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舊山河

     重拾舊山河

  ---- 曆史應該怎樣讀
刀爾登的《舊山河》是開本很小、薄薄的一本書,多年前從朋友處得到,一直放在我的床頭,偶爾在睡前翻一翻,讀幾頁,很酎讀。對我來說,能享此殊榮的書不多,還有一本是奧勒留的《隨想錄》。

   這本書裏的文章,還有劉瑜寫的序,我都讀過好幾遍。不像學生時代和作研究的時候,有些書和文章,不管喜歡不喜歡,都要硬著頭皮去讀。現在讀書,完全自由,完全取決於自己的喜好。

   讀刀爾登的文章,首先是被他的文筆吸引住了。

   我現在挑書,先粗略地翻一翻,瀏覽幾頁。如果文筆生澀,語句不通,或者行文幹巴巴,我是沒有耐心讀下去的。文筆優美流暢的文章,不管內容如何,閱讀體驗不會太差。

   按劉瑜的說法,刀爾登的文字很筋道,富有韻律。這樣的閱讀體驗,十幾年前讀張中行先生的書的時候有過。張先生的文筆非常有特色,句子很短,三個、四個或五個字成句,有時甚至隻有兩個字,不急不徐,讀起來很有節奏感,像跳探戈似的,優雅舒緩。

   刀爾登和張先生都是河北人士。據說我們都在學的普通話,是以河北話為基礎形成的,這可能給了河北人在中文寫作方麵留下了天然的優勢。

   我一直想模仿刀爾登的行文風格,但都無功而返,隻能在斷句上學點皮毛,再進一步,則純屬東施效顰。他的文字功底爐火純青, 用詞老辣又不失雅致。他的文字,是用文火煨製的,慢慢咀嚼,滋味悠長。

   我們這一代人,古漢語底子好的不多,通讀過《史記》和《資治通鑒》原文的,也不會多,但這並不妨礙無數人號稱研究過中國曆史、精通中國曆史。

   劉瑜在序言裏說的很形象,按傳統的方式去讀中國曆史,是很容易中毒的,就像喝了用三聚氰胺配製出來的牛奶。她說她不敢草率地涉獵中國曆史。

   我一個朋友是研究中國曆史的,我在他宿舍裏看到過線裝、豎排、沒有標點的曆史書,翻了幾頁,有眩暈感,實在讀不下去。朋友卻捧著那本老古董,得意地說:咱們的老祖宗就是比西人的祖宗聰明,我們的書是豎排的,後人一邊讀一邊點頭稱是,寫得太棒了、實在是棒!西人的字母文字,都是橫排的,讀者一邊看一邊搖頭:胡說八道、一派胡言!

   我們對中國曆史的係統知識,主要還是來自於中學的曆史課本。中學曆史有兩條主線:一是善惡之爭、忠奸之爭,二是人民是曆史的創造者,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被壓迫者的反抗是推動曆史發展的動力。這樣學曆史,是可以把人學成傻子的。

   刀爾登讀曆史,讀得澄明透徹。讀史讀到他那種境界,我是不敢奢望的,因為首先要有鑽進故紙堆的勇氣,還要有鑽岀來的智慧。

   在我看來,他是站在自由主義的角度,用常識、常理、常情,調侃道貌岸然的士林儒生,嘲諷殘暴無恥的專製皇權,同情苦難深重的黎民百姓。他唾棄了虛偽的道德文章,讓曆史讀起來充滿了人情世故。在他筆下,曆史不再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可憎嘴臉。

   書裏有一篇文章叫《救星魏忠賢》,講到明末東林黨人和閹黨的權力之爭猶如“兩個小偷吵架,難有莊嚴”。他說:公權,無論是借來的,還是搶來、偷來、騙來的,無一絲一毫不取自私權。又說:此權不專於魏忠賢,便專於他人之手,對於庶民來說,有什麽區別嗎?東林黨人也有得勢的時候,雖然滿朝忠義,正氣滾滾,威風凜凜,但在治國理政上,於國計民生,絲毫不見特別之處,並不比閹宦當道強一分半毫。

   在我們的史書上,武王伐紂,是以善伐惡,以正義討伐不正義。刀爾登在《紂之不善》一文裏,經過旁征博引、條分縷析,發現武王罵紂王的那些事,沒有多少根據。他寫道:雖是政治鬥爭,也是風俗使然。利益之爭,關乎情勢,未必關乎善惡。以為對手越不體麵,自己越體麵,把對手說得十分不堪,自己立即獲得道德上的豁免權,什麽事都可以做,而且心安理得。這樣,我們就理解了孟子為什麽要睜著眼睛說瞎話,堅決否認周人弑君,也否認牧野之戰血流漂杵。

   關於人民在中國曆史上的作用,他以為這是一大政治神化,即得人心者得天下。他進一步說,人民隻能集體地做兩件事: 一個是等,“若大旱之望雲霓”;一個是列隊歡迎,“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他在好幾篇文章裏討論了中國文人在專製王權下的生態。李贄很有個性《萬曆十五年》有一篇也是寫李贄的。李贄是個專唱反調的人,在哪兒都是刺兒頭一個,名氣響,脾氣大,但好像沒有什麽擺得上台麵的高論。他最有名的一段話的頭一句是:我平生不愛屬人管。但轉過臉來就讚美秦始皇是“千古一帝”,甚至誇朱元璋是“千萬古一帝”。不知他是真熱愛自由,還是熱愛管人的自由?

   他談到的和李贄的命運同樣悲催的另一個文人嵇康。他形象地把嵇康稱為鮒人,愛出風頭,追求卓爾不群,卻又擔憂沒有眾人跟隨。

  今天有不少人討論穿越回哪個朝代最好。對此,刀爾登有獨特的見解。不到百年的元朝,對中國文人來說,是非常奇特的時期,雖然漢人被列入低端人口,但漢族的知識分子卻獲得了功史上罕見的自由發展的時代。沒有了科舉的期盼和羈絆,沒有了文字獄的恐懼,中國的曲藝在短短的幾十年裏大放異彩,其間湧現的曲藝家和曲藝作品,和莎士比亞及其作品相提並論,也毫無遜色。中國文人也犯不著妄自菲薄,隻要稍有機會,我們也是能創造奇跡的。

   沈從文先生說:麵對曆史的時候,有誰能不惆悵呢!我以為,除了惆悵,還應該多一些敬畏和審慎。僅僅讀了當年明月和二月河的戲說曆史、聽了袁騰飛的水煮曆史,就敢對曆史人物和曆史事件大肆褒貶的人,當下還真有不少,這些人的勇氣真的令人敬佩。

   自由主義在中國大陸的政界和學界向來是不受待見的,生存條件相對艱辛。

   刀爾登是地道的自由主義者,他本來是體製內的人物,主動放棄了體製內的種種特權,成了一個自由職業者,以身作則地踐行自由主義者的追求。所以,自由主義者讀他的文章,常常有會心的一笑,他怎麽把我想說而表達不清楚的東西說得這麽透徹呢!而那些體製內的人,或者思想還禁錮在體製裏的人,不一定會喜歡他的銳利和睿智。

                     2025-04-26 寫於蒙村

思蘆 發表評論於
同喜歡刀爾登,王小波之後最好的雜文寫手。
兵團農工 發表評論於
據說,比較真實的中國曆史書是外國人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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