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人,我有幸認識的 ——(之1)親愛的母親(我的婆母)(2024年7月9日)/ 賀信彤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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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人,我有幸認識的

——(之1)親愛的母親(我的婆母)

202479日)



賀信彤 著

https://xuwenli2018.blogspot.com/2024/08/1202479.html

——(之1)親愛的母親(我的婆母)

202479日)

賀信彤 著


https://xuwenli2018.blogspot.com/2024/08/1202479.html

開卷語

      感謝爸媽讓我出生在民國三十六年、即1947年,故而有幸認識一些飽有民國風尚的長輩,他們身上的氣質,獨特的風采,為人處事,所思所慮,言談舉止通通顯露那是民國的調調。

      在這裡,民國人不是名稱、更不是概念,而是鮮活、白描的人;讓我心之念之、感恩思懷,永遠敬愛著的前輩……。

親愛的母親


(我的婆母)

“婆婆”——無疑是女人們喜歡一起閑聊的話題,“婆婆”在閨蜜、女友口中被提及,常常伴隨著不吐不快的誇張惡意、間或八卦的誹謗。此專詞的前綴和後續大概率伴著作為兒媳們的不友善的主觀、臆斷,兼伴尖酸刻薄的言辭亦或難免。顯然,婆媳之間是很難和諧共處的。

有來自鄉村的男同事對我說,在他的家鄉,隻要你有閑,駐足看去,那些乘涼的老婦們聚在村口、場院一塊兒閑聊。你不必靠近前聽,僅憑眼觀,便可得知她們在聊哪位。若一老人家言談間握緊拐杖,直直一下下地用力戳地,麵目狠狠的、憤怒得全身較勁兒——毫無疑問,那一定是在談論自己的兒媳婦;反之,一但她們身段軟了下來,那手中的拐杖隨之柔柔緩緩地在地上畫著圈兒,臉上的線條都是柔柔的——毫無疑問,那是在誇讚自己的閨女!

哈,唯婆媳是一對不易和諧的彼此。

可是,世俗鐵律,不可能融洽的我們婆媳,居然相處成了相依為命,情同母女的親娘兒倆。


做夢我都想不到,我會跟我婆婆放肆地撒嬌,此時,她反而會格外縱容我,還會親親我的麵頰;偶爾,我也會和婆婆耍小性子,她老人家也從不計較,甚至會佯作“生氣”狀地將“欲要”打我的手“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然後,會心疼地將我緊緊地抱在她老人家的懷裏……,那一刻,所有的委屈、無奈、苦悶、恐懼、憤怒,無盡的擔憂,五味雜陳,伴著噙滿淚水的雙眼、哽咽巨疼的喉嚨,刹那間湧上心頭的無奈、屈辱讓我好委屈,好傷心,好孤獨,竟然會不顧一切地一頭紮進眼前母親的懷抱,依偎著這羸弱,獨自苦撐半生的婆婆,淚奔!自此,我們母女心心相依,我是她那渴望被心疼的小女兒。反之,婆婆也尋得了,懂她、深愛她,信任並依賴她的好兒媳。

這一切主要源於她兩次16年在獄中的寶貝小兒子文立1985年神奇地(如何神奇,恕現今依然不能透露)從監獄中傳出了《獄中申辯手記》(後來成書:徐文立獄中書之一《我以我血薦軒轅》,書圖附後),這神奇的《手記》傳出後不幾日,在大姐家住的媽媽冥冥中便坐立不安,暗自推算時間,遂來到我家,當然是想念兒媳、小孫女,同時,估摸這個月我們可能探視過文立了。

