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在藝專任教的日子(下)

自己的經曆和自己的紀實性作品,也有社會評論。
打印 被閱讀次數

4、學習給學生上課

      在大學讀書期間,我曾經多次下鄉參加“整風整社”或“四清運動”。在農村生產隊,麵對男女社員,我已經學會給他們宣讀中央文件和滔滔不絕地宣講文件精神。我想,來到藝校給京劇班學生上語文課和數學課,隻要有教材,無非是小菜一碟。

     沒想到,這些京劇班十一二歲的男孩和女孩,他們和農村男女社員不同,農村的男女社員都是成人,和他們打交道,隻要不擺架子,大家都是客客氣氣,如果幹活肯賣力氣,農民對你也很友好;可是和這些京劇班的小孩打交道,我一點經驗都沒有。他們都是小學還沒有讀完,就招來學京劇。這些孩子一般都性格比較活潑,喜歡打打鬧鬧,上專業課都還認真,覺得好玩;而對文化課有些孩子就不太感興趣。所以,上課時,我發現他們精神不太集中,特別是一些男孩子,常常彼此動手動腳,或者交頭接耳,或者彼此丟紙團,有的還離開位子,在課堂上走來走去……

       我把這種情況反映給蔣大鵬,他說,這些京劇班的孩子都是這樣,文革初期,京劇班的學生鬧得最凶。現在,我們接受文革的教訓,隻能哄著教。屠秀珍的看法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上課要先整頓課堂秩序,給學生規定幾條,不準亂說亂動,影響別人。我覺得屠秀珍講得有道理,決定要先把課堂秩序整頓好,不然,教學就沒有效果,等於誤人子弟。

       不過,在開始整頓課堂秩序前,我決定先看看蔣大鵬和屠秀珍是如何上課的。經兩個人同意,我分別在他們上課時,坐在教室後排,聽他們二人如何講課,看學生的課堂紀律如何。蔣大鵬給京劇班的孩子上政治課,我發現他對學生就像幼兒園阿姨對五六歲的孩子一樣,的確以哄為主,客客氣氣,婆婆媽媽,一副好脾氣。結果學生聽課不認真,有人在課堂上悄悄講話,有些男孩子離開位子,或借車筆刀,或去掏別人的口袋等等。蔣大鵬隻是平心靜氣地說,請同學們不要隨便離開座位,請同學們翻開第9頁,請同學們注意聽……我想,這是不是文化大革命學生造反留下的後遺症?

       聽屠秀珍給京劇班上課,隻見屠秀珍的講桌上放一個竹條做教鞭,課堂秩序不好,她就用教鞭抽打黑板或講桌,在響亮的教鞭聲中,在屠秀珍淩厲的目光下,學生馬上變得非常安靜。但看得出來,學生對學習內容好像仍然興趣不大。

       聽了蔣大鵬和屠秀珍兩位老師的課以後,我決定要像屠秀珍那樣,上課對學生要嚴格要求。我首先向學生宣布幾條課堂紀律,諸如不準隨便講話,不準交頭接耳,不準隨便離開座位在教室走動,不準在課堂吃東西等等。並且說,誰要是違背這些課堂紀律,我就取消他的聽課資格,讓他出去。講完之後,我問課堂裏的學生:“聽清楚沒有?”回答我的是一片沉默,都不表態,顯然是一種消極抵抗。心想,這些十幾歲的孩子,還有點不好對付。不過,我決定把整頓課堂紀律繼續進行下去。當時還意識不到自己這是專製主義和家長作風,完全談不上教學方法和教學藝術。

        結果,我開始整頓課堂教學秩序,第一個懲罰的竟然是一個小女孩。那天是上語文課,為了活躍課堂氣氛,使學生精力集中,我要求學生輪流讀課文。就是說,課文由學生讀,每人讀一段,從坐在前排的同學開始。為什麽要這樣?我告訴學生,學京劇表演藝術,在台上的功夫包括唱念做打,其中唱功和念功都需要平日訓練,讀課文就是訓練咬字清楚,發音準確,聲音洪亮,聲情並茂。學生聽了以後,開始一個接著一個讀課文。大概是輪到第5個學生時,她說“我不讀”。問她為什麽?她沉默,過了一會,她又說嗓子不舒服,有點感冒。

