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佳妮
女客是冬梅媽的幹女兒王佳妮,我小學見到的穿虎皮大衣開路虎的女人。她進門脫下大衣,裏子是洋紅的綢,我記得是那年聖誕節冬梅請我們去紐約,穿著它逛梅西百貨。佳妮和冬梅都瘦高,撐得起虎皮條紋,又不顯橫胖。佳妮的小圓臉,大眼睛,闊嘴唇,很洋氣。聽冬梅提起過佳妮的名字。
佳妮說廠裏忙,還得提防年底紅眼病的人,排忠誠可靠的工人輪流值班,保證油的品質,特別是盯緊運輸過程。她眨眨大眼睛,兀自輕輕搖頭笑,金耳環像個肯定的句號點頭。
我看著佳妮的臉,不太像本地女人。她和冬梅媽在寬闊廚房說些家常話,用的是當地土話。她說,“陳老師,我老想來看看儂額”,背對太陽光,大眼睛如荷塘月色,我的心經過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
冬梅媽說,去小房間講話,我還要在廚房忙,烤外國人的薑餅。冬梅媽不算有語言天賦,卻愛學習,在國外探親,交往華人,學說普通話和幾個英文單詞。
佳妮坐藤高椅,大紅高領羊絨衫,闊腳牛仔褲,厚暖的拖鞋。我坐小床。我們學校以前有好些同姓名或同名的學生。女生裏,王豔(燕)、王菲、黃(張、王)玲等。佳妮也有好幾個,馮佳妮、顧佳妮,我緊盯著眼前的佳妮,像要給她貼個標簽,屬於九十年代末的中學生。
佳妮的荷塘起煙霧,“陳老師”,她的聲音有些不自然。“我認識你的。”
我教過幾千名學生,那時我不是教英文,是副科公民課,初中四個年級,每年教一個年級八個班,每班每周一堂課。四年下來,認識整校初中生。我搜索著腦海裏的幾個佳妮,那時我記憶力極好,連隻相處兩周高中新生軍訓四個班級的幹部名字都記得。生孩子後記憶力急劇衰退,我重新撿起英文都困難了。
認出了她,做夢一樣,我產假期間,離家出走的初一學生,顧佳妮。她不是被找回來了。千禧年,我移民了,抽刀切斷了上個世紀。
佳妮別過頭,看著落地窗,不急不緩地說,“陳老師,很多事體我忘記忒了,就像很多上海話我講不好了。不過,看見儂,我好像還是記得一些事。”
我記得讀中學時去盧灣體育場的運動會,像秋遊。春遊去虹口的魯迅公園,去郊區的野生動物園,要坐包的公共汽車。一個班級一輛,一個年級八輛車,浩浩蕩蕩的車隊,男女生都興奮,女生上車開始分吃零食,我隻有城隍廟的紙袋五香豆,外公去買的。
她的聲音低下去了,也快了一些,我得盯著她的唇聽清。
我是私生女,姆媽在大豐農場與一個當地人有了我,懷孕回上海的。外婆對我蠻好,外婆說自家命苦,屬羊,我也是羊,姆媽卻是屬虎。但外婆死得太早。姆媽嫌棄我,談了幾個男朋友,最後都不成功,後來姆媽搭上的是有婦之夫。不曉得那時上海怎麽了,不是《繁花》裏拍的黃河路,做生意有錢人進飯店一擲千金。弄堂裏四十出頭的下崗鄰居,男女都穿著睡衣褲,眼睛睜開擺台子搓麻將,弄到深更半夜。或者去跳舞,也是不分白天黑夜,有次我去尋我姆媽,外麵太陽很好,裏麵窗簾拉的墨墨黑。外公也搓麻將,有點老不正經。弄堂要動遷的風聲一吹,弄得世界末日要來了,像陰溝被堵了,黃梅天暴雨,齷齪水泛出來,大人勿要麵孔的事體全做得出。陳老師,我隻有十三歲,已經覺得做人沒意思,我在學校跟啥人去講。我長得高,發育早,難為情。
她一口氣說了那麽多,轉過去看落地窗外,外麵的太陽給一片烏雲鑲上金邊。她的聲音慢下來,溫和了。
