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哀牢山(二)

我們離開上海赴雲南插隊的那天,紅旗招展,鑼鼓震天。我們在熱烈的歡送聲和陣陣的鑼鼓聲中來到學校集合,乘坐專用的公共汽車去火車站,再由一輛專列送我們幾百位上海知青去雲南省府昆明。

出發前不久,我們臨時得到通知,我們將從上海的非正規客運站桃浦火車站上車赴雲南。桃浦離市區較遠,許多家長都沒辦法為自己的子女送行。我哥為了送我和我弟弟,召喚了一批朋友一起來送我們。當他們獲知改去桃浦車站時,離火車出發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哥和他的那些哥們就風駛電擊般一路騎自行車從市區趕到桃浦。還好,火車還沒開,還好,我們還沒出發,還好我在臨行前見到了我哥。在火車鳴笛之前,我衝向我哥,情不自禁地當眾抱著我哥大哭起來。我哥周圍的一大幫帥哥們也都露出了傷感的樣子。打那以後,我常成為同學們閑聊中的笑柄,嘲笑我的流淚,不過,她們著實羨慕我哥能帶著那麽一大幫帥哥來為我們送行。

從上海到昆明列車要開3天3夜。在硬座廂裏,我們一夥人譏嘰喳喳地說個不停。護送我們去雲南的工宣隊是市政府的一些幹部,他們總喜歡擠在我們車廂聽我們聊天。我與WL等人可能外國小說看多了,瞎聊的故事也多,工宣隊就與我們一起聊天。他們與我們在一起坐久了,彼此漸漸熟悉。我們得知工宣隊師傅是坐臥鋪的,就嘻皮笑臉地求他們讓我們去那兒睡一會兒。在我們的一再懇求之下,工宣隊師傅動了惻隱之心,終於答應我們這個集體戶的六個人可以在白天去那兒休息一下,晚上絕對不行。我們高興得叫起來。師傅們馬上堵住了我們的嘴,說車上學生太多,他們不想引起爭議。我們完全明白,爭議常由不公平導致,我們能去臥鋪睡覺是不公平的舉動,所以要保持秘密。於是我們6個人白天輪流悄悄地去臥鋪睡覺。那一路不算太辛苦。

我們到達昆明的那天,正逢人們慶祝中共九大的勝利召開,滿街紅旗飄揚,鑼鼓喧天,遊行隊伍擠滿了大街小巷。

我們這些初來乍到的人被那些色彩鮮豔的少數民族服裝吸引住了。突然,聽見有個女知青用上海話大叫起來:“不得了啦,毛主席的像章怎麽別在肉上呀,嚇死人了!”我們仔細一看,果然有好幾個男人光著上身,在胸前掛著巴掌大的毛澤東的人頭像章。沒有看到血跡,難道他們的皮膚就那麽堅實嗎? 難道他們就是報上和廣播裏讚揚的那些“用特殊材料製成的人”嗎?

從昆明到我們插隊的新平縣需在哀牢山裏盤山越嶺,要一天的汽車路程才能到達縣城。

哀牢山高大磅礴,群巒疊嶂,雄偉壯觀。汽車開進山區時,隨時可見懸崖絕壁,雲霧妖嬈,穀地深處是叢林密布。

插隊前,我曾期盼著到遠處插隊,到外麵看看世界。然而,當我坐車盤旋在哀牢山裏,我壓根兒沒了那份小資情調去賞景賦詩。我若不是在擁擠悶熱的汽車裏呼呼大睡,那就是捏緊拳頭,皺上眉頭,緊張地默默祈禱汽車不要翻車掉進哀牢山的深淵之中。

