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父親和哥哥在冬季來臨前又去了色湖很多次,每次都能挑一擔裹著黑泥巴的蓮藕回來。一直到天氣寒冷,色湖灘上的淤泥都凍得硬幫幫的、下不了手的時候父親才放棄。
不久,北風就從村後樹林子裏一陣陣地刮過來,橫掃樹枝上殘留的葉子,又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塵埃,呼嘯著掠過屋頂,在天地之間盤旋了一下便消失在村外的荒野之中。北風日夜不息地刮著,越刮越冷,連清河都冰凍了一層皮,天地之間灰蒙蒙的一片。好一幅千村鳥飛盡,萬徑人蹤滅的寒冷景象。
父親早晨起來去清河邊挑水,他需要帶上長柄的鋤頭,用力將河麵上砸出來一個大窟窿,才能連碎冰和水一起挑回家。
媽媽做飯時廚房很暖和,我總是自告奮勇地幫媽媽燒火,順便在紅紅的灶灰裏埋下兩個紅薯,預備著當零食吃。
通常是在吃完早飯之後,父親雙手抄在袖筒裏,吸著冷氣去牛棚裏給老牛喂草。媽媽望著父親的背影,常常歎息地對我說:“ 人間沒有任何動物比牛更苦,它三更下地耕種,五更上路拉車,過度的勞累讓我家的老牛瘦骨嶙峋。它又不會說話,不管是累了,渴了,還是餓了都不抱怨,隻是默默地慢吞吞地蹭過來,看著你,真是可憐啊。”
歸我家管的老牛骨架非常大,因為瘦,騎在它的背上屁股硌得很疼。我有時盯著溫順的老牛,心想天仙配裏的老牛是神仙下凡,我們家的老牛會不會也在某一天也突然開口說話呢?
父親從牛欄回來,站在大門口跺著腳上的殘雪,嘴裏抱怨著:
早上驚一肉(穿上冷棉衣),
晚上肉一驚(鑽進冷被窩),
一天兩斤肉( 兩次被驚到 ),
不見肉嚐心。
父親為人正直,做小生意又不會,空著兩隻白手,懷著一片冰心。屋外是冰天雪地,屋裏是窮得叮當響,一天吃兩頓稀飯加鹹菜,那裏去活變出肉來吃?我家豬圈裏的豬,等養肥了是要替家裏還債的,不能打它的主意啦。至於母雞也是舍不得吃的,留著來年孵小雞和下蛋。
父親的牢騷話傳到爺爺的耳朵裏,他老人家正半躺在床上閉目養神,一會兒掀開被子起床了。爺爺兩隻手也習慣地抄在袖同裏,從他的臥室裏趿著棉鞋走出來,見父親冷得邊搓手邊站在堂屋裏跺腳,爺爺顫巍巍地湊過去和父親嘀咕起來。
後來我才知道是爺爺給父親出主意:去色湖灘邊撿凍死的野鴨。這差不多就像是天上掉餡餅了,不巧的是我哥哥這兩天因感冒發燒了,正縮在被窩裏 “ 哼哼唧唧 ” 地叫苦連天。父親不得己叫上我一起去,說是給他路上做伴,我一聽,心當即就冷了半截。
屋外麵的北風還在 “ 呼呼 ” 地刮著,狂風吹得我家漏洞百出的破窗戶 “ 砰!砰!” 地響。尺來長的冰溜子像透亮的水晶小柱子,示威似的一排排地掛在大門口的房簷上,越發使人感到心灰意涼。我心裏是一萬個不想去,卻又不敢違抗,小時候父母親的話對我來說就是聖旨。
寒冬臘月裏,我穿上厚厚的碎花舊棉衣、棉褲和媽媽親手做的棉暖鞋,媽媽將還她深綠色方巾把我的頭臉都包起來,隻露出眼睛。我跟在父親的後麵含淚出門,迎著刺骨的寒風朝東北方向的色湖走去。冷颼颼的風似刀子般割我的臉,寒氣從我的鼻孔裏鑽進身體,心都涼透了。我感覺自己像是赤著腳板心行走在凍得硬邦邦的泥土路上,全身忍不住冷得發抖,特別是滿口的牙齒,抖得最厲害,發出 “ 咯噔 !咯噔!” 地叫苦聲。
天氣陰沉沉的,太陽收起它那冷淡的光芒,好像它也怕冷似的縮進了像棉胎一樣厚厚地雲層裏麵,低低的雲層幾乎壓在我們的頭上。刺骨的狂風發出尖厲刺耳的聲音一陣又一陣地呼嘯而過,路邊那些孤零零地光禿禿的樹枝冷得在風中顫抖,還有溝邊的荊條,被凜冽的北風吹得快貼在凍土地上。數九寒天,整個世界成了大冰箱,空氣也似乎也結冰了,我得大口地喘氣才能吸上氧氣。
