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位出版社編輯對我說,“你生活在德國又認識不少老人,寫一部二戰時期德國老兵的故事呢吧。”他提出建議是因為看了我的二篇文章,說這樣的故事有市場,可我是憑興趣行事的,寫過兩個之後興趣走了,故事裏的老二位是平日頻繁接觸的,他們的情感行為無論巨細我盡收眼底,因而活生生的,換作寫他人不免要走形式,我恐怕難以勝任。當時正值二戰結束60周年,一晃又變成80周年,故事裏的人早就不在了,但戰爭從未停止。所以……
第三帝國的老兵們
現今德國年過80的老頭們,有誰沒在二戰時當過兵呢,情形有點像文革時期,哪個學生沒下過鄉呢,大家統統地被送到農村或者兵團,街上很少見青年學生。那時我出門常被人問,怎麽沒去廣闊天地?告訴人家我有病去不了時,總換來蔑視的白眼,潛台詞就是我貪圖安逸,逃避接受革命鍛煉的機會。我從小就是書蟲子,那兩年在家閑著,更是看書無數,尤其喜愛外國文學,對政治經濟哲學什麽的興趣不大。70年代初,國家翻譯了不少外國政治家傳記和一些重大曆史事件,作為內部刊物發行,我一下子上了政治曆史癮,一本接一本地讀下去,當我讀到《第三帝國的興亡》時,竟到了手不釋卷的程度,一口氣把四冊書看完,難道是我那時就有了預感,知道自己十多年後要生活在德國,會認識眾多的帝國士兵嗎?
布裏先生
德國老頭裏,我最熟的是布裏先生,老頭是大學裏退休的教授,年紀比我爸還大兩歲,一個偶然的機會認識了他們老倆口,他們就變成了我的“老頭和老太太”,老頭老太太沒有孩子,我曾和他們像一家人似地住在一起,形影不離。我愛問,問呀問呀的,把他們的身世問得一清二楚,當問到二次大戰時,我不加修飾單刀直入:“你殺過人嗎?”
“沒有。”他平靜地回答。
“怎麽可能!仗打了好幾年,你又去過東歐,難道你沒放過一槍,別擔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你真的沒有打死過人,比如當時的南斯拉夫遊擊隊員什麽的?”
我不信老頭的話,腦子裏浮現出電影《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的鏡頭,不依不饒地循循善誘著。
“我真的沒有殺過人,我當時是通訊兵,總和指揮部在一起,沒有機會和人真刀真槍對陣。”老頭很認真地解釋。
“難道從你入伍到戰爭結束,就從未與人交過戰,一直是做報務員嗎?”我中了邪似的死纏不放。
然後,老頭就給我講了一個第三帝國士兵的故事。
大膽違紀,發配東歐
二次大戰開始的時候,當年的老頭正在柏林大學攻讀物理,他原本是打算學法律的,他的父母不同意,說德國納粹當權,根本無法可講,不如躲開政治做學問的好。戰爭初期,戰事還不緊張,希特勒占著上風,大學生們還被允許繼續讀書,尤其在考試期間,可以借此推遲服兵役的時間,到了1941年,老頭不得已當了兵,那年他20歲,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別以為在那個瘋狂年代沒有明白人,老頭的父母就非常厭惡戰爭,厭惡希特勒,隻是不能公開表示而已。懾於淫威,反抗肯定是死路一條,他們所能做的不過是沉默不語,袖手以待,老頭分析說,當時真正的納粹占30%,而反納粹人士占據15%,其他均是隨大流的。我無法判定他的說法是否精確,但有一點我敢斷言,就是隨大流的永遠占大部分,因為是大部分,因此顯得聲勢浩大,所謂的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一件事是否合理,不看本質看數量,量大了遮天蓋地,有沒有理就變得無足輕重了。老頭是大學生,沒有被派去做一般的連隊士兵,先是在波茨坦受了一段新兵訓練,然後通過一次測驗,他做了電訊收發員,被分配到柏林德軍指揮部工作,是個令人羨慕的美差。他告訴我,在考核打字時,他竭盡全力寫得飛快,拔了頭籌,因為他知道電訊收發是最理想的工作,不直接進入血肉橫飛的戰場,而是跟著發號施令的指揮部,相對而言要安全得多,是啊,戰爭這玩意兒,正義與否,死傷的大都是小小的士卒。
老頭是個非常聰明有才智的人,上小學時就頭角展露,學習總是名列前茅,學校看他出類拔萃,還允許他跳了級,如此人才屈就在司令部抄抄寫寫,讓他覺得十分無聊。在電訊傳遞中,他憑感覺意識到,電波的另一頭,紐倫堡方麵的電訊員是位年輕的姑娘,就開始利用軍中的電訊設備,給遠在幾百公裏外的虛幻女孩,寫起不是情書卻也不亞於情書的信來了。老頭不是學文的,也幾乎不看什麽小說,可天生一副好文筆,幽默而又有情趣,迷住了紐倫堡那邊的女孩,兩人在二戰時期德軍不同的指揮部,利用工作之便,一來一往地通起電郵來了,我抱著懷疑的態度問他:
“你怎麽就能斷定那邊的電訊員真是個年輕姑娘呢?”