當我鄭重地把文立親筆寫的工工整整的《手記》(書文圖片附後),畢恭畢敬地交到這含辛茹苦的母親手中,她激動地雙手顫抖,眼裏瞬間湧滿汪汪的淚,接著,那淚水大滴大滴地奪眶湧出,凝重堅毅地雙手接過這浸漫了兒子一腔熱血,以癡情愛意寫就的文字,厚重而悲滄、純真且沉重……。此時,我們三位最讓文立魂牽夢縈且深愛的人,一起手扶這本浸透血與真情書寫的《手記》,三人擁抱在一起,祖孫三人相擁共泣,欣慰此書的到來,我們的文立是我們的驕傲,我們的牽掛,我們的不離不棄,最是我們的摯愛!那份苦痛,那份惦念,那份不舍的心痛憐惜,震撼攪動著我們的心。我輕輕撫摸著媽媽的背,晶晶輕輕雙手環抱著奶奶的身體,並把頭深深地埋進奶奶的懷裏……。

母親漸平複了自己激動的心,我和晶晶給她備水、水果和點心。安慰她:“文立很好,他坦蕩蕩,他獻出的是無怨無悔的大愛,為了他摯愛的祖國,為了他摯愛的親人,為了我們家,我們更要好好活著,再苦再難也要堅強,我們都好好的,他才心安!”

媽媽急不可耐的看《手記》,又不時把那本《手記》如同懷抱著幼年時的文立一般,緊緊、緊緊摟在胸前、心口……。生怕失去……。那晚,她為了看兒子寫的書,睡在晶晶的小屋裏,半夜裏她一次次地輕叩我們母女的大屋,我忙起身,開門請她進來,她按捺不住,耳語般跟我談她隨時的讀後感。媽媽說:“文立在《手記》中說,我帶著兩個小兒子,自己那時還要上班。他在書上說,在他少年時,我在一件事上從反麵給了他極深的印象。那次,我外出回來,看到文立和小朋友起爭執,受了些委屈。我不分是非曲直,就找了人家吵了起來(我知道,所謂“吵”,在媽媽就是比貫常輕言細語的音量,大了一點點而已——立注)。事後,文立坦白地告訴母親,其實是他自己不對在先。說起來,雖然許多年過去了,我也記得清楚,文立說得沒錯。我當時的想法就很單純,他們的爸爸不在了,幾個大的孩子也都出去上大學了,就剩我們娘兒仨個,總歸是怕被人欺負,那天我就是這麽簡單想的,他說得沒錯!這麽多年後,居然孩子內心竟然還記得:‘媽媽在我的眼裏是完美、崇高的,’‘不要有意無意地損害它。這也使我懂得,在任何情況下,也不能偏袒自己的孩子。’現在想起,確實很欠考慮啊,我這兒子太可愛、善良了。哎,希望他原諒我。媽媽做得欠妥,也有苦衷啊。”


1952年,中年的媽媽突然間就失去了她終身的摯愛——我的公公,因公犧牲了!她自己獨自撐著這個家,苦了那麽多年,默默無聲,心中隻有兒女,為了我的先生和他的兄姐們,她什麽苦都能消化,什麽難都不倒下,獨自一人啊,把五個兒女都托舉得高高的,個個成為高級知識分子並科技功臣。直到她自己孤老孱弱時,她那最小的兒子為天下之大義,勇於擔當,受莫大侮辱,擔起男兒重擔,拋妻舍女,愧對寡母,單刀入牢,卻被以莫須有罪名深陷囹圄——作出了好男兒的擔當……。母親挺直腰板,仰天告慰亡夫君,心中祈禱蒼天神靈,低首愛憐小兒媳、小孫女,竭盡自己所能,以單薄隻身微博之力,給這對無辜的娘倆一份厚重的親情和勇氣。

此時,我感覺得到,隻有眼前這如同親生母親的婆婆,發乎對女兒般地寵溺和心疼,竭盡全力。她是最懂我的媽媽。她的肩膀我可以依靠。晶晶有這樣慈祥的祖母護佑,有爸爸做楷模,加上我的堅強陪伴,她定能成長為讓在天的高祖列宗,親祖父,年高德劭的一生苦難的祖母,身陷囹圄的父親的驕傲。正如她名字所寓意的優秀女孩——瑾。

