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長 002 - 薛幡是誰

一百張麵孔背後藏著一個真心真意的作家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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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長》頭一篇,我自己也沒想到,是薛蟠。

蔣勳老師講紅樓,開講即拋出一個小眾觀點,說他成年後最感興趣、也是與年少讀紅樓感覺最不同的兩個人是薛蟠和賈瑞,因為他們的故事引起了自己的悲憫之感、讓自己重新審視和省察到人性中最隱秘卻一直被忽略的地方。也許是我閱曆仍淺、修行不夠,對老師的觀點沒有太多共鳴,但由於他一再點評,卻也提醒我把從前(把紅樓當瓊瑤讀的年紀)直接略過的這兩個人認認真真讀了一遍。

這一讀不要緊,讀出來一個完完全全不一樣的薛蟠,把自己嚇了一跳。

為了聊這個“新”薛蟠,拋出幾個問題,幫助列位看官知曉此文從何而來。

一、為什麽薛蟠和薛寶釵一母同胞,行為個性卻是大相徑庭、兩個極端?

寶釵文采飛揚、端莊賢惠、冷靜理智、為人處事沒有半點差錯,是全書智慧賢良第一名。薛蟠粗俗下作、好色成性、頭腦簡單、暴力解決問題,是全書數二數三的無腦惡棍。

寶玉挨了父親的板子之後,作者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描寫了薛蟠碩果僅存的唯一優點:孝順母親、疼愛妹妹(文末引文第三十五回)。那麽,試問母親妹妹怎會坐視家有惡棍而不管?假如薛蟠犯了事兒,不但妹妹嫁個好人家的夢想順著沁芳溪漂走了,甚至可能連累全家被抄獲罪。假如薛蟠自己出了事兒,薛姨媽和寶釵就是另一對尤老娘和尤姐兒。

答案也許是,按常理,薛寶釵不會有如此不堪之家兄。薛蟠被塑造成如此醜態,且成為全書主要人物中唯一一個白紙黑字被罵成“畜生“(引文第三十五回;此處留心:自己罵自己,永不翻案)的人,隻因作者對這個角色進行了過度醜化,而過度醜化背後的原因是作者的主觀情緒:作者對自己人生中那個”薛蟠“的厭惡和憎恨。

一言以蔽之(因為找不到對等的翻譯,隻好用英文),他 feels personal。

甚至,讀久了紅樓、熟悉了使用隱喻爐火純青、寫作時常”假作真時真亦假“的作者,我甚至感覺到這三十五回是借著”優點“的明兒、做著罵薛蟠”畜生“之實。作者聰慧狡黠,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罵人的法兒也新鮮。

二、為什麽薛蟠無法無天、視人命為草芥?

小說開場便是薛蟠因為買女孩子把情敵打死(引文第四回第三條),小說收場時又受惡妻挑唆毒打那個開場時買來的女孩子(引文第八十回第二條)、間接致死,更別提他無論男女,見一個愛一個就要占有一個(引文第九、四十七、八十回第一條)。鳳姐兒來自九省統製撐門戶的王家,尚且會因弄權鐵檻寺和弄計尤三姐而獲罪,薛蟠無父勳可襲、無實際官職,怎會打死人、屢犯惡行卻毫無一絲兒畏懼之心?

答案也許是,作者人生中那個薛蟠本來就是草菅人命、無所畏懼、要什麽有什麽。

三、薛蟠到底是什麽官職?

