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陽光灑在成都北麵的新都桂湖公園,湖麵波光粼粼,柳枝輕拂水麵,泛起陣陣漣漪。那天,太座與我正好有空,臨時起意,一起坐地鐵過來。幾十年前,新都還是個縣,離成都二十多公裏,來一趟多半得坐火車,折騰半天才到。現在好了,新都已經成了成都市的一部分,從高新區出發,地鐵加一趟公交,一個多小時就能到。

踏進桂湖,陽光灑在水麵,微風吹過,人也跟著慢了下來。




夏天的桂湖有自己的熱鬧。岸邊石徑彎彎曲曲,幾座小亭子倒映在湖裏,遊人走走停停,有的拍照,有的坐下歇腳,整個地方都慢了下來。荷花開得正旺,綠葉鋪滿湖麵,粉白花點綴其中,風一吹,水麵亮閃閃的。湖邊常常有幾群老人,吹拉彈唱,唱老歌、跳小舞,很是熱鬧,好像整個湖都跟著節奏動起來。


長廊裏掛著一些有意思的匾文,有的寫著“讀書養心”,有的調侃“走累了歇歇腳”,走在裏麵忍不住會心一笑。


桂湖不大,但湖光樹影、古樹花香,讓這裏成了新都人最喜歡的去處。夏天的陽光、荷香、歌聲,再加上長廊裏的趣味匾文,讓人覺得既安靜又熱鬧,是個能慢慢走、慢慢坐、慢慢看世界的地方。坐在湖邊,看著人來人往,聽著歌聲和風聲,微風帶來荷香和笑聲,整個夏天仿佛都被溫柔地裝進了桂湖裏,讓人真切感受到這片湖不僅是風景,更是新都人生活裏的溫暖所在。


桂湖的文化底蘊,從明代狀元楊升庵(楊慎)開始便深深植根於此。楊升庵,字用修,號升庵,新都人,正德年間中狀元,官至翰林院修撰,是明代三才子之一。他博覽群書、通曉經史,著述極豐,其中《臨江仙》為《三國演義》開篇詞,更是千古傳頌的佳作:“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他的才情與正直,使他卷入“大禮議”,被貶雲南戍邊三十年。即便身處困頓,他仍潛心治學,著述等身,推動滇地教育文化發展,成為後世學者景仰的楷模。


桂湖原為楊升庵的書苑,他沿湖遍植桂樹,建祠立亭,園林典雅而不失氣度。尤其是湖畔那兩株紫藤樹,堪稱桂湖的靈魂:一株為“五百年古藤”,據傳是楊升庵衣錦還鄉時親手栽下,主幹粗壯,枝蔓蔓延成百米長廊,覆蓋麵積四百二十平方米;另一株約二百年,是後人為紀念才女妻子黃娥而種,被譽為“夫妻紫藤”,二株相對而立,仿佛佳偶長伴。春日花開,紫藤如瀑垂下,香氣清雅;夏日綠意盎然,蔓延成蔭;秋冬則落葉滿地,仍舊幽靜而有生命力。桂湖不僅是園林,更是文化的沉澱,是新都學子與文人的精神象征。



楊升庵一生立誌“好學窮理”,他對學問的執著和人格的高潔,成為桂湖文化的重要精神內核。新都升庵中學便以其精神為校訓,提醒後來者:無論身處何境,心中應常懷一份對學問與品格的尊重。湖水潺潺,紫藤長廊下的石徑,仿佛依舊回蕩著楊升庵講學與書寫的回聲,讓人感受到一種跨越數百年的文化共鳴。