        事情到此,我本來應該給她一個台階下,課後再找她個別交談,了解她不讀課文的真實情況。但當時我年輕氣盛,沒有經驗,教育理念也有問題,覺得自己的師道尊嚴被冒犯,就厲聲質問她,為什麽不早說?還說,你如果不想上我的課,可以離開課堂。這個女孩個性比較強,她站起來就往教室外麵走,並且邊走邊說,是你叫我走,對吧?我說,是我叫你走,而且你可以永遠不來上我的課。這個女孩就毅然離開教室,出門把教室門哐地關上,揚長而去……

課堂氣氛一下子變得十分尷尬。

5、政治風雲再起

      林彪事件以後,全國陷入一片驚慌和混亂之中,毛意識到自己搞得文化大革命已經破產,在沮喪和痛苦中,他接到鄧小平在江西寫來的信,考慮再三,決定重新啟用鄧小平來收拾爛攤子。於是,1973年3月10日,中央作出《關於恢複鄧小平同誌的黨的組織生活和國務院副總理的職務的決定》。

      鄧小平複出後,在聽取了教育部門領導和教育專家的意見以後,對1971年開始實行的推薦和選拔工農兵上大學的規定進行修訂,增加了“文化考試”的內容,試圖重新恢複用知識選拔人才的老辦法。

     “四人幫”一夥不甘心手中權力被鄧小平奪走,於是在中共上層又卷起新的政治風雲,這就是張鐵生事件和黃帥事件發生的背景。

張鐵生事件,我是從教研組的政治學習中知道的。文革初期,大家都關心國家大事,關心全國的運動形勢,每天聽廣播,千方百計找報紙讀,或者互相傳閱紅衛兵印的小報和傳單;而在林彪事件發生以後,大家普遍不再對政治感興趣,除了幹本職工作,除了柴米油鹽和老婆孩子,大家都無心去看報或聽廣播。但有些關心社會政治和國際形勢的人,則千方百計秘密收聽外國廣播電台的廣播……

      大概是1973年夏天,那天,文化課教研組按慣例進行政治學習,內容是由《人民日報》轉載,並加編者按語的張鐵生給領導的信。這封信的主要內容是寫他由於抓農業生產,沒時間準備,所以對許多考試題目回答不出,希望有關領導能夠考慮:究竟是錄取那些埋頭讀書,一心想考大學的人?還是選拔像他這樣熱愛農村勞動生產的年輕人讀大學?等等。

     由於通過網絡可以查閱當年張鐵生事件的真相,因此在這裏,筆者把1973年7月19日《遼寧日報》以《一份發人深省的答卷》為題發表張鐵生信的編者按引述如下:“張鐵生同誌是1968年的下鄉知識青年,共青團員,現任興城縣白塔公社棗山大隊第四生產隊隊長。他對物理化學這門課的考試,似乎交了‘白卷’,然而對整個大學招生的路線問題,卻交了一份頗有見解、發人深省的答卷。” 接著,同年8月10日《人民日報》另加編者按:“7月19日,《遼寧日報》以《一份發人深省的答卷》為題,刊登了一位下鄉知識青年的信,並為此加了編者按。這封信提出了教育戰線上兩條路線、兩種思想鬥爭中的一個重要問題,確實發人深思。”[

         讀完報上登的張鐵生給領導的信和編者按語以後,主持政治學習的蔣大鵬說,大家可以就報上文章內容議論議論。開始,大家都不發言,沉默一會,心直口快的屠秀珍說,頭兩年是采用“群眾推薦、領導批準和學校複審”的方法上大學,聽說在推薦過程中一些幹部子女開後門的情況嚴重;而且那些工農兵學員的文化水平參差不齊,進入大學以後,課都不好上。現在增加了文化考試,又說是資產階級教育路線複辟,那麽今後上大學怎麽個上法?

       屠秀珍講的可能是大家心裏的共同想法,誰也無法回答。過了一會,李曼蘭說,咱們中專老師,招生考不考試是領導的事情,我們隻管上課就行。接著,大家開始議論藝術專科學校招生應該怎麽招?如果京劇班取消文化課的考試,學生會不會更不願意學?等等,而對什麽是無產階級教育路線,什麽是資產階級教育路線這些抽象理論問題,大家不再感興趣。

