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底,我被派往記者站工作。很快,就在工作中認識了高青縣的黑社會老大紀雲。
我是怎麽認識紀雲的呢?
我有個習慣,沒有采訪任務的時候,就拿著地圖,一個人開車在桓台、高青兩縣的鄉鎮轉,挨個村挨個村地走,每到一個村,就下車去村裏轉轉,了解社區民情。不到一年,兩個縣所有的村,我不僅都能叫上名字來,而且不需要問路,不需要導航,直接就能開過去。
一次走到高青縣花溝鎮沙高村,我把車停在村頭。
村頭有一片楊樹林,我注意到,有一條土路通往樹林深處,看不到終點。
這條土路並沒有被野草覆蓋,還有新的車轍,我判斷應該是經常有機動車通行。從坑坑窪窪的程度看,這不是家用小轎車的車轍,一定是大中型貨車留下的印跡。
憑經驗判斷,樹林深處應該會有一個廠子或小作坊。
於是,我沿著土路向裏走,果然,道路的盡頭是一個院子。院子大門緊鎖,我透過大門的縫隙向裏麵張望,一個化工廠正在熱火朝天的幹著,大量紫色的、散發著嗆人刺鼻氣味的汙水,正從牆根處的一個洞口,肆無忌憚地向外流淌。
我拿出從縣委宣傳部那裏拿到的高青縣黨政機關通訊錄,撥打了高青縣環保局辦公室的電話。電話接通後,我直接讓辦公室高主任接電話。那時我剛駐站時間不長,和高主任並不認識,電話時,我向高主任作了自我介紹,對他說:“我在花溝鎮沙高村發現這裏有一個小化工廠,現在正在生產,大量汙染廢水直排,請你們馬上派執法人員過來。”
高主任打著官腔說:“沙高村屬於花溝鎮,這事你找花溝鎮。”就掛斷了電話。
於是,我撥通了花溝鎮黨政辦公室的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女同誌,她問我有什麽事,我說:“我是魯中晨報記者,沙高村發現小化工廠正在大肆排汙,請你們安排工作人員過來調查。”
掛斷電話,我在原地等了接近一個小時,沒有任何人前來,小化工廠還在繼續生產。於是,我第二遍撥通了花溝鎮黨政辦的電話,接電話的還是那個女同誌,我詢問:“我是魯中晨報記者,我剛才反映沙高村小化工廠汙染的事情,你們怎麽還沒有派人過來。”
女同誌說:“已經向領導匯報了。”
我說:“你向領導匯報了,為什麽不派人來?”
女同誌說:“領導怎麽安排的,我不知道。”
我說:“那你告訴我分管工業的副鎮長是誰,請你把他的電話給我。”
接下來的一分多鍾,女同誌顯然是放下了電話,或者是捂住了電話,我隻好在電話裏等待回複,一分多鍾過後,電話就直接給掛掉了。
於是,我再撥打這個電話,就再也沒有人接聽了。
我隻好拿出數碼相機,踩著幾塊大石頭,把相機鏡頭高高舉過院牆,朝著院子裏麵一陣盲拍。
我看到工廠突然停了工,工人們從另一個門急匆匆地離開了廠子。
“不會是執法人員來了吧?”我正這麽想著,一夥人突然把我給圍住了,帶頭的是幾個紋身男(後來知道,其中一人是紀雲團夥的骨幹成員張建),張建身後跟著一群老人,男男女女。
張建問:“你是幹嘛的?”
我說:“我是報社記者。”
張建問:“你有記者證嗎?”
我拿出記者證給他看,張建拿著我的記者證,不給我,而是撥打了一連串的電話。打完電話,張建說:“你來俺村幹啥?”
我說:“沒幹啥,就是來轉轉看看。”
張建說:“這裏有啥好看的,趕緊走。”
我說:“我在這裏發現了一個小化工廠,排放廢水汙染環境。”
張建說:“跟你有啥關係?”