“我有經驗啊!一看發過來的電訊就知道是個女孩,而且還很漂亮呢!”老頭自以為是地宣稱,得意地用手指理著銀白色的頭發,青年時代的回憶為他的臉上添了一片光彩。
可惜,好景不長,兩人的羅曼締克電訊東窗事發,紐倫堡方麵的女孩是如何被處置的不得而知,老頭則又被遣送到波茨坦軍營待命,準備一有需要,就派往有戰事的前線,作為對他的懲罰。上等兵雷曼是連隊裏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職業兵,他比老頭大幾歲,已在軍中服役多年。雷曼有著深色的卷發,深色的眼睛和宏亮的聲音,每天清晨,他負責集合連隊,然後向前大步出列行舉手禮:“報告連長,××連隊全部到齊,聽候指令!”
雷曼和老頭一樣,都是柏林人,他當兵當夠了!希特勒那時正日在中天,閃電般地攻下了華沙,占領了法國,形勢看起來一片大好,雷曼幻想,他不久就可以解甲歸田,完成高中課程,通過畢業考試後去讀大學,他大睜著栗色的眼睛,對老頭說起他的願望:“我想學化學,或者生物,要不就作一名獸醫,反正是不再當兵了!你已經是大學生了,可不可以幫我補習一下高中數學?”
就這樣,金發的受罰士兵老頭,和生著栗色眼睛的上等兵雷曼,訓練之餘在波茨坦軍營開了數學補習班,兩個對未來抱著希望的年輕人,一個教得認真,一個學得勤奮,而他們的未來卻是風雨飄搖,生死不定。幾個月後,雷曼對老頭透露:“上麵有指令,前線要人了,你留不住啦,我準備把你的名字報上去,到塞爾維亞,那兒比蘇聯情況好,危險會小一些,你是個聰明小夥子,願上帝保佑你!”
1941年底,老頭揣著調令,先坐火車隻身來到維也納,然後再轉車去塞爾維亞的貝爾格萊德,他說,要是沒有雷曼,他肯定橫屍斯大林格勒的曠野,無聲無息地化為泥土,而為他祝福的上等兵雷曼,從此再沒有了聯係,不知他是否有幸作了獸醫,還是魂散疆場、黃土沒頂?唉,人來到世上實在是場惡夢!
麗麗·瑪蓮
塞爾維亞那時已經被德軍占領,而貝爾格萊德 (Belgradsender) 的電台更是德軍的重要領域,電台每天的新聞節目,在北非的戰場都可以收到,是二戰時期德軍極為了得的喉舌。老頭是學物理的,即使被罰送到前線,幹的仍舊是技術兵種,他被派到電台的新聞部,負責監視新聞部的電話中心。梅爾琳和克蒂是在電話中心工作的兩名塞籍女士,都講著一口流利的德文。年輕的克蒂是塞爾維亞的德裔,已經在那裏生活了幾代人,盡管如此,當德軍占領了塞國後,她立刻驕傲地以占領者為榮,一心一意地為第三帝國效力。梅爾琳則是秘密地下反抗人士,身在曹營心在汗,為鐵托遊擊隊做秘密工作,梅爾琳是兩個女孩的媽媽,她的丈夫是俄國的公爵,十月革命後逃亡到塞國。前俄國公爵的命運實在叫人不敢恭維,先是叫布爾什維克掃地出門到塞爾維亞,在那裏好不容易安了家落了戶,偏偏希特勒又及時趕來了,生不逢辰幾個字,對他來說再確切不過了。
老頭那會兒二十出頭,正值人生最強盛之時,每天早上起床吃過早餐,就囚在新聞部的電話室,監視著是否有人利用電話做有損於帝國的事情,對他來說,實在是無聊單調、荒誕、無趣,為此,他開始向梅爾琳學習塞爾維亞語。後來,梅爾琳把他介紹給自己的女同事蓮卡,老頭就像影子似地跟美麗的蓮卡練起塞語來了,他把塞語的“我愛你”說得花落淚、鳥驚心般地纏綿感人,美麗而有性格的蓮卡被他深深地、癡癡地迷惑住了。
“吹牛不上稅!蓮卡哪裏是愛上了你,她是借你的關係為反抗組織搜集情報的!”我經驗十足地給老頭潑著冷水。
美麗的蓮卡

“我們是真心地相愛,蓮卡和我同歲,都正是享受愛情的年紀,雖然戰爭殘酷,可愛情卻沒有國籍!再說我早就知道蓮卡和鐵托的反抗組織有關,她做律師的哥哥就是鐵托的遊擊隊員,而她的父親,名義上是政治家,其實是英國間諜,蓮卡也知道我是反對納粹的。”
老頭說完停頓下來,像剛睡醒的孩子似的,用手指揉著眼睛,然後兩手互相摩擦著,那彈指一揮的刹那間,滑回了六十多年。