夜半媽媽又來了,這次是笑盈盈對我說:“這下子好了,我可以向裕文(我公公)有個交代了,我們那寶貝小兒子,成長成了當年的他啊!文立頂天立地,一點沒有給他的爸媽、以及整個徐家人丟臉,憂國憂民,在所不惜!我的腦海回響起是:你們爸爸當年,英姿颯爽地在廣場慷慨激昂地演講;我則坐黃包車,座位下麵、座前,堆滿了傳單,警笛響起,裕文示意我立刻離去……。”後來,爸爸被捕,家裏用兩根金條,並動用家族深厚的社會關係,將人贖出,條件是爸爸必須離開安慶,於是姑姑帶著爸爸,前往鎮江醫學院求學……。

媽媽說:“沒想到文立用他自己的觀察,早就體悟到了他爸生前對我說的:‘看來共產黨比國民黨還要壞!’身在獄中的他,現在隻能‘委婉’表達,點到為止。當年他爸日夜操勞在抗戰的第一線,從未去過後方一天,甚至因他以身作則,絕對不許動軍需品的‘盤尼西林’用於家人,和因為在前線有時不能及時趕回家來搶救,為此犧牲了我們三個兒女;1945年抗戰勝利後,國民黨政府一些官員明目張膽地腐敗起來,他爸雖被封為少將軍醫,卻毅然不跟他們走;1949年之後,他有可能被共產黨一時的‘親民政策’所迷惑,但他一旦認清了共產黨的本質,他便斷然鄙視它。所以後來才有,他爸私下和我講:看來共產黨比國民黨還要壞!”

我們再小聲,還是讓女兒再次醒來,輕聲細語地說,奶奶,拜托啦,我明天還要上課。“好好,寶貝,對不起,我不打擾你了。”媽朝我擺擺手,抱著那本《手記》,輕輕地離去。


我躺下,再起來,躡手躡腳去了婆婆睡覺的房間,媽媽見我來,支起被子說“進來,別凍著。”讓我進去她的被子裏,兩個人繼續小聲談著。知道這親情的細節後,文立說,媽媽從來沒有讓她的孩子們鑽進過她的被子,你是特別的獨一份!

      但凡見過我婆母的人幾乎都說,“她真是個美人兒!”這美譽不是表麵的誇讚、客氣,而是由衷的讚歎!我婆婆她真是配得。

婆婆美麗端莊,知書達理,心地善良。她的小兒媳——我,坦誠讚歎,並以此為傲!

小姨曾經告訴我,她從小是姐姐的跟屁蟲,每日,她們倆結伴上下學、路上,就有一群男生尾隨在後麵,突然一齊大喊:“胡蕙蘭(媽媽的名字)!”姐倆一回頭,那幫男孩子就慌張地互相推搡著逃進小巷子裏。

2002年即將來美時,去拜望溫元大哥大嫂,大嫂說:“我們為結婚去叔叔家,我頭一回看到嬸嬸(文立媽媽),哎呦,那是我有生之年看到的最美的美人兒,怎麽那麽美!皮膚白,白裏透紅,大大的眼睛,高高鼻梁,苗條秀氣,沒有用一點點化妝,而且和藹可親……,那衣著極為典雅大方,我真是頭一回看到那麽天然漂亮、端莊大方,說話斯文的美人,而且就是我們的自家嬸嬸。”


文立第一次被假釋,我們去合肥看本家大姐,說到媽媽,她說:“從沒見過象嬸嬸那麽美的人,她從來不化妝,那個美啊,少見的大美人,她穿衣服從來都是白色、藍色素色為主,配點素素淨淨的小花,那叫樸素大方,素淨的衣服把她襯托的更美了,那麽端莊大方,簡直就沒人能比。去叔叔嬸嬸家,我眼睛總是離不開她,天仙一般。”

