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綠皮火車日夜兼程

陽盛則四肢實,實則能登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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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綠皮火車日夜兼程

木愉



1

整理舊物,居然在研究生證的封皮裏找出來一張火車票。這張火車票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乘坐綠皮火車的憑證。如今綠皮火車的憑證已經很稀罕,而更稀罕的是我這張火車票是供學生專用的折價票,正麵正中有個大大的紅色的半字,表示打了五折。從票麵上看,起點站是貴陽,終點站是成都。票是硬座,隻要7.1元人民幣。讀研究生,每月得補貼近60元人民幣,所以,火車票再半價,也得花去將近九分之一的收入,還是不能忽略不計的。如果再往前推幾年,就是讀本科的時候,那時沒有什麽收入,假期回家,都得靠家裏再寄路費。別小看這筆往返路費,有的同學家裏實在清貧,寄不出路費,那就隻有靠從自己的嘴裏省。那時明明頓頓都可以吃肉的,可是就是為了路費,硬是隻有常常充居士吃素。

車票背麵有一張小座簽,上麵有指定的車廂和座位。那時,交通狀況有了極大改善,可供交通的車輛增加了很多,但坐車也不是就保證有座位的。很多時候,同樣的價錢買了火車票,卻隻能一路在過道上站著,這時,腦海裏就會出現一些畫麵,比如在教室裏被老師命令站起來的學生,甚至是吊在城門口示眾的反賊,不僅是尊嚴蕩然無存,而且竟然還有了恥辱感。其實,我這樣說,是很矯情的。74年,跟一個同學約了一起回廣西老家過年,在車站又遇到另一對到浙江老家的孿生哥倆,也都是同學。等到從昆明開過來的特快緩緩停下,我們卻上不了車,上麵已經擠滿了人,又沒有人下車。於是,我們就隻有從窗口往上爬。上麵的人認為我們是來跟他們爭奪生存空間的,就使勁把窗子往下關。孿生哥倆的哥急了,便用一根扁擔死死頂住窗子,不讓其閉合。我們四個小孩這才一個個鑽進了車廂。上了車,根本無立錐之地,跟人緊緊貼著站在一起,就這樣一直站到了柳州,屁股才終於落座下來。那麽,車票上貼了一張座簽就賦予了車票不同尋常的意義。有了座簽的加持,就讓車票有了高等級,也讓擁有車票的主人有了占有一個位子的憑證,這張座簽就如同房契一樣,成了擁有某種資產的證明。如是,擁有了貼有座簽的車票,一顆心才安放下來,不再焦慮。

那時候,我讀川大。家在貴州安順,學校在四川成都。當是時,囿於經濟水平,旅遊還沒有像現在一樣蔚然成風,當學生的,假期裏沒有什麽財力周遊天下,大抵也隻能享受火車票半價回家。假期裏往返安順和成都於是就成為了常態。從安順到成都,沒有直達,必須到了省城貴陽,再轉乘貴陽到成都的火車。在安順買票時,買的車票是安順到成都的,一共兩張,一張是安順到貴陽的,另一張是貴陽到成都的。從貴陽到成都,是下午約莫四點開車,為了拿到座簽,必須早早到貴陽。我往往是夜裏四點就起床了,然後到火車站,買了票,在車上一路打著瞌睡,到得貴陽,立馬進購票大廳,排了長隊,去拿座簽。拿到座簽,這才踏實了,於是,就坐了公共汽車,沿著遵義路進城,去打發下午四點坐車前的這點時光。

讀大學前,曾經在貴州銀行學校讀過兩年,銀行學校就在市中心,離大十字不到五分鍾的步行時間。銀行學校校園其實是一個四合院,隻有一塊籃球場的空間,飯後散步,一散就散出了校門,到了外麵的世界。外麵的世界就是市中心了。兩年讀下來,這市中心的每一處角落每一處店家也都用腳步丈量得熟稔於心了。