蓮卡在電台音樂部工作,老頭常去那裏串門,幫蓮卡挑選準備播放的唱片,音樂部裏的唱片資料非常豐富,在無數張唱片中,他對一個叫Lale Andersen的德國女歌手很感興趣,因為女歌手和他的母親是同鄉,都是來自布來梅港市。Lale Andersen當時並不是很有名氣的歌手,不知是誰從無數張唱片中選出了她灌的一首歌——《麗麗·瑪蓮》,在貝爾格萊德電台之聲播放,那是一首悲傷的歌曲,講的是一個士兵未戰死之前,總是和他深愛的麗麗·瑪蓮在營區門外的路燈下見麵,直到他有一天不再能出現,歌中Andersen用她那略帶沙啞的聲音緩緩地唱道:
營區的大門前有一盞街燈,
街燈下站著她,
我們本該道別再見
在這燈下,我們本該道別再見
像從前一樣,麗麗·瑪蓮,像……
我們倆的身影合二為一,
因為我們彼此愛得摯深,
人們一眼就可看出,所有的人都一目了然
當我們在街燈下時,
像從前一樣,麗麗·瑪蓮 ……
哨兵呼喚著,熄燈號已經吹響,
同伴們,我就來啦,不會因遲到坐三天禁閉,
讓我們說再見吧,
可我多麽想跟你走啊,
和你在一起,麗麗·瑪蓮,和你在一起……
它熟悉你的腳步,你優美的體態,
它整個晚上不停地燃,我,早被它忘卻多時
並將要遭受到不幸之難,
當我們站在街燈下
和你一起,麗麗·瑪蓮……
在那沉寂的空間,土地的深處,
如同夢中一般,你充滿愛意的唇將我托出,
當霧散去時,
我將要與你站在街燈下,
像從前一樣,麗麗·瑪蓮……
《麗麗·瑪蓮》是1915年第一次世界大戰時Leip先生創作的。二戰時的貝爾格萊德電台播放了這首歌後,反響很大,這是電台工作人員事先沒有料到的,分布在各個戰場的德國官兵,紛紛來信再次點播這首歌,而且要求重播的信沒完沒了,以至於這首歌竟成了新聞部的固定節目。每天晚上十點是新聞節目,差一刻十點時,新聞節目就開始為德軍讀問候信,信是從德國本土寄來的,有父母問候兒子的,有妻子問候丈夫的,有情人的問候,有學生的問候……這樣的問候信電台每天都能收到幾百封,信讀到差三分十點,就開始播放《麗麗·瑪蓮》了。德軍貝爾格萊德電台的《麗麗·瑪蓮》節目,不僅在德軍內反響巨大,就連在戰場上與德軍奮戰的英軍、法軍……也皆是如此,如果雙方當時正在打炮,都會在快十點時停下來,敵友雙方都要去聽《麗麗·瑪蓮》。
聽著老頭的婉婉訴說,我的眼睛模糊了,從古至今多少次戰爭,無數名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被迫拿起武器互相殘殺,說什麽正義,講什麽公道,為皇帝也罷,為別的什麽也好,說白了不過都是些你多我少之爭!在人類曆史不斷演變進化的過程中,多少傳統習俗被改變或自行消亡,唯有戰爭這一遊戲,無論如何也玩不膩不說,還不斷地升級創新,兩千多年前的一部《孫子兵法》,被黃眼藍眼們研究運用得淋漓盡致,滾瓜爛熟,無論是血肉橫飛的戰場,還是殺機四伏的商場,都鬼鬼祟祟地釜底抽薪、瞞天過海、以仇報恩,借刀為了殺人,後退為了滅敵,和親是計,美人是計,連一走了事也還是計!人啊,實在是一種無法憐憫的生靈!難怪麗麗·瑪蓮孤獨地立在街燈下,她是在哀歎人生的坎坷與無奈,而那無數名生死無定的沙場男兒,之所以為《麗麗·瑪蓮》動情,同樣也是在哀歎命運的不公與殘酷。歌手Lale Andersen因《麗麗·瑪蓮》名聲大噪,戰後歌曲還被拍成電影,在德國恐怕無人不曉。1943年,老頭在調離貝爾格來德時,利用工作之便,把《麗麗·瑪蓮》那張唱片偷偷地轉移到自己的背包裏,想作為禮物送給他的母親,我對老頭認真地說:“都是因為你偷走了這張唱片!要不二戰本有可能早一天結束的!”
老頭一臉惶惑。
“你想,這是一首很傷感的歌曲,士兵們聽多了就會更厭戰,厭戰到一定程度後,一起內哄,不等盟軍來轟炸,就自己把希特勒解決了,那樣豈不更好!可你偏偏把它偷走啦!”