按理說,賈、史、薛、王四大家族各有自己的“頂梁柱”來支撐起家業,方能稱霸一方、屹立不倒。然而,與“工部員外郎“賈政、“京營節度使“後升至”九省統治“的王子騰、以及“二公在朝”的史家不同,薛蟠沒有父勳可襲、沒有官職定位,通篇就隻是交代了一句“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採辦雜料” (引文第四回第二條),之後給了一個象征性的頭銜叫做“皇商”(引文第四回第二條)。而這位隻負責領著皇庫銀兩東買西買的“皇商”卻財(勢)大氣粗、高調炫富(勢),張口閉口就是“有你這個哥,你要做官發財都容易”(引文第四十七回第一條)、“你要怎樣就怎樣,你要人腦子也弄來給你”(引文第八十回第一條)。如此之“皇商”,不像是官職,隻怕更像是“皇上”。

這個官職一坐,薛蟠就算犯了天大的法,也沒人能動他分毫。沒人能做到天不怕、地不怕,除非他認為自己就是那個天。

想到這一層,再讀到作者在第四回,借著賈雨村之口描述薛蟠時說出那句“姬妾眾多,淫佚無度”(引文第四回第一條)時,會有驚心動魄之感。試想自己穿越回到乾隆年間、文字獄盛行的年代,在寒蓬草舍中,對著筆墨紙硯,即便已在前文賭咒發誓說是“假語村言”,即便隻想在虛構的葫蘆廟中、兩個糊塗人對話時夾帶這八個字,難道在落筆的一刹那,握筆的手不發抖、心底的鼓會篤定?想到此處,又平添對赤誠寫書人的一分崇敬。

四、作者給人物起名兒都是大有學問,那麽薛蟠的蟠字意為何指?

維基百科解釋蟠龍:“又作盤龍,是盤曲環繞狀、沒有升天的龍”。此處再次感歎作者是文字遊戲骨灰級玩家。承認對方是條龍,但必須給他一個蟲字旁,亦龍亦蟲,龍袍加身的蟲子,貶損之極。

五、霸道如薛蟠,為什麽白挨了打?

薛蟠在上至京城、下至金陵的一眾王親貴族、高管重臣中獲得一個“呆霸王”的殊榮,怕不是浪得虛名,小說通篇從頭至尾也都印證了薛蟠稱王稱霸的英雄史。除了一篇(引文第四十七回第二條)“獃霸王調情遭苦打”。假如薛蟠是真龍,那麽這番被痛打、行凶者脫了身、二人後日“偶”遇還論了交情又是從何說起?

假如你認為作者的用意是教薛蟠學做人,那你就輸了。小說後半部的薛蟠新娶了金桂立刻要霸占寶蟬,稍不順心就遷怒秋菱,把這個最苦命、最無辜、最純潔、金桂進門時還想著和她一起作詩的金陵十二釵副冊唯一女孩子打成了幹血之症、不日即逝,這做人哪來半點進步?作者用“空穀傳聲”之筆,寫“遭苦打” 之前的薛蟠拿起門閂要打寶玉,寫“遭苦打”之後的薛蟠拿起門閂打秋菱,就是為了提醒諸位看官,薛蟠是那個觀音菩薩來了也難渡化的主兒。

霸王薛蟠確實挨了打,而且白挨了。因為作者橫空出世、前後文都不搭邊地寫了這一段的目的,是純為了寫這個“打”字。

這個領悟要歸功於白先勇老師。老師不止一次提醒我們,“曹雪芹塑造人物,有些是用重疊式的鏡像(mirror image),像黛玉、晴雯、齡官、柳五兒,從各方各麵來反映主要人物”(《白先勇細說紅樓夢》,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7.2,p.172),而蓮花、荷花是佛身的象征,因此柳湘蓮和蔣玉菡應該是寶玉的“分身”。借用老師的慧眼,我鬥膽說一句,作者把他(們)內心真正想描寫的寶玉形象寫成了小說中的四個“分身”:甄寶玉是為了寫曹家被雍正抄家,賈寶玉是為了寫作者的青春美學和老莊的人文理想,蔣玉菡是為了寫現實,而柳湘蓮是為了打薛蟠。

這份家仇難報的痛與恨成就了一篇好段子,讓作者借著柳湘蓮的拳,寫了個痛快(引文第四十七回第二條)。

六、薛蟠到底是誰?