到了新平縣城,我們看到很多身穿藏藍或黑色斜襟上衣、裹著小腳的老太太在街上扭忠字舞,歪歪斜斜,跌跌撞撞,有點奇葩。

“快來看呀,小腳老太跳忠字舞!”有男生以嘲笑的口吻,用上海話喊叫著。

“叫什麽叫?你們沒看到老太太們要摔倒了嗎?”有個男人在我們身後用雲南口音的普通話指責我們。

我轉頭看看那些小腳老太的臉,隻見她們滿臉哀傷,絲毫不像我們在學校裏精神抖擻地跳忠字舞的樣子。

“那她們為什麽還要跳呢?”我們回過頭來問那位中年男士。

“可以不跳嗎?你該去問問她們腳上有多少血泡?”那男士丟下這句話,轉身就離開了。

在縣城休息一晚後,第二天坐解放牌大卡車奔赴漠沙公社所在地仙河。

我們乘坐的大卡車駛進仙河時,熱浪襲來。那是一股幹幹的熱氣,與上海黏糊糊的濕熱不同,我覺得全身要被灼傷了。我站在卡車車鬥的前排, 看見路邊一排排鳳凰樹上紅彤彤的花兒盛開,翠綠的樹葉陪襯著,漂亮極了。在我以往的認知裏,高高的是樹,綠的;矮矮的是花,彩色的。我沒想到大樹也能開花,真是城市裏的人太孤陋寡聞了。我被鳳凰樹的嬌豔驚呆,但鳳凰樹看到我們知青過來,絲毫沒有退讓,直直地挺在那兒,樹枝、花朵好不留情地刮到我們臉上。我隻能蹲下躲著,閉眼不敢再看。



美麗的鳳凰樹

(圖片來自網絡)

從仙河到我們插隊的曼隴大隊13生產隊上阿奴村還要爬3-4小時的山路。村裏的幾位傣族老鄉牽著牛車來接我們。那時我們帶的是木頭箱子,家裏希望把我們一輩子所需要的東西都帶上。實際上箱子裏隻裝了我們日常穿的衣服,家裏省下的幾條肥皂,還有一些固體醬油和白沙糖。我和WL的箱子裏還塞進好些《譯林》雜誌和外國名著。箱子特別沉,老牛車馱著我們六個人的六個箱子幾乎不能行走了,一路上隻聽見老鄉在不停地吆喝。

我們六個人跟著牛車,背著書包艱難地上山,氣喘籲籲,渾身酸痛。那天天氣炎熱,出的汗一下子就蒸發了,隻感到全身曬的火辣辣,整個人似乎要烤熟了。

離開上海五天之後,我們總算很順利地到達半山腰的上阿奴村,那兒就是我們的新家。到了村裏,安心了。我們彼此相望,大家安然無災,行李完好。

而另一個生產隊的同學們就沒有那麽順利了,知青的行李太重,馱行李的牛車翻車,箱子打翻,內裝的各種東西撒了一地。當地的老鄉看見了,驚訝地大叫起來:“這麽多東西呀?上海人的這些東西在供銷社裏都沒有見過!”

聽說有個女同學行李箱子裏最重的、最寶貴的東西就是白砂糖,那是他們全家人口配給所得的,她媽媽一點一點省下來的好東西。她媽媽把白沙糖敦敦實實地裝在一個新買的搪瓷痰盂裏,讓她帶到農村慢慢吃。她媽說,白糖吃完了,那痰盂以後晚上起夜時可以用。知青到達村寨安頓後,那女同學就把新搪瓷痰盂塞進床地下。

據說,有一天,其他村的一個同學去她們集體戶玩,突然肚子痛,就跑進知青宿舍,她發現床底下有個痰盂,二話不說拉出來就在裏麵拉了一堆稀屎。

後來,那女同學聞到床底下有臭味,結果發現那個千裏迢迢帶來的搪瓷痰盂裏的白沙糖居然被一泡屎覆蓋了!她氣得嚎啕大哭,哭聲震天動地。我們這些知青也都為此感到十分惋惜。

我們在村寨裏安頓好後就去公社附近的紅河玩,想請工宣隊師傅們幫我們拍幾張照片帶回上海。

紅河穿越哀牢山,那裏的河水一年中很長的時間裏是血紅血紅的,因為河水摻雜了周圍的紅土。我們四月下旬到漠沙,那時紅河水還不紅。河岸是熱帶雨林中常見的那種寬葉矮樹,我們幾個人躲在大樹的背後,換上遊泳衣,雙手雙腳地爬過河邊的岩石,小心翼翼地走向河中。雖然那天的氣溫高達40度左右,但紅河水很涼,身體一碰到河水,冰冷刺骨。我們讓工宣隊的師傅幫我們拍了幾張照片,就趕緊爬上岸,全身嗖嗖發抖。這就是我們在插隊時唯一的一次遊泳,實際上是唯一的一次泡進河水,根本沒有遊。



  圖一    血紅的紅河



圖二  我們集體戶的知青與工宣隊師傅

我是為了能遊泳而去雲南的,但是紅河裏經常不能遊泳。那時,我們還相信以後會有機會遊泳吧。我們一直這麽想著,盡管一直到我們離開農村也沒有遇到任何遊泳的機會。

去雲南遊泳的願望沒有達成。但是,回顧既往,當初要在六個省中必須選擇一個地方插隊,我選擇了去雲南,那是我的正確決定,管是它阿Q精神,還是自我安慰,我就這麽相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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