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鐸王室風雲錄(二):亨利八世的六位王後(8)

南澗采萍 (2025-09-23 07:01:38) 評論 (3)
亨八王後第二任:英倫玫瑰安波琳(2)

前麵提到1527年春天,亨利八世正式開始與王後凱瑟琳離婚的司法程序。亨利八世的計劃是在英格蘭向沃爾西大主教提出離婚申請,由他這個英格蘭方麵的教會最高神職人員審理判決。亨利覺得,作為羅馬教廷在英格蘭的官方代表,紅衣主教沃爾西有權代表教皇對他的離婚案做出判決,但沃爾西告訴亨利,他隻是教廷在英格蘭的代表,並不能代表教皇本人,是以沒有教皇的批準,他不能擅做主張。

沃爾西這時候隻知道國王是因為凱瑟琳生不出兒子才要和她離婚,離了婚之後亨利八世自然是會在歐洲其他王室裏挑一個合適人選再婚。盡管表示自己無權越俎代庖審理亨利八世的離婚案,但沃爾西還是在1528年為亨利八世向羅馬教皇克萊孟七世提交了離婚申請,申請書中言明亨利八世會在離婚後另娶一位尚不知是誰的王後。

亨利告訴王後凱瑟琳他懷疑他們的婚姻違背了教會法,這些年兩人一直生活在罪孽(sin)裏,並說他隻是想先弄清楚律師和神學家提出的關於他們婚姻合法性的疑問。在疑問沒有得到解答之前,他們不應該繼續過夫妻生活,以免罪上加罪。

亨利讓凱瑟琳暫時將此事對她外甥神聖羅馬皇帝卡洛斯五世保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糾紛和誤解。凱瑟琳聽後淚如泉湧,發誓她和阿瑟沒有圓房,自己和亨利的婚姻完全符合律法。但是,暗地裏凱瑟琳還是躲過沃爾西的眼線,將消息通過西班牙大使告知卡洛斯五世,說自己在英格蘭的王後地位岌岌可危。

亨利八世很快就意識到,他的離婚案已經不是他自己的家事,而是牽一發動全身的國際事件。

此時意大利戰爭優勢倒向西班牙,卡洛斯五世和教宗克萊孟七世之間的關係也搞得很僵。教宗本人來自意大利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家族,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政治家,他不僅是教皇儒略二世之後和他自己之前兩任教皇的首席顧問,還是意大利獨立邦國佛羅倫薩的國師(Gran maestro)。

克萊孟七世就職教皇的1523年,是教廷地位最不穩定的時候。意大利文藝複興進入尾聲、歐洲宗教改革已經播散開來,德國神父馬丁·路德1517年撰寫的《九十五條論綱》在歐洲各國流傳,加之教廷的財務也是入不敷出,而此時意大利駐紮了多國軍隊,都想乘火打劫在意大利戰爭中分一杯羹,羅馬教廷前景堪憂。克萊孟七世試圖通過政治協商讓各國軍隊撤出意大利,但1520年代歐洲的政治軍事局勢已經完全不是羅馬教廷和教宗國軍隊能夠控製的了。

卡洛斯五世在得到姨母凱瑟琳王後傳出的求救信後,順勢帶兵攻陷了羅馬,他這麽做倒也不是完全因為要阻止亨利八世的離婚,主要還是要想乘勝追擊贏得意大利戰爭的總勝利。西班牙士兵攻城後在羅馬城內肆意塗炭,教皇克萊孟七世被卡洛斯五世的軍隊控製,此時亨利八世要想教皇批準離婚,門兒都沒有。

經過這一出,沃爾西對王後凱瑟琳在宮裏行動的監視也更加嚴密,王後的所有書信都被拆開檢查,沒有亨利八世或他自己的人在場,凱瑟琳不得接見任何訪客。

盡管亨利八世和王後之間已恩斷義絕,但亨利對女兒瑪麗公主的父愛卻沒有受到她母親的影響。瑪麗公主三歲就開府,公主府裏有三百多侍從,每餐飲食可以從三百道菜譜裏挑選,還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打獵、放鷹、跳舞、打牌、每晚和宮女們丟骰子賭錢消磨時間。

