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缸裏的孫鳳 （108）

還有一周暑假就要結束，齊嘯開始為孫鳳準備帶去肥城的東西。

孫鳳是離嶺鎮第一個飛出去上大學的人，這在當地是一件大事，因此她也成了全鎮家喻戶曉的人物。

孫讚周蕙現在也大大地抖了起來，走到哪裏都有人誇他們夫妻教女有方，不但成了當地為人父母者的典範，同時也收獲了滿滿的恭維和羨慕，這讓他們登天一般地受用。直到這時候，夫婦倆才終於意識到，不會做飯無所謂，不會幹活無所謂，碗洗不幹淨更無所謂，會讀書比什麽都強，會讀書才能揚名立萬，會讀書才能野雞變鳳凰。

齊嘯發自內心地為自己的小媳婦感到自豪，認為孫鳳不但美貌無雙，也聰慧過人，是離嶺鎮的人尖子。他大擺宴席，毫不吝嗇地和別人分享自己的快樂，仿佛要去上大學的人是他。

二人出發去肥城的那天，齊赫不是以公爹的身份，而是以鎮長的身份，帶著教育口的幾個相關人員，親自去送站。第二天的鎮報專門做了報道，報道上還附了一張齊赫與孫鳳在車站的合影。就是這張合影，後來把孫讚和周蕙氣得心裏直突突。他們認為上報紙的機會應該是他們的，是他們生了孫鳳，養了孫鳳，還把她教育的這般出息，結果卻被齊赫摘了果子搶了風頭。不過再不服氣，他們也不敢把怨氣撒到院門外，隻敢關起門窗罵爹罵娘。

那是一個陰天，漫天的鐵灰色雲團，蠶蛹一般在離嶺鎮上方蠕動。可就在火車在遠處嘶鳴的時候，突然一道金光從雲隙中破空而出。那光筆直而碩大，仿佛一條金龍張開了巨口，要吞下整個車站。

有人就恭喜齊赫，說這是個好兆頭，預示著你兒子兒媳日後定會飛黃騰達雲雲。

齊赫沒有客氣，哈哈大笑著收下了祝福。

汽笛聲再次響起後，送行的與遠去的快速分割開來。孫鳳坐在火車上，掃一眼身邊高大帥氣的齊嘯，轉頭看向車窗外。

樹，房子，大山，飛一樣地向後遠去。窗外的一切在高速中破碎，淩亂，朦朧。

婚姻包裹下的內心，是十八歲的豪情萬丈。

再見，離嶺鎮！再見，大山！從此乾坤浩蕩，日月八荒，翽翽其羽，逐夢追風！

穿山，跨水，經風，曆雨，一輛綠皮火車，穩穩地開進二十一世紀初的夏末初秋，開進了現代與繁華。

“鳳，到肥城了。”齊嘯站起身，把行李從架子上拿下來。

孫鳳像是突然睡醒一般，忙站了起來。齊嘯把她拉到身前，二人跟著人群，亦步亦趨地下了車。

站台牌上寫著兩個大字：肥城。

你好，我又來了。她綻開最純粹的笑容，和肥城招呼道。

站台上人頭攢動。

齊嘯背了個大背包，左手推著行李箱，右手牽著左顧右盼的孫鳳，心裏空空的有些不踏實。

“鳳，看著路。”齊嘯提醒被月台上翹起的一塊方磚差點絆倒的孫鳳。

孫鳳收回目光，看向齊嘯。

初秋傍晚的餘輝下，深邃的眼神，立體的五官，被風吹拂起來的齊肩長發。他仿佛就是一幅油畫。

風忽然被施了魔法，竟登堂入室地直吹進孫鳳的心裏，吹得她心神恍惚，吹得她驀然慌亂起來。

如果他不是齊嘯，也許我會愛上他。孫鳳把目光移向遠處，跟自己說道。

無數次聽周圍人說齊嘯長得好，孫鳳從來沒有什麽感覺，而此刻，感覺竟突如其來。齊嘯確實長得讓人一見心動，尤其是安靜時那一抹似有似無的憂鬱。孫鳳覺得那隻牽著自己的手，寬厚溫暖，大棉口袋一般，讓她感覺心安。

二人出了火車站。

孫鳳立在站前廣場上，看著大街上的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看著一望無際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剛下火車時的豪情竟忽然變成了惶恐。

大海裏的一滴水，沙灘上的一粒沙。人太渺小了，自己太渺小了。

山窩裏的鳳凰，飛到了肥城，原來卻是百鳥入林。同樣是繁華的大城市，如果當年剛到江市的孫鳳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那此時的她則對肥城多了一份敬畏與謙卑。

站在肥城燦若繁星的街頭，內心的不安讓十八歲的孫鳳告誡自己，永遠踏實地做自己。她握緊齊嘯那隻汗津津的手，提醒自己，盡管當年的開始是個錯誤，但無論如何，沒有他，就不會有如今的自己。

