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理工男與瓊瑤的三度邂逅》
天涯月如霜
天空淅淅瀝瀝地飄著雨,風卷起大西洋的波濤,一陣陣地拍打著東岸外島的沙灘,水汽濛濛,霧鎖海麵,寒風怒號,白浪排空。
輕輕地點開《冬季到台北來看雨》,孟庭偉清爽空靈的歌聲飄蕩,為你送行:
“
冬季到台北來看雨
別在異鄉哭泣
夢是唯一行李
輕輕回來不吵醒往事
就當我從來不曾遠離
如果相逢把話藏心底
沒有人比我更懂你
。。。”
邂逅之一,高中時代。
父親是中文係的老師,教授當代文學,在大陸屬於比較早地接觸和研究港台及海外華文文學,他書櫃的下半部分是上鎖的,現在想想,除了是當時家俱樣式的標配,主要是讓家大人提防孩子的,擱在咱家,那不是和尚頭上的虱子 —— 明擺著,就防我唄,誰讓咱家地裏就一棵苗哩。
在孩子心裏,越是這樣,越是覺著那一準都是好書,愈發蠢蠢欲動, 趁大人不留神的時候,悄摸悄地揣走一本,然後乘午睡當間兒躲在被窩裏,以最快的速度囫圇吞棗,得著空再悄摸悄地放回去。過厚的書一般輕易不碰,主要是書拿走後,書與書之間的空隙大,容易被發現,而且也來不及看。饒是這樣小心,還是被來探親時擠一張床的奶奶“出賣”過,為此被“摑栗子”敲過腦袋,偶爾挨上一頓鞋底的時候也是有的。
在這種貓和老鼠鬥爭的險峻環境之中,眼瞅著書櫃的門是關瓷實了,不是有句話,誰誰又會打開了一扇窗嗎?還真撈著一本,書不厚,插在櫃裏一角,書名不顯山不露水的,就叫《窗外》,署名是“瓊瑤”,喲嗬,這不是校園裏趕時髦的幾位煞有介事地掛嘴邊的人物嘛,這回算是讓我撞上了。八十年代的中學校園,老師們對照著金、梁、古武俠小說瞎比劃的愣小子們已經見怪不怪了,平時頂多念幾遍經,諸如不要閑著無聊打架鬥毆,不要擾亂公共秩序、損壞公物等等,違反了找家大人,再嚴重一點,還有人民警察哪。可是,對中學生的“早戀”著實有些老虎吃天——無處下嘴,按那時的情形,對大學生的校園戀愛都持負麵態度,更何況是中學生呢?據說這位“瓊瑤”寫的書多是談情說愛,那無異於洪水猛獸。可是也不便明裏反對,一個巴掌拍不響,事關男女學生雙方。不過既然是省重點,一切以高考升學唯馬首是瞻,那就一個勁的讓同學們在題海中撲騰,忙得起三更睡半夜的,那就基本上沒什麽工夫扯閑篇兒了。
翻開了書,封麵的內襯印著一張學生模樣的照片,清湯掛麵,原來人家本名陳喆。急急忙忙地一路看下去,除了地點是台灣、中學是女校這些和咱們平時熟悉的不大一樣,其他都是和身邊的人和事差不多,女主學習偏科,喜文厭理,父母期望,青春期叛逆,大專聯考,升學落榜,在孤獨與絕望中與欣賞自己才華的老師惺惺相惜,於是乎故事就漸行漸遠地一發不可收拾……
從描寫的細節和讓人感同身受的筆觸,立刻可以判斷這絕不是一本虛構的普通小說,而一定是發生在作者身上的故事,把慘痛的經曆和不怎麽露臉的過往掰開了揉碎了,讓人惋惜又讓人無解地撞牆於現實生活。之後不久,從另一位台灣女作家陳若曦的文章中得到了證實,這兩位在著名的台北第一女中(北一女)初中是同班同學,她提到“瓊瑤考高中不順,去了另一所學校,在那裏和國文老師轟轟烈烈的師生戀”。可能是覺得陳若曦屬於“人畜無害”一類,在老爸書架上不屬於要上鎖的範圍。
根據維基百科,絕大多數處女作(Debut Novel),或多或少是以作者自身的故事為背景的,《窗外》也是瓊瑤小說的處女作, 所以並不例外。
其實當年的家長老師們真不必擔心這本書有啥負麵影響,記得讀後的主要感受有二:其一,無論是在哪裏,父母,尤其是中國的父母教育孩子的觀念和對待戀愛的態度都是那麽驚人的相似,愛,即使是親人之間,也可以變得那麽痛徹心肺;其二,考不上大學的感覺忒差了,女主的同學們一個個地都有那麽多的大學可去,她要是在關鍵時刻要是再努力那麽一下,運氣再好一點,結果也就完全兩樣了。