“是啊,納粹2號頭目戈林當時也意識到這個危險,他不喜歡這首歌,認為它過於傷感,會消磨士氣,我當時隻是拿走了同樣唱片中的一張,我離開後,《麗麗·瑪蓮》仍舊天天播送,你可以看看《麗麗·瑪蓮》這部電影,會對那時的事有更多的了解。”
縣官不如現管
老頭的工作是監督電話,他說很無聊,所以他總是跑來跑去地給別人幫忙,譬如挑選問候信一事,就是他毛遂自薦攬的差事。負責選信的人懶得一封封地閱讀,總是東一把西一把地抓出來,抓著誰的算誰的,老頭則一封封地讀,撿出50封上好感人的交給播音員,播音員再從中選出30封,在新聞報道前播出去。1942年聖誕節,播音員偷偷把老頭叫到一邊小聲嘀咕:“你管電話,可不可以通融一下,聖誕夜時幫我接條線給家裏?”
“沒問題,我試試看!”老頭仗義地一口答應,他開始張羅了。
“哈羅!幕尼黑嗎?我是貝爾格萊德電台新聞部,我們需要一條通柏林的線,在聖誕夜幾點到幾點,半個小時時間,如果您能為我們辦到的話,我會為您播出十封慰問信,隻要您把信寄來。”
同樣的話老頭又對柏林的軍事電話台重複了一遍,他知道,雖然是軍線,可接線生們大都是普通的女人,而不是軍人,在那時,誰家沒有當兵的,誰又不希望自家的人在前線能聽到自家的消息呢,老頭精明過人看準了商機,順利地做成了這筆交易。他告訴我,如此賣力其實也是為自己,聖誕夜那天線接好了,他先搶占著,要通了自己的父母,向遠在千裏之外、做夢也未想到能在聖誕夜聽到兒子聲音的父母,激動萬分地衷心祝願,等他說夠了,才把電話交到早已等得不耐煩的新聞播音員手上。
其實利用工作之便做私事的上上下下大有人在。有一次,不知是德軍哪部分的將軍閣下,要通了柏林的電話,老頭好奇將軍會講些什麽,就監聽了將軍的電話,結果將軍是在和家裏人通話,說的全是家常事,老頭心裏不平衡了,他嚴厲地插線進來說:“報告將軍,軍用電話不允許談私事!”然後就把線拔斷了。
“你就不怕將軍拿你問罪?”
“不可能!首先他自己心中有鬼,再說接通柏林要經過好幾個電話台,他哪裏會知道是誰中間插了一杠子。”
監聽電話是老頭的本職工作,他聽來聽去的竟聽到地下反抗組織的頭上。那次有人和台裏的人通話,內容是有關為遊擊隊送物資的情況,說有兩輛卡車已經上路,請遊擊隊注意接收,聽到此老頭立刻拿起話筒穿插進來:“你們說話要小心!德軍裏也有懂塞爾維亞語的人!”
這下亂了套啦,地下組織不知道德軍已經掌握了多少有關的情報,不知道是否應該馬上讓在台裏工作的地下黨員撤離,而那二輛已經上路的卡車該怎麽辦,等等一係列問題把反抗組織的頭都搞大了。他們找來蓮卡,要求她去探聽消息,因為蓮卡的男朋友是德軍士兵,又在電台工作,兩人正處於熱戀時期,難免會泄露點什麽。當蓮卡知道是老頭所為時,大鬆了一口氣,她告訴地下反抗組織:“沒問題!是布裏聽見了,沒有危險!”
“你看,蓮卡談到你時,不說“布裏,自己人!”而說“沒有危險”,這裏麵的區別大了,她就是為了探聽德軍情報才假裝和你交朋友的!”
我又大煞風景地舊話重提,老太太坐在一旁開心地笑著,那時候她隻有十二三歲,在德國中部的一所女子寄宿學校讀書,老頭不理會我的胡說八道,繼續往下說:“當時幸虧是叫我給聽見了,否則真的麻煩大了!瞧,跟你爸一樣,我年輕時就向著共產黨!你們的毛主席我一向佩服,資本主義沒有前途!”
“那好說!先把你的房子、汽車拿來充公,然後叫我爸介紹你入黨!”
我拍著胸脯承諾。
“國家社會主義者”
在塞爾維亞期間,老頭曾被派去修築新線,地點在離貝爾格萊德約50公裏處,三十名塞爾維亞人被派來做勞工,為此還給老頭發了一支衝鋒槍以防萬一,三十比一,萬一鬧起暴動,對老頭來說是件很危險的事情。
“按說是挺危險,可我一點沒有當回事,我和那三十名工人關係好著呢,我說塞語,而且說得相當不錯,沒人把我當德國納粹看待。有一次,我在工地上睡覺,醒來後忘了自己把槍放哪裏了,急得我站在工地大叫:“快來幫我找槍啊!誰找到了我放他兩天假!”如果他們想結果我的話,不是易如反掌嗎?”
新電話線架好後,由於號碼有限,他必須在沿線地區找當地人借號碼,老頭說,那是一件十分不愉快的事情,他敲開老百姓家的門,硬著頭皮對人解釋,是啊,德國鬼子需要號碼,即使不願意,誰敢不給呢!