陳老師,儂當時年輕,對學生像大姐姐,不像有的中年女老師講話很急衝,當然也有很耐心的中年老師。我想到上海,最溫暖的畫麵是我五年級教英文的顧老師家。小學畢業前的寒假,我與另一個要好同學去看她。半路上,同學肚皮痛回去了。我一個人繼續找門牌號。
顧老師住愚園路弄堂,一幢小洋房。客廳朝院子,落地窗,看得見院中有一棵柚子樹。圓桌上玻璃麵下是白棉紗線鏤空鉤的桌布,壓著圓周排列的黑白2寸頭像照,像顧老師。顧老師請我吃裝在車花玻璃高腳盆的糖果,玻璃紙的老大房核桃糖,端上牛奶燕麥粥,一隻金邊小碗配細瓷調羹。我坐在客廳裏,嘎靜,我的心也靜,一舉一動有分寸。望著兩扇落地鋼窗的窗柄像黑板上大寫的一撇一捺,想一想自己家的木窗框紅漆落得像蛻皮,插銷壞了,也沒有人修。我吃好了,不小心燕麥滴到手背,顧老師叫我上樓去洗手。
衛生間的白漆門把手是圓球的水晶,地上是白瓷磚,旁邊一圈黑瓷磚,一隻大浴缸,上麵兩隻黃銅水龍頭。朝南大房間,一套深紅老家具,大床是四角有杆子像有門一樣,一個老太太坐在大紅單人沙發椅上,八十多了,嘴唇在動,讀書不出聲。她抬起頭,我叫聲“外婆新年好”。她眯眯笑,招招手,摸出一塊巧克力,又站起來,拉開紅木梳妝台上一隻小抽屜,一塊新手絹,都塞給我。手絹包著十塊錢。
從小到大,過年也沒幾塊壓歲錢。走在大弄堂裏,頭上晾著的棉毛衫褲像迎送客人,床單是一塊粉紅大旗幟,窗台上曬的棉拖鞋都能想象晚上腳伸進去的暖。
我小學畢業後聽說顧老師退休到澳大利亞女兒家了。到了中學,歡喜年輕的老師,不過我不是小幹部,進儂辦公室,開小幹部會議都沒有資格。家裏條件差,做作業沒寫字桌,大人在家搓麻將,成績哪裏上得去。現在我才敢講,那時我家隻有一間,十二平方米不到,外公睡樓下,姆媽與我睡閣樓,一人一張小床,一橫一豎擺,小便都要輕聲,否則痰盂裏叮叮咚咚下麵全部聽得見。
那天,我是怕遲到被班主任張老師罰站教室牆壁角,頭一天麻將結束大概是淩晨一點左右,我睡過頭。我長得比沒有發育的男生高兩個頭了,怎麽好意思像一根長蠟燭點在角落裏。我走到校門口,大鐵門已經關上,值班的老師與學生都不在了,小門開著,門房在,要登記遲到學生。
轉回身往家裏走,到弄堂口,聽見麻將聲,怕姆媽罵得難聽,全弄堂都聽見。我離開了。經過鳳陽路小學,又想起顧老師。門房不在,我悄悄爬到樓頂,想不如死了拉倒,我就是電視劇裏的“孽債”。想一想又覺得死了,大概要上新民晚報,姆媽會罵我沒良心。
天還熱,脫下藍色校服外套和紅領巾,放在書包。我逛商場、蕩馬路,乘126電車到人民路老北門,走到十六鋪,坐在外灘黃埔公園,過外白渡橋到提籃橋。天都暗了,13路終點站電車一輛接一輛也像回家的孩子,跳上去坐到了北站,天很暗,路燈全亮了。很餓了,走進一家小飯店,顧客看上去是外地人,行李放在腳邊。我買了一碗蛋炒飯,吃好,想到口袋裏隻剩一角,除了書包,比外地人還慘,回去要被罵,眼淚水滴滴答答落在空碗。服務員過來收碗,問我怎麽了。老板和老板娘也跟來了。他們叫服務員送我去隔壁派出所,他們說,你家裏人肯定急死了,大概報警了。
佳妮說,回學校讀了兩個月,跟姆媽攤牌,要麽她送我去外地學裁縫,要麽她離開那個也是屬虎的男人。張老師看著我的目光像我是放出來的少年犯,我讀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