看著孫鳳不符合年紀的肅穆神情，齊嘯心中的不安卻越來越強烈。這份不安，來自這個大城市，也來自身邊的孫鳳，更來自他內心的彷徨與不自信。

二人在火車站附近的停車場上了肥城大學接新生的大客車。大客車一路在肥城華燈初上的流光溢彩中行駛，宛若星海中的一葉扁舟。

大客車最後停在了幾棟宿舍樓前。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但宿舍樓前依然燈火通明，熙熙攘攘。一排排桌子擺在宿舍樓群前的一個小廣場上，有人站在桌前，舉個牌子向剛下車的新生喊：“機械係的在這裏。”

“外語係的。”

“化工係的。”

“電子的在這裏。”

仿佛火車站招徠客人的店家們，聲音此起彼伏，非常熱鬧。

孫鳳找到了電子係，馬上有幾個學生模樣的年輕小夥子從桌子後麵站了起來，“同學，是新生報到嗎？請出示錄取通知書和身份證。”

齊嘯看看桌後那幾個還有些稚氣的麵孔，從背包裏取出孫鳳的錄取通知書和身份證，遞了過去。

於是有人記錄，有人填住宿證，有人辦食堂卡，還有人給孫鳳介紹校園地圖上的幾個重要地點。

當所有手續辦完後，孫鳳把手裏的一堆卡交給齊嘯，回頭問道：“請問我的宿舍樓是哪一棟？”

話音還沒落盡，已經有一個高個子男生從桌後橫跳出來，他上前拿過孫鳳的行李箱，“走，我送你過去。”

齊嘯立刻按住行李箱，微笑著拒絕，“不用麻煩了，你給我們指一下就行。”

那男生咧開一張闊嘴，“不行，這是我們必須做的，新生入學，宿舍裏亂糟糟的，你都找不到哪兒是哪兒。”說完，也不等他們，拖著箱子大步往前走去。

齊嘯與孫鳳互相看了一眼，隻好跟在那男生後麵。

視野裏的幾棟灰色水泥宿舍樓一模一樣。那男生走過小廣場，三轉兩轉，又穿過一個籃球場，最後帶他們進了其中一棟。他們從中間的寬大樓梯走上去，直到五樓，才沿著走廊往裏走。走廊裏有很多家長年紀的男男女女，拖著大包小裹，身邊跟著一臉懵懂的少女們。

到了走廊盡頭，那男生在一個門前停了下來，對孫鳳說：“五一五房間，這就是你的宿舍。”

男生上前敲敲門，卻沒有人應門，男生就用手裏的鑰匙一邊開門一邊說：“你可能是第一個。”

三人進到裏麵一看，果然沒有人。

這時，那男生才把鑰匙交到孫鳳手裏，笑著叮囑，“鑰匙別弄丟了。”

孫鳳注意到他細長的手指，跟他的粗眉大眼很不襯。男生把孫鳳的箱子拖到窗邊的一個鋪位，“這個位置好，離門遠，不吵。離窗近，亮堂。”他看看孫鳳，又說：“孫鳳是吧，我叫錢聚，是咱們係大二的，以後有事找我。這位是你哥哥？”

從在小廣場報到，到進女生樓之前，齊嘯注意到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那就是這是一個男女比例極度失調的大學，滿眼幾乎都是男生，女生則象奶油蛋糕上的櫻桃，隻是用來點綴的。這個發現讓齊嘯產生了更加濃烈的不安全感，他上前摟住孫鳳，在她耳邊悄悄說：“鳳，還記得我跟你說的話嗎？告訴他我是誰。”

孫鳳心想，在所有新生裏，大概自己是唯一一個由丈夫來送的吧，這樣一個異類，如果被別人知道了，非得成爆炸性新聞不可，而自己也將成了別人議論指點的靶子。可她很清楚齊嘯宣誓主權的意思，於是牽住他的手，對錢聚說：“這是我男朋友。”

錢聚笑著伸過手來，跟齊嘯握握手，“你好，很高興認識你。那行，我的工作完成了，孫鳳，再見。”

錢聚走了之後，齊嘯笑眯眯看著孫鳳，心說：行，不錯，有進步，比上次說是表哥強。

然後齊嘯打開箱子，開始替她整理床位。被褥都是肥城大學統一發放，一色的深灰。齊嘯很不滿意。

“鳳，這顏色真難看，像監獄裏的被子。男生用還行，你一個小姑娘，太素了，要不然我明天買個花被套給你套上？”

孫鳳馬上否決，“不要，我不想跟別人不一樣。”

齊嘯瞄她一眼，隻得放棄自己的主張。

這房間比江市一中的宿舍大些，卻隻有四張床，兩個一組分別靠著門兩側的牆。每架床分上下兩層，上麵是床鋪，下麵有一個寫字桌和一把木椅子，寫字桌上有個黑色的小台燈，書桌邊靠牆有一個落地小書架。

孫鳳走到與門相對的窗邊，開了窗朝外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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