讓我驚歎遺傳和基因,那合肥大姐是文立本家叔伯姐姐,我們從沒見過,那次見她是在醫院,大姐夫腦血栓住院。第一眼見到這個大姐,我恍惚一下,竟然與文立的親大姐一摸一樣,兩人如雙胞胎一般,而且待人親切,言談舉止,一摸一樣。如同久別重逢。大姐夫不能說話了,但心裏明白,對我們一直友善地笑,她一麵照顧大姐夫,一麵招呼我們,一麵跟她先生介紹我們,一麵麻利地為夫君擦拭、喂藥、喂飯、喂水,緊張有序地如同戰地護理的護士長,抽空她聯係了自己兒女,通知他們“文立舅舅舅媽來了,還有小表妹,餐館我訂好了,你們不要忘了點XX菜,那是安徽特色菜,爸爸這邊離不開人,你們代勞,要招待好,那可是我最愛的裕文叔叔家的小弟弟。”她隨手寫下飯店地址,兒女的電話,一麵談她的裕文叔叔、美麗的嬸嬸、溫林大哥,還有家族的種種……,那長相、幹練、認真、熱情、擔當……,簡直跟我們家的大姐一摸一樣,她們都完全象個可以指揮千軍萬馬的女將軍。我說,剛剛我們下火車,許多衣著考究的老幹部、高級警官神秘在月台侯著,神色別樣的盯看我們一家人,當我們下車即將過他們眼前時,他們又一律轉過身去,不讓我們近距離看到他們的臉……。她認真聽後,大方一笑了之,並認真對我說:管他!咱們是一家人!我想,她可真像我們家大姐,這便是不可思議的共同基因的遺傳:落落大方!

我的婆婆知性且溫柔。我在漫長、不見盡頭的困苦艱難中,她是我難得的精神支柱,是我內心深處值得尊崇的楷模。而今,婆婆已去世多年,我們家的苦難也算捱過。再憶她,她的體貼、溫暖、善良、大義無不讓我動容、感慨。深深的懷念,默默地感歎,她在我心中豐滿而堅韌,我愛她,我那最親,最可依賴的母親。

我們的女兒也得到祖母的寵愛有加。她喜歡在傍晚陪奶奶散步,逐漸,她習慣地把許多話說成了奶奶的口音,臨家附近的小街,她一直習慣地隨奶奶的口音叫做“小巷街”發音為“肖巷蓋”,有時,她跟奶奶學唱李叔同的《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悠揚的歌聲繞梁,祖孫二人輕聲吟唱,有奶奶在,晶晶安靜有依靠。晶晶也請奶奶教她唱老家的黃梅戲,地道的安慶口音,韻律節拍,淳良優美的旋律,不知文立小時候可曾被渲染過,小孫女依偎在祖母的懷裏,嬌滴滴的可人兒。有時,晶晶也會跟奶奶撒嬌賣癡:“說真的,奶奶也有點自私呢。”那奶奶故作生氣地問:“哪個胡說?”女兒理直氣壯地說,“我說的呀。”“說說我怎麽自私啦?”“奶奶最自私的就是——美麗不遺傳!”奶奶哈哈大笑了,“亂講!”那孫女認真委屈地說,奶奶,我好想長成奶奶那樣的雙眼皮大眼睛,對了,不是雙眼皮而是很多層的眼皮,如果奶奶肯遺傳我們,那,我們表兄妹,堂兄妹,圍坐在一起,就這樣,就這樣,(她雙手托腮,歪頭)互相都眨巴眨巴像奶奶一樣的漂亮極了的大眼睛,那多好啊!可惜,奶奶就是不遺傳我們”。奶奶嗔笑說“鬼話!”