到了市中心,我多半會去找以前銀行學校的老同學。因為是首屆,留校留省分行的同學很多。那時沒有手機,也沒有電郵,直接按照最原始的方式,到人家工作單位登門求見。正是午飯時分,當然,人家就會邀我吃午飯。也不靡費隆重,就在左近某家館子裏吃幾個包子或者一碗麵。“便宜坊”是我們常常光顧的一家,裏麵還算整潔,吃食也還可口,算得上敘舊的好地方。吃完了,彼此抹抹嘴,就再別江湖。做東的還得接著去上班呢。人家知道我四點就起床了,就會體己地問,要不要找個地方休息一下,還說某女同學的宿舍就在工作單位,要不就去那裏。聽說是閨房,我哪裏敢造次,就連連搖頭,謝絕了。

那麽,接下來,我也許會去看電影。東街小十字有一家電影院,中華中路也有一家。隨機選了一家,到了那裏,也不管劇情,隨便買了一張票,就進影院。半睡半醒,看完電影,走出影院,眼前一亮,一個激靈,該趕回火車站了。

排了長隊,檢票進入站內,再亂紛紛上了車,找到位子,把行李放好,方才有了妥帖的感覺。如果靠窗,會有一些小確幸,仿佛買的彩票中獎了。接著,就打量鄰座,快速搜集性別、年齡、受教育程度、是否抽煙等等信息,評估一路旅程是否愉快是否有點意外的收獲是否…結果往往是失望的,我的鄰座大都是引車賣漿者流,彼此一路無話可說。我或者看看窗外轉瞬即逝的房屋、村落、田野、遠山、小河和行人,或者假寐,或者真睡,一路到了終點站。

車廂裏空氣渾濁,煙客者眾,饒是鄰座沒有煙客,煙一下還是就侵襲充塞了全車廂,抽煙的不抽煙的都籠罩在了煙霧裏。再加上汗水和腳臭的氣息,空氣比現在讓人談虎色變的霧霾還恐怖。如果靠窗,就有了主動開窗吸氧的特權,如果不靠窗,就隻有央求人家了。

從貴陽到成都,以綠皮火車的速度,即使是所謂的特快,逢小站不停,抵達成都,也是整整一晝夜。白天,窗外景致人物無論美不美,總是可以看看,幫助消磨時光的。夜裏,外麵偶有鬼火般的燈火,大多時候,總是黑洞洞的。車廂裏的燈光蒼黃慘淡,大家都閉了眼,進入自己的世界。坐在硬座上睡,不是睡的自然姿態,隻能淺睡,無法酣睡。便有人不顧體統,鑽到座位下,躺平了睡。我不僅不羨慕,而且很厭惡。躺在人眾的臀下腿下,姿態再舒服,境界也是齷齪的,這不是自己拋棄自己的尊嚴嗎? 韓信甘受胯下之辱,那是為了大謀略、大格局,就為了躺下 -- 睡,值嗎?


我閉了眼,試圖想什麽,又想不出什麽,思緒如亂麻一樣,糾纏在一起。終於睡著了,耳朵裏卻還是傳來火車碾過鐵軌發出的聲音,不一會兒就會傳過來尖銳的聲響,似乎碾過了接縫的不平處。這時,就有了莫名的擔心,怕火車翻了出去。有了這份擔心,就又暗自祈禱起來。除了擔心火車翻覆,還擔心到了站,有人順手牽羊,把我的行李偷走。說起來,行李裏能有啥呢?沒有黃金,沒有鈔票,沒有什麽值錢的玩意,即使丟了,也不是什麽值得清理的損失。但是,正是不值錢,才怕人誤以為值錢,偷了去,不說損失什麽,但至少情緒上會大受傷害。於是,也不敢放心深睡,老是每隔一會兒,就會張開眼睛,掃掃周遭。每每停靠站台,更是不敢掉以輕心,睜大了眼睛,緊盯人上上下下。

這也不能怪我對人缺乏起碼的信任。那時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還沒有攝像頭,公共汽車裏扒手猖獗,川黔線成渝線上的列車上還發生過多起行凶搶劫的案件,案件往往發生在夜間,盜賊們堵住一個車廂,明火執仗看準了目標,持刀逼人拿出錢財。

