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墨村翠綠的楓樹葉在一個晚上變成鮮豔紅色，那就是入秋了，
一周後變成了醇厚的黯紅色，預示著秋已深了，
那些滿樹紅得發紫的楓葉隨風在藍天豔陽裏飛舞著告別樹枝，
投入芳草萋萋的大地，於是綠草地上有了無數的紅色吻痕！
當月色裏的臭椿樹墨綠樹葉染上了明黃色，在朝陽裏的每一片都閃著金光！
每隻小枝丫上總有竹葉似的五六片葉子組成一個對稱形狀，
隨著晨風，那無數小枝丫飛離了樹枝，像一隻隻蜻蜓在清冽的晨曦裏起舞，
然後輕盈優雅地降落在紅綠相間的楓葉和草地上，那是墨村五月的入冬色彩！
心裏會暗暗思量：上海也入夏了吧？枇杷上市了吧？端午節粽子開售了吧？
弄堂裏好婆的木桶裏蘆葦葉已浸好了伐？廚房間飄出了粽子的清香和肉香了吧？
05年剛移民到墨村時候，一包一公斤、六個真空包裝的"嘉興肉粽"賣4.99刀，
2025年已成老移民了，一包475克、四個真空包裝的"嘉興肉粽"賣10.99刀，
漲了4倍自己可以解讀為緊縮型通貨膨脹，可是無法解釋的是吃口變了：
米粒鬆散、餡子肉塊咬上去像嚼蠟、煮好粽子聞不到清香和肉香，
看著鍋壁那層油脂，咖啡色的粽箬葉子，戒了粽子也有五六年了吧！
近來倒是每周六在喂好Archer後，開車來回四十多公裏去斯普林韋爾吃麻球！
緣起
墨村居士林在以錢包決定進香位置和次序、競拍各個位置標示"施主"名字，
充分體現佛界也看齊資本運作模式後，於23年正月遭遇一把天火燒......
於是，每年去居士林的幾個進香日子也沒了去處。
終於在去年八月十三日，將車停進了每每去居士林都路過"華嚴寺"山門裏。
來到了高於地麵二層高度的大雄寶殿，才知道這間越南寺廟的清淨。
香客如要進入大殿都要脫了鞋子方可入內，殿內一塵不染，空氣清新！
大殿內的地磚是黑色一尺見方的青磚，擦拭得光可鑒人，佛前供桌有大捧鮮花。
香客可以借花獻佛，想去敬柱香，卻不見居士林那種插滿香煙嫋嫋棒香的香爐。
聽見內殿敲擊銅鈴法器、誦經的聲音，絕無居士林喧鬧、出售各種吉祥物的景象。
終不忍打斷僧人的早課，隻在殿外雙手合十、弓身而退。
大殿東南麵是一寶塔，沿著窄窄的花崗岩步道拾階而上，經過一口半人高的大鍾，
暗笑：這倒也是代替鍾樓的最簡約方法了。
走近了發現寶塔也是石膏板簡約造法，來到塔下卻吃了一驚：
居士林大雄寶殿相同的位置是供奉財神老爺的大殿，
塔基處看一往北俯瞰相同位置是一所二層樓的學校！
整個建築是圈梁、窗梁、門梁外現的磚混結構，用料紮實，造得考究！
每間窗明幾淨的教室裏有十幾張小書桌，上置電腦，電化教育設施一應俱全。
暗想在居士林裏相同位置的是財神殿，而他們"供奉"了一所學校！
二家的側重點是完全不一樣啊！
順一條青磚台階蜿蜒而下，來到學校入口，小柵欄門關著，周末空無一人。
小柵欄門對麵有叢竹林，一尊觀音菩薩的站姿石像：目光安詳地端視著學校。
站在觀音菩薩和學校之間，驚愕地打量著不同於"居士林"的佛界清淨地！
"觀音菩薩來自於中國。"一位僧人輕輕說到。
"學校是越南難民捐助的。"僧人繼續說到，
"越戰結束後，澳洲接納了不少南越難民，他們在澳洲穩定下來後，
想讓孩子們學習自己的源頭越南文化，和現代先進文化，捐助了這間學校。"
"他們"沒有捐錢把名字刻在大雄寶殿的立柱上、寶塔的基石上，而是捐造了學校！
"我們"出錢把名字刻在了大雄寶殿的立柱上、甚至菩薩的基座上，送子女進私校！
"他們"和"我們"都信奉佛教，原以為很了解"他們"：
記憶中的理解是：小學裏的"對越自衛反擊戰"，中學裏的《高山下的花環》！