“Das war sehr unangenehm!(真是不舒服)”老頭歎著氣說。
老頭還給我講了一段他當時為三十名工人爭待遇的插曲,他在出發架線前,先去找了當時的郵政局長,要求發給工人幹活用的靴子,局長大聲喝斥著:“您以為他們是什麽人?他們是勞工,您還要為他們爭福利!難道您是共產黨嗎?”
老頭氣得鐵灰色的眼睛中迸出了金星,他扯著嗓子吼了回去:“我們德國人是國家社會主義者!”
就這樣,德國的社會主義者把三十雙靴子要到手了。
“那郵政局長的耳朵還在嗎?”我陰陽怪氣地問。
老布裏先是怔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起來,他反應過來我指的是什麽,布裏家脾氣暴躁遺傳,吃軟不吃硬,他爸爸在一次大戰時,不知何事挨了長官的罵後,居然撲過去一口咬住了長官的耳朵,為此被關了起來。老頭的脾氣和他爸相比不分上下,之所以放了郵政局長的耳朵一馬,是為自己跑到人家的土地上作威作福而慚愧,所以吼完後就帶人領靴子去了。我一本正經地為他分析說,他自詡為國家社會主義的舉止無意中也為自己上了道保險,否則的話,三十名塞爾維亞人想算計他,還不是小菜一碟嗎?老頭完成了架線任務後不久,被調回德國本土去培訓,結束了和蓮卡一年多的戀情,愛情誠可貴,命令價更高,他是一個棋子,隻能服從命令聽指揮。美麗的蓮卡伏在他的懷裏悲傷地歎息,是真情還是利用都不重要了,老頭要走了,他就是用流利的塞語再說上千萬遍“我愛你”都沒有意義啦。這段因為戰爭而來的愛情,又因戰爭而去,她來是上天對你的垂青,她去是上天對你的憐憫,你所能做的,隻是沿著鋪滿荊棘的路,赤著雙腳走下去而已。蓮卡撫弄著布裏軍裝上衣的金屬扣,輕聲地問:“你說,咱們還有機會見麵嗎?”
“你說,我能活過這場戰爭嗎?”布裏也輕聲地回問。
德累斯頓的毀滅
和蓮卡分手固然傷感,可老頭對能夠離開塞爾維亞回到德國本土,仍舊感到無限欣慰,當然,這話是他後來總結出來的。試想,如果他一直在塞爾維亞呆下去,戰爭的形勢越來越險惡,誰能保證不會被派去掃蕩一個村莊,槍殺當地的反抗力量,當人處在你不殺我我殺你,或者麵對手無寸鐵的人群開槍的情況下,你應該怎麽辦呢?我自己設想了一下,除了把自己一槍打死了事,再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1944年7月20日,德軍內反納粹力量策劃謀殺希特勒,軍官施陶芬貝格(Stauffenberg)把炸彈裝在公文包裏,打算送希特勒上西天,結果謀殺未遂還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反納粹的秘密組織也遭到破獲,死的死,抓的抓,被一網打盡,實在是非常可惜。要是那次政變把希特勒解決了,早點結束可惡的戰爭,德國本土或許也不會被盟軍炸得一塌糊塗,多少曆史悠久的文化均毀於一旦,多少平民百姓丟了性命,中國講究株連九族,延伸到國際大家庭就是株連全國,希特勒納粹腥魚一條,連帶之下,毀了德國一鍋湯,好像鬧禽流感,一隻雞打噴嚏,全場的雞都跟著上刑場,你若是生於亂世,就隻能認命了,沒有什麽理可以講。德國反納粹的秘密團體未被清除前,據說曾做過一個決定,因為他們很清楚德國早晚要被打敗,所以打算盡力保住正在從軍的知識分子,以便戰敗後,在重建德國時發揮作用。老頭就是在1944年德軍正需要兵力的時候,莫名其妙地被要求退伍,被授權參加高頻的研究,脫下軍裝後,他被指定去一個形式上屬於西門子公司的實驗室做研究工作。
實驗室設在離柏林150公裏處的一個小村子裏,實驗小組裏有十名科研工作者,重點從事雷達的研究,由於戰爭形勢一天天惡化,實驗室又遷到了巴伐利亞,1945年4月初,實驗室派老頭去柏林取材料,領導對他說:“現在的局勢你也清楚,結局隨時都會發生,你家在柏林,如果出了事,可以留在家中,所以派你去柏林。”
當老頭來到柏林時,整個城市已經亂成一鍋粥了,人們紛紛舉家外逃,火車站裏人滿為患,柏林總部很驚訝,在這種時候還會有人關心什麽材料問題。他們給了老頭材料後,又給了他一搭空白介紹信:“您要是還真想回去,就把這些都帶上,想上哪兒就填哪兒,悉聽尊便吧。”
形勢如此糟糕,老頭不想回巴伐利亞了,他不放心自己的父母,他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他的父親那時已經有六十來歲,還患有心髒病。
“你瘋了,不看看現在是什麽時候,納粹滅亡前一定要做垂死掙紮,如果你在柏林,很可能再一次被征兵,那你不是找死呢嗎!你必須立刻離開柏林,回到巴伐利亞去!”他的父親強硬地下著命令,那時的柏林已經聽得見遠方轟鳴的炮聲了。
