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第八巡視組於當年的10月29日進駐廣東省,計劃待到年底離開。邵艾留意到,剛強這些日子時不時會精神恍惚一下子。其實到今天她也不清楚劍劍被綁架那幾天,他到底跟誰、做過什麽違規違法的勾當,雖然她有自己的猜測。他不說,她不問,這不是信任與否的問題。假如某天紀檢部門叫她過去錄口供,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存在撒謊或知情不報,把測謊儀套她身上都沒用。身為戰友就應當明白,某些情況下的不關心才是保護,不出手也是一種救助。少了這份默契,你隻能算豬隊友。
所以,就不要去問他“你怎麽了?這陣子有什麽心事嗎?”還和平常一樣待在他身邊,幫他把家和孩子照顧好。當然更重要的是把自己的事業打點好,這樣即便某天他倒了,他和劍劍還有她這個強有力的依靠。
雪上添霜的是,秘書李尚在剛強的推薦下,兩個月前已順利升任市委宣傳部文明辦主任。這位助理平日裏做的工作也許瑣碎不起眼,卻屢次在關鍵時刻起過扭轉乾坤的作用,這點邵艾毫不懷疑。新來的秘書小高,邵艾也見過一次,少言寡語的一個人,不像李尚那麽貼心會“來事兒”。至於人品如何,還要處久了才好下定論。
邵艾還在暗自為剛強擔憂,不料她自己這邊卻意外頻出。先是關於浩辰的安置。浩辰是三年前加入邵氏的,對她來說更強過李尚之對剛強,最近這一年已成了集團不可或缺的骨幹領導人。工作上事無巨細,大到公司收購小到員工的財務報表,浩辰的表現都無可挑剔。邵艾正猶豫明年是否將浩辰從蘇州調來深圳,卻於11月中旬接到他的辭職書。
還有他“未婚妻”打來的電話,邀請邵剛夫婦於聖誕節後出席他們的婚禮。
我的媽呀,邵艾掛斷電話,當即打給剛強,“王浩辰要結婚了,你知道是跟誰嗎?你猜猜?……曉蓉姐!哎呦我的媽呀,你先讓我消化消化。嘶——我想起來了,當時不是讓他假冒曉蓉姐的員工,一起去調查楊先生跟國藥局那件事?我記得曉蓉姐那時跟我提過,說浩辰這小夥子各方麵都挺不錯的。不意外哈?可是、年齡上,他倆差了16歲啊!”
剛強的反應倒沒有邵艾預想的那麽激動,“萬曉蓉今年多少歲了,45?還好啦,還有可能再生一個。柯阿姨跟王通尼不是差得更多?”
服了!邵艾翻了個白眼,男人怎麽一提婚姻先想到生育?孩子生完後又不見他們怎麽管。
“剛學成回國,啊——”電話裏的剛強打了個舒展的哈欠,接著說,“誰不是滿腔抱負?時間久了才會發現,自己這個高材生未必趕得上那些讀書不多但瞅準時代紅利,早幾年下海摸爬滾打的生意人。可以理解啊,給你們邵家打工就算做到總經理,公司也不是他自己的。”
誒,這話說的?邵艾片刻前還在震驚,現在又開始為她的下屬和閨蜜打抱不平。“照你這麽說,人那倆就不可能有真愛?隻能是一個為了錢、一個為了色?”
“嗨……嘁……”剛強的喉嚨裏模模糊糊地發出一堆怪聲,“過日子,什麽愛不愛的,哪裏分得那麽清?你是電視劇看多了。吃五穀雜糧長大的凡人,隻要機緣巧合,各方麵差不多就在一起嘍,這種結合才穩固。好過明明沒有緣分還喊打喊殺地非要湊合,與天鬥、與人鬥,那些都是自討苦吃。”
“我隻是覺得,學曆上,浩辰可是NYU畢業的雙碩士,曉蓉姐隻讀了個大專,倆人能有共同語言?”