行走湖邊,舉頭四望,突然,王銘章將軍墓碑映入眼簾。桂湖水麵在晨霧中輕輕蕩漾,似乎映照著曆史的身影,也承載著英烈精神的寄托。王銘章將軍,1893年生於新都,字之鍾,少年聰慧,早年參加保路運動,立誌振興中華。考入成都四川陸軍小學堂第五期之後,師從一代宗師劉客舟、官榮三,與日後的中共元帥劉伯承、朱德等同為榮州招鳳山內丹功宏道學會會友。其後升入川軍軍官學校第三期步兵科,逐步晉升,成為國民革命軍第41軍第122師師長。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王銘章毅然請纓,率部出川抗日。他所在的第41軍與第45軍、第47軍組成第一縱隊,沿川陝公路開赴前線。在徐州會戰中,他被任命為前方總指揮,堅守滕縣(今山東滕州),誓死保衛,爭取寶貴時間為台兒莊大捷奠基。1938年3月14日,滕縣保衛戰爆發,王銘章指揮官兵奮戰兩天兩夜,親自登上城牆指揮反擊,不幸中彈殉國。滕縣失守後,部隊官兵大多數戰至最後一刻,以手榴彈自盡,誓不投降。百萬莊大俠高度評價的電影《血戰台兒莊》中,有王銘章與日寇決戰的慘烈畫麵,充分展示了王將軍英勇抗敵舍身殉國的壯烈場景。

王銘章遺像(網絡圖片)
王銘章將軍以身殉國後,忠骸自滕縣運抵徐州,再經徐州輾轉至武漢,最後到達四川成都。國共兩黨均派代表前來悼念,撰贈挽聯,社會民眾路祭絡繹不絕,英、法在長江上的船舶都下半旗,鳴炮致哀致敬。1938年6月15日,成都八萬多人到牛市口迎接亡靈,8月30日將忠骨運至新都安葬。次日在新都舉行數萬人公祭,數架飛機在空中散發宣傳他事跡的傳單。事後在成都少城公園(即今日的人民公園)鑄造了將軍騎馬銅像,表達了四川人民對抗日英雄的崇敬。遺憾的是,這座寶貴的雕像在文革中被紅衛兵砸毀。

王銘章將軍雕像(網絡圖片)
蔣介石追贈王銘章為陸軍上將,並題寫挽聯:“執幹戈以衛邦家,壯士不還,拚將忠誠垂宇宙;聞鼙鼓而思將帥,國殤同哭,忍標遺像肅清高。”毛澤東也題寫挽聯:“奮戰守孤城,視死如歸,是革命軍人本色;決心殲強敵,以身殉國,為中華民族爭光。”國共兩黨領袖同時為王銘章將軍題寫挽聯,極為罕見,彰顯王銘章忠誠與英勇的崇高評價。桂湖石徑與湖水,仿佛默默銘記這份不朽的忠烈。
王銘章將軍的遺孀葉亞華生活軌跡卻充滿坎坷。40年代後期她享受著烈士遺霜的美譽與待遇,在解放後卻成了反革命家屬,所有的待遇全部取消並被宣布5項罪狀,與子女經曆了流離失所的困境。葉亞華1951年帶著兒子王道綱潤往澳門,謀生困難,不得已在街頭乞討,並寫下“我是抗日名將王銘章遺孀”的字句,引起社會關注。蔣介石得知後,急忙安排人將其接往台灣。到台灣後,四川大學畢業的葉亞華擔任了空軍文學課程的教官,軍銜是準尉。

葉亞華舊照(網絡圖片)
1984年9月1日,四川省政府追認王銘章為革命烈士,14日,中國民政部對其遺屬頒發了烈士證書。2005年,年近百歲的葉亞華和兒子王道綱返回四川成都定居。2009年,王銘章的子孫一行14人來到成都大邑縣建川博物館,代表王銘章98歲高齡的遺孀葉亞華向博物館捐贈了7塊從台灣帶回來的詞匾,其中3塊有蔣介石的親筆題詞,分別書寫“民族光榮”、“死重泰山”、“烈比睢陽”。

(網絡圖片)

建川博物館館長樊建川先生與葉亞華在博物館(網絡圖片)

建川博物館(網絡圖片)

