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隨意吹

海風隨意吹 名博

人生百味(9)回不去的家

海風隨意吹 (2025-09-30 05:42:16) 評論 (17)
來美國留學後不久,聽到了這句話:You can't go home again,深為震撼。那時尚不適應美國生活,孤獨不安,心心念念夢想到上海,我溫暖的家,回到駕輕就熟、令我自信滿滿的環境回到誌同道合、無話不談的朋友之中 

回不了家了?猶如冷水澆頭,傷心,失落,怎麽就回不去了呢? 

迎麵而來的美國人對我微笑,“嗨”,擦身而過,走向相反的方向同學老師很友好,我們會在一起聊文化聊時政聊學業,但是我不會跟他們聊私事,尤其那些埋在心靈深處的痛楚。漸漸地,我像周圍的美國人一樣,昂首闊步在大街上孤獨地行走看似勇敢堅定有自信,其實內心充滿疑惑比如這句話:You can’t go home again 

如果僅僅是在物質層麵,應該可以回家。16歲那年,跟同學去了冰天雪地的黑龍江插隊。我們在加格達奇下了火車,30女生被安排一個大帳篷裏。帳篷裏有個木頭通鋪,光禿禿的,沒有被子。那天夜裏,室外氣溫攝氏零下40度,大帳篷的中間個廢油桶改造的煤爐,帳篷的“取暖係統”。我們穿著棉襖棉褲棉大衣,戴著棉帽圍巾棉手套,蜷縮在通鋪上太累了,閉上眼睛就睡著了,但是不久就被凍醒了。 

爐子旁邊的人越來越多,裏三層外三層,還是冷得受不了,大家開始在帳篷的泥地上跺腳蹦跳取暖。這時候,一個女生哭了起來:媽媽,我要回家,我要回上海。像是得了傳染病,不少人開始哭,哭聲越來越大從到達黑龍江的第一天不少人開始盼星星盼月亮夢想回上海 

回家的路程漫長曲折,耗盡了不少人的青春年華屬於最幸運的,四年後回到上海不少人用了七八年,甚至十年、二十年。一個發小,為了回上海,幾次轉點,從黑龍江到山西,從山西到安徽,一步一步向上海逼近。由於進了安徽工廠,1979年知青返城不包括工人。為了回上海,他堅持不婚,終於在離開上海二十年後,了好消息,進了工礦的未婚上海知青也可以返滬了,那時候他都快40了。 

大學畢業後,落在大學的戶口終於可以轉回家了,我迫不及待帶著轉戶口的介紹信,去了派出所。看到民警在戶口本蓋上了“遷入”的紅印高興得難以用言語表達。把戶口本塞進抽屜時心想這輩子我再也不離開上海的家了。 

可過了幾年,還是走了為了留學,為了我的“詩和遠方”。 

出國年之後,1987年,護照快到期了,不得不冒險回次家。人生經曆告訴我們,命運往往不在自己的掌控之申請護照,單位會批準嗎?申請簽證,美領館會拒簽嗎?想到這些,有一種無力感,但那時別無選擇,護照過期的話,美國大學不會給我續簽學生簽證的。 

再說,年沒回去了,我太想念媽媽、家人和朋友了。 

回中國的機艙很空,一排三個位子隻有我一人,躺下睡覺。醒來後,看看窗外一片漆黑,在黑暗中前思後想,前景莫測,心裏七上八下。然而,畢竟在美國打拚五年了,有了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給自己打氣,車到山前必有路。地麵突然出現了燈光,飛近了,看到那片土地燈火通明。看看表,已經飛了多個小時,估計是在日本上空吧。在最後兩小時的飛行中我忍不住再三俯視地麵,下一片燈火輝煌的地方就是上海了。 

可是,沒有看到我想象中的燈火燦爛。昏暗中,飛機降落在虹橋機場。拖著兩個沉重的大箱子出了航站樓出乎意料,偌大的上海機場,竟然沒有出租車,也沒有公交車想回轉去打聽一下,一名男士主動上前問我要不要搭車。他是某單位的司機,送領導來機場,一樣開空車回去,可以帶我順便賺點兒外快喜出望外,問他要多少錢,他說隨便給一點就好。 

五年前,我走的那年——1982年,上海隻有兩家出租車公司,強生和友誼。友誼是為外賓和海外華僑服務的,個人難以訂到車出發的那天,由於不少親友打算送我去機場,便特地去位於陝西南路的強生公司詢問如何訂車,卻被告知早就訂滿了。最後多虧我工作的學校派了麵包車來,才解決了親友去機場的交通問題。五年過去了,上海變了,眼下有幹私活的司機了 

車裏,我貪婪地著窗外的夜景,路燈怎麽那麽昏暗?行人步伐怎麽那麽緩慢?車子駛過延安西路,出國前上下班的必經之路記憶中的建築仍然立在路邊怎麽麽破舊了? 