夢幻的晨曦終於透過窗戶顯現了,周圍開始有了動靜,有人整理紛亂了的頭發,有人起身到廁所洗漱。我也不由站起來,張開雙臂,放肆地伸了兩個懶腰。不久,車停靠某個站,有人下去放風、買吃的,然後又回來,拿了洗漱用具,再下去。原來是車站上正給列車加水,加完了,水龍頭就閑在那裏。乘客上前打開水龍,對著嘩嘩的水洗漱,比車上廁所那是快活多了,我也學了他們的樣,下去把洗漱完成了。

回到車廂裏,再蹉跎半天,成都北站才終於姍姍到了,一千一百公裏的行程這才關上了帷幕。

2


相比之下,回家的旅程要愜意很多,除了買票這個環節。

對付完期末考試,大家的心都散了,都不願在校園裏再多盤桓一天。於是,放假第一天的票就格外難求。火車站有心方便學生,到校園裏來上門售票,按說票是有保障的。然而,愛擁擠的國情依然通行於校園。臨時售票點設置在工會院子裏的書店隔壁,但買票的學生並不因此而斯文。隊伍開始還有序,等到開始售票,就變得無序了。

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去買豆腐的經曆。文革時候,買豆腐也是憑證的,但是有了憑證,家家還得把孩子派出去,在神龍不見尾的隊伍後麵排隊買豆腐。天不見亮,人們就到了豆腐社,隊伍已經拉起來了,我們老老實實排在後麵。可是,不一會兒,有人說這支隊伍不算數,要排在別處。於是,又跟著亂紛紛的人流再排。有好事的人,還給大家派發了一個個小紙團,上麵是表示順序的數字。這些小紙團儼然如一顆顆定心丸。可是,等到天亮,豆腐社開門了,哪裏還有什麽隊伍和順序號,隊伍刹那間就散了,大家都一起往前衝。

買車票的雖然都是學生,買起票來,卻也生猛,靠近售票口那裏,老是一個大膿包,怎麽都擠不掉。規矩地排在隊伍裏,半天都不能往前移動一步。翹首盼望了百十次,終是無奈。當然,最後還是買到了票,而且都是貼了座簽的,隻是已經過了午飯時分。

坐上回家的列車,心情很是輕快。歸心似箭,一根快樂輕捷的箭。同車廂的大都是學生,車廂不再是一個市民社會,氣氛比來程少了好多煙火氣息,捧了書和雜誌靜讀的學生隨處都是,說笑聲不時從某處角落升騰而起,撲克攤子、象棋攤子和跳棋攤子也一處處開張了。通過隧道的時候,黑暗猛然降臨,四周也突然沉寂。大家不耐煩地等著列車開出隧道,歡聲笑語又才回歸。餐車開來,買了跟來程並無二致的盒飯,吃起來,竟然也有滋有味了。


從貴陽開到成都的特快是82次,從成都開回貴陽的則是81次,依然是特快。路過小站,仍然一律忽視,驕傲地呼嘯而過。路過大站,特快這才把步子拖遝下來,緩緩停下。我們不再如來時那樣,枯坐在車廂裏。雖然在成都已經買了好些特產,但大家還是都呼啦啦下去買各地特產。到了資陽,就下去買資陽豆瓣;到了資中,就下去買冬尖;到了永川,就下去買永川豆豉;到了江津,就下去買江津蜜餞……這些特產,當然不是在車裏受用的,都是帶回去討好親友的。站上兜售的小販在站台外張望著各個窗口,殷勤走動著,提籃裏小推車裏滿載著形形色色的食品,有罐裝水,有辣豆腐幹,有燈影牛肉,有麻辣胡豆之類。大家的食欲都被調動起來了,從窗口裏叫喊著,遞出錢去,接過來吃食。

路過重慶,進入黔境,列車開始在山裏穿行,不時穿過橋梁和隧道,離家越來越近,停靠的車站也開始冷清起來。桐梓、遵義、息烽、修文一站一站次第來到,看到了蒼莽的黔靈山,貴陽站就到了。

到了貴陽站,我離家還有一百公裏呢,還得轉車到安順。不過,這個時候,已經不像來時那樣焦慮,家鄉已經咫尺之隔,隨便轉趟車,不管是快車,還是慢車;也不管有沒有座位,都無關痛癢了。