亨利八世這邊,雖然和凱瑟琳分居了,而且也要求凱瑟琳將帝後分居的消息暫時保密,但凱瑟琳並沒有聽從,王後因為小三而被迫與國王分居的消息很快在倫敦大街小巷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凱瑟琳不僅讓女兒瑪麗公主經常探望父王,而且抓住每一個帝後公開露麵的機會,麵帶微笑地坐在亨利八世的身旁。

1528年6月,在沃爾西大主教的再四請求下,羅馬教廷給英格蘭派去了另一個教宗代表,全權代表羅馬教廷在英格蘭審理亨利八世的離婚案。此人也是紅衣主教,名叫坎派齊奧 (Cardinal Lorenzo Campeggio),老態龍鍾了,是教皇副手,教廷的英格蘭事務專家。教皇明確告訴他不用急著趕到英格蘭,離婚案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最好是無限期拖延。坎派齊奧走一程停一程,到1528年九月底十月初才到達英格蘭。在他與沃爾西的私人談話中,坎派齊奧征求沃爾西對國王離婚案的看法,沃爾西回答說:“如論對錯,我隻能效忠聖上。人算不如天算,盡力而為吧。”

坎派齊奧在給教皇寄回的書信裏說,他覺得沃爾西內心是反對帝後離婚的,但他不敢公開表露自己的想法,隻能在亨利八世麵前做出積極支持離婚的樣子。在兩人的私下談話中,沃爾西對坎派齊奧說,他除了服從自己君主的意願並無其他選擇,並希望一個恰當的解決方案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出現。

就是這個時候亨利八世開始懷疑沃爾西的衷心,亨利開始將沃爾西遞交給他的報告轉給樞密院其他大臣過目,其中就包括安·波琳的父親托馬斯·波琳。

沃爾西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無法自拔的陷阱裏,是服從自己的本心忠於教皇,還是違背自己的本心服從國王?事實上沃爾西此後再也未能從這個陷阱裏爬出來, 君臣之間是真正開始離心了。

1528年,沃爾西還任命了一位亨利八世明確說過不喜歡的修道院主管嬤嬤,亨利八世給他一封信,信裏說:“做了壞事,然後再粉飾成好事,那便是雙重冒犯,希望你不要用這種雙麵手段來糊弄朕,沒有任何人會喜歡這種做法”。

這大概是亨利八世第一次嚴辭警告他信任了十幾年的首席大臣,沃爾西給教皇去信,告訴教皇如果不盡快批準亨利八世的離婚,“我可以預見整個宗座聖殿尊嚴和價值的毀滅、恥辱和顛覆”。

大主教沃爾西這話沒說錯,因為此時倫敦劍橋學術界暗中掀起對羅馬教廷權威的挑戰已經持續了十年之久。

雖然說羅馬教廷帶領下的天主教對歐洲中世紀早期文明和社會發展起到了決定性的推動,但到了中世紀接近尾聲、歐洲進入近代文明的萌芽階段,羅馬教廷已曆時千餘年,從教廷往下,整個教會上下充滿了腐敗與墮落,好幾任教皇都有私生子,神父和修女公開破色戒與人同居,大主教和主教嬤嬤利用教會的土地和資源放高利貸、販賣舍利子,用逐出教會、死後下地獄等借口恐嚇和勒索錢財,甚至發展到販賣“放縱赦免券”、“救贖券”、“天堂門票”等荒謬行徑;交多少錢,就赦免多少罪,甚至可以預先支付來購買以後的放縱。

