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上海·1943-1964
井底寒聲 複興路
四十年代,戴家遷居上海,住進辣斐德路一幢洋房。此處毗鄰交通大學,周圍書店畫廊林立,絲竹水墨充盈其間,文化氣息濃厚,距繁華的霞飛路又不過咫尺,實為理想的鬧中取靜的家居之所。從蚌埠來到十裏洋場,住進七八間大屋的洋房,開心還來不及呢,禮進卻難掩壓抑:跟大嫂本來就不對眼,偏偏又發生一樁意想不到的事——
那天她外出歸來,進院門便聽見井中哭喊聲。趴在井口,看到井下竟是小四姐, 一個五歲的孩子。
禮進一邊安慰小四姐,一邊找人幫忙。王師傅聞聲趕來,說:“這井口太小,我下不去。” 禮進說:“王師傅,你把我放下去。”
禮進拽著麻繩帶著木桶下到井底,發現井筒五六尺深,水深一尺,半身浸泡在井水中的孩子早已凍透。禮進忙把她抱進木桶,桶柄拴著麻繩,由王師傅拉上去。
事後,為安全計,七爺請人用水門汀將井口封死。
但小四姐究竟如何墜入井底?大嫂道:“小四子淘氣,自己跳下去的。”
家人都不得不接受這個說法,禮進卻沒法相信,一個五歲的孩子怎能揭開沉重的石板,翻過兩尺高的井台跳進井裏?分明是有虐待狂的大嫂狠心將她扔下去的。自此跟她更不對眼,在複興路洋房的日子也更加煎熬。
好在不久便迎來轉機:二哥結婚了。
沒進戴家門前,吳鳳起就為全家三代人鍾愛,祖母劉慈先出身詩禮之家,對這個洋學堂畢業的孫媳更是寵愛, 遂傾多年私蓄,為她置辦了一處聯排別墅。新居還在裝修,禮進就吵著要搬過去跟二嫂在一起居住。
禮進這妮子自幼體弱畏寒,性情孤傲,祖母一直把她留在自己房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果去長樂路跟兄嫂同住,既擔她心身子單薄,易染風寒,更怕她任性乖張,與新嫂生隙,因此執意隨她同行照拂。
標致蛋卷 長樂路
新媳婦沒過門就贏得全家熱愛,因此婚禮辦得風光體麵。鬧哄哄的新婚大禮之後,祖孫三代在長樂路安頓下來。七爺發話:大宴賓客,答謝親朋好友。已請到的貴客有世交有北大教授楊武之的堂弟楊四爺;有蚌埠商會會長朱文朱文海兄弟,有摯友富商段祺瑞的宗侄段六爺,個個都是舉足輕重的商業巨子,世代莫逆的通家之好。
這些貴客在婚禮上見過七爺新娶的兒媳,這次家宴,他們可以再次端詳“初嫁小喬”的風采,還可以親口嚐嚐新媳婦的好手藝。
新媳婦鳳起心裏打鼓:她從小念書,畢業開診,壓根沒做過飯。七媽安慰她:“別慌,我教你做個開胃小菜雞蛋卷。”轉天一早把按比例的麵粉、水、雞蛋、開洋、香菇、火腿等食材備齊,詳細解釋後就趕緊去準備幾道主菜。
小姑子心想:這場宴席是二嫂在戴家第一次亮相,與其讓她閃亮登場,不如讓她當眾出糗——二嫂這麽漂亮,要是讓她手忙腳亂,效果反會更好。趁沒人在意,她往準備好的料盆裏偷偷加了兩勺麵粉。
轉天,鳳起把七媽為她備好的一碗水加入料盆調麵糊,可麵糊稠得攪不動。老婆婆比親媽還要疼她,又是個極仔細的人,她按比例配的水、麵肯定沒錯,因此也就沒再多想,隻多打兩個雞蛋補救。可稠麵糊下鍋還是攤不開,原本應當像豆腐皮一般薄的蛋皮竟比鞋底還厚;有心重做,客人已經進門,隻得硬著頭皮,把餡兒料鋪在蛋皮上,卷起切段,上鍋蒸。
客人陸續入座,七媽滿臉笑容開場:“今天新媳婦主廚,做了青椒牛肉、清蒸鰣魚——這叫一青二白;香酥雞、紅蛐鴨——這叫姹紫嫣紅。後麵還有啥主菜,賣個關子,大家先嚐嚐新媳婦做的開胃小菜。”
鳳起在廚房裏手忙腳亂,七媽話音剛落,便端起托盤走進客廳。一道道開胃小菜上桌,禮進連聲說:“各位,快嚐嚐我二嫂的手藝!”
楊四爺的筷子劃過臘肉和糟魚,停在那盤切成菱形的蛋卷上,拖長聲音:“這……是什麽開胃小菜?”
不知楊四爺是真看不出來,還是裝不認識。
禮進夾起一塊敦實的蛋卷:“這麽厚的皮,看不出是啥!”
那些真看不出來的瞪大眼睛,裝不認識的敲起邊鼓。哄笑聲中,七爺的眼光從那盤蛋卷移到七媽臉上;七媽的臉紅到脖子根:腸子都悔青了,一個沒瞅著,蛋卷做成這樣。
能把稻草說成金條的高級補鍋大將段六爺也一時語塞,不知怎麽奉承。
就在這尷尬之時,鳳起端著一盤剛出鍋的熱菜走了進來。
禮進憋著壞笑,指著敦實的蛋卷問:“二嫂,您做的這到底是啥呀?”
鳳起不慌不忙,把熱菜放在桌上,撩起圍裙擦了擦手,看也沒看禮進,轉臉問七媽:“媽,您最近做過蛋卷嗎?”
救場如救火,這十萬火急的節骨眼上,鳳起卻問了個不著邊際的閑話。七媽愣了一下,答:“大概……半個月前做過。”
“往後您可得經常做啊。” 鳳起一本正經地對七媽說,“您瞧,才隔了半個月,這麽標致俊俏的蛋卷,進妹都不認識啦!”
“哈哈哈……” 滿屋子的人哄堂大笑:一語化解尷尬。讚揚聲裏,你一筷子,我一筷子,那盤“標致蛋卷”轉眼就見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