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來難 老男人更難

毛驢縣令 (2025-06-07 12:56:37) 評論 (0)

第一次見到《老來難》這幅畫,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在一個德國朋友家裏。畫上有個跟孔夫子一模一樣的老頭,周身外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哀歎老了以後百病纏身的難處。朋友是個煙鬼,一天二包,她指著畫上咳嗽氣喘幾個字對我說,“這就是將來的我。”那時的我才三十來歲,離畫上的種種難與病挺遠的,看過後一笑了之。



幾十年之後,挺遠的事情一下子就忽悠到了眼前,當年掛畫的朋友還未來得及老得氣喘籲籲就已經作了古,被癌症奪了命。我雖然還算健康,但是先生病了,一人不爽,全家惶惶,家狗都懂看臉色,先生一有不適它立刻趕過來,靠著他舔舔他,竭盡本能安慰他。人老了之後要學的東西太多,不單單是那張“老來難”上所標出的疾病,有不少情形也是你難以預料的,“活到老學到老”這句俗話是人生真諦。退休後可以悠閑早餐、遛狗,沒人等你沒人催你,人鬆懈下來懶洋洋的隨意,沒必要穿戴整齊,衣褲上有汙點油漬小事一樁,大家臉上堆笑眼裏含光,齊聲唱著讚美“退了真好!”但退了的人都是長年工作慣了的,閑下來會感到無聊,無聊是生事的肇端,因而退者的日常總是安排的滿滿當當,如德國那句老話,“退休的人沒有時間”,和中國的“活到老學到老”可以說是一對兒孿生金句。

沒過幾年悠閑日子,畫上的那些哀歎開始蔓延,經常在路上遇到的夕陽紅們,一個接一個的褪色,中風的、患癌的、心衰的,要是有幾日未見某人,我們心裏就打一下鼓,擔心出了什麽意外。高血壓、腰腿疼之類的都不算病,不過是老年征兆而已,一位大夫曾撇嘴說,年過七十吹噓自己腰腿無恙的都不是實話!我聽後一笑,其實這也是積極向上的心態啊,謊言重複一千遍可以變成事實,那麽假話重複一千遍為什麽不可以變成真話呢,總比整天哀哀怨怨喊疼強吧。德國今天七十歲左右的人都是在和平繁盛時期出生長大的,沒受過什麽腥風血雨、饑寒交迫的曆練,享受時意誌強壯,遇難時意誌懦弱,一個人一生一世的起伏跌宕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前麵過得太順,後麵自然周折,花無百日紅,我經常用此話點撥先生,告誡他怨得越多陷得越深。

大約半年前,曾經的世界足球冠軍,貝肯·鮑爾的隊友Seeler 先生八十壽辰時接受采訪,談到人不再年輕時用了句老話一言以蔽之,Altwerden ist nicht für Feigling. 這句話我想了又想總不能把它精彩到位的譯出,簡單直譯為“膽小的人承受不起衰老”,我以為這句話就是那幅《老來難》的畫外音啊。人老了之後的種種疾病,都需要意誌堅挺,那些不願承認自己腰腿有毛病的,都是意誌尚存者,他們的假話裏有著含金量。當年足球明星的電視訪談節目一定被不少人看過,好一陣子路上遇到的退休者都在重複這句老話,他們年輕時大概無人想到,人老了之後最需要的竟是勇氣,說實在的,我也沒想到。退休後的人們之所以把自己安排得滿滿當當,就是怕閑靜下來後,各種病痛紛紛騷擾,但如果他們在忙碌,尤其做著令人高興的事情時,注意力被分散,不再隻關注自己身體信號,可以說忙碌是老人的特效藥。