      奶奶的表率作用是顯性無疑的,最得祖母寵愛有加的一是晶晶,再就是大姐的女兒燕燕,果然,這倆可以說是同輩姊妹裏最漂亮的,性格、為人處事言談舉止,都不掩奶奶(姥姥)她老人家的風格韻味,而且婚後,兩個人的小家都布置得典雅有韻味,一塵不染,像極了我婆婆的風格、氣質。不用質疑,這是婆婆的悉心陪伴並潛移默化的影響,燕燕說,小時候,她和哥哥住上下床,每天醒來,她都趴在上鋪欄杆上,默默地看姥姥總是在打掃收拾房間,會把每個抽屜都清空,擦拭幹淨,每件小東西分類放好,再把東西一一擺放整齊,“那是得我姥姥真傳!”晶晶同樣,婚後,小家有了一雙兒女,但家裏永遠幹淨井然,房間布置得典雅有序,加上她在美國讀大學、研究生都主修藝術,藝術的修養佩上奶奶的真傳,就有了如今示人的優雅、知性。


      我們全家和大姐全家,前不久在美國團聚,那日,在大型遊輪上,我和燕燕陪孩子們排隊玩水上滑梯,突然燕燕眺望遠方,自言自語地說,“哇塞!我的天!真是偏心,太偏心啊,快看晶晶,整個一個我姥姥年輕時!身材、相貌、風韻,一摸一樣,一點都沒糟踐,全盤繼承!姥姥的漂亮全遺傳給她了,也忒偏心了,真神了。”遠處,晶晶正四下尋找我們,她頭戴一頂很大的草帽,一襲淡雅輕柔的長裙。燕燕說:“果然如電影明星一般。 把我姥姥加強拷貝了。”我望去,晶晶真的保留了奶奶的神韻。

初次見她(我的婆母),竟是我與文立首次約會的當天。

那天,我們相約在北京冬雪未化,春寒料峭的午後。至黃昏,彼此從陌生升溫到互生好感,緣分初始。

春已悄然走近,夕陽把漫天雲朵染紅,鳥兒在河邊的樹枝上跳躍鳴叫,攪得枝椏顫動,掛在那枝頭上的殘雪被抖落,軟軟綿綿,散落在剛剛化凍的河水中,繼而漂浮在水麵,順水而流,須臾便融入河水。

文立說,那裏距離他家很近,邀我前往。躊躇中,凝望著他真誠的眼神,我還是同意了。


他的家人篤定沒有料到我的到來。當時在家的隻有他的母親和來京岀差的二姐,大姐和姐夫在上班。大一些的小兄妹倆是大姐的孩子,很小的男孩則是隨二姐出差來的,他和弟弟是孿生兄弟,另一個留在家中。

文立的母親和姐姐熱情招待我,一個沏茶,一個跑去廚房。“外麵冷吧,喝口熱茶。”端來茶的是文立的母親,說話間,看到她滿眼溫柔體貼。接過茶杯,四目相對,感覺很親切,平和,誠懇。她親切地招呼我,請我吃些小點心,堅果。隨後,二姐端來香氣撲鼻,滾熱的裹了蛋液的炸年糕,“這是從南方帶來的,你嚐嚐。”二姐身材苗條,樣貌美麗,熱情好客。我淺淺品了口茶水,看著碧綠的茶葉飄動在茶盞中,感覺房間溫度很高,我努力鎮定下自己突突亂跳的心髒。我這是首次結交男友,就無厘頭地被帶到人家家裏,貿然一股腦懵懂地第一天就拋頭露麵,沒矜持,欠思考地闖來,突兀麵對未來的男朋友、婆婆、二姑子還有她們家眾多小朋友!好個荒唐莽撞!怎個沒有分寸……,大些的小孩好奇地看我,許多年後,他們還時不時地說起那次邂逅……。