4月19日,老頭被迫乘火車離開柏林,火車站裏人山人海,所有的車廂都統統滿員,我想象就如同文革時期的大串聯,紅衛兵們把車廂裏凡是能利用的地方全都占據了,連行李架上都睡著人。老頭若沒有公務證明,他是搭不上火車的,人太多了,好不容易上了車,剛開出柏林50公裏,偏偏就是他坐的那節車廂出了故障,沒辦法,隻好和一車廂的人立在站台上,等下一班車,可是每班車都是滿滿當當,隻有開往柏林方向的火車上,乘客空空如也。老頭本來就不想離開柏林,見狀幹脆搭上開往柏林的車,又回到了父母家。這一次,老頭的父親動了肝火,他揮舞著手杖大喊大叫,就差去把兒子的耳朵咬下來,無奈之下,第二天老頭再一次離開柏林,搭上了開往布拉格方向的火車。當火車開到德累斯頓郊區時,停下不走了,鐵路被盟軍的轟炸破壞,前麵的線路中斷了,要想繼續搭乘火車,要到德累斯頓的中心火車站去,老頭徒步向市區走去,那是老頭終生難忘的一次步行。
德累斯頓,德國曆史上享有盛名的文化古城,在1945年2月13、14日兩天內,被盟軍的空軍夷為平地,市區內幾萬座建築變成廢墟,許多聞名古建築隨之一起毀滅,一時間,火光衝天,狼煙四起,炸彈呼嘯,橫屍遍地,世界末日來臨也不過如此!十幾萬人在兩天三次共幾小時的轟炸中喪失了生命,而希特勒卻仍然活在德國的什麽地方。後來,人們譴責那次轟炸行為是違反人道的恐怖主義行動,那又如何呢!你敢保證這樣的行為會因此消亡嗎?從古到今戰爭就從未停止過,隻要戰爭存在,違反人道的恐怖主義行為就不會消失,人們美其名曰什麽“人道”,孰不知,人自己就是世間最大的魔頭,根本無“道”可講!
老頭的心被震撼了!他曾經幾次來過德累斯頓,他的爺爺奶奶活著時就住在那裏,德累斯頓是他的祖籍,而眼前浩劫過後的城市,如同僥幸從地獄中逃脫,已是體無完膚,氣息奄奄。
“幸虧當時屍體已經被清除,否則更是慘不忍睹。”老頭眼光發直,倒吸了口涼氣輕聲說道。雖然時間已過去半個多世紀,舊事重提時,他的心靈仍舊顫栗。
盟軍救了老頭一命
老頭返回巴伐利亞的路程很不容易,他斷斷續續乘火車一路前行,沒有火車時就搭順路的便車,路上他結識了一位家住慕尼黑的年輕的姑娘,二人結伴同行。那時的交通極為混亂,人們匆匆如漏網之魚,丟了魂兒似地奔波在大路小路上。有一次他們搭上了一部拉炮的軍車,逃難的人們把車上可以坐人的地方全部坐滿,甚至連炮筒上也坐著人,那人因行車時的顛簸被甩了下來,頭撞到地麵,腳被炮架掛住,當人們發現時,他早以氣絕,血肉模糊,麵目全非。
“哎!慘不忍睹!”老頭至今仍然心有餘悸地對我說。更讓他慘不忍睹的是路上遇到的一隊納粹集中營裏的犯人,隨著德軍的撤退,正被押解到什麽其他的地方。
“他們被折磨得沒有人形,隻剩一副骨架,一張人皮,見到路邊的青草就立刻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吞吃,無論看押的士兵怎樣毆打,他們仍然像沒有疼痛知覺似的,隻是不停地拔下草塞進嘴裏,有些被看管的士兵當場開槍打死……”
“停住!停住!不要再說!我不要聽!!!”我大叫著打斷老頭的話,站起身跑開了,把他一個人獨自拋在殘酷的回憶裏。我恨人類本性中的殘忍,這種殘忍有時會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同是血肉之軀的人,卻會在虐待他人的過程中得到享受,人之初,性本善,不過是句三字經而已,其實人的本性到底為何物,恐怕誰也說不請。
那時離德國投降不過隻有十來天的時間,而在這十來天裏,黨衛軍的行動已到了歇斯底裏的程度,他們到處追蹤搜查,見到年輕的男人立刻抓走,隻要是逃兵大都立刻就地正法,以一誡百。一天老頭正奔波在路上,隻見後麵開來數輛車隊,肥肥胖胖的納粹頭目戈林,也正在逃亡當中,所不同的是,沒有人把他捉住吊死,反而為他的軍車開道,戈林坐在他黑色的大轎車裏,飛快地駛過為他讓路的人們。不過,任他逃的再快,也還是不得不坐到紐倫堡的審判席上,最後在獄中自殺身亡。
老頭在前往巴伐利亞的路上,一直和那位幕尼黑的姑娘同路,雖說一路上艱難險阻的,可適齡男女青年湊到一起,倒也有它的樂趣,有一次他們在一小客棧投宿時,突然闖進了黨衛軍,要不是因為有那位幕尼黑的姑娘幫忙掩護,老頭差點被當成逃兵就地正法。在他們到了現在的德國與捷克的邊境地區時,老頭再一次險些丟了性命,那段裏程真有些九死一生的味道。他們當時走得筋疲力盡的,見到路上有家小飯館,進去要了杯啤酒歇歇腳,啤酒喝了還不到半杯,黨衛軍闖了進來,那時德國老百姓中幾乎沒有什麽年輕的男人,年輕人都被拉去當兵了,像老頭這樣的年紀卻穿著便裝,不是逃兵也是逃兵!所以黨衛軍一進門就先衝著他來了。老頭出示了他的證件,鎮定自若地回答了黨衛軍的問題,以為會和上次一樣,隻要證件沒有問題他也不會出問題。哪裏料到,這次遇到的黨衛軍十分古怪刁鑽,他們的眼光在老頭和證件之間晃來晃去,怎麽看怎麽不順眼,即使不是逃兵也不像良民,不由分說,把老頭帶走,押到黨衛軍部去了,慕尼黑的姑娘驚恐得說不出話來,她覺得布裏沒希望了,黨衛軍會把人活著放出來嗎?