總之,有錢能使鬼推磨,你給多少錢,教會就免你多少罪;如果你同意死後把財產獻給教會,教會就保證你死後聖彼得一定會在天堂門口迎接你。各地的紅衣主教們都住在金碧輝煌的宮殿裏,過著和王子一樣奢華的生活。事實上隻要你做了紅衣主教,你就可以稱自己是教會的王子“"Prince of the Church”,享受和世俗王子一樣的尊榮。

在這種背景下,歐洲各國教會中有正義感的神職人員和知識分子(通常是劃等號的,因為那時候絕大多數讀書識字的人都在教會任職)都試圖擺脫這種令人窒息的環境,另辟蹊徑,淨化教會。

羅馬教廷控製宗教的方式之一就是所有的聖經都是拉丁語和希臘語版本,隻有經過專門訓練的神職人員才能讀懂,也就是說隻有神職人員才能夠解釋經文;換言之,普通老百姓不知道聖經裏到底說些啥,必須通過教會才能和神溝通。

從進入第二個千年開始便有人開始改革教會嚐試,但由於羅馬教廷的高壓政策,這些人不是被迫害,就是選擇沉默。直1517年,德國出現了一位名叫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的神父。

路德痛恨教會的腐敗,尤其是花錢買贖罪的做法,建議對聖經和聖餐禮等教會儀式進行公開辯論,來一個“朝堂辯理”,他還將拉丁語聖經翻譯成白話德語,並出版了一個名叫《九十五篇論文》(Ninety-Five Theses)的小冊子,討論煉獄、罪惡、救贖、永生等關鍵問題,還將其中內容用傳單形式挨個釘在本地教堂的大門上。

路德建議,救贖和永生不是靠在這個世界裏的“好行為”來交換的,而是通過誠心信奉主耶穌而由神按祂自己的旨意賜予的。換言之,救贖是由基督而不是由教會給予信徒的;每個受洗的教徒,隻要誠心信仰基督,就是自己的牧師。這些,無疑是對羅馬教廷和教皇權威的藐視與挑戰。

路德的理論和影響很快在歐洲傳開,尤其在離羅馬教廷和歐洲政治權利中心較遠的西歐國家,像荷蘭、瑞士、佛萊芒、法國勃艮第等地區,聖經很快被翻譯成德語和法語。知識就是力量,普通人明白了聖經的內容,不需要教會充當中間人便可以明白神的話語。

在英格蘭,劍橋、牛津的神學家們步百年前第一位英語聖經翻譯家牛津學者約翰·威克裏夫(John Wycliffe, 1320s–1384)後塵將聖經翻譯運動推向高潮,其中影響最大的是一位名叫廷代爾(William Tyndale)的劍橋學者,他第一次將聖經直接從原始版本的希伯來語舊約和希臘語新約翻譯成近代英語(Early Modern English),而百年前威克裏夫是將聖經從羅馬教廷官方拉丁語武加大譯本(Biblia Vulgata)翻譯成中古英語(Middle English)。


圖1:神學家聖經翻譯家廷代爾 1490/94-1536(www.britannica.com )


圖2:第一位英語聖經翻譯家約翰·威克裏夫(1320s–1384),肖像由英國畫家Thomas Kirkby1828年繪製

廷代爾在牛津大學獲得神學學士學位後,又在劍橋大學繼續進修。他是個語言天才,除了母語英語之外,還熟練掌握法語、希臘語、希伯來語、德語、意大利語、拉丁語和西班牙語。因為涉入改革,廷代爾被逐出教會,從劍橋流落到倫敦,但在倫敦也沒有教堂敢聘用他。在幾位客居倫敦的德國商人資助下,廷代爾決定去氣氛更開化的德國,並在到達德國後開始聖經翻譯,將聖經新約和摩西五經加上約拿書譯成近代英語後,還沒來得及完成整部聖經的翻譯便被羅馬教廷處死。