桂湖邊的古藤低垂,湖水微波蕩漾,一尊田家英的雕像悄然隱現。田家英,原名曾正昌,1922年冬天誕生於成都一個普通商人家庭,自幼聰慧好學,沉迷於文史典籍。少年時期,他就展現出敏銳的思考力與卓越的文字能力。抗戰開始,田家英踏入延安,進入中共中央黨校學習與任教。他在延安的歲月,是學術磨礪與思想升華的時期:課堂講授、文稿整理、與核心領導交流,他逐漸顯露才華與忠誠。建國後,他被調入中共中央辦公廳,主持整理毛澤東文稿、編纂《毛澤東選集》。毛澤東曾稱他“像肚子裏的蛔蟲”,亦即他能從老大平日裏的隻言片語和零碎閑話中精準揣摩思想意圖,並將其轉化為嚴謹文字,把複雜表述化為條理清晰的篇章。田家英最為人稱道的是,針對最高領導發動的大躍進運動導致農村餓死數千萬農民,經深入調查之後於1959年的廬山會議上與李銳周小舟等共同向聖上進言,憂國憂民,冒死相諫。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田家英因長期掌握大量機密文稿而被懷疑思想複雜,遭遇不公待遇。5月中央辦公廳的戚本禹帶人來到他的住所,強令他24小時之內搬出中南海。麵對高壓與指控,他無處申辯。5月23日清晨,44歲的田家英在家中自縊身亡。他的才華、忠誠和努力,在政治風暴中化為永恒的沉默。他的人生,折射出那個年代知識分子命運的曲折與無常。成都少年走到紅色心髒,最終卻死於革命內部的鬥爭,這不僅是個人的悲劇,更是時代的注腳。(戚本禹幾天以後進入5月28日成立的中央文革小組,第2年在人民日報發表批判劉少奇的文章《愛國主義還是賣國主義》成為大紅人,不過很快被老毛拋棄。)

由於工作關係,家父曾與田家英交往頻繁,兩人性格相近成為好友。得知噩耗,父親仰天長歎,既感歎時代的無常,也慶幸自己文革前已被貶至成都,躲過北京的瘋狂局麵。桂湖湖水輕輕蕩漾,古藤低聲搖曳,仿佛在為田家英默哀,也守護著他的精神與才華。
田家英的兒子曾毅,1969年從北京下鄉插隊到四川農村,70年代初招工至成都一家工廠,其地址就在如今的寬窄巷子附近。該工廠生活設施非常簡陋,其洗澡間沒有明確的男女之分,而是隔成不同的時段分期進入。曾毅有一天在錯誤的時間進入到了浴室,造成很大的尷尬,雖然及時地退出,但是仍然在全廠引起軒然大波。背後的指指點點以及當麵的明嘲暗諷,讓曾毅難以承受。幾天以後,他選擇了走與父親相同的道路,一根繩子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曾毅的母親董邊時任中國婦聯副主席,聞訊急忙趕來成都。第一時間來到我家,和家父談起此事憤憤不平。老公去世,兒子又以相同的方式去世,老人家沒法接受。當時誓言要與工廠討個說法,爭回公道,其結果卻是不了了之。

桂湖的湖水靜謐而深遠,微風吹過,水麵泛起粼粼波光,映照著曆史的影子。古藤沿湖蜿蜒成長廊,每一株古藤、每一片桂葉,都看過歲月,也裝過那些曾在這裏生活、奮鬥、哭笑的人們的記憶。湖邊那條石徑慢慢延伸,好像帶你走進曆史深處。楊升庵的學問風骨在這裏低聲說話,田家英的才華和悲劇在這裏凝住,而王銘章的墓碑靜靜矗立,提醒人們過去的故事。

桂湖不隻是個園子,它像條文化長河,承載著成都人的精神和信念,也映照著未來的希望。站在長廊裏,聽風吹過藤葉,就像聽見曆史在悄悄講述,也能感受到生命的脆弱與堅韌交織在一起。每一滴湖水、每一片藤葉,都在低聲訴說:曆史的光影、生命的堅韌與文化的延續,在這條精神長河中永不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