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是誰規定的?

曆史溯源,集體意識,物理邊界,階層差異,利益權衡,都是形態各異的玻璃缸。這些玻璃缸孕育了猜忌,偏見,歧視,矛盾,甚至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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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太陽很紅,映得一切都紅彤彤的。

這紅很刺眼,所以她躺下來的同時,就把眼睛閉上了。

她的父母走到跟前,高一聲低一聲的說著。

不用睜開眼睛,不用支起耳朵,她就知道他們在說什麽。從被他們帶到這個世界時起,幾十年來,他們跟她交流的唯一目的,就是給她洗腦,好讓她做個溫良淑女。

可他們很不幸,生錯了孩子。她對父母給她定的人生目標,設置的中心思想,通通充滿了質疑。用他們的話來講,她是專門來跟父母做對的。

她有一句口頭禪:誰規定的?

父母說:嘴不要咧那麽大,要笑不漏齒。

她反問:為什麽?這都是誰規定的?

父母說:說話聲太大了,要溫聲慢語。

她問:為什麽,誰規定的?

父母說:你怎麽又跟人打架了?別人欺負你是他們不對,你可以找老師,可以告訴父母,幹嘛要打架?是個女孩子嗎?

她反問:我為什麽不能打回去?不肯忍讓就不是女孩子了?誰規定的?

她睜開眼睛,太陽依舊血紅。周圍很安靜。眼皮很重,她隻得把眼睛閉上

她試著動了動胳膊,很疼,死沉死沉的,動不了。

跟小時候一樣,別人打她一拳,她一定回兩拳。今天,還是男人先動的手,她沒有退縮,迎了上去,哪怕她知道,她根本打不疼他,甚至很多時候根本夠不到他,但她會近身肉搏,然後用牙咬,用手撓。

她就是這麽潑,這麽母老虎。

她這樣的女人,用周圍人的話講,根本就不應該結婚。可她父母非說:女孩子長大了必須要嫁人。

她問:為什麽?誰規定的?

她父母氣得日漸憔悴。

最後,實在受不了父母的催逼,她找了個差不多的,以應付結婚這件差事。

可事情接二連三地不順起來。先是男人提出要跟自己父母住一起,並展示了他家的大房子。

她自然不肯。

女人嫁人就一定要嫁出去?就得離開自己的父母,離開熟悉溫暖的家,去一個全新的,陌生的,充滿猜測,充滿試探,甚至充滿挑剔與惡意的新家去生活?跟一些不熟也不愛的人一個鍋裏吃飯?而且不但要在一個鍋裏吃飯,還得對這些突然冒出來的長輩孝敬,對平輩親熱,對小輩疼愛,憑空添了無數的責任和壓力。

誰規定的?我不幹!為什麽不是男人到女人家裏?

男人笑了,說:不是我規定的,是老祖宗規定的,幾千年來都是這個樣子。

她問:幾千年來都是這個樣子就是對的嗎?誰規定的?

男人眉頭皺成了蒜頭,扭頭走了。

婚事眼看著擱淺,父母急了眼,親自上陣,一哭二鬧三上吊,四罵五打六咆哮。忽而正人君子,忽而潑皮無賴,忽而道德典範,忽而黑幫老大,全套的父母寫真輪番轟炸。

女人最後還是慫了,於是婚事重啟。

雙方各退一步,小夫妻在外買房獨住。

有些冷。女人再次睜開眼睛,看到太陽雖然斜了,但依舊紅彤彤的,整個屋子都是紅的。

孩子在哪兒?怎麽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對了,先是婆婆帶著孩子出了門,然後男人才接著昨晚上的茬口,連叫陣都省了,直接動了手。瞧我,怎麽忘了呢?腦子糊塗了。

想起孩子,女人閉上了眼睛。紅彤彤的太陽被她擋在了外麵。

孩子都有了!自己是怎麽熬到連孩子都有了呢?