先生的朋友S,年過七十還在一如既往地工作,先生擺著老狐狸嫌葡萄酸的架勢撇嘴說,“斯瓦本人不懂什麽是休息。”我提醒他說,“看你們幾個當年同窗,一個退了之後走於癌症,一個退了之後走於新冠,你自己活於中風,S之所以不肯停,很可能受了你們幾個的啟發呢。”先生諾諾。退了之後忙碌並不隻是為了解悶,怕得是自己無用,不再被需要的感覺是個深洞,專為沒有價值的人準備的,掉進去就成了行屍走肉,因而總得為自己製定忙碌目標。年輕時搞出個奮鬥目標是荷爾蒙亢奮鼓噪所為,年老時設置目標是荷爾蒙稀鬆後的補充加固,國內那些所謂的大媽團,忽悠一圈數月,忽悠二圈萬裏,英姿颯爽精神抖擻,可見出遊是一帖最佳補藥。老男人沒有大媽那般的瀟灑咋呼,他們補得輕手輕腳鬼鬼祟祟放不開,這也是為什麽男人不如女人壽命長的道理。

前幾天我們鄰居老太安娜過八十壽辰,她很淡定,跟七十九沒什麽兩樣,隻是忙壞了她兒子。安娜是意大利人,意大利人媽媽蜜情結非常粘糊,平日裏兒子就頻繁探望,其他家人也是常來常往,老太太雖然獨自生活卻不乏親人的騷擾,這種意大利式的媽媽蜜看得我眼熱。壽辰的那天早上,我正陪著家龜散步,安娜的兒子趕到了,從打開的車窗他對我敘說一天的安排,麵部表情鄭重其事得如同大戰臨頭,原本喜興事卻不見笑容。

“一會兒鎮長也要來呢!”

聽他提示我想起來,鎮上八十、九十壽辰的老人,鎮長都會來慰問。

“好,鎮長還得給你媽帶瓶酒呢。”我小家子氣很實惠。

“不止一瓶酒,還打一小旗呢。”他說的非常認真。

我聽懵啦,從來沒聽說過小旗兒的事啊?小旗兒子上麵寫什麽?“80啦,別高興得太早!”

我這人別的都還行,就是心眼不地道。

好奇的跑回家問先生,是否知道小旗的事?

“我還沒活到80呢,我怎麽會知道。”

好奇的問街對麵84歲的鄰居。

“我80那年,得酒一瓶,30元的代購券,還有一封教區主教的恭賀信,小旗不知道。”

“喲,真不少得啊!”我語氣有些財迷。

“你以為人家各路人馬帶著貢品上門是白給的,話裏話外都透著期待你的支持,就是捐錢唄。”

“那你捐了多少?”

“我給歌詠隊捐了200歐。”

“哇,你真慷慨啊!”我讚美84歲老太。

“你哪兒知道,我那還算小氣的呢!”

德國人的捐錢情結的確不小,但近些年來不那麽時髦了。好奇心滿足了,我開始日常做事,先生仍舊坐在外麵讀報,我再次回到家裏時,先生笑得很開心,但不是因為見到我。

“你沒聽見,剛才安娜的兒子跟她急啊!”

“?”

“安娜門外桌上放了個紙條,寫著‘我去修腳’,她兒子氣急敗壞跟她喊,‘人家鎮長說到就到,你卻要去修腳,你啥也別修,踏踏實實等鎮長……”

我止不住地大笑,安娜真是好樣的!

好幾天了,見到安娜就止不住拿修腳一事打趣,誇她有派,聽到稱讚她不反對,但臉上表情迷惑,昨天傍晚我正忙著覆蓋蔬菜,今年雨水猛 蝸牛猖獗,它們見縫插針,插進去就把菜吃個精光,因而平添了許多勞作。安娜走過來觀看、閑話,她認真地問我,老提修腳到底什麽意思?聽我說了原委她高聲道:

“那紙條不是我留的,那是樓下老太太寫的,我要修腳也不在這兒啊,我上弗萊堡修去!”

瞧,她還看不上小鎮的修腳隊伍,越老心氣越高啊!她還告訴我,生日那天真是勞心,鬧鬧哄哄的又累又乏,很是煩惱。我則告訴她,要是我能活到80,那天肯定去修腳,當然,也不會忘記給鎮長留條,“Ich bin bei Fußpflege”。

 19. 06. 24

去年今日,安娜80,修腳的趣事讓我芳心大動,因此有此文。然而無人料到,半年後安娜竟一睡不起,所有人被她打了個趔趄,受了震動後我又寫下《空缺與陰影》,與安娜的緣分盡在2篇文字裏。

今日,為了緣分,

把安娜從另一個世界拽回來一小會兒吧。

07,0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