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的三峽

獨白與呐喊 (2025-08-31 05:10:07) 評論 (0)

李白和杜甫,杜甫和李白。現代中國人應該都能背幾句李杜的詩,因為中小學課本裏有。有人更喜歡李白,有人更喜歡杜甫,也有人,比如我,在生命的某個階段更喜歡李白,在生命的某個階段更喜歡杜甫。詩仙詩聖也罷,浪漫主義現實主義也罷,俗一點說,蘿卜青菜各有所愛。

在生命多數時候,我似乎更喜歡李白;但在某些日子,特別是欲哭無淚的日子,我卻更會想到杜甫。究其本源,其實可以從他們各人的一首很多人能背誦(因為選入中小學課本)的,且都寫到三峽的詩中找到原因。

李白的詩是“早發白帝城”: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杜甫的詩是“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李白的詩寫於他因李璘案流放後於白帝城遇赦之時。杜甫的詩,如標題所述,寫於安史之亂將平之際。

人生之中,個人命運際遇的正向轉變,大概是最能讓人欣喜若狂的事之一,因為輕舟已過萬重山。那些告訴你名利如浮雲,富貴自等閑,勸你淡定的人,多半要麽是故作姿態,要麽是別有用心。珍惜好運,珍惜這一瞬間的狂喜,狂笑一番,大醉一番,醉中高吟早發白帝城,做一回李白!

那麽人生之中是否會有比個人命運際遇的正向轉變更令人高興的事?某些國家的學校教育會告訴你,當然有,那就是國家的命運際遇的正向轉變,因為國家好了,個人自然就好了。對這樣的教誨,千萬要警惕,因為世間有多少罪惡以國家之名而行,國家的大旗背後,往往是有人以其個人利益為目的,以犧牲他人幸福為手段。

那麽是否就沒有比個人命運際遇的正向轉變更令人欣喜若狂的事?我覺得還是有,那就是,當個人命運際遇發生正向轉變的同時,國家的命運際遇也在正向轉變。這大概有幾個理由。第一,在世界大同實現之前,國家尚存之時,國家的命運際遇的正向轉變,會顯著提高個人命運際遇正向轉變的可能性,從今天好運,發展到常常好運。第二,國家的命運際遇的正向轉變,會顯著提高個人命運際遇正向轉變的可持續性,讓今天的個人好運延伸到更遠的未來。第三,作為有共情心的人,在自己有好運的同時,也希望更多的人(首先是同胞)有好運,而國家的命運際遇的正向轉變,也許(但不一定)會增加其他同胞得好運的機會。

杜甫的詩,正寫於他以為個人的命運際遇和國家的命運際遇同時發生正向改變的時候。所以稱這首詩為描寫最快意平生的狀態的詩是毫不為過的,所謂漫卷詩書喜欲狂,不隻為個人青春作伴好還鄉,也為無數飽受安史之亂的民眾的際遇改變。所以說他的白日放歌須縱酒是人生快樂的最高寫照,我是投讚成票的。

可惜,杜甫高興的太早,其實他的命運際遇和國家的命運際遇都沒有發生持續性的正向轉變。所以善寫苦難的杜工部的一篇爽詩,終於其實是錯付的。國家的命運際遇沒有發生持續性的正向轉變,中國人是不會意外的,因為盛唐之後,中國人大概沒有過幾十年以上的好日子。所以我更為他個人沒過上好日子唏噓,並為李白慶幸,因為青蓮居士還是過了幾天好日子的。

所以至少過去的一千幾百年裏,中國人幾乎沒有個人命運際遇與國家的命運際遇同時發生正向轉變的機會。唯一的出路,似乎是在合適的時間到一個合適的國家。不過合適也靠運氣,何況中國文化熏陶之後,即便去到他國,也會把心情時常係到那片遙遠的土地。

所以在隨李白一起徜徉之際,我即便在異鄉有時也會捧起工部的詩。因著杜甫的個人的不幸,我才能讀到那麽多沉重的文字,讓我在風雨如磐的時光裏尋得知音。不過我還是不喜歡老是涕淚滿衣裳,更喜歡放歌縱酒。所以,更多的時候,我還是喜歡在李白的詩裏漫遊 -

因為世界幾乎永遠是充滿了不如意和不幸,而我們個人是如此渺小,成不了聖的,何妨讓自己過得更好,做活神仙。

話又說回來,在依稀的渺茫中,我依然希望能體驗杜甫錯付的極致快樂,體會個人命運際遇與國家的命運際遇同時發生正向轉變。我知道假如我生於上世紀初,一百年間我在中國唯一能享受這種快樂的時機大概隻有在1945年的8月,而我對未來中國一百年間會有這種機會保持悲觀。所以我把獲取這種極致快樂的希望寄托在美國 —通常,美國一直保持立國以來的持續生機,一直在好的方向上,所以鮮少有機會發生顯著的正向轉變(當然對黑人兄弟姐妹來說,林肯和近世的平權運動是值得狂飲的)。但最近七八個月的世象,讓我在心情沉重的同時,又產生了莫明的希望:以我對美國立國精神的韌性的信心,那幾片陰雲,其實都是浮雲。不久的將來,我將看到個人命運際遇與國家的命運際遇同時發生正向轉變,體驗漫卷詩書喜欲狂。

2025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