電話那端笑得像水壺裏燒開的水,“共同語言是神馬玩意兒?姑且不提你們商圈那些破事,也不談我們幹部隊伍裏包養女明星的優秀黨員。你瞅瞅方熠他們學術界,夫妻雙方同一所名校的畢業生,婚後同甘共苦幾十年,為人師表哈?倒頭來大牌教授老男人四處抱怨老婆不理解他,沒有共同語言。轉身找個年輕女學生或者係裏小秘、飛機上認識的空姐再婚,這些女人就都能‘理解’他了?嘿嘿。”
嗯?不對呃?邵艾這個電話原本是找剛強發一通感慨的,怎麽幾句話聊下來,發現她嫁的這個男人在基本的婚姻觀、愛情觀上竟然十分不正,簡直可以說錯得離譜!不行,母老虎的兩隻眼睛眯起來,正打算義正嚴詞地給家裏的男人上一課,卻被電話那頭早已摸透她脾性的男人提前嗅到危險。
“哎,我可是說過好多次了!”他那副腔調預示著他要腳底抹油了,“我對女人這個群體的任何評價都不包含你,任何與婚姻相關的理論都與咱倆無關,記住了啊?你聰明伶俐美麗大方神武蓋世,你是風兒我是沙一本漫畫闖天涯,反正永遠都是這樣的,不用我重複了。我現在還有個會,咱們晚上再聊拜拜!”
渾小子劈裏啪啦地掛斷電話。邵艾這邊咬著嘴唇,恨恨地坐了一會兒。情緒平複後又打電話給王浩辰。剛才曉蓉在電話裏一再說多麽多麽抱歉,這麽一來等於是“挖了邵艾的牆角”。而浩辰因為愧疚,都不敢親自打電話來告知。
邵艾則對曉蓉說,婚姻大事關係到兩個人的一生幸福,怎能叫挖牆腳?說她為他倆感到高興,並衷心祝福了他們的結合。其實就事論事,曉蓉隻是她邵艾的朋友,對邵氏集團又沒有義務存在。至於婚姻,也並非搶了邵艾的老公,人家橫豎不欠她的。
但邵艾必須親自跟浩辰談談,這倒不是說他的辭職有什麽問題,每個人都有權利也應該不斷謀求更好的職業發展。然而父親多年的教誨不敢忘——做生意就得親兄弟明算賬,談合作要把醜化說在前頭,分道揚鑣時兩不相欠。因為拉不下臉、開不了口而劃不清界限,遲早會以撕破臉收場,朋友都沒得做。
接通電話後,邵艾先誠懇地恭喜了浩辰,並感謝他這三年對邵氏所做的貢獻和對她本人的幫助。隨後用不帶感情的語調說:“浩辰,你在國外讀過書,也簽過員工保密協議了。曉蓉姐的公司是做醫療康複和健身器材的,同邵氏目前在市場上沒有交集。今後你們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說。不過我也想提醒你,無論在藥物研發還是戰略規劃方麵,你比公司任何人都清楚。如果將來你和曉蓉姐的公司打算擴大業務範圍,希望你能遵守行規。”
電話那頭笑了,笑得既辛酸又欣慰。“很好,我會記住的。”
這“很好”二字,邵艾能品出別樣的意味。這些年來浩辰在她身邊的時候,雖是下屬,卻一直在訓練她公事公辦、在商言商的素質,等於是看著她成長起來的。唉,誰叫她和剛強最近運氣不佳呢?現如今李尚已不再是剛強的左膀右臂,浩辰也要離她而去。這對於原本就在高層人事管理上捉襟見肘的邵氏而言,損失難以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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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定在聖誕節後的周六,28號。而中央巡視組周一就要離開廣東了,那個周末剛強走不開,隻能邵艾一人參加。
婚禮全程西式。曉蓉姐是生意人,朋友多,邵氏那邊也有不少人來參加王浩辰的婚禮。晚宴快要開始的時候,邵艾正跟一位員工家屬聊天,手機響了,是美國的號碼。美國現在應當是早上五六點吧,誰起這麽早打來的?她首先想到與邵氏合作的跨國公司伯萊安,也許Gary有急事找她?一邊離開宴會廳,一邊接通電話。
“邵艾,是我,你現在方便講話嗎?”
居然是方熠打來的?邵艾婚後很少與方熠單獨通話,兩家人聚會要麽是她打給魏藍,要麽剛強聯係方熠。但她當然還記得他的聲音,也能從他那無論悲喜都波瀾不驚的聲音中聽出他的悲喜,從通話中看不到的麵容辨別出他的麵容,從他對別人、對命運向來遷就的行事作風裏體察到他的倔強。此刻,方熠的嗓音有些沙啞,呼與吸的交替按壓在胸腹而非釋放於鼻腔。他的目光一定是低垂的,眼眶也許濕濕的。選這麽個時候打越洋電話給她肯定有重要的事,而且不大可能是好消息。
“方便,你有什麽事嗎?”問完這句話邵艾有種直覺,那邊已經後悔了,也許隨時會掛斷。有些當事人不願麵對的事實就像一顆釘子,似乎每說一次就拿錘子敲進去幾分。
“魏藍上個月住院了,化驗結果為胰腺癌。”
“啊?”邵艾尖叫一聲,慌忙抬手捂住嘴。她不是個時常大驚小怪的女人,隻不過身在醫藥界,知道胰腺癌有“癌中之王”的說法。五年存活率遠不到一半,且惡化速度快,一旦症狀明顯時通常已到了較為嚴重的程度。早些年都是五六十歲以上的男性患此病較多,大部分案例中病因模糊,極難預測,隻知道吸煙和糖尿病能增大風險。近年來這病在西方卻有逐漸往年輕女性身上轉移的趨勢,誰也不清楚這種轉變的根源。
“怎麽會這樣呢?”邵艾想安慰兩句,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好,隻能機械地問道,“什麽原因導致的呀?”