       沒過幾個月,中國又出了一個黃帥事件。這個事件和我們文化課教師的教學就有直接關係了。那是1973年底,北京海澱區中關村第一小學五年級班主任布置全班學生寫日記,要求大家要寫出自己的心裏話。黃帥9月7日的日記寫道: “今天,××沒有遵守課堂紀律,做了些小動作,老師把他叫到前麵,說:‘我真想拿教鞭敲你的頭。’這句話你說得不夠確切吧,希望你對同學的錯誤耐心幫助,說話多注意些……”。班主任看了這篇批評自己的日記後,說黃帥“提意見純粹是為了拆老師的台,降低老師的威信”。於是,接下來兩個多月,班主任老師號召同學“對黃帥的錯誤要批判,不要跟著她學,要和她劃清界線”。

     黃帥覺得自己受了委屈,便給《北京日報》寫了一封信,她信中說:“我是紅小兵,熱愛黨和毛主席,隻不過把自己的心裏話寫在日記上,可是近兩個月老師一直抓住不放。最近許多天,我吃不下飯,晚上做夢驚哭,但是,我沒有被壓服,一次又一次地提出意見。究竟我犯了啥嚴重錯誤?難道還要我們毛澤東時代的青少年再做舊教育製度‘師道尊嚴’奴役下的奴隸嗎?”

四人幫一夥製造張鐵生事件以後,覺得力度還不夠,要在教育界繼續樹立一個“反對資產階級複辟勢力”、“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回潮”的典型,於是黃帥的日記和信又被選中。《北京日報》把日記作了摘編,並在1973年12月12日加了編者按語公開發表。《人民日報》12月28日又在頭版頭條位置全文轉載。幾天之內,黃帥又成了中國家喻戶曉的“敢於反潮流的革命小闖將”。

      黃帥事件,給我們教研組的老師震動很大。大家在座談討論時,開始是分析黃帥和班主任老師誰是誰非,覺得黃帥的班主任老師的確有問題,不應該對一個五年級小學生的意見采取打擊報複的手段。但黃帥把自己和班主任之間的矛盾捅到報社,被拿來大做文章,把黃帥樹立為“敢於反潮流的革命小闖將”,這又有點讓大家感到莫名其妙。也就是說,大家按常情常理來分析判斷這個事件,誰是誰非清清楚楚;可是,一提到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的高度來談,大家就感到自己的覺悟跟不上了。

       不過,大家最關心的是:當老師的對學生應不應該進行管理?究竟應該如何進行管理?另外,老師在學生中要不要樹立威信?如果取消了“師道尊嚴”,新型的師生關係又怎樣建立?……總之,我們以後的課怎麽上?學生怎麽教?大家一時困惑不解,無所適從。

      另外,現在連小學生都動不動給報社寫信,報社接到黃帥這樣的信,就上綱上線,提到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的角度來分析批判,這樣下去,當老師的誰不提心吊膽?誰還敢認真教課和嚴格管理?

      果然,中央文革領導小組讓黃帥到處演講,在教育戰線上大做文章。中國各中小學迅速掀起了“破師道尊嚴”、“橫掃資產階級複辟勢力”、“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回潮”的活動。許多地方也樹立了黃帥式的反潮流人物。學校對學生的嚴格管理被指責為搞“複辟回潮”,許多學校出現了官員管不了、教師教不了、學生學不了的混亂局麵。

     黃帥事件,尤其使我惴惴不安。因為我在課堂上對那位不願意讀書的女孩的做法,也犯了和黃帥的班主任老師一樣的類似錯誤,那就是處理方法簡單,態度粗暴,沒有尊重學生,傷害了學生自尊心。如果京劇班那位被我懲罰的女生把具體情況告訴家長,家長又有些來頭;或者是把事情寫信給報社,報社同樣也刊登出來,我不是也同樣要成為錯誤路線的代表人物嗎?而且,在“一打三反”和“清隊運動”裏,我剛剛被整得灰頭土臉,現在再被整,老賬新賬一起算,我這一輩子豈不就徹底完蛋了嗎?想到這裏,我直出冷汗!