隨後,大家坐下來閑聊,二姐配合文立跟我說話,我稍微放鬆了自己。趁機觀察他媽媽,內心深處讚歎她的賢淑美麗,細觀她的為人做派,心想,也好,從她身上我也許能看到她對兒子的教育和影響吧。她忙完沏茶倒水,順手用清爽幹淨的抹布擦拭水壺邊和滴落在桌子上的水漬,然後款款落座,客氣且有分寸地問了我幾個小問題,比如“住得不遠吧,上班在哪裏?”聽她問話,我靜靜地聽,一一答複。反觀老人家,麵帶微笑,且聲音很輕,臉龐竟略帶幾分謙和羞澀。

這羞澀多年後得以再見,我們婚後,婆婆有時會暫住我家,一日傍晚,我和婆母外出散步,隻見,住另一棟樓的一婦人,看到我婆婆,提高嗓門快步走來,邊走邊說,“這不是徐奶奶麽?”我婆婆客氣地朝那人點點頭,挽著我的胳膊,用手捏我,示意我加快腳步。說時遲,那時快,女鄰攆上我們,說,“謝謝您呦,徐奶奶,還那麽新的東西,您都給了我,太謝謝您了。”婆婆不好意思地說,“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你不嫌棄,能用就好,別客氣!”腳步沒有慢下。隨後,看左右沒人,便埋怨我怎麽不快些走,那麽點兒不值一提的事,讓人家追著當麵道謝,好難為情呀。原來,媽媽看不得,那家人孩子很多,其中還有一個弱智的,院子人都直呼其“傻子”,媽媽看他們家實在困難,那家人的衣服鞋子全都破破爛爛的,便包了一包自己的衣服鞋子送去,說看看是否能穿,不要嫌棄。今天路遇,再一次當麵道謝,讓她好難堪,“提醒你,快些走,你怎麽沒反應……”聽她埋怨我,再看她難為情的樣子,倒像犯了錯的孩子。我笑她,真沒必要,人家是真誠道謝的。她說,一個人接受施舍,總歸不舒服麽,將心比心,我不想讓她一再地道謝,不好意思的是我呢,不過是一些普通衣物,我也幫不了什麽。她就是這麽善良、含蓄,總是在替別人著想的人。

文立憂國憂民,從事政治活動,終遭到厄運,作為母親的她並不意外。但是,她更心疼我和她的小孫女,歉疚之情溢於言表。


文立的處境、身體、心情,還有我和孩子的狀況,讓老人家惴惴不安,她婉轉勸我理解家人的一些情況和心情,同時盡可能地關照我們母女,委婉傳達家裏人的內心深處的親情。勸我照顧好自己,勸我靜心安好。也盡量抽空和家人聯係。

我後來才懂得,我婆婆的優雅、寬厚、仁慈主要來自她的母親;因為文立的爺爺、奶奶過世早,所以他喜歡稱外婆為“奶奶”。文立曾經說過:“奶奶的‘不做姑子不知頭冷’的名言,整整影響了他的一生,受益一輩子!這一句樸素再不能樸素的話,讓他一輩子做任何事情都會‘換位思考’,體悟‘度’最為重要,‘永遠不要把事做絕’”。

文立外公曾經科舉入仕,朝廷派了他一任“鹽官”的肥缺,可是他看不了“鹽官”們的貪腐,絕不同流合汙,毅然辭官,甘心做個私塾先生,清貧了一輩子。讓文立也養成了絕不和任何人同流合汙,不合則敬而遠之、清清白白是最要守的處事品格。致使有人戲嘲:徐文立有潔癖!

