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月,華盛頓宣布與北京達成“框架協議”,標誌著全球政治經濟悄然換擋(下圖 thekhmertoday)。有人以為這開啟了美國單邊主義“解放”時代,或者世界步入拜登政府可控大國競爭秩序。其實,這僅標誌著武器化相互依存時代的開始。這個新時代將由經濟和技術脅迫武器 - 製裁、供應鏈攻擊和出口措施 - 塑造。二十多年來,美國單方麵將這些金融、信息流和技術瓶頸武器化,以獲取戰略優勢。在如今這個市場交換已與國家安全無可避免地糾纏在一起的時代,美國正光明正大地利用手中掌握的利器奮起捍衛自身的利益,和與攸關對手進行交易。
曾經,華盛頓不得不在其他國家研製出原子彈後重塑美國的國家安全格局。在當今這個對手和盟友都能將相互依存武器化的世界裏,美國也必須重建其經濟安全格局。換言之,經濟武器正在像核武器一樣擴散,給美國和其他大國帶來了新的困境。就在歐洲國家等其他大國麵對新的世界舉步維艱時,處於上升期的中國大陸正以驚人的速度適應這個新世界。但是,所有國家都必須更新其戰略思維,思考自身的理論和能力如何與其他大國的理論和能力相交織,以及擁有自身利益和能力的企業將如何應對。
美國麵臨的問題在於,川普政府正在耗費其推進美國利益和防範反製行動所需的資源。在核時代,美國對機構、基礎設施和武器係統進行了曆史性投資,這些投資將使其獲得長期優勢。如今,??川普2.0政府似乎正在積極破壞這些力量源泉。隨著川普2.0政府展開針鋒相對的攻勢,它正在摧毀應對其麵臨的複雜權衡所需的專業技術體係。
隨著中國大陸迅速適應武器化相互依存的新現實,它正在構建以能源經濟為中心、相互促進的高科技產業替代“堆棧”。歐洲目前舉步維艱,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也可能創造出自己的替代技術套件。而美國則正在拋棄其製度和技術優勢。如果華盛頓未能適應國際體係的變化,不僅會損害美國的國家利益,還會威脅到美國企業的長期健康和美國公民的生計。以上為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教授法雷爾(Henry Farrell)和喬治城大學教授紐曼(Abraham Newman)題為《Weaponized world economy》一文內容簡介。以下介紹法雷爾和紐曼教授這篇文章發表在《外交事務》 上的文章的詳細內容。
武器化相互依存
武器化的相互依存是即將結束的全球化大時代的一個意料之外的副產品。冷戰結束後,企業在以美國為中心的基礎設施之上構建了一個相互依存的全球經濟。互聯網、電子商務以及後來的社交媒體等美國提供的技術平台,將世界通信係統編織在一起。全球金融體係也因美元清算(即企業直接或間接使用美元進行國際交易)、執行此類交易的代理銀行以及SWIFT金融信息網絡而融合在一起(下圖 wiki/piie/investopedia)。以美國為中心的半導體製造業務被分拆成遍布歐洲和亞洲的眾多專業化流程,但半導體軟件設計等關鍵知識產權仍然掌握在少數美國公司手中。這些係統中的每一個都可理解為相互關聯的相關技術和服務的複合體,這些技術和服務最終會相互加強。例如,加入開放互聯網,也越來越意味著加入美國的平台和電子商務係統。
美國總統拜登也將武器化作為日常治國工具。他的政府將川普1.0時期的半導體出口管製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先是針對俄羅斯,以削弱莫斯科的武器計劃,然後管製對中國大陸的出口,阻止北京獲得有效訓練人工智能係統所需的高端半導體(下圖 The Atlantic)。據《華盛頓郵報》報道,拜登政府官員曾起草了一份旨在將製裁限製在緊急國家安全問題上的文件。一位前官員抱怨說,這個“無情的、永無止境的、你必須製裁每個人及其姐妹的……係統”已經“失控”。
拜登之後的川普2.0政府肯定沒有放棄美國主導和控製咽喉要道的目標。但美國麵臨的問題是,其他國家並沒有袖手旁觀。相反,他們正在構建抵禦入侵的經濟和製度手段。
飛去來器
多年來,相互依存如今正反噬美國,被其他國家用作武器來對抗美國的強權。隨著中國大陸和歐盟開始意識到自身麵臨的風險,它們在努力彌補自身弱點的同時,甚至可能利用他國的弱點。這些大國認識到,他們不僅僅要識別本國存在的關鍵經濟瓶頸,還需要建立能夠收集足夠信息以掌握眼前利益和風險,並加以利用的國家機構。正是中國大陸采取這種行之有效的做法,利用美國的弱點迫使其坐上了談判桌。相比之下,歐洲內部的製度缺陷使其搖擺不定,使其在麵對美國和中國時處於危險境地。