"他們"被法國人統治過，所以麵包也做得出類拔萃！
"他們"被"我們"的文化影響，都是"稻米"文化，"他們"卻未被成吉思汗征服！
"我們"在"他們"土地上：劉永福的"鎮南關之戰"，清廷唯一一次打敗了西方列強！
現在一所學校喻示著：彼此已在不同的境界！
出了寺門駕車返程時，直接停在了斯普林韋爾購物中心街，那是越南人的聚集地。
緣聚
停車的理由不是被中國式鬥拱牌樓吸引、不是被英文、中文、越南文的"歡迎"吸引，
而是被美國的皂莢樹所吸引：
初冬的皂莢樹葉在朝陽裏每一片葉子金箔似的反射著陽光、那種金黃堪比《向日葵》！
車裏響著Grammofon Waltzes的旋律，亮麗的皂莢樹葉在越南街閃耀，神清氣爽！
腦海裏卻是瑪格南圖片社創始人Robert Capa在70年前的5月25日踩上越南公路上的地雷！
突然很佩服越南人的胸襟了：在自己的聚集地種植了曾經血戰國的樹種，提醒珍惜"和平"！
漫步在街道也是感受到了越南式樣的"涵容"！
牌樓下最好的街鋪是正宗越南人開的二家"雞、牛河粉店"，觀光客排隊等候入場。
緊挨著的也是正宗越南人開的"包"店，越南人的法式麵包青出於藍無需贅述了。
進入購物中心，門口最好的鋪位是有講華語的越南華裔開的廣式燒臘檔，排隊老長！
隔壁隻講英文的年輕越南人的點心裏鋪售賣廣式點心、還有蝴蝶酥！
越南式"涵容"就是有越南人經營各種東西方口味的食肆，確實不見"外人"插足其間。
再深入購物中心的犄角旮旯，人潮中觀光客少了，以越南人和住在附近的人為主了，
那些開麵、形狀不正氣的店鋪全有隻講越南話的長者在經營，隻收現金！
櫃台前站滿了顧客等候現做法式三明治、竹筒飯之類各種道地的越南點心。
或許這就是熙熙攘攘的煙火氣：熱鬧、嘈雜、喧囂！
多美好地"活在當下"的煙火氣啊！
腦海裏浮現了小時候的一個冬夜爸爸姆媽帶著去"太平橋"夜市......
在這煙火氣裏，心裏思索著馬爾克斯說的一句話：
"人的精神寄托可以是音樂、可以是書籍、可以是工作、山川湖海，唯獨不可是人！"
有種熱鬧處的獨自寂寥感在心頭，順手按下了Sennheiser播放鍵，
入耳式耳機傳來Cavalleria Rusticana Intermezzo的旋律，瞬間隔離了喧囂的"煙火氣"！
一種熟悉的落寞感躲藏在歡快的旋律裏，隨著音符充斥心頭，"人生就是惡劣的喜劇！"
突然眼睛一亮："麻球3隻/5.5刀"！
驚歎越南人售價的便宜，"外人"也真拚不過。正好也想吃甜點來為自己增添一份多巴胺。
華人聚集地：博士山大排檔的麻球：賣3.5刀/隻，棒球一般大小！
吃下一個並不容易，不是份量，而是那份變異的口味！
麻球在櫃台櫥窗裏一個個整整齊齊層層迭加碼放著，
每一隻大小劃一，規整！讓人聯想到唯美的工序和美味......
每一粒白芝麻都油光鋥亮！那都是高油溫炸出來的結果！
中餐的精髓就是"火候"，日餐的靈魂是"出汁"！
而"高油溫"炸出的麻球，將麻球的所有記憶裏的美好消失殆盡！
高油溫把芝麻的油全部拉光了，除了看上去每粒表麵光鮮滋潤，吃口是幹枯的；
高油溫把麻球炸成實心的了，不是空心"球"，口感是像吃一坨厚漿糊包著豆沙；
高油溫把稀釋的糯米粉代替水磨粉暫時掩蓋住了，卻無法掩飾口感的粘牙軟爛；
高油溫把"火候"運用到極致：李代桃僵、表麵光鮮、把一坨麵糊做成了貌似麻球！
越南人櫥櫃裏的麻球隨意堆放著，每隻大小一致，都如網球般大，
有些上麵有紅點是紅豆餡的，沒點的是綠豆餡。
白芝麻不是油光鋥亮的，仔細看是粒粒飽滿、色澤潔白！
那是低油溫炸出來的樣子，低油溫是做出一流好吃麻球的基礎！
毫不遲疑地買了二個綠豆、一個紅豆餡的。