1963年文立因為不滿中國大陸“填鴨式”的教育製度,學習成績很好的他毅然決然放棄報考大學,此時媽媽正在遠離北京的南昌,侍奉即將離世的奶奶,聽到此消息媽媽不得不即刻返京。臨走前,生命已至大限的奶奶,用微弱的聲音、甚至用手拉住媽媽的手說,“文立是個極為懂事明理的,他這樣決定,必有他的道理,不要難為孩子,孩子大了,他是最孝順的。人生的路啊,一定讓他自己決定,自己對自己才是最認真的,難為他,適得其反。相信媽,這孩子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終於,飽經磨難,久經曆練,文立最終靠自己,自學成才,成就事業,成為中國反對派領袖之一;來到美國又成為常青藤布朗大學的資深教授,獲榮譽博士稱號;他的苦難成就了個人的榮譽也教授了國際和美國的學生。他苦難人生的經曆讓他考慮到這世界出現了什麽樣的大問題,中國怎麽辦,他提出《人類正常社會秩序論》這一解決世界性大問題的獨特思想和理論,他得到國際社會的廣泛認可,最近他一生的經曆、思考和文獻,被斯坦福大學頂尖級的胡佛中心全部收藏,這份榮譽可告慰最理解、疼愛他的奶奶和父母雙親,告慰家人。

所以媽媽常常對我說,“你不要計較別人做什麽反應,每個人都有不得已的原因和處境。那日,得知文立被判刑,送信兒的人前腳走,你們大姐便一下子衝進廚房,猛地摔上門,然後用力地拍打桌子,控製不住反複地激動地說:“十五年啊,十五年怎麽熬啊!”然後一下下地捶打桌子。“那是她的小弟弟啊,爸爸去世,是她主動提出,文立由她照顧,並把文立接到長春,她也是剛剛才分配到大學教書,那時還在住集體宿舍,文立考上最好的長春師大附中,一直是大姐照顧他。她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其實最心疼文立,你要了解、體諒她。”


晶晶和奶奶最親,一次聽親戚說奶奶生病了,小小年紀的她竟然心裏極度不安,一定要去遠在城西北的大姑家看看奶奶。我囑她早去早歸,祖孫見麵抱頭就哭了起來。回來,是她的表哥把她一直送到我們樓下,手裏拿著奶奶給她的水果,“奶奶沒事兒了,基本全好了。”那種深深的親情和骨血相連的存在,讓我心安,讓我感激,後來,晶晶做一個手術,孩子的大姑聽說,竟然直接找到主治主任醫師,說,“我是徐瑾的親姑姑,血型一致,我可以為她輸血。”醫生說,醫院血庫有血,大姑姑竟然堅決要醫院當下抽她血以備萬一,那主任隨後告知晶晶,“你的後援團很強。雖沒采血,親情感人啊。”晶晶滿眼含淚地跟我說,“隻有我親姑姑才會這樣!”聯係親情的紐帶就是婆母,是她用苦心和愛意維係著直係的廣泛的親情。

後來,我婆婆常常來我家小住,晶晶高興極了,因為有奶奶在。一切都不一樣。

文立被捕離家那天是晶晶第一次隨學校春遊,頭天夜裏親眼目睹她最愛的爸爸被抓走,孩子好不爽。第二年春遊,晶晶又趕上感冒,事先不知道,等到學校上學去,傳達室大爺說,“全校都春遊走了,你怎麽沒去。”晶晶悻悻而歸。恰好奶奶來家,聽說後,當即說,“那好,我們倆春遊去!”娘倆高興地去了中山公園,並在那裏吃了非常好吃的冬菜包子。而且玩得好開心。以後隻要有機會,祖孫二人便去那公園去吃冬菜包子。

隻要奶奶來,晶晶就十分開心,因為每天放學回家,奶奶早早備好了加餐小桌,親手給孫女做了精致點心,湯湯水水,美味佳肴擺放在小桌子上。晶晶一進門就撲到奶奶懷裏,祖孫倆親熱過後,奶奶催著,洗手、洗臉,再坐下享受祖母的愛。