既然作者拿著一部血淚史現身說法,那麽這次“邂逅”之後,也沒再接著有閑情逸致去翻她的其他作品,而是老老實實地回到解析幾何、能量守恒、元素周期表那些東西裏去了。
邂逅之二,大學時代。
在上中學的那會兒,語文課本從《詩經》裏挑選的隻有《碩鼠》,大夥兒搖頭晃腦地背誦“碩鼠碩鼠 無食我黍”,琅琅之餘,覺得活在孔老夫子那時的古人真不易,種個地都要叨叨著,“大老鼠啊大老鼠,別吃俺家地裏的這個、那個啥的”。
我們竟然、居然、也是必然地不知道《詩經》原來是有這樣耀眼的開篇之作《關雎》,“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當然,也就更不知道《蒹葭》裏夢幻般的“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存在。
等到上了大學,偶爾從電視裏聽到了一支歌《在水一方》,仿佛時光一下子停滯了:
綠草蒼蒼 白霧茫茫
有位佳人 在水一方
我願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無奈前有險灘 道路又遠又長
我願順流而下 找尋她的方向
卻見依稀仿佛 她在水的中央
。。。
改寫兩、三千年前的詩歌,能讓今人傳唱,並且美麗、魅力更勝從前的,這首若是第二,沒誰敢稱第一。總會有一天,瓊瑤書裏的那些故事不再新鮮,人物漸漸模糊,但那些唱過的歌、愛過的人會一直在心底的。
直到很久以後,才在一首英國的傳統民歌《斯卡布羅集市》(“Scarborough Fair”)裏聽到那種相似的感覺:美好、感傷和回不去的往日時光。
也曾站在西湖邊,遙望湖那邊的一帶青山,耳畔一曲《幾度夕陽紅》:
時光留不住 春去已無蹤
潮來又潮往 聚散苦匆匆
往事不能忘 浮萍各西東
青山依舊在 幾度夕陽紅
。。。
雖沒有《三國演義》開篇詞裏英雄豪傑的金戈鐵馬,卻多了芸芸眾生的柳笛悠揚。這是她留下的禮物。
邂逅之三,留學時代。
雖然長在山穀寂寞的角落,野百合也有春天,那麽在廣袤無際的得克薩斯草原上,也恣意地生長著藍帽兒花(BlueBonnet),蓬勃地宣告屬於它們的春天。
九十年代初的留學生活大多是簡單甚至寒磣,有一天,信箱裏躺著一封信,拆開來,滑出兩朵壓平的玫瑰幹花,飄著淡淡清香的信箋上,印著“玫瑰心事”的字樣,工工整整地謄寫著瓊瑤的《一簾幽夢》:
我有一簾幽夢 不知與誰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 欲訴無人能懂
窗外更深露重 今夜落花成塚
春來春去俱無蹤 徒留一簾幽夢
誰能解我情衷 誰將柔情深種
若能相知又相逢 共似一簾幽夢
。。。
朝不保夕的日子,萍漂無根的心情,夢終究是夢,夢醒時分,是不會留下一段緣起的理由,
所幸,當時信裏麵沒有附一張鄧麗君演繹此曲的CD,那是把這支歌裏的東方美融化在每一個音符和氣息裏,沒有人不暈菜,除非是石頭。
“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 錢鍾書說過“假如你吃了一個雞蛋覺得不錯,又何必要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 現實中的母雞,大多活得是“一地雞毛”,最後還給燉了的結局。
所以,最好的遇見,不如留在作品中,無論是一本書、一首歌、一封信,當雨再次落下,當風再次拂過,還是那個留著清湯掛麵的女孩兒,邂逅在不經意間,在昨天、今天,和將來的某一天。
“
冬季到台北來看雨
也許會遇見你
街道冷清心事卻擁擠
每一個角落都有回憶
如果相逢也不必逃避
你終將擦肩而去
。。。”
希望台北的雨不那麽陰濕寒冷,而是帶著一絲絲的暖意。
天涯
於12/12/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