電話那端是段令人窒息的沉寂。過後,方熠痛苦又自責地說:“不清楚。她去年來美國後感覺身材有些走樣,後來學習輕斷食,每天早上隻喝一杯無糖黑咖啡,不吃早餐。今年夏天果然瘦下來了,但我見瘦得有些不自然,眼珠還有些發黃,就讓她去醫院檢查。醫生跟我說,他接手過的好幾起胰腺癌病例都與清早空腹隻喝黑咖啡這種習慣有關。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如果當初她沒跟我來美國也許就不會得病。邵艾,我是個不祥的人,誰跟著我都會倒黴。”
“別這麽想,方熠。現在先集中精力照顧好魏藍,你自己也要多保重。曉馳呢,他怎麽樣?看這種病要花不少錢吧,要不要我……”
“我嶽父母已經過來了,在這裏照顧曉馳。對了,你們搬家了是吧?去年感恩節,魏藍給劍劍買了盒LEGO,本打算回國的時候稍上。還是寄給你們吧。”
邵艾說了新家的地址。心想方熠不肯要她的錢,那麽……於是將他那款創新藥的進展簡述一番,並讓他轉告魏藍。這倒不是邵艾認為在這麽個節骨眼上方熠還會惦記他的專利,是她認為魏藍會在乎。她甚至能想象躺在病床上的魏藍聽到這個好消息時臉上露出的微笑,望向丈夫的眼神中盡是傾慕和自豪。
還記得大一那個暑假,她在學術會議上初見魏藍。那時的邵艾還不知道魏藍是楊教授為方熠定好的娃娃親,隻是出於直覺,麵前這對一起講解poster的學術界男女看著挺般配的。當時邵艾可是大為火光,搞得一向行為低調的方熠不得不在同行們的矚目之下將她從背後一把抱住,揚言如果她不消氣就跪下來認錯。
而在後來的接觸中,邵艾隻能一次次承認,人家那對組合要般配得多。哪有她和剛強之間那麽多的drama、猜忌、劈劈啪啪?可老天爺就是見不得人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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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月中旬,邵艾收到禮物的第二天,魏藍在UCSF的一家醫院去世了。兩周後,方熠和嶽父母一家帶著魏藍的骨灰回國。
葬禮定在2月份的一個周六,那時春節假期已結束,邵艾和剛強已各回單位上了一個星期的班。邵艾命人準備好他們一家三口葬禮上穿的衣服。把劍劍也帶上吧,魏藍生前可喜歡劍劍了。劍劍應該知道分寸的,不會在葬禮上亂跑亂叫。隻是當邵艾解釋了幾遍“葬禮”的意思,發現小丫頭還是一臉茫然。
“嗯,就是說,魏藍阿姨犧牲了,像電視上那樣。現在大家要去緬懷烈士,劍劍知道該怎麽表現,對吧?”
劍劍聽說甜美可人的魏藍阿姨成了烈士,噘起嘴,轉身回她自己的屋。過後邵艾就聽到走道裏傳來“吧嗒、吧嗒”的響聲,是劍劍牽著她的玩具狗在家裏走來走去。那也是魏藍送的禮物,狗的兩側裝著輪子,滑行時嘴巴一開一合。邵艾明白,這是劍劍紀念魏藍阿姨的方式。
然而到了葬禮的前一天,剛強卻整夜未歸。
注:胰腺癌和空腹喝咖啡的說法,是年初國內一個體檢醫生告訴我朋友的。我這個朋友長期輕斷食,早上空腹喝一大杯黑咖啡。那個與他非親非故的醫生知道後,說他經手的好幾起胰腺癌病例包括他的一個親戚,都有類似的習慣。我朋友現在已經改掉了。輕斷食應該是有利於健康的,但不要空腹喝刺激腸胃的東西,無論有沒有關聯都請大家注意吧。最近幾年在美國聽說過好幾起因為這個病離世的,都是不吸煙不肥胖的女性,有年長也有年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