接過隻講英文的越南阿奶雙手遞過來的麻球，阿奶笑著囑咐說"剛出鍋的。"
麻球那種暖熱的感覺透過紙袋、薄膜食品袋傳到了指尖，
阿奶的溫暖語調瞬間撫慰了落寞的心。
打開紙袋，首先輕輕捏起一隻紅豆餡子的麻球，
指尖傳來的手感是麻球表麵的堅挺和紮實！完全不同於博士山大排檔的軟爛。
低油溫要炸出這種效果，必須要用金貴的水磨粉，而不是便宜的普通糯米粉！
捏在手上，湊近鼻尖，一股芝麻的香氣清新、直撲麵門，
真是對這顆麻球充滿期待：想印證這是"太平橋"夜市的原味上海麻球！
當牙齒碰到一粒粒芝麻，就又感動了，那是一等一的當年新芝麻！
每一粒芝麻是那樣的飽滿、結實！
一咬破芝麻的壁，爆漿的芝麻油瞬間溫潤了舌尖，注釋了纏綿交融的美好，
那股芝麻香氣卻在口腔裏橫衝直撞，直到從鼻腔呼出來也是芝麻油香！
這些美妙的芝麻是依附在麻球的皮上的，而這層麻球皮的用料絕對是水磨粉！
牙齒咬到這層皮時：水磨粉特有的綿實軟糯、軟韌而有嚼勁的口感瞬間征服唇齒！
更感動的是：麻球皮的厚薄如豆腐幹，真是恰到好處的方便咀嚼，而且麻球是空心的！
在輕輕咬下一口麻球皮後，看到了裏麵那顆鴿子蛋樣大小，赤豆本色淡嫣紅的餡子。
那顆餡子看上去是用石磨把赤豆磨細後，瀝幹水份搓成的，越南人喜歡清淡，
所以不似用豬油炒熟豆沙的那種油亮豔紅。
用雙唇抿住紅豆沙的餡子，像絲綢一樣在舌尖鋪開，豆皮的清香沁入心脾，
而味蕾被豆沙和冰糖的清甜、細膩溫柔所陶醉，像回到了兒時的"太平橋"！
監聽式耳機裏傳來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曲的第二樂章《念故鄉》，
口味混合著旋律感動得自己眼窩滾燙都看不清音量鍵了......
低油溫炸物的缺陷是油會滲透到食材內裏滯留、有種油膩感，
就像麻球的水磨粉揉麵這道工序已做足了，讓吃口綿密、韌性勁道，有稻米特有的滋潤感！
但是有些人還是會挑剔：過於油潤。
這時溫婉涵容的紅豆沙餡出場了。
就像酒後一碗濃茶去除酒氣，就像柔情的女生去除莽漢的戾氣，哈哈哈！
因為隻是冰糖混合紅豆而成的全素餡料，一融入嘴裏的油脂熟成水磨粉、芝麻，
原先淡淡的油膩感即刻被豆皮的清香、豆沙的細膩素淨所中和了！
紅豆沙餡那種順達、溫婉涵容地調順，讓人陶醉於整體口感純淨甜爽的美妙裏！
而綠豆沙餡麻球的口感：起始於帶著焦糖香味的厚重甜味，直接熱烈擁抱征服了舌尖，
回甘卻有微妙的鹹，鹹甜的反差！
如同一個糾糾武將突然題詞作畫、一揮而就一副水墨臻品，
讓人瞠目結舌、又歎為觀止！
綠豆沙碰到油脂融化在嘴裏後：從清甜轉為甘甜、即止住，絕不呈現膩甜的口感！
如果說紅豆沙餡是個溫婉涵容的女生，那麽綠豆沙餡就是明媚深邃的女神了！
那種醇厚的甜味，甚至有點微微焦苦了，但是花蜜的芬芳否定了味蕾的感受，
而回味的鹹，不在舌尖上，隻存在口腔深處，舌尖始終感受到醇厚的一種蜂蜜甜味！
芝麻更加清香！麻球麵皮更加糯實可口！多巴胺狂放了！
小時候對綠豆沙的印象：綠豆沙散發著完全被油脂浸潤的油齁氣，
吃起來就是加了油的白砂糖，根本沒有豆的清香味可言，更別提花蜜的芬芳了！
此刻起被完全顛覆了！
從此的每個周六清早，喂好Archer ,開車半小時，八點十五分準時出現在麻球鋪位前！
永遠是"Two Yellow One Red,Please!"
半年後，自己沒說，點心鋪的所有夥計倒都直接先說"Two Yellow One Red,Please!"
每一次都雙手接過溫熱的三個麻球，都會放送Aska的《伝わりますか》，
看著鋪位裏忙碌的越南人，一口口吃著麻球，任由那份麻球的沁甜湧入心裏......
