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趕在忘卻之前決定開博記錄媽媽的一生,還有她和爸爸這幾十年相濡以沫,含辛茹苦哺育我們三姐妹成人的點點滴滴。我自知平日裏懶散隨意成性,剛開始寫博文難免出些紕漏,畢竟能記起並成文的都隻是憑著兒時的記憶,對幾十年前發生的事情也隻能記錄個大概,深悔媽媽在世時沒有再好好讓她講講以前的事情。如今記錄若與事實有所出入,豈不是對已經仙逝的媽媽不公不敬。嚴謹起見,這兩天用國內的知網百度查了下,結果真的揪出了自己上篇文中的幾個bug。比如上文中我說記得媽媽說起北調是在八大處建廠的,因為她之前曾數次說起懷念北調舊址,想回八大處故地重遊。現在雖然網絡上已經查無此廠了,但八大處還是一查就查到了,才知道是北京西山附近的一眾皇家園林廟宇。這樣想來北調曾在此建廠好像也不大可能吧。
再有就是爸媽青年時期初入西府古城時,大廠已經建成好幾年了,他們入廠應該是因為大廠正式投產前向全國各地招納學徒,技工和各類人才。媽媽因為隻上過兩年小學,加上當時年紀不過十六七歲,應該是去被招去做學徒工的,學徒期滿通過考核就轉為正式工人留廠了。爸爸則是當時在湖南中學畢業,報考了大廠附屬的技校,畢業後成為大廠的技術員,是比所謂普通工人高出一級的技術人員,這也許是媽媽當年被爸爸吸引,後來答應嫁給他的原因之一吧。
大廠在當時乃至之後幾十年的時間裏都算是國內行業裏的翹楚,據說連當時的廠房,設備都是由東德專家指導設計,采用當時德國最先進的設計理念和結構建造的,建築材料也是和建造北京人民大會堂的建材同一規格,在亞洲也是首屈一指的所在,鼎盛時期擁有職工上萬,一流的廠房設備和行業技術,此起彼臨的家屬樓區,教學質量優秀的附屬小學,中學,還有散落全國的分部和下屬的各種連帶機構,好不熱鬧。
大廠昔日的輝煌於彼時年少的我是無知無感的,但在大廠的家屬院裏出生長大,偌大的廠房,朝夕相伴的鄰居玩伴同學,昔日的校舍家園都是我歡樂童年裏最讓人溫暖留戀的情愫。模糊記憶裏確實有見過“大鼻子”的外國專家來參觀,我們幼兒園小朋友,還有後來上小學參加的儀仗隊每逢其時就會盛裝出演,敲鑼打鼓拉滿氛圍地歡迎外賓。當時主廠區的所謂飛機大樓更是盛滿我兒時回憶的樂園。從兒時起就被媽媽帶著常常出入她的車間,和她同小組工段的叔叔阿姨們也都混的很熟。
媽媽以前會經常講起她如何在生下我之後52天產假滿後不得不回廠複工,所以我不到兩個月的時候就得送廠辦托兒所,交給那裏的阿姨帶。好在托兒所就在廠區裏麵,飛機大樓的對麵,媽媽說她那時每天一早抱著我上班,先把我送到保育室,然後直接去車間幹活兒,一兩個小時後就借口上廁所飛奔到幼兒園,隻為親親抱抱怕繈褓中的我,生怕保育阿姨照顧不周。還要爭分奪秒地給我喂奶,然後再趕緊回去繼續上班,一天中如此反複好幾趟。這些媽媽講述的陳年舊事在她去世後不斷湧現心頭,每每此時就好像看見年輕的母親奔跑在廠房和育嬰室之間,兩條大辮子在她的肩背上來回甩動,好像又聞到了媽媽身上混合著奶香和她深藍色工作服上熟悉好聞的機油的味道,眼淚就止不住吧嗒吧嗒滾落下來。
媽媽回廠複工後不久,因為過度勞累,不幸罹患風濕性關節炎,無法繼續上班,就開始病休,好在病情不是特別嚴重,但她不忍心再送我回幼兒園,索性就一直病休在家帶我,雖然工資少了許多,但她也心甘情願,體力也漸漸複原,直到我兩三歲時才又複工,我則開始了幼兒園小班日托生涯。上小學前會經常被媽媽帶著去她上班的車間,大廠的廠區就成了我幼年記憶裏的背景板。且不說廠區裏各色各樣被精心培植維護的花草有多麽誘人,單就是在廠區大樓裏上上下下就已經很讓人眼花繚亂了,每一層都有不同的車間部門,不一樣的設備格局,那種新鮮興奮不亞於現在參觀科技博物館。
