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天津
利華大樓
1951年禮冠去天津發展。在豐盈大樓住了一年,政府征房,舉家搬到利華大樓。那時利華大樓才落成不久,粉刷油漆完好如初。有熱水,聖徽覺得理所當然,那以後的60年,才知道管道熱水稀缺;有空調,再冷的天,房間裏也隻要穿一件單衣,不似上海的冬天家裏和外麵一樣冷,利華大樓奢華。媽媽對聖徽說:“你爸爸從小由他奶奶看護,現在要報答他奶奶的養育之恩,要接奧人家來天津過冬。等你長大,也要孝敬你奶奶。”
聖徽盼著老太太來,天天趴在窗台上張望,隻見枯黃的草地裏成群漆黑的烏鴉,波光粼粼的海河上雪白的鷺鷥。春節前終於把老太太盼來,跟她一起來的還有堂兄聖初。那年他13歲,拉著聖徽上到頂層平台,他居然敢走到沒有欄杆的邊緣。他仍在練功,而且加練’鐵砂掌”,練得手掌流血。
老太太回上海後不久,一個深夜,聖徽被惡狠狠的叫罵聲驚醒。爬起來,揉著眼睛,幾個穿著簇新藍製服,戴著藍帽子紅袖章,凶巴巴的工人叔叔帶著爸爸往外走。媽媽張了張嘴沒說話,奶奶跟在後麵抹淚。轉天沒上學,弟弟也不用去幼兒園,家裏靜得沒一點聲音。到底怎麽啦?出什麽事了?隔壁寫字間的先生們都在各自的寫字台後麵坐著,沒一個搭理人。還是做飯的高師傅把弟弟拉進廚房給他幾粒炸花生米,小聲說:“五反運動,你爸攤上官司,快別翻跟頭了。”
三五反中交過幾筆罰款之後,老底已經下去大半,還是不準做生意。燒著親友湊的錢,如何交待?年紀輕輕,什麽也不讓幹,這輩子如何打發?這天趁著午睡,他悄悄打開窗戶,蹬著凳子,踏上窗台……正在這時,昏睡中的妹妹戴達不知怎的一下子驚醒,好像知道了一切,連滾帶爬,抱著爸爸踏在凳子上的那隻腳號啕大哭。望著心愛的剛滿周歲女兒,他終於打消了死念。
1954年初夏的一天,房東猶太人李亞溥來家,對爸爸說:
“政府部門征用六樓,要你們月底搬家。”
“怎麽又不讓住了?眼看著就到月底,這兩天叫我去哪兒找房?”
“政府不讓住,我有什麽辦法?喏,這是退給你的押金。房子已經幫你找好,在勸業場附近,租金還要便宜些。”
戴家搬走後不久,大樓被政府沒收,李亞溥被驅逐出境。
新家在承德道31號,有著很多鮮活記憶的童年從那時開始。
承德道宅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天津和平路、濱江道交口附近最熱鬧,從那兒往南,第三個路口是鬧中取靜的承德道。三裏長的小街穿過中心公園直達海河沿,31號大院在路中段南側。進大門,經過大樓往左拐,沿著草間小路走進樓道上二樓。推開二樓的大門,裏麵是個長方形穿堂客廳,北麵有個玻璃門,出去可上三樓,西麵門裏麵是四間臥室和一間盥洗室。
爸爸從高腳酒溫裏倒出一盅老酒,緊皺眉頭,仰脖一口喝幹。哎,那麽苦的酒,幹嘛還要喝呢?
洗塵晚宴
老太太和爺爺到天津,爸爸媽媽都去接站,奶奶在家裏忙晚飯,燉豬肉、熬雞湯、油燜筍、炒茭白。直到天黑,貴客——老太太和爺爺終於到了。老太太說她累了,要躺一會兒,吃飯時別叫她。媽媽趕忙攙扶著老太太去那間為她準備的房間裏歇息。
爺爺一手抱著大包小包,一手拎著個黃橙橙的小排球似的圓葫蘆。虎仔接過那個圓葫蘆問:“爺爺,這是啥?”