我說:“排汙是違法行為,舉報非法排汙是每個人的責任,何況我是新聞記者。”
張建說:“非法的事情多著呢,你管得過來嗎?”
我說:“正是因為管不過來,我們才要一個一個地管,發現一個,打擊一個,給老百姓一個清朗的天空。”
見我不走,張建就讓幾個人把我架走,我說:“新聞采訪是法律賦予我的權力,任何人不能幹涉,我看你們誰敢動我?”
看到我軟硬不吃,張建帶來的那些老頭老太太把我給圍了起來,說我們這些當記者的沒一個好東西,專門整治老百姓,還有一個老人躺在地上哭嚎,說家裏吃不上飯了……我不怕那幾個紋身男,但這些撒潑打滾的老人確實很難纏。
見有老人躺在了地上,張建吆喝一聲:“記者打人了。”於是,幾個紋身男一擁而上,把我推到他們的車上,拉到了一個院子裏。
院子很大,大約有五六個籃球場那麽大,院門口掛著兩塊牌子,分別是“中國共產黨高青縣花溝鎮沙高村支部委員會”“高青縣沙高村村民委員會”。
院子裏麵有一棟別墅,進入這個別墅,一個中年男子坐在紅木沙發上,並沒有起身,隻是抬起頭看了看我,他從張建手中接過我的記者證看了看,隨手就扔在了茶幾上。
然後就當著我的麵打電話:“我看他記者證了,好像是真的,嗯,嗯,知道了。”
掛斷電話,他對我說:“我叫紀雲,是這個村的村主任,是誰帶你找到這個廠子的?”
在他看來,這個廠子非常隱秘,一般人不可能找得到,所以他懷疑是有人舉報。
我說:“自然是有正義感的老百姓舉報你。”
紀雲說:“隻要你告訴我是誰,我給你兩萬塊錢。”
我說:“對不起,我們有義務保護舉報人,為舉報人保密。”
紀雲留我吃飯,我拒絕了。不一會,縣裏的一位領導給我打來電話,約我過去吃飯。紀雲把我送出來,指著院子裏麵一個正在工作的提油機(磕頭機)說:“看,這是我家的提油機,提上來的石油直接進管網,油田按流量買我家的石油。”
我說:“石油不是屬於國家的礦產嗎,怎麽可能私有。”
紀雲說:“我這個是縣裏麵特批的。”
吃飯間,這位縣領導一再叮囑我,不要惹紀雲。
通過這件事我知道,縣裏和花溝鎮都有紀雲的保護傘。
2010年沙高村兩委換屆,紀雲高票當選村委會主任。
紀雲是1976年出生,時年34歲。不過,他是個刑滿釋放人員,1995年、2005年,他因盜竊、故意傷害、非法拘禁等罪名兩次入獄,2007年出獄。
由於他不是黨員,所以不能擔任村支部書記。
不過,這並不影響他書記、主任“一肩挑”。因為,村裏沒選出書記來,花溝鎮黨委給村裏委派了一名掛職書記。其實,這個掛職書記從來不到沙高村來,成了“掛名書記”。
沙高村又名沙高家,村裏共有5個小組,分別是東紀、西紀、東張、西張、王家。姓氏以紀姓、張姓、王姓居多,也有石姓、孫姓、高姓、杜姓,各姓氏之間相處融洽。本村位於縣城西側,東有西環路,北靠319省道,西接西外環,距縣政府2.5公裏,交通便利,區位優勢明顯。
紀雲能服眾,靠的就是一個字“狠”,敢打人。
兩次監獄經曆並未讓紀雲痛改前非,反而使他認為自己有了幹大事的資本。
在紀雲的小弟當中,有一個叫做張建的,比紀雲大4歲。張建提議,不如幾個人一起幹工程,畢竟一個工程少說也是幾百萬起步,足夠這一幫哥們撈油水分贓。
紀雲幹工程很簡單,除了張建之外,紀雲先後拉攏到張海波、紀風傑、田茂成、紀猛猛等人,組成了“工程隊”的骨幹力量。
在這支隊伍中還有一個特殊的女性,索瀟楊,她是紀雲的妻子,比紀雲小12歲。
