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緣 - (8)我的可夫哥哥

也我 (2025-08-08 09:15:07) 評論 (4)
可夫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我們從來沒有在一起生活過。但是,我們的生活道路有著交叉,有著重疊,隻因為我們的血液裏,我們的骨子裏,都有著父親的基因。

可夫要是活到今天,是近九十歲的人了。他那些延安保育院,被稱為在馬背上長大的小夥伴們,那些當年在革命後代聚集的北京101中學讀書的同學們,或儼然是國家領導人,或功成名就,或家財萬貫,更多的是兒孫滿堂,安享晚年了。然而,可夫了然一生,簡單的不能再簡單,平靜的不能再平靜。他沒有妻子,沒有子嗣,身邊隻有愛她的媽媽。他們娘倆兒,相依為命,安安靜靜地過完了一生的每天,然後就離開了。他的一生,說不清是他陪伴著他的媽媽,還是他的媽媽陪伴著他。

那年,他的媽媽與我的父親一起,走完了長征路,到了延安。他的媽媽,是那群為數不多的勇敢女子中的一名。紅軍的長征,走得艱苦,悲壯。而作為一個女子,可想而知,這漫長的征途,走得就更加艱辛。到達延安以後的日子,隻是他們長征的延續。那裏,並不是每一個曆經了雪山草地之千難萬險後喘息休整的聖地。背負著四方麵軍、張國燾同僚、背離中央的罪名,從大革命時期就懷著共產主義理想的共產黨人,在被長征途中險惡的自然環境摧殘的體力還未恢複的情況下,雙手被銬,被送進了自己的監獄,麵對著的是自己戰士們的刺刀。

如中國古往今來的規律,這些人的家庭麵臨的常常是破碎。可夫的媽媽為了表示對黨的忠誠,不受父親的牽連,毅然決然地無情地與成為階下囚的父親離婚,從此我的哥哥可夫就失去了父愛。在以後的歲月裏,他的母親,這個戊裝一生的女人,帶著他,轉戰南北,從抗日戰爭到解放戰爭,一路走下來,最後落腳北京,作了一所軍隊醫院的副院長。

等到可夫真正進入我的生活時,他已經不是一個正常的人了,或者說他隻是一個偶爾回到這個平常世界裏的人。他擁有了一個隻屬於自己的天地,一個誰也無法進入的世界。

平沒有生病前是一個內向,話不多,又很和氣的孩子。在101上學時,他聰明好學,刻苦努力,一直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那年頭,每逢五一勞動節,北京總要在天安門前遊行聯歡。一個五一節的前夕,可夫和他的同學們正在高高興興地準備參加遊行,班裏的一個同學說丟了什麽東西。不知何故,老師竟懷疑到可夫的頭上,決定他不能參加遊行,留校寫檢討。這件事發生後,平時不言不語的可夫的精神逐漸失常了。一次,他竟爬上了學校的教學樓頂,口口聲聲說他害死了父親,要跳樓尋死。媽媽說,這誣陷他偷東西可能隻是一個誘因,這孩子的心底一直怨恨他的媽媽在父親最艱難的時刻,拋棄了他。因無處訴說心底糾結的怨恨,而導致最後的精神失常。那年回國,見到可夫在一零一中學上學時的同班同學,問及此事。在他的記憶裏,可夫是個長得很精神,很內向的好學生。其它的,他不置可否。年頭久遠,這老兄的經曆也太豐富。青少年時的可夫對他來講,已是一個很不起眼的人物,在他的記憶裏已經無處可容。我不怪他,與這大千世界的風雲變幻來說,可夫就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粒,或者連一顆塵粒也不如。這世界上還念著他的,大概也就是可數的幾個和他有著血骨之親的人了。

我記不得我是否見過患病前的可夫。留在我的記憶裏的他,都是那個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的安靜的大男孩子。開始,可夫的病時好時壞,他一個人孤獨地在兩個世界裏穿梭。大概是因為可夫和我們家的人在一起的時候就很安靜,經常嗬嗬地笑,顯得很高興。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他的媽媽經常帶著他來我們家。他總要給我們帶些小禮物來。記得有一次,他給我帶來了一對白絨絨的小白兔。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對小白兔紅紅的眼睛,和可夫看著我逗小白兔玩的寬厚單純的微笑。記得我們還一起去過北戴河避暑。可惜的是我隻記住了我撿到了兩個特別大的蚌,讓食堂的叔叔炒了一大盤,大家吃得高高興興。那時的可夫,特別的安靜,沒有什麽話。和他說話,他隻是不好意思地笑。平很是魁梧,的確有些傻嗬嗬的樣子。

等到文化大革命時,我們家的這隻船就在大風大浪裏顛顛簸簸地自顧不暇了。好在可夫的媽媽是一家軍隊醫院的院長,又是老紅軍,他們娘倆兒的日子沒有受到革命風暴的襲擊,就像一隻小船在一個風平浪靜的避風港裏,安然無恙。

當兵時,一次探家,去京郊的那所醫院看望可夫。他的媽媽雖然經曆了戰爭的風雨磨難,但是解放後,憑借著長征過的資曆,又一直沒有離開部隊,長期的政治和生活上的穩定,使她雍容富態,派頭十足。然而,她的一舉一動,都透露出對兒子的愛戀,嗬護,甚至放縱。那次見到的可夫,算起來也是四十出頭的人了。他保養得挺好,還是那麽高高大大,白白淨淨的。隻是煙不離手,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每隻煙隻抽一半就掐掉了。我說,怎麽能讓大哥哥抽煙呢?他那一輩子呆在部隊,頭腦簡單的媽媽,直通通地說,沒關係,都是好煙。無論他的媽媽和他說什麽,他隻是哼哼地笑笑。那時的可夫,已經不大認識我了,沒有了過去他對我的那種寬厚單純的微笑。我心裏覺得很難過。不禁又想起了小時候媽媽帶我去醫院看平的情景。