身邊沒人民幣,下車塞給司機20美元作為車費,他再三道謝,留下了電話號,要用車找他。 

抬頭看看公寓大樓,每個窗戶裏都亮著燈,跟我的記憶中一樣,非常溫暖。小時候一樣,我仰頭大聲叫妹妹的名字,我家的窗戶打開了,妹妹探出頭來,開心地大叫:我馬上下來。 

聽到我的呼喊聲,開電梯的小袁阿姨也從門廳裏走出來,她看著我長大。小袁阿姨笑嘻嘻的:哎喲,你回來啦?你媽媽昨天剛從無錫療養院回來,母女倆一腳一腳,事先約好的?會兒,興奮的家人到了樓下,七手八腳把沉重的箱子搬進了電梯。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走出家門,去看看熟悉的街區公寓的門廳裏,牆壁油漆斑駁地上的馬賽克有的破損自行車停得橫七豎八,牆角有紙屑灰塵。不由得有點兒不舒服這跟我記憶中高大上的公寓不一樣,是我的記憶錯了,還是公寓變了或許兩者都有吧。美國的五年潛移默化,改變了我的標準、視角和審美。 

這次回家,花了兩個星期才重新適應了生於斯長於斯的上海。上海的擁擠、浮躁、老舊、嘈雜、灰塵終於不那麽觸目驚心了。 

在上海住了三個月,為博士論文收集數據,申請護照和簽證餘下的時間是沒完沒了地探親訪友。 

早上睜開眼睛發現躺在自己的床上,望熟悉的高高的天花板,格外安心。不像在美國,被鬧鍾鬧醒後,趕緊起床,上學打工,天天打仗,邊打仗邊計劃人生的下一步,學費、生活費、工作、住所、身份,一切的一切像是天邊的浮雲飄忽不定,我盡力希望抓住點什麽,時而成功,時而失敗而在上海,不用擔心,學校敞開大門,隨時歡迎我回去工作;家裏的大事媽媽扛著,我的任務無非是跑跑腿之類的小事住房相對寬敞,隻要我願意,天天能在熟悉的床上入睡一旦需要,身邊親人、朋友、熟人,可以依靠的關係網。 

無法否認,雖然回到了上海,我的故鄉不是我離開時的模樣了。時光流逝,人事已非,往日不再,我自己的心境、態度、理念都變了——這些內心的變化才是回不了家的真正原因 

那三個月,我見了許多朋友,80年代初跟他們分別時,一半以上未婚意氣風發,談吐中洋溢著夢想和熱情。這會兒絕大多數按部就班,結婚生子。我們聚在一起,時而變得沒有話說。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完成博士論文跟多數人的生活毫無關係。而他們,普遍的低工資、狹小的住房、複雜的人事關係(單位和家庭皆之)、油鹽醬醋奶瓶尿布,也得不到我的情感共鳴。真想念往日親密無間的好時光啊! 

個別朋友跟我一樣,也陷入了懷舊和失落交織的網。一位曾經酷愛古典音樂和西洋美術,衣裝整齊,舉止儒雅的男生,如今一頭亂發精神不振,我身邊,手指夾著煙,吸完一支馬上點燃另一支,啤酒一瓶連一瓶,不斷搖頭感歎:沒勁,沒勁啊!那時,他已為人夫,也為人父。 

另一位朋友請我去參加晚宴當著眾人的麵朋友嗬斥我:你怎麽還在單幹?早點加入互助組吧。一位陌生大漢站起來,要全桌人為我早日脫單幹一杯。大家一飲而盡,還說是感情深,一口悶。我也隻能借酒發瘋:領情,領情,一定早日走上社會主義集體化的康莊大道! 

說完後,我突然非常想念美國因為已經習慣了單幹和周圍人的漠不關心,他們“冷漠”的表麵其實是為他人留下空間,是對他人生活狀態的包容和尊重那一刻,我看清楚了,回不了家說明我成長了,認知和情感有了改變。 

歲月匆匆,時間不可逆轉,過去美好,美好無法複製因此,我們回不了記憶中的家了無論對過去有多少不舍,生活是向前回不去可以促使我們全心全意勇往直前。那年,且不論大環境的差異,正是這些點點滴滴,方方麵麵的落差,以及美麗記憶的褪色讓我下決心離開老家,自由的遠方建起我新的家園 



 原創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