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老金與老毛—— 其愚乎？其智乎？（至性癡人金嶽霖連載4）》)
老毛是一直在遠處默默的觀察著老金的那個人。
宴會上， 老毛與老金談邏輯談哲學：““數理邏輯還是有用的，還要搞。希望你寫個通俗小冊子，我還要看。” 宴會上，老毛與老金談思想：“你的檢討我看了。在新的情況下，對舊的東西就有點討厭了。不過……”毛沒有說下去，其他人也沒有追問。後來老金回憶說 他沒有理解老毛那句欲言又止的“不過“，所以才犯了混淆形式邏輯和辯證法的錯誤。——老金在他最拿手的邏輯學上也已經毫無自信了， 也許他真的相信，老毛搞哲學可以做他的老師。
不理解領袖微言大義的後果是嚴重的，於是，在專責監督老金的“群眾“眼裏，老金的思想觀念變得越來越”落後“ ， 終於驚動天聽，在最後一次吃飯中，毛在席間擲給老金一句話：“你要接觸接觸社會。”
誠惶誠恐的老金， 回到家中苦思了三日，終於謀劃出“接觸社會”的妙法，他租訂一位三輪車夫，每天上午到王府井大街轉一圈兒， 看人潮往來人頭攢動。 老金高薪教授，多的是錢； 天降美差的車夫年輕力壯， 多的是力氣和精神， 從此這一老一少穿梭於車水馬龍的大道， 風雨無阻整整兩年， 成了京城一景。
這段奇事自不會少了耳報神傳給領袖， 領袖日理萬機之餘，難得的哈哈一笑：“我那不過是隨便說說， 他竟放在心上， 我這個搞邏輯學的同鄉真有一套不同於常人的邏輯嗬！“
風聞領袖笑談的老金，鬱懷頓釋，意氣更昂，想來他那端坐車內的長身，也應該看起來益發帥呆。可惜天有不測風雲，忽一日老金不慎為頑石所絆，重重摔倒，從此不良於行，不得不與三輪車夫依依而別， 中國人民也因此憾失一景。
“接觸社會“時的老金已經是走過反右、正曆文革風雨的老運動員， 眼見得一個個同代學人、大師紛紛罹難淪落，老金又豈能感受不到 風刀霜劍嚴相逼的肅殺寒意。所以老毛的一句話就能讓他惶恐無地。
曾被馮友蘭比作魏晉嵇康、學養深厚、思維清晰的老金，雖生就至性但絕不愚蠢， 事實上老金是深通事理的人，梁思成有回憶說：“我們三個人始終是好朋友。我自己在工作遇到難題也常去請教老金，甚至連我和徽因吵架也常要老金來‘仲裁’，因為他總是那麽理性，把我們因為情緒激動而搞糊塗的問題分析得一清二楚。” 認為老金幼稚單純到把坐三輪車到王府井兜風真當成接觸社會人，自己倒是未免過於幼稚單純了。
老金這樣做要表達的是他惶恐臣服的心跡！ 領袖何人， 領袖在暢笑之後的忖思中，豈能體察不出老金這番曲折。但對領袖而言，有此心跡，足矣！
總之，老金這番特立獨行的接觸社會方式，不僅讓領袖的心熨貼怡樂，也令領袖的機心疑意煥然冰釋！ 應該就是從那一刻始，領袖那雙漂亮的丹鳳眼才停止了對老金默默的注視。
老金一生逸聞軼事不少，他前半生的逸聞多透出瀟灑天真的名士派。比如他曾邊講課邊抓身上的跳蚤，大有魏晉名士捫虱而談的遺風； 又如他為廁紙寫便條揶揄學務處管事， 辭曰：“伏以台端坐鎮，校長無此顧之憂，留守得人，同事感追隨之便。茲有求者，我沒有黃草紙了，請賜一張，交由劉順帶到廁所，鄙人到那裏坐殿去也。”
老金後半生的軼事， 多透出政治時代風味的滯重和酸辛。金嶽霖的侄女從美國回來去看他，當他得知侄女加入了美國籍後，竟二話沒說把她趕了出去。還有一次，他在王府井一時興起，花幾百元買了一頂高級皮帽，事後竟因認定這是自己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餘毒未消， 而誠惶誠恐多日，並多次主動在小組會上懺悔。 —— 我曾一度有些疑心經過歐風美雨澆奠的老金建政後的激進言行，不過是為了適應社會的假癡不癲，但這些事卻讓人憬悟， 老金這是真的在用他的心靈踐行“大公滅私”的共產理論。
激越的階級理論、共產哲學已經主宰了老金的身心。虔誠信仰的黨性已經異化了老金曾經的世情與人性。
這還那個 是率性天真、瀟灑超脫、深情不渝的老金嗎？
老金確實變了！但老金還有他真誠的癡性未變， 還有他超然紅塵齷齪的清高未變。89歲那一年， 自覺要魂歸道山了，老金秉其信念的真誠說出一番共產黨人的遺言，最後說：“請勿開追悼會，骨灰請讓清風吹去”。
1984年10月19日， 清風宛宛，癡人長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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