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出國前的零星回憶
老朽
清朝到民國,真正引以為傲的北京人是指住在四九城之內,正所謂京民三品官。過去有內九外七皇城四的說法,皇四容易理解,把守紫禁城的四道門,南北東西,天安門地安門東安門西安門。紫禁城外是居民區,被高大城牆包圍,共有九個門進出,東直門是其中之一。前門往南的崇文宣武兩區有七道門,最南是廣安門,南城不是內城,也不能算皇城根下的北京人。東城富西城貴,南城居民多為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輩。
新源裏位於東直門外一站地小關,建於六十年代中期。東七樓屬於中央歌劇舞劇院,男高音歌唱家李光曦和女中音蘇鳳娟住在那裏。畫家範曾在西七樓住過,我所知道的名人還有劇作家梅遷和詩人聶紺弩。
1967-1968年,新源裏迎來第一撥居民,當時叫文革裏。西二樓第一單元十五戶是音樂研究所職工,挖掘整理名曲“二泉映月”的中國音樂研究所所長楊蔭瀏、曹安和教授住在這個單元的一層和二層。還有同學的母親,民族音樂家、音研所副所長何芸女士剛剛以百歲高齡仙逝。徐悲鴻之子徐伯陽沒有隨父親學畫,專業是音樂理論,和兩個孫子也是一單元的居民。七十年代末舉家去台灣繼承生母蔣碧薇遺產,當時海峽兩岸不通航,途徑香港時遇到入境台灣困難,滯留香港一段時間,靠做手工紙花為生。
西二樓五個單元有四個屬於北京科學教育電影製片廠,科影剛成立沒幾年,其主力來自“八一”電影製片廠。一聲令下,脫下軍裝,支援地方,包括我父親。科影廠裏名人有皇室後代,溥儀五妹的兒子萬迪基,出任過科影廠長,一家人住在西二樓二單元。
旁邊是西三樓,屬於鐵道部黨校和“專運處”。顧名思義,專門運輸處,實際上為太祖一人服務,現在功能不詳。太祖最後一任貼身女秘書來自專運處普通列車員,被太祖選中。
著名單口相聲演員劉寶瑞和侯寶林齊名,劉寶瑞文革中死於非命,屍骨無存。劉死後老婆帶著剛成年的獨女生活艱難,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淪落到給我家樓上一戶看小孩當保姆。老太太很凶,女兒劉雅雅青春靚麗,我們小屁孩叫她雅姨。
侯寶林八十年代中後期還住在北海後門一個胡同裏的大院,隻有兩戶人家。另一戶是我的畢業論文指導老師,北京文物工作隊隊長趙迅。實際上這個大院屬於我的老師趙家,文革中在院子裏加蓋了幾間,侯寶林一家住了進來,文革降臨什麽都亂套。侯家後來搬走,房子退還給我老師趙迅。
趙老師同行有主持挖掘定陵的趙其昌先生,都是北大曆史係畢業。趙其昌給我們上過北京史的課,也指導了幾位同學的畢業論文。因為課題窄,趙其昌老師把我推薦給北京文物工作隊隊長,趙迅先生。在趙老師家見了第一麵,順便蹭頓晚飯。我很幸運,趙老師是文物專家,一輩子搞研究,從來沒講過課,突然間冒出個學生,非常開心。我更開心,是唯一的學生,師生一對一是什麽待遇啊?趙師母姓祝,祖先跟隨明朝開國皇上打天下,立下戰功,特別賜姓,諧音朱。老兩口祖祖輩輩住在四九城內,地地道道的老北京人。
從此以後荒唐的日子就開始了,白天我騎著從香港買來的荷蘭菲利普名牌自行車去趙老師工作單位。八十年代如果說國產猛鋼永久飛鴿相當於奔馳寶馬,外國貨鳳頭飛利浦則如同法拉利勞斯萊斯。父親在香港讀的中學,五十年代入軍事大專院校學校,畢業後和母親分配在北京八一電影製片廠和海軍司令部,做編導和軍事翻譯。我父親的兩個兄姐都不在國內,生活上好過我們家很多,許多緊俏物資靠他們從香港運來。伺候這輛飛利浦車不容易,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很少騎,不敢放樓梯過道,每次用完抗上四樓放家裏,到現在我還會夢到這輛車被偷。八十年代中北京第一波賣商品房,三千美元兩臥,當時可以說是天文數字,二級教授老丈人工資也就兩百多人民幣。團結湖的兩棟樓,隻賣給文化界名人和華僑眷屬。父母帶著還小的妹妹搬去新買的房,弟弟剛工作住單位,新源裏的房留給了我。
大學畢業後,一燜棍打回現實,每天麵對的是柴米油鹽醬醋,哪還有什麽琴棋書畫詩酒。從躊躇滿誌意氣風發,一下子跌落到前途迷茫心灰意冷。