“文旦,隻能聞,不能吃。掛起來,讓大家聞。”
差不多的水果切開都香,隔著果皮就能聞到香氣的瓜果不多,“聞蛋”是其中ji一種,要不怎麽叫“聞蛋”呢?香氣和聲音都看不見摸不著,形容起來不容易,但留下的記憶卻很長久。每當聞到一段暗香,聽到一曲仙樂,總會想起第一次感受時的場景。“聞蛋”的清香會讓他想起承德道31號幸福的場景,想起爺爺奶奶的笑聲,想起他那短暫美好的童年時光。
飯菜擺上桌子,平時用的盤碗換成乾隆年間的古色古香的餐具,桌子當中擺著的暗紅色陶器,上麵刻著“厚德載道”四個大字和“紫元惠存,文江敬贈”和某年某月的小字。這隻紫砂分內外兩層,外鍋燉雞湯冒出香噴噴的熱氣從內鍋中央陶柱頂端冒出,這樣蒸出來的糟魚、臘肉,有著特殊的香味。
每隻菜媽媽夾出兩筷子,放在小碟裏,她要陪著在老太太房間裏吃飯。
爺爺吃了一碗又一碗,奶奶忙得腳不沾地,不停地給他裝飯、夾菜、盛湯、沏茶。爺爺吃飯快。吃完,喝著茶水說:“知道誰誰吧?上吊了。”
奶奶歎了口氣。
不知爺爺怎麽稱呼奶奶,也不知奶奶怎麽從沒有主語的談話中聽出哪句是對她說的。爺爺又說:“知道誰誰誰吧?槍斃了。”
奶奶又歎了一口氣說:“殺了多少人哪,禮貴不是也給打死了嗎?”
“他以為土改是一陣風,怎麽勸還是要走。他當過保長,回去就送死。”
奶奶聽著,用水果刀切開“聞蛋”。
虎仔說:“奶奶,不能切,這是隻能聞不能吃的聞蛋。”
“文旦就是柚子,是水果。”說著切成兩半,撕下一瓣給虎仔。咬了一口,又酸又甜,這麽好吃的水果,怎麽說不能吃呢?回頭看見爺爺正在看著他得意地笑著。好啊,騙人!他叼著那瓣兒柚子跑過去,兩個拳頭使勁兒捶爺爺的大腿,話也說不清楚,嗚嗚嚕嚕地哼唧:“叫您騙我,叫您騙我!”爺爺張開大手接著拳頭,笑得更開心了。
“虎仔,過來!讓我看看你的手指甲是不是該剪了。”聖徽說著,從口袋裏拿出剪指甲刀。看著她虎起的臉,虎仔想起是該剪指甲了,這麽重要的事兒怎麽會忘了?他忙把那瓣兒柚子塞進嘴裏,搬著小凳走過去,坐下,兩手在褲子上抹了抹,右手伸展,手背朝上送到她麵前。她抓住他的兩根手指,使勁往懷裏一拉,抱著他的脖子咬耳朵:“告訴你不能跟爺爺太近乎,你怎麽不聽呢?哪天把你帶給小奶奶,親奶奶不要,你哭都來不及!”
“說什麽悄悄話?我也來聽聽。”爺爺說著走來,坐到對麵的皮椅上。聖徽翻了他一眼,低頭盯住虎仔的手指說:“沒說啥,就是告訴他,指甲不很長,但也可以剪了。”
“姐,上次你把我剪得流血,求求你啦,這回可多留點。”“嬌氣!”她從上衣口袋裏拿出個盤尼西林小藥瓶,兩膝蓋夾住,打開瓶蓋。
“聖徽像個大姑娘了嘛,給弟弟剪指甲了。”
虎仔說:“這是秘密:手指甲存夠去達仁堂中藥店賣,五毛錢一兩呢。”
聖徽狠勁兒捏了一下他的指尖:“秘密,說出來還叫秘密?”
爺爺問:“達仁堂收手指甲幹嘛?”
聖徽說:“做中成藥。天津晚報讓大家踴躍賣指甲呢。”
虎仔把左手遞給爺爺:“您看我多可憐,指甲這麽短了,還要剪。”
爺爺抓起他的手看了看,又拿著那個手指肚兒般粗細的盤尼西林小瓶端詳,說:“攢了多少天啦?還要多久才能湊夠一兩?”說著,把拖鞋往前拱了拱,一隻大腳抽出來,架在虎仔的膝蓋上。“聖徽,來,剪我的。”
聖徽說:“這麽厚的腳趾甲,難看死了,誰要吃?”
爺爺笑道:“小孩的手指甲能吃嗎?”
虎仔說:“奶奶講過‘小伢屎桂花香,小伢尿(suī)青菜湯。’小孩的手指甲當然能做藥啦。爺爺,人家不要您的腳趾甲,把大腳拿走吧。”
“不行,大腳就要架在小骨頭上。”爺爺的大腳沉甸甸的,灰白色的腳底板閃光發亮,腳後跟平平的像瓶子底兒。哪裏像虎仔的腳後那樣紅潤粉嫩,皮球一樣彈性十足呢?可是,那會兒還沒有撥正反亂,還沒有把曆史顛過來倒過去,把什麽都折騰得底兒朝天,最起碼那會兒爺爺還是爺爺,孫子還是孫子。爺爺的話能不聽嗎?忍辱負重吧。
爸爸走到爺爺麵前說:“父親大人,當年您老給的巨款,讓我糟蹋一空。”
爺爺說:“怪不得你的。”
爸爸苦笑:“您兒子不如我兒子。”
虎仔抬頭輕聲叫了一句:“爸。” 他含著淚對兒子說:“你老子不如我老子。”
說這話的時候,他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那般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