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4年前辭職,我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一直想寫寫這幾年的經曆和感受,然每每回顧,似乎這個選擇產生的演化還在持續進階,沒有達到一個可以總結的節點,能讓我把感受書寫在紙上一錘定音。
直到幾周前的周五晚上。在一個朋友家裏,三個女人坐在客廳,慵懶地靠在沙發上閑聊,燈光柔和。期中的一個女人頭回見,當她聽聞第二日是我的生日,好奇地問我年齡,得到答案的她大吃一驚,說我看著像30多歲。年輕個7、8歲眼下對我是時常發生的事,但是超過10歲肯定就是燈光朦朧的作用了。但是辭職之前,我看上去就是實際的年齡,甚至在我30多歲的時候,看著比實際年齡更大。
50歲那年我決定辭職,雖然身邊人聽到這個宣布感覺突兀,但於我自己暗流湧動已久。我的工作看上去很風光,收入頗豐、名聲尚可,工作圈子裏可以接觸不少行業精英,全世界各地出差。像所有的工作一樣,它有明暗兩麵。從某些方麵講,我一直都很感激那份工作,它開發了我身上自己未曾預料的潛力,豐富了我的人身經曆;然而,它也很消耗我。我並不是一個有事業心的人,從小到大,名利對我沒有吸引力,雖然我不否認名利會帶來更寬廣的人生體驗。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喜歡簡單寧靜的生活。雖然在大城市裏的熙熙攘攘中出生成長,但我更喜歡村莊裏的生活。70、80年代的故鄉,人口不到兩百萬。我們一家四口生活在父親工作的大廠職工園區,它有自己的學校、醫院、文娛運動體係和設施。距離居民區不遠,是附近農民的田地。成都平原的開闊在這裏一覽無餘,春日水稻碧波如浪、秋日麥田橘黃如金,竹林婆娑下的村莊和嫋嫋升起的炊煙,在我心裏峻刻下一副畫卷,永不褪色。春天放風箏、挖薺菜,夏天在小溪裏捉魚、看池塘荷花盛開,秋天拾起麥穗、烤番薯,冬天坐在園區邊界的紅磚牆下曬著太陽讀《一千零一夜》……很多人都說少時的生活在我們未曾意識的時候烙下了影響一生的刻印,此話我不能更同意。
到了美國之後的生活,如同90年代所有留學大潮裏的過江之鯽,是接踵而至的一個又一個浪頭。然而車輪滾滾的生活裏,常常會午夜夢回童年時代的村莊水彩畫。白日裏的生活越是忙碌和疲憊,夜裏稻田麥浪就愈發清晰生動地搖曳飛舞。直到半百、空巢,生活中有了喘氣的空閑,錢包裏有了敢刹個車歇一腳的勇氣,我開始想,這就是一生?這是我想過的人生?人生前半場,我們都照著相似的數學公式填入一個個參數做推算,平複自己各種恐懼,讓父母、老師、親戚滿意,讓老板、客戶、同事滿意,讓配偶、孩子、朋友滿意…… 把自己想書寫的生活篇章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後排放。像很多年至半百的人開始了這個時期的徘徊一樣,我也愈發頻繁地問自己,人生後半場,想過怎樣的生活?
坦率地講,辭職之後的生活並沒有按照我之前的設想進行。我辭職的目的並非退休,而是從事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意料之外的不可抗因素停止了我的原始計劃。繼而我有一段迷茫的時間,在失落中我確定必須從事一項能占據自己的“工作”,但也清晰地確定這份工作一定不會是上一份工作那樣朝八晚五。這份工作隻能是需要而非必要。我記得疫情期間在家工作,來美20多年似乎第一次細節地觀察到季節的交替,看到郊狼在窗外的人行道踱步溜達,開始學會種菜並樂在其中…那種不慌不忙,是我渴望的生活。接下來的人生階段,我更需要時間上的自由而非財富的積累。我想在自己還有體力去充分感受自然與世界美好的人生階段裏隨心所欲,隻討好自己。
機緣巧合,我得到一份大學裏教書的工作。這份工作平複了醫療保險的煩惱,提供了時間上的自由,工作內容和形式主導權很大,能把自己平時感興趣想挖掘的主題整合到課程設計中並跟學生分享,寒暑假全部飛到國內承歡膝下,彌補多年來遠離父母的虧欠。每日睡到自然醒,讀書、健身、種菜、旅遊,有更多的時間分享孩子們的生活。這樣的生活氣血充足,人自然也就年輕。英語裏把半百的十年稱為golden decade, 我覺得自己這半百之後的換道,的確如沐春風。女兒有一次問我,變老會不會難過?哦,不不不,50歲之後的生活是我目前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她笑著說,你讓我對未來充滿渴望。
我從來都不是擅長規劃的人。年輕時候工作麵試問起5年、10年的規劃,我常常納悶大家都能想那麽遠?難道不會到了那個時間點卻時過境遷,萬物都有卻唯獨沒有了當年的那顆心願?即便對於眼下,我往往也是對於自己不想要什麽比想要什麽更清楚。如果說一定要找一個長期的目標,那於我而言,就是“自由”吧。
前幾日裏,聽到播客裏討論“自由自在”這個四字詞,說“自由”和“自在”實際上包含了兩種不同的涵義。細細想來,“自由”是一個人擁有可為可不為的選擇權,“自在”則是指一個人平靜滿足的一種狀態。“自由”不一定導向“自在”,但必須是自在存在的先決條件。“自在”是一種更高的人生狀態,它是喧囂之後的平靜、追風逐浪之後的回歸。朋友聽我這樣闡釋,說他倒是覺得人要先學會自在,才能獲得真正自由。聽上去也有道理。但無論誰是誰非,人生本來就沒有標準答案,有時間有朋友有樂子地這樣討論和調侃就說明我們都挺自由自在。如果說上半生是約定俗成地走來,我希望下半場可以自由自在地歸去。
今天做瑜伽的時候,聽到的背景音樂來自Dustin O’Halloran的專輯“An Ending, a Beginning”, 倒是跟我今日寫的這篇文應景。結束一個賽道,開始另一條自由自在的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