在押送的路上,老頭覺得不妙了,他想到總部為了他的方便給他的那迭空白介紹信,要是叫黨衛軍檢查出來,他就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一個年輕的男人,不是士兵不算,居然帶著那麽多空白信,不是間諜才怪呢!而那時德國已經亂得一塌糊塗,根本沒有可能要通總部的電話來核實他的身份,他的結局要麽作為逃兵正法,要麽當作間諜槍斃,看來這次是凶多吉少、死路難逃了!他的腦子全速運轉著,想算出個救命之計,既然左右不過都是死,不如豁出來拚一下,他急中生智,愣是擠出一個主意。到了軍部,還未等別人來審問他,他先發製人地大吼起來:“誰是你們的頭兒,我要立刻見他,叫他馬上接通某某空軍基地司令,找某某將軍講話!”
軍部裏的人愣住了,鬧不清他的來頭有多大,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你怎麽就不怕人家真的打電話去問!”我止不住地擔心。
“那時候的電訊已限於癱瘓,他們不可能立刻接通電話,更重要的是,我所提到的空軍基地及空軍司令的名字都是確有其事,鬼知道我是怎麽得到這條信息的,再說除此之外我別無良策,隻好憑運氣啦。”
就在黨衛軍軍官猶豫之時,門外突然闖進報信的士兵:“美國人來了!離我們隻有一公裏!”
黨衛軍部裏立刻炸了窩,所有的人都跑掉了,隻留下還處在緊張狀態中的老頭,和他那裝著空白信的箱子,他簡直不敢相信,一分鍾前他還站在死亡的邊緣,而一分鍾後卻突然成了自由人!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句老話在德國也得到了實踐的驗證。當他重又毫發無損地出現在小飯館時,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慕尼黑姑娘撲了過去,語無倫次地親吻著他的麵頰,老頭得意極了,大英雄似的,帶著美人繼續上路。
上尉“想偉大” (Hauptmann Gernegross)
老頭和姑娘終於千難萬險地來到了慕尼黑,那是在四月的最後兩天。姑娘家是有錢人,家裏開著百貨公司,父母見到女兒喜出望外,緊緊摟在懷裏不肯撒手。當女兒把老頭介紹給他們,並解釋說,一路上若不是由於老頭相助,她恐怕都回不了家!姑娘的父母立刻放下女兒,感激不盡地把老頭緊緊擁抱了一陣,大家平靜下來後,才忙著放水讓他們洗澡、更衣,他們兩人真的是有些臭哄哄的了。當大家幹幹淨淨、舒舒服服地坐在餐桌前時,雪白的餐巾,閃亮的刀叉,杯子裏映著燭光起著泡的香檳酒,老頭感覺好像從惡夢中醒來,一路上的腥風血雨都隨之而去,戰爭似乎一下子變得很遙遠了,他胃口大開地狼吞虎咽。飯後,姑娘的父親遞上自己的雪茄,殷勤地為老頭點燃,吞雲吐霧中,向他們講述了兩天前在慕尼黑發生的一件大事情。
當時駐紮在慕尼黑的德軍裏,有一名普普通通的上尉軍官,而他卻偏偏有著一個不平常的名字——“想偉大”,一個稀有的、聽起來不像名字的名字。想偉大看到了德國戰敗的下場,他不願再為希特勒賣力,想盡早結束戰爭,就和有同樣想法的軍人策動了一次兵變。上尉想偉大帶人衝進並占領了慕尼黑電台,他在廣播中向全市一遍又一遍地宣告:“我是德軍上尉想偉大,我要告訴大家,盟軍已經來到,德國投降了,請德軍放下武器不要再抵抗啦!”上尉想偉大的先祖為什麽會有這樣一個名字我不清楚,可上尉卻真正做了一件名副其實的偉大事情!可惜上尉發動的兵變沒有成功,黨衛軍得信後,立即組織進攻,重又奪回了電台要地,想偉大和他的士兵們被正在傾倒中的第三帝國的碎磚爛瓦掩埋了。
“如果上尉想偉大叫一個別的名字,那次兵變或許真的能成功!”老頭若有所思地對我說,我奇怪地問他道理何在?