結婚前,房子問題解決了,又來了第二個問題。父母跟男方提出二十萬的彩禮,她又不幹了。

你們是嫁女兒,不是賣女兒,為什麽管他們家要錢?這又是誰規定的?

我們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把你養大,難道就平白地給了人?哪裏有這樣的便宜事。再說了,誰家娶媳婦不給彩禮?他不花錢就不會看重你,覺得你是便宜貨。隻有便宜貨才一分錢不要。這是傳統,是文化。

女人就是不肯讓步,她說:風俗,文化,傳統,再高大上的字眼,也蓋不住交易的痕跡,壓不住銅錢的味道。你們一手收錢,一手放人,就是在賣女兒。

說不攏,一點兒也說不攏,於是硝煙再起。又是三百個回合,彼此讓了步,二十萬彩禮不能少,但父母不能動,留作下一代的教育經費。

她感覺陽光正在一點點兒從她身上移開,因為感覺有些涼了。她懶得再睜開眼睛驗證,眼皮有些沉。

好想睡。

她已經感覺不到疼了,隻是想睡。但她知道,不能睡,睡了就想不起來那些事了。

他們從結婚第二天就開始吵架。

起因是,女人第一天做了飯,第二天要求男人做。

男人說:家務活是女人的事。

女人說:憑什麽?你也上班,我也上班,憑什麽家務歸我一個人,誰規定的?

男人說:不是我規定的,幾千年都是這樣的。

他們吵啊辨啊,誰也不肯讓步,最後各自空著肚子去上班了。

等到下班後回家,女人發現大事不妙。婆婆住進了客房,並說:你們小兩口都有工作,家務活就交給我吧,反正我退休後沒啥事。

她問男人:這是你的主意?這就是你解決問題的方法?

男人兩手一攤,說:那你說怎麽辦?反正我不做,我也不會做。

婆婆說:我兒子是男人,男人怎麽能進廚房?這本來就是你的份內事,你不肯,那就隻得我來做了。你命好,碰到我這麽個通情達理的婆婆。

一對二,女人越發怒了,她悍然對婆婆下了逐客令,說小夫妻的事自己能解決,不希望別人插手。

敢把我媽往外攆!敢對我媽不敬!男人暴怒,一巴掌扇過來,扇的女人陀螺一樣轉。

沒有一秒鍾的猶豫,她一個餓虎撲食,抱住了男人,爪撓嘴咬,雙管齊下。男人使不上力,吃了大虧。

母老虎!這場夫妻首戰讓她得了這個稱呼。

女人提出了離婚。

可她沒想到,婚姻這堵圍牆如此厚重如此堅硬,它後麵的支撐者人數眾多,有公婆,更有自己父母,他們一起拒絕自己的孩子回歸單身。還有親朋好友,還有各級政府,他們戮力同心地反對離婚。

好不容易給你們關進去了,還能讓你輕易出來?

參與阻撓的還有荷爾蒙。它實在是個很強大的神奇存在。它在旁邊說:你們打你們的,我幹我的的,不耽誤。

於是,她懷孕了。她不再提離婚了。她生了孩子。是個女兒。

小生命的降臨,隻帶來一眨眼的和平,隨即,戰火重燃,狼煙再起。

我生的孩子,為什麽要跟你的姓?誰規定的?

對於這個問題,他們甚至懶得跟她爭論,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有理,全社會都站在他們身後,支持他們有理。她的抗議不值一顧,就是個笑話。

她怎麽也想不通,孩子是自己生的,卻成了別人家的。一句外公外婆,裏外分明,好叫人心涼。

她感覺不但心涼,身體也涼了。太陽已經徹底從她身上走開,把她留在了陰影裏。她想睜開眼睛看看,太陽是不是還紅著,卻怎麽也沒有力氣。

孩子在哭。男人怨氣十足的聲音響起:沒聽見孩子哭嗎?怎麽當媽的?