      等我回來,她們祖孫倆,手牽手,一起出去散步,晶晶特別得意——看吧,這就是我的奶奶,怎麽都不問了?——什麽“你奶奶怎麽不來呀,你爸爸……?”“哪那麽多壞心思?”自從爸爸被抓離開我們,晶晶變得沉默寡言,我們鄰居老孟跟我說:“晶晶這孩子心思重了,以前但凡在哪兒,見到我都禮貌地叫‘孟伯伯!’。 現在,隻要見到我,馬上躲開,哪怕去繞道走,也盡量避免碰麵,咳,孩子可真受傷了。”


那年,我和文立攜晶晶捧著媽媽的骨灰和爸爸的遺物(爸爸曾經下葬的福州烈士公墓竟然在文革後,依然混亂不堪,尋不到爸爸的遺骨)回安徽準備為父母奉安,計劃首先是要尋得老宅,從南京坐船去安慶,一路觀賞江南水鄉的獨特風情,縈繞心中的親情思念漸漸彌漫,終於船駛近安慶市,我們一家走出船艙,站在船舷憑欄眺望,撲麵而來的是從沒有經驗過的清爽風涼,空氣中飽含水分,風很大,卻柔和,那風拂麵,感覺到是從沒有過的溫柔愜意!感覺得到載船的水似乎很清很柔,人似乎被包裹浸潤的絲綢裏,那一刻,征途的疲勞,多年的憂愁化開,尤其感覺媽媽慈祥的微笑伴著我們,她,就在我們身邊!以前,跟媽媽閑聊,她說到小舅舅去世後,子女把骨灰撒在了安慶上遊九江的長江水中,媽說,“他回家了,順著長江回家去了……”。我那一刻體會到那也是她的最終心願。此時,似有一種神聖之感浸入我們的心間,我和晶晶一左一右擁抱著我們的文立,三個人內心深處都同時緊緊擁抱伴著媽媽和爸爸,回歸故裏!突然,文立眺望漸近的岸上,激動地說“寶塔!寶塔!爸爸媽媽!我們回家了!”女兒驚異地仰望爸爸:“爸爸,你說什麽呢!你怎麽突然說這麽濃重的口音。爸爸這便是咱們的老家吧。”原來,離別家鄉36年的文立突然竟用安慶語音在說話,那是他的家鄉話。仰望漸近的臨江寺的巍峨寶塔,故鄉到了,寶塔、臨江寺、安慶古城歡迎久別的遊子。

      我的公婆都出生在安慶市,公公是江南才子(1931年著名《申報》刊登我公公為全國學生抗日救國聯合會代表),出身在安慶的顯赫家族,老爺子便是科舉成功,後在京城教育部任職;曾經,先祖叔侄分治皖南、皖北,名垂青史,本家兄長說,至今,那造福一方的業績在當地博物館有充實史實資料。

徐家祖輩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

船至安慶碼頭,叔伯兄妹早已等候在岸……。先是去找徐家老宅,老宅不在了;……但是在鬧市老街找到了爸爸托朋友為了故鄉鄉親父老開的廉價藥房;爸爸媽媽,我們終於回到老家了。

 


1961年媽媽有了第一個外孫,三年大饑荒中一麵要照顧、伺候月子中的大女兒、外孫,一麵每每又要盡可能省一些糧食給正是長身體的、每次回家吃飯總是「如狼似虎」的二個小兒子;直到現在不孝的我們才特別注意到1961年自己縮衣節食、饑餓中的媽媽竟然消瘦得脫了形,請看——

 
      可是您曾經是怎樣的美麗、端莊、高貴啊!也請看——

年輕時的媽媽

1936年爸爸媽媽和他們當年的四位兒女

中年時的媽媽


媽媽和她的母親(我們稱為奶奶的外婆)

媽媽1948年和5個兒女(右前是文立)

爸媽、伯母1950年和孩子們(二排右是文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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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徐文立《獄中申辯手記》及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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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福大學胡佛中心收藏徐文立文獻的公告

 
 

      親愛的媽媽爸爸的孫輩們,還記得這些嗎?還記得你們的爺爺、外公、奶奶、外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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