2008年,工程承包人張某正要運送材料進場準備開工,現場卻突然到訪了幾個不速之客。幕後大佬紀雲並未現身,來人是紀風傑等人,他們以各種莫名其妙的理由,阻止張某某往場內送料。
權衡利弊,張某無奈放棄自己合法承包的工地,退出了工程,發包人也被迫將工程轉手交給紀風傑承包。
這一次強包工程,紀雲團夥就得到了50多萬的工程款。
出獄短短三年,紀雲的財產就迅速膨脹起來。有了錢,紀雲決定競選村委會主任。
2010年,紀雲果然如願以償,當選成為沙高村主任。村裏選不出書記,花溝鎮黨委就給他安排了一個掛職書記。但實際上,是紀雲書記、主任“一肩挑”。
2010年2月6日,上次在工程風波中受盡委屈的張某喝醉了酒,趁著酒勁給紀雲打電話,在電話裏吵了起來。紀雲當即帶上同夥,拿著棍子、匕首就直接找到張某家中,將張某左小腿打成了粉碎性骨折。
張某怕招來更大報複,不敢報警,隻能自認倒黴。
2012年初,高青縣一個姓鄭的老板因公司資金緊張與紀雲簽訂200萬元借款合同,月息7分。
鄭老板沒有想到,自己卻是羊入虎口,紀雲轉出的款項並不足數,催錢的消息倒是一天比一天急迫,語氣也是粗魯暴躁,毫不耐煩。
7月份,鄭老板歸還了70萬元,但紀雲已經等不及了。紀雲團夥再次對他進行毆打、把他的車子扣下,派人24小時跟隨他當麵催債。鄭老板的公司印刷設備遭到破壞癱瘓,嚴重影響經營活動。
一些同樣放貸的人聽說了紀雲有一套無往不利的“追債”的本領,便動了心思,找上門請求紀雲以他的名義幫助自己討債,並許諾給紀雲相當的好處費。
但讓這些人想不到的是,既然他們是以紀雲的名字上門要債,自然這些債就成了紀雲“借”出去的,錢自然要還到紀雲手裏。
這些債主機關算盡,沒料到被來了個“黑吃黑”,白白送給紀雲團夥又一大筆錢。
紀雲還把手伸到了索瀟楊的老家淄博張店,跨境插手當地的各種經濟糾紛、民事糾紛,同時大發不義橫財。
2018年1月,中央政法委召開全國掃黑除惡專項鬥爭電視電話會議,全國掃黑除惡專項鬥爭開始。
2018年9月21日,一張高青縣掃黑除惡辦公室的蓋章布告貼了出來:
紀雲涉黑惡犯罪被公安機關刑事拘留。9月12日、17日,犯罪嫌疑人紀雲、索瀟揚涉黑惡犯罪被高青縣公安局刑事拘留。經查,該黑惡團夥涉嫌尋釁滋事、故意傷害、非法經營等多項罪名…希望廣大人民群眾繼續積極提供該黑惡團夥的違法犯罪線索。
2019年12月30日,高青縣人民法院對以紀雲為首的惡勢力犯罪集團成員作出判決:
集團首要分子紀雲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2年;犯非法拘禁罪,判處有期徒刑2年;犯尋釁滋事罪,判處有期徒刑10年,並處罰金人民幣100萬元,決定執行有期徒刑13年6個月,並處罰金人民幣100萬元。
索瀟楊犯非法拘禁罪,判處有期徒刑1年,犯尋釁滋事罪判處有期徒刑2年,決定執行有期徒刑2年6個月。
張建、張海波、紀風傑、田茂成等以非法拘禁罪、尋釁滋事罪、偽造公司、企業印章罪、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也分別獲刑3至4年,並處罰金。
團夥中年齡最小的紀猛猛,因尋釁滋事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年6個月,緩刑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