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美國留學後不久,聽到了這句話:You can't go home again,深為震撼。那時尚不適應美國生活,孤獨不安,心心念念夢想回到上海,我溫暖的家,回到駕輕就熟、令我自信滿滿的環境,回到誌同道合、無話不談的朋友之中。
回不了家了?猶如冷水澆頭,傷心,失落,怎麽就回不去了呢?
迎麵而來的美國路人對我微笑,“嗨”,擦身而過,走向相反的方向。同學老師很友好,我們會在一起聊文化聊時政聊學業,但是我不會跟他們聊私事,尤其那些埋在心靈深處的痛楚。漸漸地,我像周圍的美國人一樣,昂首闊步在大街上孤獨地行走,看似勇敢堅定有自信,其實內心充滿疑惑,比如這句話:You can’t go home again。
如果僅僅是在物質層麵,應該可以回家。16歲那年,跟同學去了冰天雪地的黑龍江插隊。我們在加格達奇下了火車,30多個女生被安排睡在一個大帳篷裏。帳篷裏有個木頭通鋪,光禿禿的,沒有被子。那天夜裏,室外氣溫是攝氏零下40度,大帳篷的中間有個廢油桶改造的煤爐,這是大帳篷的“取暖係統”。我們穿著棉襖棉褲棉大衣,戴著棉帽圍巾棉手套,蜷縮在通鋪上,太累了,閉上眼睛就睡著了,但是不久就被凍醒了。
爐子旁邊的人越來越多,裏三層外三層,還是冷得受不了,大家開始在帳篷的泥地上跺腳蹦跳取暖。這時候,一個女生哭了起來:媽媽,我要回家,我要回上海。像是得了傳染病,不少人開始哭,哭聲越來越大。從到達黑龍江的第一天起,不少人就開始盼星星盼月亮,夢想回上海。
回家的路程漫長曲折,耗盡了不少人的青春年華。我屬於最幸運的,四年後回到上海;不少人用了七八年,甚至十年、二十年。一個發小,為了回上海,幾次轉點,從黑龍江到山西,從山西到安徽,一步一步向上海逼近。由於進了安徽工廠,1979年知青返城不包括工人。為了回上海,他堅持不婚,終於在離開上海二十年後,等到了好消息,進了工礦的未婚上海知青也可以返滬了,那時候他都快40了。
大學畢業後,落在大學的戶口終於可以轉回家了,我迫不及待帶著轉戶口的介紹信,去了派出所。看到民警在戶口本裏蓋上了“遷入”的紅印,高興得難以用言語表達。把戶口本塞進抽屜時,心想這輩子我再也不離開上海的家了。
可過了幾年,還是走了,為了留學,為了我的“詩和遠方”。
出國五年之後,1987年,護照快到期了,不得不冒險回次家。人生經曆告訴我們,命運往往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內。申請護照,單位會批準嗎?申請簽證,美領館會拒簽嗎?想到這些,有一種無力感,但那時已別無選擇,護照過期的話,美國大學是不會給我續簽學生簽證的。
再說,五年沒回去了,我太想念媽媽、家人和朋友了。
回中國的機艙很空,一排三個位子隻有我一人,躺下睡覺。醒來後,看看窗外一片漆黑,在黑暗中前思後想,前景莫測,心裏七上八下。然而,畢竟在美國打拚五年了,有了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給自己打氣,車到山前必有路。地麵突然出現了燈光,飛近了,看到那片土地燈火通明。看看表,已經飛了十多個小時,估計是在日本上空吧。在最後兩小時的飛行中,我忍不住再三俯視地麵,下一片燈火輝煌的地方就是上海了。
可是,沒有看到我想象中的燈火燦爛。在昏暗中,飛機降落在虹橋機場。拖著兩個沉重的大箱子出了航站樓,出乎意料,偌大的上海機場,竟然沒有出租車,也沒有公交車。正想回轉去打聽一下,一名男士主動上前問我要不要搭車。他是某單位的司機,送領導來機場,一樣開空車回去,可以帶我,順便賺點兒外快。我喜出望外,問他要多少錢,他說隨便給一點就好。
五年前,我走的那年——1982年,上海隻有兩家出租車公司,強生和友誼。友誼是為外賓和海外華僑服務的,個人難以訂到車。而我出發的那天,由於不少親友打算送我去機場,便特地去位於陝西南路的強生公司詢問如何訂車,卻被告知早就訂滿了。最後,多虧我工作的學校派了麵包車來,才解決了親友去機場的交通問題。五年過去了,上海變了,眼下有幹私活的司機了。
坐到車裏,我貪婪地望著窗外的夜景,路燈怎麽那麽昏暗?行人步伐怎麽那麽緩慢?車子駛過延安西路,出國前我上下班的必經之路,記憶中的建築仍然立在路邊,但怎麽那麽破舊了?