廷代爾的英文版聖經在德國出版後很快就被走私到英格蘭,在知識分子、商人等民間社團流傳。羅馬教廷在英格蘭的代言人大主教沃爾西當然是惱羞成怒,如果不是因為廷代爾不在英格蘭,他會立即將廷代爾綁到焚燒柱上。廷代爾最後還是未能逃脫羅馬教廷的迫害,在比利時被教廷抓獲並燒死,死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Lord, open the King of England's eyes(主啊,打開英格蘭國王的雙眼)。而他的先驅約翰·威克裏夫1384年在英格蘭病逝後,教皇馬丁五世1428年頒布教皇令將他的遺骸從墳墓中掘出後火燒示眾。


圖3:比利時威爾福德市中心花園廷代爾紀念碑,廷代爾被燒死的地方。

沃爾西聽說英語聖經正在比利時的安特衛普印刷出版,便派人到安特衛普將剛出的版本全部買下後付之一炬;但他們前腳走,出版商後腳便將另一份書錢給了印刷廠要求如數再印一版。

盡管亨利八世後來帶領英格蘭脫離了羅馬教廷,但他內心自始至終都是天主教徒,1521年他親筆撰寫論文《捍衛七宗聖餐禮》(The Defence of the Seven Sacraments)遞交羅馬教皇利奧十世(Pope Leo X),替羅馬教廷反駁馬丁·路德的神學理論,為此利奧十世封給亨利八世“信仰捍衛者”(Defender of the Faith)稱號。

【從亨利八世起一直到今天,曆代英國君主都將這個稱號印在硬幣上,雖然如今的查爾斯三世把它篡改成Defender of All Faiths,查三即位後新硬幣上仍然印有FID.DEF.字樣。】

路德當然是以牙還牙,回敬了亨利八世一篇題為《反駁英國人的國王亨利》(德語 Contra Henricum Regem Angliae,英語 Against Henry, King of the English)的論文,路德在文中嘲笑亨利八世並未接受過正規神學教育,根本沒資格做教會的捍衛者,還暗示亨利的文章並非自己寫的,而是由英格蘭宗教領袖托馬斯·摩爾代筆。這段不愉快的衝突,可能就是亨利八世和之後的英格蘭君主們以及普通英格蘭人對路德宗始終沒有好感的原因。

在教會巨大壓力和國王的漠不關心下,英格蘭宗教改革進展緩慢,但讓改革者們始料不及的是,亨利八世的離婚案竟然會成為加快英國宗教改革進程的契機,況且他們在國王身邊已經有了自己的內線,那就是國王的愛人安·波琳和朝廷新貴托馬斯·克倫威爾(Thomas Cromwell)。

1528年秋末冬初,羅馬教廷派來主審亨利八世離婚案的教皇代表坎派齊奧不緊不慢地到達倫敦後,沃爾西在第一時間趕到他下榻的巴斯宮,對他說亨利八世不會容忍任何繼續拖延,國王現在無心於國務,如果不盡快解決離婚案,英格蘭國家命運也會受到影響。

身患痛風、行動不便、被教皇下令盡量拖延離婚判決的坎派齊奧屁股還沒坐熱,亨利八世便派人來召他入宮。坎派齊奧勸亨利放棄離婚打算,說如果陛下一定擔心您婚姻的合法性,羅馬教廷可以給您頒發新的赦免書,將您和王後的婚姻重新合法化。

亨利八世當然不會接受,傻子都能看出來亨利要擺脫凱瑟琳的初衷是想另娶再生個兒子。坎派齊奧接著建議亨利讓王後凱瑟琳進修道院,這樣凱瑟琳成了上帝的新娘,亨利自然也就自由了,就可以再娶。

於是坎派齊奧和沃爾西進宮麵見王後,建議她去修道院頤養天年。凱瑟琳沉思良久,然後一字一句回答說:“本宮在上帝的召喚下進入婚姻殿堂。本宮不會考慮出家,就是死,也要死在婚姻的殿堂裏。現在如此,將來如此,永遠如此。”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