中國大陸曾經將技術獨立視為重要的長期目標。斯諾登事件後,北京將對美國技術的依賴視為緊迫的短期威脅。北京官方媒體的文章開始大肆宣揚“信息安全”和“數據主權”對中國大陸國家安全的關鍵作用(下圖 thehackernews)。真正的警鍾出現在川普政府首次威脅切斷大型電信公司中興通訊獲取美國技術的權利,隨後又對華為實施出口管製,因為川普政府已將華為視為對美國科技主導地位和國家安全的緊迫威脅。大陸官方媒體開始關注“瓶頸”帶來的風險以及“自力更生”的必要性。
在意識到美國利用關鍵技術卡脖子的威脅後,中國大陸借鑒了美國的策略。2020年,北京出台了出口管製法,該法借鑒了美國體係的基本要素。隨後,2024年又出台了限製兩用物項出口的新法規。大陸迅速建立了一個官僚機構,將關鍵技術轉化為實際的籌碼。中國大陸還意識到,在一個武器化相互依存的世界裏,權力並非來自擁有可替代的商品,而是來自控製技術棧。正如美國限製芯片製造設備和軟件的出口一樣,大陸也禁止出口加工稀土所需的設備(下圖 VOA)。這些複雜的監管體係不僅為北京提供了更大的控製權,還提供了關於誰在購買什麽的關鍵信息,使其能夠更巧妙地針對其他國家的痛點。
歐洲人的行動能力
歐洲能否承受來自北京以及華盛頓的壓力,仍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歐洲擁有地緣經濟超級大國的許多實力,如SWIFT係統和歐洲清算銀行都設在比利時;包括荷蘭半導體光刻機巨頭ASML、德國企業軟件公司SAP和瑞典5G提供商愛立信在內的歐洲公司占據著技術棧的關鍵節點。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歐洲單一市場是全球第二大市場,這使其有可能擠壓那些想要向歐洲企業和消費者銷售商品的公司。但是,缺乏能夠有效利用這些實力的製度機製。
這就需要歐洲建立自己的一套全麵的機構和獨立的技術棧,如 “歐洲堆棧”(EuroStack)項目(下圖 telercomtv)。該項目旨在通過建立獨立的信息技術基礎來保護歐洲免受外國幹涉。盡管在川普第一屆政府時期,歐洲意識到了武器化相互依存的危險,但很快又陷入了沉睡。公平地說,歐盟的弱點也反映了其獨特的處境:它依賴外部的軍事支持。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加劇了歐洲對美國的短期依賴,即便歐洲國家正在努力增強其防禦能力。拜登政府對經濟脅迫進行了友好的粉飾,與荷蘭等歐洲國家政府協調,限製阿斯麥(ASML)的機器向中國大陸出口。與此同時,美國向歐洲提供了對俄羅斯實施金融製裁和出口管製所需的詳細情報,使歐洲無需發展自身的能力。
最重要的是,歐洲幾乎不可能在經濟安全問題上采取一致行動,因為各國都小心翼翼地控製著本國的國家安全,而歐盟作為一個整體卻管理著貿易和市場監管的關鍵方麵(下圖 peoplesdispatch)。歐盟委員會貿易司和各成員國首都分布著許多能力超群的官員,但他們卻難以協調將經濟手段與國家安全目標相結合的大規模行動。其結果是,歐洲擁有眾多經濟安全目標,卻缺乏實現這些目標的手段。盡管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警告稱“相互依存關係武器化的風險”,且歐盟委員會也製定了一項真正成熟的歐洲經濟安全戰略,但它缺乏能夠付諸實踐的官僚工具。它既沒有類似美國外國資產控製辦公室(OFAC)的機構,無法收集信息並針對對手采取措施,也沒有類似中國新設立的出口管製機製。
反脅迫手段與經典冷戰諷刺電影《奇愛博士》(Dr. Strangelove)中的“末日機器”截然相反。那台機器之所以造成災難,是因為它能夠在受到攻擊時自動發射核導彈,但卻一直嚴格保密,直到攻擊真正發生。相比之下,歐洲官員喋喋不休地談論他們的末日裝置,但歐洲的對手們卻確信它永遠不會被部署;這種確信促使他們隨意脅迫歐洲公司和國家。
自毀長城
歐洲受製於結構性弱點,但美國的困境很大程度上源於其自身的選擇。數十年來,美國緩慢構建起複雜的經濟戰機製,如今卻正在將其摧毀。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國內政治的意外後果。川普政府第二次凍結了聯邦政府的招聘,重創了許多機構,包括負責監管美國海外資產控製辦公室(OFAC)的財政部恐怖主義和金融情報辦公室,導致關鍵職位空缺,各部門人手不足(下圖 facebook)。初步預算提案預計該辦公室的資金總體將減少,盡管與製裁相關的項目數量持續增加。盡管美國商務部長盧特尼克表示支持其部門主要負責出口管製的工業和安全局,但作為政府大規模裁員的一部分,該機構損失了十多名員工。
這引發了盟友以及美國法院的反擊。加拿大總理卡尼最近警告稱,“美國正開始將其霸權貨幣化”。長期以來,在國家安全問題上對美國行政部門極其順從的美國聯邦法院,如今可能正在重新考慮其立場。今年5月,美國國際貿易法院發布了一項令人震驚的裁決,裁定美國援引《國際緊急經濟權力法》對加拿大和墨西哥征收關稅的行為超越了其權限。該裁決已上訴至聯邦巡回上訴法院,但該判決很可能隻是眾多挑戰中的第一個。值得注意的是,這起貿易案源於保守派和自由主義律師提起的訴訟。