薛蟠是一個不合理的存在,薛蟠在作者生命中沒有原型。保守點講,至少作者要表達的這一個”薛蟠“是純屬虛構。作者虛構出這個人物是為了能夠在小說中順理成章地罵雍正,也能讓所有被雍正抄家而受難的親人、朋友們讀小說時不禁一樂、心頭一暢,消解一分心頭之恨。正如第八十回,作者借著王一貼的口,說的那句聽著最俗、實際最哲學的話:“不過是閑著解午盹罷了,有什麼關係。說笑了你們就值錢。實告你們說,連膏藥也是假的。我有真藥,我還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這裡來混?”

這句也是替我說了。謝謝諸位看官。

(原文發在知乎:https://zhuanlan.zhihu.com/p/1909670331003675567

引文

第四回,第一條,“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於一人者。”

第四回,第二條,隻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遂至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採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龍,五歲上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終日惟有鬥雞走馬,遊山玩水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濟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夥計老家人等措辦。

第四回,第三條,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立意買他,又遇馮家來奪人,因恃強喝令手下豪奴將馮淵打死。他便將家中事務一一的囑託了族中人並幾個老家人,他便帶了母妹竟自起身長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視為兒戲,自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

第九回,誰想這學內就有好幾個小學生,圖了薛蟠的銀錢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記。亦不知是那一房的親眷,亦未考真名姓,隻因生得嫵媚風流,滿學中都送了他兩個外號,一號「香憐」,一號「玉愛」。誰都有竊慕之意,將不利於孺子之心,隻是都懼薛蟠的威勢,不敢來沾惹。

第三十五回,薛蟠:“我若再和他們一處逛,妹妹聽見了,隻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爲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操心!媽爲我生氣還有可恕,若隻管叫妹妹爲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氣,妹妹煩惱,真連個畜生也不如了!”

第四十七回,第一條,剛至大門前,早遇見薛蟠在那裡亂嚷亂叫說:「誰放了小柳兒走了!」柳湘蓮聽了,火星亂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復思酒後揮拳,又礙著賴尚榮的臉麵,隻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見他走出來,如得了珍寶,忙趔趄著上來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裡去了?」湘蓮道:「走走就來。」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沒興了,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憑你有什麼要緊的事,交給哥,你隻別忙,有你這個哥,你要做官發財都容易。」

第四十七回,第二條,湘蓮見前麵人跡已稀,且有一帶葦塘,便下馬,將馬拴在樹上,向薛蟠笑道:「你下來,咱們先設個誓,日後要變了心,告訴人去的,便應了誓。」薛蟠笑道: 「這話有理。」連忙下了馬,也拴在樹上,便跪下說道:「我要日久變心,告訴人去的,天誅地滅!」一語未了,隻聽「嘡」的一聲,頸後好似鐵鎚砸下來,隻覺得一陣黑,滿眼金星亂迸,身不由己,便倒下來。湘蓮走上來瞧瞧,知道他是個笨家,不慣捱打,隻使了三分氣力,向他臉上拍了幾下,登時便開了果子鋪。薛蟠先還要掙挫起來,又被湘蓮用腳尖點了兩點,仍舊跌倒,口內說道:「原是兩家情願,你不依,隻好說,為什麼哄出我來打我?」一麵說,一麵亂罵。湘蓮道:「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認認柳大爺是誰!你不說哀求,你還傷我!我打死你也無益,隻給你個利害罷。」說著,便取了馬鞭過來,從背至脛,打了三四十下。

第八十回,第一條,薛蟠聽了,仗著酒蓋臉,便趁勢跪在被上拉著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要把寶蟾賞了我,你要怎樣就怎樣。你要人腦子也弄來給你。」

第八十回,第二條,薛蟠更被這一席話激怒,順手抓起一根門閂來,【庚辰雙行夾批:與前要打死寶玉遙遙一對。】一徑搶步找著香菱,不容分說便劈頭劈麵打起來,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香菱)內外折挫不堪,竟釀成乾血之症,日漸羸瘦作燒,飲食懶進,請醫診視服藥亦不效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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