她就是不明白,生孩子是她的事,養孩子怎麽還是她的事?孩子尿了,找媽。孩子餓了,怎麽還不做飯?孩子瘦了,飯都做不好!孩子調皮惹禍了,你這個媽是怎麽當的?好好的一個女孩兒,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被你養成了假小子,你不配做母親!

真是不公平!

不公平的事太多了。男人可以粗糙、暴力、大男子主義,女人卻必須溫柔、忍讓、顧大局。具體些說,女人最好是漂亮又純情,性感又堅貞,聰明又幼稚,能幹又柔順,既要吃苦耐勞經濟獨立,又要低眉順眼沒有自我,還得成全大度肯犧牲,這是社會共識。

對了,今天又是因為什麽打起來的?她腦子裏一片混沌,思索的非常艱難。

好像是在他哥們兒的飯局上沒有給他麵子,對,就是因為這個,才從昨晚一直戰鬥到今天的。

他最願意在哥們麵前擺譜,覺得壓自己女人一頭倍兒有麵子。可她就是不想讓他如意,就是不肯給他這個麵子。

多少人說她不對,說她不懂事,其中包括她自己的父母。

她對眾人大聲搶白道:我自己自足,我聰明漂亮,我知書達理,我和氣善良,我不傷人不害人,但我就是不想為了給他麵子而讓自己吞咽委屈,就是想要一個被尊重被平等,就是想不懂這個事,不可以嗎?

他如果那麽想要麵子,自己去拚去掙。別通過打壓女人,貶損女人的尊嚴來獲得,那不踏實,也不光彩,更沒有意義。

她還到處說:大男子主義早就衝出家庭,走向社會了。在對付女人這方麵,全社會出奇地團結,他們一起築起一道壁壘,把女人圈養在裏麵,穿的是條條框框,吃的是三從四德,玩的是淑女禮儀,喝得是心靈雞湯。

滅了你們那盞千年不滅的煤氣燈吧!她說,我是有女兒的人。

簡直要翻天了!人們交頭接耳,興奮且鄙夷地討論著這個母老虎,一致認為她是個異類,是問題女人,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無倫在別人眼裏多麽合理的事情,到她這裏都要質疑,都要問個為什麽,都要講個道理。

最後,他們一起說:有些事,不是有些,是所有的事,哪裏有什麽道理可講?

這次,她再次挑戰了他大男人的尊嚴,他當然受不了,下手比往常重,問:服不服?

不服!

越來越重。還不服!

越來越重。還是不服!

他的拳頭鐵錘一樣對著她擊打,一下又一下,直到她再也堅持不住,搭錯了的積木一般,嘩啦啦地散落到地上。

她不再說不服了,他也停了手。

真是個潑婦母老虎,我當時瞎了眼,娶了你!他罵完就走了,留她一個人躺在客廳裏,那裏有一大片陽光。

越來越涼了,太陽還紅著嗎?

你可以家暴大男子主義,我卻不可以母老虎?誰規定的?她用最後一絲清醒問這個變涼了的世界。

很黑,黑的結結實實。

忽然一下子又亮了,白白淨淨,一塵不染,無聲無息。

南瓜蘇

二零二四年十二月十一日晨

 
花似鹿蔥 發表評論於
既然當老虎就得有點老虎樣,母老虎也是虎啊!
huiling-LA美國 發表評論於
自己自足?自給自足吧?蘇蘇好文,獨辟蹊徑,為母老虎渾號正名!好樣的:誰規定的?/問得好!這母老虎有頭腦,值得敬佩。隻是不喜歡她與男人互摳,家暴,合則來不合則去,毅然離婚好了!
可能成功的P 發表評論於
這真是擲地有聲的質問!
曉青 發表評論於
寫得真好!支持不受欺負。
南瓜蘇 發表評論於
給自己的話:給原創版主多多準備的作業,先在窩裏放幾天,沉澱沉澱,看看有什麽不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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