終於，有一日那位越南阿奶帶著翻譯孫女來到了麵前說：
"雖然同行相爭，偷師學藝可以理解，也不能像你這樣明目張膽吧？！"
她們判斷：有人連續半年的周末來吃第一鍋麻球，是來"偷師學藝"！
翻出手機裏拍的華嚴寺、越南漢堡、雞和牛米粉、油條、竹筒飯、麻球的照片，
她們驚訝地確信了：居然有上海人在認真理解他們的文化！
阿奶說麻球好吃的秘密，不在大家眼睛看得到的地方，示意一起去店鋪後的工坊。
"做麻球用水磨粉比糯米粉好吃，你說對了一半！"
阿奶看了一眼孫女，孫女語氣認真地說："我們用石臼舂米，不用石磨研磨米！"
"舂出的米比磨出來的米，吃口軟糯中，韌勁足、有嚼勁、綿實，口感豐富！"
阿奶歎道："舂米的人工貴了，但是做出的美味對得住吃得出門道奧妙的客人！"
"我們不學博士山大排檔"米粉漿糊豆沙團子"的麻球新式做法，雖然他們能掙錢。"
心裏一陣對職業商人的敬佩！這種敬佩是不分地域的，對嗎？！
接著越南阿奶從櫥櫃裏拿出一大瓶Yarri/Blackbutt蜂蜜，這是西澳的單體蜂蜜。
心裏豁然明白了：綠豆沙的起始醇厚甘甜，焦糖香，回甘微鹹，全是這蜜而起！
滿臉皺紋的越南阿奶露出了孩子樣的得意笑容：別人是不會放這等蜂蜜的！
所以即便知道了，也是不會模仿煮綠豆沙時放這樣金貴的蜂蜜！
看著異國食客佩服的眼神，越南阿奶祖孫兩個都笑得燦爛！
"這是越南麻球特有香味的一半秘密！"二人笑著異口同聲地說，
"另一半香味秘密是米！我們用越南產的米！"阿奶自豪地說。
"因為有些越南稻農至今延續著用陽光暴曬穀粒的古法，米會有種特殊的清香！"
孫女體貼地釋疑解惑了。
所以麻球有了複合香味！真佩服她們以職業匠人的心來製作麻球，
原以為隻有茨城的日本阿嬤才會用日光曬出最好口味的稻米待客，沒想越南阿奶也會！
"我的小秘密是越南米和澳洲米的混合比列，這影響口感的咬勁和韌勁、麵皮原味的甜度！"
越南阿奶說的很專業。
孫女再次解惑："澳洲米在亞熱帶種植的，一年二熟，口感油潤，用電力脫殼，米香不足。
越南地處熱帶，稻子一年三熟，口感清淡，使用日光暴曬脫殼，香味雋永！
需要按照特定比例混合二種米——達到香味和口感的最佳美味契合度！"
"阿奶說等我接替她來運轉鋪位時，會把二種米的混合比例傳授給我！"孫女很認真地說著。
阿奶也收起了笑容：
"麻球最大成本是米，如何用最經濟、合適的米製作出最好吃的麻球，是每家的獨特技藝！"
孫女淺笑卻無比認真地說："這不是最大的秘密，我們最大的秘密是當下都認真地製作！"
大家一起笑了......
越南阿奶說："華嚴寺的越南主持說'當下'是一位中國高僧的心境！我不明白。"
"所謂'上船不思岸上人，下船不提船上事，舊人無需知近況，新人不必問過往'即是當下！"
說好就後悔了，難為孫女翻譯給阿奶聽了，哈哈哈！
祖孫二人用越南話對答了幾個來回，問"請問你是40號公路上哪間寺廟的居士？"
"我不是，我隻是被越南華嚴寺的學校所震驚了，然後想用自己的眼睛看看越南人。"
如實回答後，大家都笑了，阿奶說自己來自北越，知道我在說啥！
孫女翻譯完，卻用越南話和阿奶對答起來，大概阿奶在解釋給她聽吧......
孫女問："那位高僧除了'當下'，還有哪一句是你最感動的呢？"
"不論別人對錯 隻是自己因果！"淡淡的回答道，孫女迷惑地眨著眼睛......
今天一早又去吃了"Two Yellow One Red,Please!"
越南孫女驚訝地問"今天是端午節，你不吃粽子？來吃麻球？！"
我重複了句"不論別人對錯 隻是自己因果！"
然後告訴孫女：博士山的麻球不是麻球，博士山的粽子不是粽子。
我喜歡雙手接過匠人用心做出的食物，然後用心品嚐匠人的那份用心！
今天是端午節、也是五月的最後一天！
很多職人、東主須要交租的日子吧？！
茨城的大姐也在用日光暴曬脫穀粒的新米做晚飯了吧？
"不論別人對錯 隻是自己因果！"
聽著皮爾金特的《晨曲》，看到茨城一列J R駛過博多山下種滿稻米的綠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