川普政府對國家機構的攻擊正在削弱美國實力的物質來源。在金融、科技和能源等核心領域,川普政府正在削弱美國的中心地位(下圖 The Atlantic)。川普及其盟友正在積極推廣加密貨幣,這些貨幣比傳統美元更加不透明,也更缺乏責任感,並且放棄對那些允許逃避製裁和洗錢的加密貨幣平台采取執法行動。據美國財政部稱,今年4月,美國政府解除了對Tornado Cash的製裁,該服務曾為朝鮮洗劫價值數億美元的被盜加密貨幣。美國兩黨對穩定幣(加密貨幣)的熱愛,正促使中國和歐洲加快開發替代支付係統的步伐。
人們或許會以為,美國會像應對早期核擴散時代那樣,應對武器化相互依存的時代:重新調整其長期戰略,構建製定良好政策所需的機構能力,並鞏固其全球地位。然而,它卻將賭注押在短期交易上,削弱了機構分析信息和協調政策的能力,並毒害了其仍然控製的經濟和技術中心。這不僅影響了華盛頓脅迫其他國家的能力,也削弱了美國關鍵經濟平台的吸引力。利用武器化的相互依存總是能夠利用“美國體係”的優勢:一套相互強化的製度和技術關係,將其他國家吸引到美國的軌道上。如果運用得當,武器化進程會緩慢推進,並且保持在其他國家可以容忍的範圍內。
然而,如今美國正陷入快速且失控的資產縮減,以犧牲長期目標為代價追求短期目標。它日益隨意地使用其工具,這容易導致誤判和出人意料的後果。而美國這樣做的背景是,其他國家不僅在發展自身能力以懲罰美國,而且還在構建可能比美國更吸引世界的技術棧。如果中國在能源技術領域取得突破,其他國家也將被拉入其軌道。美國就依賴中陸的風險發出的陰暗警告,對於那些非常清楚美國多麽願意將相互依存作為武器以達到其一己私利目的的國家來說,毫無意義。
識時務者為俊傑
在核時代的最初幾十年,美國決策者麵臨著巨大的不確定性。這促使他們在機構和戰略理論方麵投入巨資,以期避免噩夢般的局麵。如今,在武器化相互依存的時代,華盛頓正進入類似的時刻,發現自己的處境尤為岌岌可危。現任美國政府認識到,美國的確能夠利用其他國家的經濟弱點,但其自身也同樣脆弱(下圖 dimsumdaily/GE)。要解決這些問題,就需要政府采取與川普內心深處的本能相悖的行動。主要問題在於,隨著國家安全與經濟政策的融合,各國政府不得不應對一些極其複雜且不受其控製的現象:全球供應鏈、國際資金流動以及新興技術體係。核戰略側重於預測單一對手的反應;而如今,地緣政治在很大程度上由武器化的相互依存所塑造,各國政府必須在一個由更多參與者組成的領域中探索,設法將私營部門的供應鏈轉向不損害自身利益的方向,同時預測眾多政府和非政府行為體的反應。
現在看來,這種情況極不可能發生。美國麵臨著一個選擇:要麽活在一個美國咄咄逼人的脅迫與美國霸權衰落相互促進的世界裏,要麽在一個華盛頓與其他自由主義國家重新結盟,放棄濫用單邊權力的世界裏。不久前,美國官員和許多知識分子還把武器化的相互依存時代和美國霸權時代視為同一概念。如今,隨著其他國家也擁有了這些武器,這種假設似乎已經過時。如同核時代一樣,美國需要擺脫單邊主義,走向緩和與軍備控製,並且或許從長遠來看,需要在更穩固的基礎上重建一個相互依存的全球經濟。如果做不到這一點,美國的安全和繁榮都將麵臨風險。
* 本文作者之一亨利·法雷爾(Henry Farrell)現就職於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擔任斯塔夫羅斯·尼亞喬斯基金會阿戈拉研究所國際事務教授(Stavros Niarchos Foundation Agora Institute Professor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本文另一位作者亞伯拉罕·紐曼(Abraham Newman)係外交學院約翰·鮑爾斯國際商務外交講席教授(International Business Diplomacy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Service,在喬治城大學擔任政府係教授。
兩人合著了《地下帝國:美國如何武器化世界經濟》(Underground Empire: How America Weaponized the World Economy)一書。
參考資料
Farrell, H.& Newman, A. (2025). Weaponized world economy. FOREIGN AFFAIRS. 鏈接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united-states/weaponized-world-economy-farrell-new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