主要是製度上的原因,社會主義的絕對平均理念完全就是烏托邦;而弗朗切斯科則認為社會主義製度是一種優越製度,它的失敗並非製度本身的問題,而是因為外部條件造成的。此時,馬田講了一個曾在東德流行的政治笑話。當年,隨著社會主義製度日漸衰落,東德人總結出了社會主義的四大敵人,它們分別是: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這個笑話引起了在場人的一陣哄笑。把製度上的弊病和建設中的失敗歸咎於自然,認為失敗皆因天公不作美,這是東德社會主義的一大特色。

弗朗切斯科似乎對自己的業務工作沒有太大的熱情,而喜歡在研究所裏建立各種人際關係。他經常在工作時間到各個部門串門,找認識的同事聊天,與不熟悉的同事套近乎。有一次,在一個項目進展研討會上,弗朗切斯科當著在場研究人員的麵,對一個技術問題發表了一通意見,口若懸河地講了一大堆“應該”和“必須”的措施。他的張揚態度讓在場的人感到不悅。馬田忍不住回懟了他一句:“這個技術問題不是你這個‘公關博士’能理解的。”馬田的這番話讓弗朗切斯科下不來台。從那以後,他再也敢不懂裝懂,在眾多專家麵前大言不慚地班門弄斧了。

過了幾個月,弗朗切斯科在完成實習後得到了另一個部門的工作合同。他平時在所裏東遊西晃,付出的公關努力最終有了回報。而與他同時期的幾個實習生,包括指導他工作的米歇爾,無論業務能力還是行為舉止方麵,都比弗朗切斯科更適合在所裏工作,隻因為缺乏活動能力,不得不在合同到期後離開研究所,去別處尋找工作。

九、愛較真的馬蒂森博士

一連幾天,人事變動成了午餐桌上的熱議話題,發表意見最多的是一位實驗物理學家,為敘事方便,姑且稱他為馬蒂森。

馬蒂森來自德國北方的一個港口城市,這位物理學博士的專業是實驗儀器的設計和操作。他是個對工作極端認真,但對他人的工作錯誤毫不容忍的人。由於他為人尖刻,尤其對那些投機取巧的人充滿不屑,在研究所裏,他的個性似乎與團隊合作的大環境有些格格不入。

有一次,那個自以為是的實習生在午餐桌上說大話,引起了在場人的不快。馬蒂森當著實習生麵直言不諱地指出:在德國大學中,博士研究生退學無非有兩種原因:要麽業務不合格,要麽人品不合格。他詢問實習生為何無法完成博士學業,是業務不行還是人品有問題?還是二者兼而有之?他譏笑那個讀博士半途而廢的實習生“除了花費,一無所獲”,甚至略帶鄙視地稱他為“肄業博士”。在德國,一個人要麽是博士,要麽不是博士,半途而廢的所謂“肄業博士”不過是“loser(失敗者)”的同義詞。大家對這個實習生沒有什麽好感,也都覺得應該適當敲打他一下,讓他收斂張揚的個性。但誰也沒想到,馬蒂森的語言竟然如此尖刻,完全不給實習生留一點麵子。馬蒂森的話使得談話氣氛驟然凝固,這時實習生尷尬地推說有事,灰溜溜地走開了。從此以後,實習生再也沒有出現在德國同事的餐桌上。

一次,研究所請來一位科學家介紹最新的研究成果。當科學家提到他的團隊最新得到的一個實驗結果時,馬蒂森敏銳地感覺到實驗中的問題。在報告後的提問環節,馬蒂森對實驗裝置和實驗數據提出了幾個比較關鍵的疑問。報告者的回答並未解開馬蒂森的疑惑,於是馬蒂森用不客氣的口氣說道:“年輕人,回去以後先檢驗實驗裝置的測量誤差,免得測出不可靠的錯誤數據,從而得出過於樂觀的荒謬結論。”盡管他對實驗裝置的擔心不無道理,但如此直言不諱,而且言辭尖銳,不僅令客人感到難堪,也讓報告會的組織者和在場的聽眾感到有點尷尬。

馬蒂森喜歡在談話時挑對方的刺,這個吹毛求疵的習慣很讓人討厭。一次在討論環保問題時,馬蒂森對德國環保黨的極端政策提出了尖銳批評。由於他的措辭過於情緒化,一位新來的德國同事好意提醒他保持冷靜,討論問題時不要因個人情緒偏離主題。馬蒂森變得有些不悅,開始挑剔這位同事每句話中的措辭,不給對方發言的機會。這位新同事前不久以“summa cum laude(最優等)”的成績博士畢業,是個心高氣傲的年輕人,哪受得了這般戲弄,隻聽他突然大喝一聲:“Fischkopf(魚頭)!”不等眾人反應過來,他便拿起桌上的調料瓶,往馬蒂森的餐盤裏猛撒了一堆調料,隨即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走開了。這位同事口中的“魚頭”是馬蒂森出生地的俚語,意思是“Dummkopf(笨蛋)”。從此以後,隻要馬蒂森出現,大家在飯桌上都盡量避免談論時事政治,特別是與環保有關的問題。

馬蒂森在德國人眼中是個情商不高的“書呆子”,雖然精通自己專業領域的業務,但對其他方麵的知識似乎不怎麽感興趣。一次在聊天中了解到,他參與股票交易已有數年之久。當時正是全球性的股市低迷時期,他投入的一大筆資金暫時無法解套。他是個既聰明又固執並有些貪婪的人,也許正是聰明、固執和貪婪的組合導致了投資損失。在那段時間,他經常向炒股經驗豐富的同事討教對策。然而,在遇上股市低迷周期,即使是炒股高手也難在短時期內扭虧為盈。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