“聽了他的廣播後,許多人可能都不相信,認為隻是一個想出名的人開了個一鳴驚人的玩笑,所以沒有輕舉妄動地去響應,實在是很可惜。”
“這是你的想法,還是那時候人們的回憶?”我問。
“是我自己的分析,但我覺得很有邏輯性,十分可信。”老頭一本正經地說。
不管如何,想偉大確實偉大了一回,他的生命雖然短促,卻結束得十分勇敢,他之所以有這樣一個名字不是一個偶然。
老頭在姑娘家好吃好喝好待遇的住了兩天,然後就又上路了,他工作的實驗室就在離慕尼黑幾十公裏處的一個小機場旁邊。那天傍晚時分,他回到住地,走過機場時突然有人對他大喊:“什麽人,不許動!”接著就是拉槍栓的聲音。
“是我,布裏!”老頭急忙回答。
“上帝啊!是你回來啦!幸虧沒開槍!”
黑暗中冒出幾條人影,把老頭圍住,原來都是他實驗室的同事。
“你們怎麽跑到機場來了?出了什麽事情?”老頭大惑不解地問道。
“嗨,別提啦!我們在廣播裏收聽到上尉想偉大的演講後,高興得跳舞、唱歌,喝酒、放炮的瘋了一般大慶特慶,哪裏知道德軍並沒有投降,空喜了一場,因怕黨衛軍來收拾我們,所以埋伏在機場的瞭望台觀察動靜。”
一個星期後,德國真的投降了,美軍來了,一場漫長的惡夢結束了。剛剛到了巴伐利亞不久的布裏又開始想辦法回到北方去。那時若沒有美軍發放的通行證件是寸步難行的,人們必須先在一個特定的機構領取一張介紹信,再到美軍檢查處蓋上章認可後,才被允許上路,每天在辦公室門前領通行證的人們排成一條條長龍,還不知是否就可以得到。從來都是滿腦子鬼主意的布裏,眼珠子一動生出一計,他找到實驗室所在小鎮的鎮長,對他先行了個納粹禮,因為他知道那鎮長是個鐵杆兒納粹,鎮長當時嚇得魂都散了,要是叫美軍看見了,豈不撞到了槍口上!然後鎮長就按老頭的意思給他開了蓋著小鎮政府章的證明,算是暗中幫助“納粹同黨”。老頭告訴我,他曾見過美軍發的證明,覺得章的樣子都是大同小異差不多,所以他冒險一試,拿小鎮的章冒充特定機構的章,結果又讓他蒙著了,美軍是外國人,德文水平有限,大概齊瞭上一眼就蓋上了自己的章,1945年5月,他終於踏上了回家的路。
離開了巴伐利亞後,老頭沒有直接回到柏林,而是去了魯爾區他姨媽家,柏林那時是蘇軍的天下,當時的人們視共產主義為洪水猛獸,怕陷在蘇聯的控製中,老頭的父母讓他暫時留在姨媽家。盟軍來了以後,德國人都蜂擁著開始學習英文,在姨媽家閑得無聊的布裏就跑去教英文,由於報名學英文的人很多,他一個月教下來,竟也能掙到幾千馬克,雖然他的英文水平不過半瓶醋而已,一直教到聖誕節他的父親從柏林來接他回家為止。
“你是在發國難財啊,半年下來就是一萬多塊錢,不是一筆小數啊!”
“你哪裏知道,那時的德國有多困難,什麽也買不到吃不到,黑市上的東西都是天價,我那一點錢算個什麽啊。”
戰爭結束後,布裏繼續他的學業,後來在大學裏做了教授,他生活的條件很豐裕,卻過得很節儉,像德國所有他這個歲數的老人一樣,尤其對食品,從不隨意糟蹋。他動不動就對我吹噓:“這雙鞋我已經穿了二十年了,這是我穿著最舒服的鞋;這個皮包我已經用了三十年啦,跟著我走遍半個世界!”更有甚者,有一次我回北京,他非要我帶上一個他當年破舊不堪的小皮箱,還找了一個很有邏輯的理由,說箱子破爛不遭賊惦記,氣得我哭笑不得,我告訴他,如此破爛的箱子世界機場少見,安檢人員立刻就會生疑,扣住我和箱子,然後我就不再叫毛栗子啦!
“那你叫什麽?”老頭好奇地問。
“想偉大!”
老頭活到99走了,戰爭年代他算很幸運的,相比之下,我先生的父親和哥哥要慘烈得多啦。
老太太和老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