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不甘心這輩子在一個單位裏混下去,人不能在國內一棵樹上吊死,要在國外的樹上試試。和女友商定考托福,去美利堅闖蕩。我先行一步打開局麵,第二年她追隨而來同舟共濟。我這個人拿的起放的下,飛利浦自行車一百人民幣給賣了,我弟弟也不想伺候。從上大學起父母給我很多錢購買書籍,裝滿兩書櫃,比我爸爸書還多,包括全套“史記”、“通鑒”、幾十冊英法名著小說都交弟弟妹妹處理掉。郵票給了父親,讓他有個興趣愛好,別老惦記著我。背井離鄉赤手空拳來美國打拚,最初非常艱難,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下班的時候都經常數星星,有時還能看日出。瓦片也有翻身日,困龍也有上天時。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此乃後話。
北京市文物工作隊位於北海北門 ,早上我到達趙老師辦公室後喝杯茶,然後他就帶我滿北京市亂逛,查看文物麽。旁邊是建於乾隆年間的靜心齋,皇太子讀書學習的地方,雕梁畫棟亭榭樓台,小橋流水幽雅寧靜。那時尚未對外開放,在趙老師手裏掌握,專放我一人進去閑逛,享受一把皇太子待遇,小院香徑獨徘徊。常記靜心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晚上有時帶我去串門,去過啟功字元白教授家多次。我們班同學錄題字,還是我從啟老先生那裏求來的呢。剛來美國最初幾年忙於生計,腳跟未穩顛簸流離,懸羊擊鼓餓馬提鈴。幾次搬家,同學錄給搞丟了,甚為可惜。
啟功是正宗嫡係皇族,雍正皇帝九世孫,一歲時父親去世,十歲訂下娃娃親,母親落魄到給人洗衣服養活啟功。啟功沒有子女,一生的摯愛先於啟功三十年病故。生死兩茫茫,無處話淒涼。從此以後啟老先生形單影隻,直到生命的盡頭。
啟功非常平易近人,每天晚上家裏高朋滿座,聽老先生神侃。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都是教師教授名人專家,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我就一學生,屋裏沒地方就站在門口蹭聽。啟老先生看到有生麵孔會詢問關照一下,我自報是曆史係的,今天剛聽過劉X和講課。老先生哦一聲,那個誰誰的小老婆,大家哈哈大笑,隻有我莫名其妙,跟大師在一起漲知識。那個誰誰可是大名鼎鼎,師大第一任校長,啟功的恩師。不便說名字,大不敬。啟老先生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博覽群書滿腹經綸。我最喜歡的“紅樓夢”注解版本,就是出自啟功之手。
現代書法家裏,啟功赫赫有名,擲地有聲。我的中學同學和妹妹蕭可佳現定居美國,可佳也是當代書法家,在國內和日本等地舉辦過書法展。他們是書法世家出身,祖父蕭勞和啟功一樣有名。可佳曾經左右開弓寫下:
海內存知己
天涯若比鄰
我拿著這個條幅給啟老先生評點,十幾歲小孩子就已經透露功力。
師大是輔仁班底,師資力量雄厚,特別是中文係,非常強悍,著名教授一大把,帶出來中年一代也功底紮實。我曾經選修古代漢語,許嘉璐教授主講,後官至副國級。有過一個下午兩節課隻講了四個字:“菜色陳蔡”,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據說是許氏特別教授法,就一小紙片提綱,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四年大學生活,轉瞬即逝,畢業論文是最後一關。我每天和指導老師趙迅先生在一起,就是一個字,玩!後來我有點著急論文的事,趙老師說急什麽?我給你起草個提綱,你自己加些內容,然後給你把關修改,你爸爸文筆好再給潤色一下,完事!
跟著趙其昌老先生的幾位就沒那麽幸運了,帶好幾個學生,肯定牽扯很多精力,公事公辦。女友和大多數同學更慘,走學校正規路子,光導師列出的參考書就讀不完。我們來美國後明白讀那麽多曆史文獻不能當飯吃,將所學專業棄之如敝履。紅顏何曾真知己,人生無聊才讀書。我第一份工就在房地產公司打雜,沒別的本事,隻能努力淘糞,一條路走到黑,再也沒幹過與房地產無關的任何工作。她改學商科財會,日後助我一臂之力。腁手胝足,砥礪前行。
趙其昌老師很隨和,外表看起來就像個老農民。喜歡招學生去他家,老兩口膝下隻有一女。趙其昌名氣大,做過首都博物館館長。我在美國的律師喜歡玩點古董文物,有次無意中聊起趙其昌,律師很興奮,問能不能給引見一下?我就一小人物,去國多年,早就斷了聯絡,再說趙其昌老師可能已經去世,活著也快百歲了。
俱往矣,幾十年彈指一揮間。忽有故人心頭過,回首山河已是秋。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馬有垂韁之報,狗有濕草之情。寫下幾筆,追憶恩師的教誨,緬懷學生時代的真純,思念回不去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