       心想,看來自己沒有上過師範學校,對普通心理學和兒童心理學知識十分欠缺,性格又十分急躁,特別是和十幾歲的孩子打交道,我既沒興趣,也沒經驗,在這種情況下,我是不適合當教師的。想來想去,我覺得自己更適合和成人打交道,特別是和一些文藝青年,我更容易和他們找到共同語言。想到這些,我決定換個單位,離開學校。

1974年初春,聽說省群眾藝術館的《貴州文藝》需要編輯,憑我的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係畢業這塊牌子,很順利調進這個單位,成為《貴州文藝》編輯部的一名編輯。

6、尾聲

       藝專兩年的任教日子結束以後,對於藝校的情況,我不再關心。但幾年後,我在市內河濱公園偶爾遇見屠秀珍,她正在帶著獨生兒子逛公園。我和屠秀珍站在兒童運動場旁邊,談到藝校情況,她告訴我,我調走以後,校長劉大嵩很快就住進校長院,可能是接受文化大革命的教訓,對學校的事情基本不聞不問。住進校長院沒過多久,他突發腦溢血去世,還沒到退休年齡。

另外,她還告訴我,音樂班的教師張雅芬也患癌症去世,死的時候很年輕,不到40歲。關於張雅芬我也有些印象,她同樣是65年從四川音樂學院畢業,學的是大提琴專業,畢業分配到貴州以後,在勞動實習期間,愛上哈爾濱音院聲樂係畢業的大楊。這位大楊長得高大帥氣,有點像老外,大家背後猜測,他是不是混血兒?張雅芬身材可以,但容貌平平。屠秀珍曾經告訴我,這個大楊脾氣很大,結婚後,曾經打過張雅芬。在一個秋末冬初的寒冷天氣中,我曾經親眼看見張雅芬一個人冒著蒙蒙細雨,在教學樓下往樓上搬運過冬用的塊煤,她的頭發都被細雨和汗水浸透,貼在額頭。我當時心想,她丈夫大楊為什麽不來幫忙?我也曾經透過打開的窗子,聽到過張雅芬演奏的大提琴悲愴的琴聲。這些琴聲如一個男人在思考,在傾訴,琴聲不禁使我聯想到自己的遭遇,差點流出淚水……

      多年以後,有人告訴我,在大楊和張亞琴離婚後,張亞琴回到四川老家,大楊聽到張亞琴得了癌症,心中可能覺得他對不起張亞琴,就親自去四川把張亞琴接回來,一直照顧到張亞琴去世。

2017/12/16完稿

2021/3/17改定

附注:關於張鐵生和黃帥,根據網上維基百科提供的資訊,二人的遭遇如下:

(一)張鐵生:“1977年9月,中共中央37號文件將王、張、江、姚專案組編輯的《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反黨集團罪證(材料之三)》下發全國,其中公布有“新生反革命分子張鐵生的材料”,包括“白卷”影印件,中共遼寧省委關於張鐵生的審查情況報告。報告中稱,經審查證明,張鐵生是“四人幫”及其在遼寧的死黨和親信毛遠新等人一手炮製的假典型、真右派,是“四人幫”篡黨奪權的反革命打手。報告列舉張鐵生“瘋狂進行反革命活動”的主要事實後下結論稱:“大量的確鑿的事實證明,張鐵生是一個死心塌地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報告最後列出張鐵生生父的曆史問題,以證明張鐵生成為現行反革命有著深刻的階級根源。

1983年3月,錦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組成合議庭,公開審理張鐵生反革命案。在審理過程中,張鐵生沒有委托律師辯護,並拒絕法院為他指定辯護人。在辯論發言時張鐵生表示,自己隻是個不明真相的“小將”,在複雜的路線鬥爭中犯了應當被寬容諒解的“錯誤”。法院以反革命宣傳煽動罪、陰謀顛覆國家政權罪,判處張鐵生有期徒刑15年,剝奪政治權利3年,刑期自1976年算起。張鐵生不服判決,以沒有反革命目的、構不成反革命犯罪為理由,上訴至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上訴被駁回,維持原判。”

   張鐵生刑滿出獄後,和苦等他15年的同學董禮平結婚,並通過努力創業,成為億萬富翁。網上的有個材料十分豐富。

(二)黃帥(1961——2017):“1976年四人幫遭逮捕後,黃帥也受到波及,其父被抓入監獄,丟掉了工作和中共黨籍。1979年,黃帥以總分320分考入北京工業大學,但消息一經報道後,其入學資格便受到了廣泛質疑。最後,在胡耀邦的親自批示下,黃帥才得以進入大學學習。1984年,黃帥又上書胡耀邦,請求為其父親平反,後在胡耀邦的支持下獲得成功。

1986年,黃帥赴日本留學,1993年畢業於東京大學。1998年底,黃帥回國就職於北京工業大學出版社。黃帥已結婚,1996年育有一子。黃帥於2017年12月10日17點20分在北京朝陽醫院病逝,享年57歲。”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