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千零一夜之第二夜:今夜廣場無眠
以為的卡薩布蘭卡到馬拉喀什高鐵是成都到重慶那種,連乘務員都角色扮演著空姐,帶著船型帽,說柔軟的國語。結果是時光倒流的穿越,明明標明有空調,卻不開,再次夢回少年鄉愁的綠皮火車。
隱約似東方快車的包廂裏,充滿異國味道。婦女都戴頭巾,大家麵麵相覷,隻好看窗外,看類似西班牙高鐵的窗外,與安達盧西亞的紅土差不多的景象。稀稀落落的低矮灌木,黑白相間的牛,很瘦。很快,每個人都拿出手機,埋沒在自己的世界,哪怕在非洲,陌生人也出入相同的虛擬空間。
可能紅土地太鬆軟,鐵軌無法承載車輪的衝擊,小小的空間裏充滿了尖厲的聲音,鐵軌發出動靜很大,好像什麽地方要裂開,什麽東西要掉下來,哪一節車廂要脫離開了。兩塊鐵摩擦發出的聲音,就像我上課用粉筆刮黑板發出的聲音。空調不工作,折騰半天,窗子也打不開,叫來工作人員,也打不開,隻好默默承受尷尬的燠熱。
旅行的快樂很多時候來自意外。失去高鐵的平順舒適,卻得一座滿目赭紅的城市,撒哈拉的沙漠原色——玫瑰金,依附這片綠洲,在房屋建築蔓延開來。火車站去酒店的大道,穆罕默德六世大道,道旁很規整的赭色房屋,隔離帶種植著婆娑的棕櫚樹,風中搖擺,一副熱帶景象。模樣與氣溫都高於卡薩布蘭卡。熱是幹熱,不像重慶蓋了一床被子那種悶熱難受。蔭涼處,熱立即被隔開,一種正大光明的熱。
歐洲人說,做生意去卡薩布蘭卡,度假就去馬拉喀什。後者能填充你對摩洛哥零散的想象,而連接支離零碎想象的根節點,是一個巨大的廣場——Jemaa el-Fnaa,中國人取名不眠廣場。今夜無人入眠,不是廣場,而是廣場上的人群。我們無需知道其原意是執行公開處決的地方——“死者的聚集地”。
廣場上亂得已不能再亂,地麵早已分不出啥顏色,發出油黑的光亮,類似某一幅著名油畫上的人物那樣的麵部呈現出的黑魆魆。
這塊人氣爆棚的地盤,估計有幾百家大排檔,吐出煙熏火燎的人間煙火。燒烤的白煙衝破綠色的頂棚,飄向火紅的天空。最多卻是果汁攤,沒有上百,也有九十九。每位攤主跟演雜耍樣,手腳麻利打石榴汁。隻要目光跟他們接觸,都笑臉相迎衝著你喊“Nihao”,落我耳朵裏,總聽成我一位表弟的名字“倪好”。與北美逛街,店員一副愛買不買大相徑庭,這裏盛情難卻之下,不買一杯,走不脫路。梅梅花二十迪拉姆,一半是冰渣。石榴的血紅已經沾染了世俗的欲望,“石榴”的本意“格拉納達”留在了阿爾罕布拉宮。
法語與阿拉伯語的叫賣吆喝聲,節拍細碎的摩洛哥樂聲,戲劇化的高分貝爭吵聲。柏柏爾人刺耳的土著樂器,格納瓦人唱的歌,彩繪染料的紋身師招呼著路人,頭戴流蘇邊帽子的賣水人互碰銅杯,發出清脆的聲音。最響亮還數鼓聲,翻來覆去總是一種節奏音型的非洲鼓聲——馬拉喀什的聲音。
一千零一夜降落人間,穿梭廣場,肆意的生命力繁茂而旺盛。
耍蛇人最搶眼,在各種雜耍中脫穎而出,數了數,有三組。常年在人類目光注視下,眼鏡蛇疲憊不堪,已經忘記如何舞動,如何把頭變扁。還有兩組耍猴的,猴子屁股不再紅,隻有幾根稀疏的猴毛遮醜。他們極不情願在遊客肩上停留,為主人掙點小費。
梅梅剛剛對著眼鏡蛇拍了一下,耍蛇人立即走過來,手拿一頂油光光的帽子,翻過來,像獅子大開的口,更像眼鏡蛇的眼鏡,索要小費。給了十個迪拉姆,嫌少。把梅梅惹毛了,從那人手中把眼鏡蛇扯過來,像圍香奈兒絲巾,繞在脖子上,右手托著蛇頭,笑魘如花,藍鳳凰重現江湖。戲劇人生,也得用錢。這麽拍一張與蛇共舞,又花去不少迪拉姆。
為一睹廣場全貌,我們選了比路邊攤高三倍的價錢,進了一家rooftop餐館——Hôtel Restaurant Café de France,聽著名字就殖民風,號稱1903開業。在撒哈拉邊緣上,在炙烤的陽光下,人們為了生存,也不得不上演把古樸磨煉成商業的戲劇。點了摩洛哥最出名的菜Tagine,塔吉鍋。燉得鬆爛的雞肉與牛肉,我們固執的中華味蕾不情不願地欲拒還迎。我們在露台上麵看廣場,廣場在下麵看露台上的我們。
還不如吃大排檔,梅梅說。可不是,又貴又不好吃,明天吧,我說。
第二天,從馬約爾花園出來,我們輕車熟路,穿過麥地那,來到不眠廣場。大排檔的攤主招徠客人的方式太過熱情,有點令人窒息,不進去吃,覺得虧欠他們。攤位確實多,其實種類也就幾種:燒烤肉串、庫斯庫斯、各種塔吉鍋、煮羊牛肉。我們選了一家,看起來還算幹淨,學當地食客,選了長凳坐下。一塊碩大牛頭擺在案板,虎視眈眈,看得我江湖豪情。一口巨大的鍋裏,煮著一塊羊頭,油湯咕嘟翻騰,水汽夾帶羊肉膻氣,味蕾被攪得興奮起來。店員給了菜譜,英阿雙語,發出油膩的光亮。我點了牛肉,梅梅點了羊雜。結果端上來,傻了眼,哪是什麽羊雜,糊糊的一盤羊腦。梅梅癟著嘴說:不敢吃。老板爽快,給換了一盤羊肉。可能店主姓孫,且排行老二,次日翻越阿特拉斯山,去撒哈拉沙漠途中,我的腸胃最盼望的不是美食,而是toilet。梅梅反而沒事,說我被加拿大食品慣壞,溫室花朵。我覺得可能是那塊牛頭已不是當日的牛頭。
五月的馬拉喀什,由白天轉場傍晚,似乎隻用了一分鍾。風乍起,居然有點加拿大初春的料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