現在回想起來,還能記得和媽媽還有她的同事們一起坐在樹下聽報告政治學習的場景。那應該是文革末期了,我可能三四歲左右,因為工廠幾乎停工,我整天被媽媽帶在身邊混時光。經常會跟去媽媽上班的車間,因為停工停產,工人們有很多時間侃大山,我會經常被一圈媽媽的同事學徒圍在中間,被他們逗弄招惹,引我說一些暴露爸媽隱私,讓他們捧腹我卻不知何故的童言稚語。記得有一次被她們逗急笑惱了,媽媽一把沒拉住,我一頭衝出去,抓起為首的一位阿姨的手一嘴咬上去,估計是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待到眾人把我拉開,那位阿姨的手上已經留下紅紅的兩排牙印兒。之後好多年了,這位阿姨見了我還會佯裝嗔怪的複述我曾經的光輝曆史,每每還要伸出那隻被我咬過的手,追問我是否還記得這回事兒。
後來上小學也是在廠辦附屬小學,離廠區也不遠,經常放學後和小夥伴們邀約著偷偷潛入廠區,在媽媽工作的偌大的車間裏東遊西蕩,看媽媽在她的車床旁手腳麻利的操作加工各種零件,把細長的一根根銅料鐵料從機器這頭塞進去,再看它們在媽媽飛轉的車刀下被切成各種各樣棱角分明,或圓或方的金燦燦的金屬豆子。有時媽媽會讓我幫她數活兒,就是清點她加工好的零件,或者去幫她用搪瓷缸接一缸熱水回來我們一起喝,或者窩在她車床邊的凳子上看書,等到下班時間,再牽著媽媽的手一起回家。
媽媽此生最為遺憾的就是她沒有機會上學。她的奶奶重男輕女,因此對媽媽上學一直橫加阻攔,加上媽媽下麵還有六個弟弟妹妹,媽媽不僅快十歲了才被允許去上學,而且隻勉強讀到小學二年級就又被她的奶奶叫回家幫著照看弟妹打理家務。痛恨自己沒有多少文化,要強的媽媽上班後就堅持去參加廠裏辦的夜校讀書掃盲,她說當時和她一起進廠的青年男女一下班就去跳舞閑逛,她卻不管不顧的一頭紮進夜校,終於學會了讀書看報。
媽媽不僅要強好學,在車間學技術當工人也是一把好手,勤學好問,一點就通,硬是憑著聰穎過人的頭腦和不服輸的韌性成為整個金工車間裏技術最拔尖的車工之一。各種難度的零件加工她都可以輕鬆拿捏。雖然隻念過兩年小學,她卻看得懂複雜的零件加工圖紙,連廠裏大學畢業的工程師都對媽媽豎大拇指,看不懂的圖紙還要向媽媽請教。後來經過層層考核,媽媽成為當時金工車間幾百號工人裏屈指可數的八級車工。退休後還有人高薪聘請媽媽去私企工廠裏工作,都被媽媽一一婉拒,畢竟年紀不饒人,媽媽說她的眼力和手指的靈活度都不再允許她挑戰高難度的加工工藝了。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媽媽當年為了備考八級車工,帶了很多圖紙回家晚上在燈下鑽研,向爸爸求教。
爸爸媽媽都出身農村,沒有接受過太多正規教育,年紀輕輕就隻身闖蕩異鄉。所幸遇到了彼此,按現在的話術就是價值觀比較合拍。他們二人因為自身文化水平不高,對我們三個女兒都予以重望,希望我們三人不要再重蹈他們的覆轍,"吃沒文化的虧”,我們從小就被要求重視學業,自強自立。媽媽生前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丈夫有還要伸伸手”,力主女孩子一定要經濟獨立,結了婚亦是如此。
他們彼時雖然工資微薄,但每年卻舍得花很多錢為我們姐妹三人訂閱各種書籍報刊,希望借此讓我們開拓思維視野。這樣的舉動在他們的同事中還常常惹人非議,遭人側目,認為他倆不自量力,為孩子瞎花錢。現在我自己為人妻母,更是體會到當時爸媽力排眾議,不為人言左右,不計得失,傾力哺育我們成才的執著。我們三姐妹也很爭氣,都先後考上了國內的名牌大學。90年代初國內重點大學本科和碩士畢業生還是蠻金貴的,我們一家三姐妹全都考上重點大學的"光榮事跡"在當時全廠上萬人職工裏也是很少見的, 也一時被傳為佳話。現在姐妹三人裏,兩名博士,一位英國皇家注冊會計師,都在各自的領域裏小有成績,自立自強,也算沒有辜負親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