平犯病時,就是四處亂跑。一跑,他媽媽整個醫院的人都不得安寧,四處尋找。開始患病時,他還見不得他的媽媽,一見就打,仿佛對她的媽媽有一種很深的怨恨。(現在想起來,也許這就是平深藏的心病。怨恨他的媽媽在父親受難之際,冷酷地離開了他,給了父親雪上加霜的災難。)那時的可夫,十分喜歡我的媽媽,隻有我的媽媽可以使他安靜下來。記得一次,他的媽媽要我媽媽陪他去醫院看他,還要媽媽帶上我,說可夫喜歡我。到了醫院,我被擋在了會客室裏,說是不許小孩子進病房。透過會客室的窗戶,我看到了可夫。他魁梧的身軀,被裹在了有些不合體的藍條條病號服裏。他隨著其他病人,緩緩地走到充滿陽光的院子裏。在我的記憶裏,他抬起頭來,眯縫著眼睛,望著太陽,又是那種寬厚單純的微笑。那微笑,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記憶裏。

然而,那微笑,那種在陽光裏的微笑,已經留在了過去。眼前的可夫,已經完完全全地生活在他自己的世界裏了。埋在煙霧繚繞裏的他,低著頭,一口口猛吸著煙,連頭也不抬一下,看也不看一眼他昔日鍾愛的小妹妹。他的靈魂已經飄逸在另一個世界裏了,那種對著太陽的微笑已無影無蹤。

他的媽媽的一輩子,大概隻有兩個階段。一個階段就是一心一意幹革命;另一個階段就是一心一意伴兒子。長久地生活在軍營裏,被老紅軍的光環籠罩著,經曆過長征之女性就更是一寶了。所有這些加在一起,於是這一老一小就像是在世外桃源裏生活了這麽多年。可夫的母親投奔紅軍前是個童養媳。曾在四方麵軍的總醫院的軍醫學校學習和作了司藥。然而,戰爭時期的殘酷,解放以後的環境,使得她的整體素質遠離了現實社會的發展。和她在一起,我覺得她好像不食人間煙火,對外邊的世界一無所知,感情很生硬,很貧血。就像沒見過她穿過老百姓的衣服一樣,除她對兒子的關照外,很難體會到她的人情所在,真的想象不出來她又怎樣的思想和情感。聽說她曾經和一個比她小很多的工程師結過婚。而她這個一輩子的軍人根本不知道多少老百姓的事兒。結果,到了離婚的時候,除了這個工程師及他的家人沾夠了她這個高幹的光之外,就是可夫從這個工程師那裏學會了抽煙。這煙,直到他離世大概也沒有戒掉。

可夫被他這個無知的媽媽搞得作過一次丈夫。不過,直到那女人離開他時,他大概也搞不清楚他的角色的含義。每日守著兒子,他媽媽的心病隻有一個:如果沒有了她,可夫該如何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於是,他的媽媽要給他找個妻子。從貧窮的農村找來了一個姑娘,用錢,用物,用城市戶口,千哄萬哄,要這女子作他的妻子。記得我媽媽說過,可夫的媽媽太糊塗,不但這樣做是犯法,而且這姑娘根本不可能守著可夫過一輩子。果然,這姑娘還是卷財而去。可夫一如既往地生活在他自己的世界裏,而他媽媽的心病卻由此而無法去除了。

年複一年,日月荏苒。我忙忙碌碌,四處奔波。等到又想起我這大哥哥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世了。聽說,他先走的,隨後他的母親也走了。我淒然淚下,可夫的母親終是了卻了她的心頭之病,一生唯一的一塊心病,攪擾了她每日生活的一塊心病。如果說可夫的母親一生的情感生硬,冷酷,沒有平常人的感情,那末,這走過了萬水千山的女人,有一顆平常又平常,炙熱又單純的母親的心。

相依為命的母子都埋葬在可夫的母親的家鄉,安徽金寨,的一座小山上。年年月月,無人照應,聽說周圍的青草小樹長得格外的茂盛,幾乎埋沒了墓碑。

可夫走了,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走的,怎麽走的。不知道為什麽,現在常常想起他來,竭盡全力地回憶著與他有關的點點滴滴。歎息他的一生,可惜他的聰敏、他的魁梧、他的本質。原本是可以做出一番事業的漢子,原本是可以繼承父親做出一番事業的漢子,卻如此度過了一生。可有時又想,他一生都活在了一個恬靜淡泊的世界裏,其實比我活的這個嘈雜的世界,這個父輩打下的天下裏要單純幹淨的多。他也許一生都活得比我愉快,沒有那麽多的風風雨雨,淒淒切切;苦苦的追求,無窮的願望。也許,他現在正和父親生活在一起。死前生後都愉快。可是幸福呢。 

可夫是我的哥哥,一個幾乎從來沒有和我生活在一個世界裏的哥哥。但是,我不會忘了他,我會去尋找他的墓地,會去照料他的墓地。不僅僅因為我們的血骨相連,也是因為在這個大千萬物的世界裏,他是個小的不能再小的人物。他的存在,沒有給世界留下一絲痕跡;他的逝去,就如同過眼的煙雲。我覺得,我是人間唯一還惦記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