我們是迎風而行,因此步履艱難。我是走一步退兩步,不一會兒,從我的嘴裏和鼻孔裏噴出來的團團熱氣,凝成了一層薄冰,凍結在圍巾上,恰似鑲上一圈冰花邊,圍繞在我凍得通紅的臉上。強勁的寒風簡直快要把我吹倒了,吹飛了,害得我連站都快站不住了。早上喝下去的粥很快就被身體消耗殆盡,又冷又餓的我學著父親的樣子,低著頭,彎著身子,趔趔趄趄地走在人跡罕見的田野上。我們翻過了百裏長堤,穿過一片荒野的土地,眼前便是色湖農場的排水渠,也是我們村與農場的分界線。
排水渠寬約十來米,深約四、五米,一座獨木橋橫跨兩岸。獨木橋的橋麵隻有一尺半寬,由兩塊粗糙的變了形的厚木板拚在一起,搭在溝渠上麵。可能建橋的時候,人們發現木板不夠長,便加上一截,看看還是不夠長,再加多一截。拚湊出來的獨木橋上都是窟隆和縫隙,獨木橋下有兩個橋墩,分別用三根身不正的胳膊粗的野樹交叉的托住橋身,膽子小的人走上去免不了要提心吊膽的。俗話說好鐵不打釘,好樹幹鄉下人要留著造房子時做棟梁,對於鄉下人來說,能有橋過去就已經是天大的福氣了。
夏季長江洪峰過境,排水渠的水都快漫到路上。在風和日麗的日子,我和哥哥去色湖摸魚、摘蓮蓬等,每次走在獨木橋上,兩邊又沒扶手,獨木橋在腳下晃晃蕩蕩著,人跟著搖搖晃晃的,心也吊在半空中晃蕩晃蕩。剛開始我還如企鵝般伸開雙臂,手心裏抓兩把冷汗,低著頭,因為一不小心腳會卡在獨木橋上的縫裏拔不出來,那會讓人絕望地想:要命還是要鞋?走到橋中時,看到排水渠裏深不見底,頭暈目眩的邁不動腳了,總是哥哥牽著我的手過橋。快到對岸了,我就迫不及待飛奔上岸,腳踏實地後才安心安神。
冬天的排水渠大概隻有齊膝深的水,露出水麵上枯萎的枯枝,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支撐著獨木橋的滿身癤疤且己經是黑不溜秋的樹杆,望上去瘦骨嶙峋,一點都不結實,使獨木橋顯得更高、更危險,給人隨時會垮塌下來的感覺。
我抓住父親棉衣的後擺,小心翼翼地走上 “ 吱吱嘎嘎 ” 地叫的獨木橋。
過了橋,穿過一片荒涼的棉田,便是農場的農工宿舍,從屋頂上冒出來的炊煙在寒氣裏顯得格外濃厚與醒目。我們父女倆一前一後地走在荒無人煙、一眼望不到邊的空曠的農場機耕路上。
父親的頭上戴著深藍色舊帽子,帽舌軟塌塌地搭在額頭上,他的雙手交叉地縮在袖管裏的,腋下夾著魚叉,褲兜裏揣著蛇皮袋子,露出一小截在風中顫抖。父親上身穿著退了色的深藍色單薄的破棉襖,棉襖的後背被風吹得鼓起來,肩上的幾個破洞裏露出棉花,在寒風裏不停地搖晃,像是隨時都會飛出去一樣。為了保暖,父親冷得一邊 “ 噝噝 ” 地吸著冷氣,一邊從棉衣口袋裏掏出麻繩,在破棉襖外攔腰緊緊地係住。父親的下身穿著單薄的灰色舊長褲,膝蓋上補著不同色的補丁,也被寒風吹得鼓起來,像麵難看的旗幟一樣,他的雙腳套在已經發白的解放鞋裏,鞋尖處已經裂開口,露出皂色的棉襪,跟父親的褲子顏色倒是很搭配。
北風呼嘯而過,發出鬼哭狼嚎似的尖厲的嗚嗚聲,回蕩在荒涼的光禿禿田野上空,同時卷起了漫天沙塵和幹枯的落葉。在這樣寒冷荒涼的的天氣,真是鬼都不出門。
不久我們再翻過最後一道攔湖堤壩,壩腳下又是一道排水渠橫在眼前,好在有個小渡船。渡船的船頭和船尾都裝著長長的鐵索,鐵索的另一頭分別牢牢地綁在岸邊的木樁上。
父親拉著我上了船,然後便站在船頭拉鐵索,船靠岸,走上斜波,眼前便是一望無際的寂靜的色湖湖灘,周圍前後左右杳無人煙,遠望色湖平靜如鏡子,沒有一絲波紋,冰凍般的沉寂。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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