身邊沒人民幣,下車塞給司機20美元作為車費,他再三道謝,留下了電話號,要用車找他。
抬頭看看公寓大樓,每個窗戶裏都亮著燈,跟我的記憶中一樣,非常溫暖。像小時候一樣,我仰頭大聲叫妹妹的名字,我家的窗戶打開了,妹妹探出頭來,開心地大叫:我馬上下來。
聽到我的呼喊聲,開電梯的小袁阿姨也從門廳裏走出來,她看著我長大。小袁阿姨笑嘻嘻的:哎喲,你回來啦?你媽媽昨天剛從無錫療養院回來,母女倆前一腳後一腳,事先約好的?這會兒,興奮的家人到了樓下,七手八腳把沉重的箱子搬進了電梯。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走出家門,去看看熟悉的街區。公寓的門廳裏,牆壁油漆斑駁,地上的馬賽克有的破損了,自行車停得橫七豎八,牆角有紙屑灰塵。不由得有點兒不舒服,這跟我記憶中高大上的公寓大不一樣,是我的記憶錯了,還是公寓變了?或許兩者都有吧。在美國的五年,潛移默化,改變了我的標準、視角和審美。
這次回家,花了兩三個星期才重新適應了生於斯長於斯的上海。上海的擁擠、浮躁、老舊、嘈雜、灰塵終於不再那麽觸目驚心了。
那年在上海住了三個月,為博士論文收集數據,申請護照和簽證,餘下的時間是沒完沒了地探親訪友。
早上睜開眼睛,發現躺在自己的床上,望望熟悉的高高的天花板,格外安心。不像在美國,被鬧鍾鬧醒後,趕緊起床,上學打工,天天如打仗,邊打仗邊計劃人生的下一步,學費、生活費、工作、住所、身份,一切的一切像是天邊的浮雲飄忽不定,我盡力希望抓住點什麽,時而成功,時而失敗。而在上海,不用擔心啥,學校敞開大門,隨時歡迎我回去工作;家裏的大事由媽媽扛著,我的任務無非是跑跑腿之類的小事;住房相對寬敞,隻要我願意,天天能在熟悉的床上入睡;一旦需要,身邊的親人、朋友、熟人,是我可以依靠的關係網。
但無法否認,雖然回到了上海,我的故鄉,卻不是我離開時的模樣了。時光流逝,人事已非,往日不再,我自己的心境、態度、理念都變了——這些內心的變化才是回不了家的真正原因。
那三個月,我見了許多朋友,80年代初跟他們分別時,一半以上未婚,意氣風發,談吐中洋溢著夢想和熱情。這會兒絕大多數按部就班,結婚生子。我們聚在一起,時而變得沒有話說。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完成博士論文跟多數人的生活毫無關係。而他們,普遍的低工資、狹小的住房、複雜的人事關係(單位和家庭皆之)、油鹽醬醋奶瓶尿布,也得不到我的情感共鳴。真想念往日親密無間的好時光啊!
個別朋友跟我一樣,也陷入了懷舊和失落交織的網。一位曾經酷愛古典音樂和西洋美術,衣裝整齊,舉止儒雅的男生,如今一頭亂發,精神不振,坐到我身邊,手指夾著煙,吸完一支馬上點燃另一支,啤酒一瓶連一瓶,不斷搖頭感歎:沒勁,沒勁啊!那時,他已為人夫,也為人父。
另一位朋友請我去參加晚宴,當著眾人的麵,朋友嗬斥我:你怎麽還在搞單幹?早點加入互助組吧。一位陌生大漢站起來,要全桌人為我早日脫單幹一杯。大家一飲而盡,還說是感情深,一口悶。我也隻能借酒發瘋:領情,領情,一定早日走上社會主義集體化的康莊大道!
說完後,我突然非常想念美國,因為已經習慣了單幹和周圍人的漠不關心,他們“冷漠”的表麵其實是為他人留下空間,是對他人生活狀態的包容和尊重。那一刻,我看清楚了,回不了家說明我成長了,認知和情感有了改變。
歲月匆匆,時間不可逆轉,過去有美好,但美好無法複製。因此,我們回不了記憶中的家了。無論對過去有多少不舍,生活是向前走的,回不去可以促使我們全心全意勇往直前。那年,且不論大環境的差異,正是這些點點滴滴,方方麵麵的落差,以及美麗記憶的褪色讓我下決心離開老家,去自由的遠方建起我新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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