3

我感歎著回家的路太長,足足走了一個晝夜,走了一千公裏。可是,我的好些同學,到了貴陽,路才走了一半,家鄉的雲還遙遠著呢,還沒有來得及休整,又得往前趕路。有的要到廣西、有的要到湖南,而有的卻要到更遠的福建,也不知在列車裏還得忍受幾個晝夜的折磨呢。在列車的硬座上過一個晝夜,就會腰酸背痛;那麽,幾個夜晚下來,不僅積垢難忍,而且還脫了形,姑娘花容失色,小夥形容枯槁。這種窘境,我後來是體會到了的。


第一次,是從成都到南京跟女友一起過寒假,裏程一千八百公裏。

另一次,是研究生訪學後從北京回成都,裏程是兩千一百公裏。

最後一次,是從貴陽到上海乘機赴美,裏程是兩千公裏。

既然這幾次裏程都是成都到貴陽的兩倍,那麽在車上的時間就是兩個晝夜。數著光明和黑暗的交替,吃著一盒又一盒的列車盒飯,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這才到達了終點站。

好在,這幾次路線都是新的,萬卷書沒有讀完,倒是先行了萬裏路。高考備戰自學地理時,曾經一遍又一遍地記憶那些縱橫交錯的鐵路線 – 寶成線、隴海線、京廣線、京滬線、滬昆線……,當年,它們顯得遙遠而抽象,此刻,它們都走出了書本,如此生動地呈現在眼前。那些史書裏的城市、傳說中的城市、顯赫的城市、因了各種特殊原因而曾經成為新聞熱點的城市都不再在縹緲的彼岸,我逼近它們,毫無顧忌地打量著它們,從它們中間穿行而過。八百裏秦川、中原大地、華北平原、三湘大地、江南水鄉、秦嶺、黃河、長江…… 這些在書裏誦讀過千遍萬遍的地形地貌如長長的畫卷一樣,在眼前徐徐展開閉合。曾經聲名顯赫的蘭考也竟然出現在視野裏,鹽堿地依舊觸目驚心,在陽光下白得晃眼。連從古老成語裏早就認識的邯鄲也赫然出現在眼前,看著那些正在行走的人,想象著他們的祖先當初學步的姿態。山丹丹開花紅豔豔不再隻是一句歌詞,而是窗外真切的風景;遠處黃土高坡處一孔一孔的窯洞照舊鮮活,並沒有殞沒在曆史深處;長江下遊的船隊聯結而行,長得堪比火車。列車穿越山山水水,也穿越了不同的風土人情和不同的文化經濟帶。沿途每每停靠一個車站,不同的方言就會熱烈地湧向耳際,向旅客熱情兜售的食品,凸顯出天南地北的奇異風味,我不再數得過來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特產。


古人雲:千裏之行,始於足下,蓋因千裏在古時候對常人而言是一個超驗的裏程。而當年的我,坐著綠皮火車,一晝夜就可以完成一千公裏的旅程。雖然辛苦狼狽,但如若古人地下有知,也會驚歎這個速度的。古時候,速度最快的也許是為楊貴妃運送荔枝的旅程。那是公元七世紀中葉,為了保證楊貴妃吃到的荔枝仍然有新鮮的口感,各種保鮮措施之外,最最關鍵的一環是運送。運送是用快馬接力完成的,即便是寶馬良駒,每日也不過跑兩百公裏。也就是說,綠皮火車再慢,也是一騎紅塵送荔枝速度的五倍。通常,古人如果要完成長途旅行,隻能經年累月在路上奔波不息。就在荔枝驛道運轉的同時,杜甫挈婦將雛,從甘肅天水(今成縣)向成都逃難。兩地實際距離377公裏,把拐彎抹角走過的路算進去大約不足500公裏,正好是成都到貴陽的一半。杜甫臘月初一出發,走到成都,已經是臘月底。就是說,坐綠皮火車一個白天就完成的旅程,杜甫一家花了一個月。漫漫長途,除了徒步,最好的交通工具就是舟、牛車或者馬車,好多或外任或貶謫的官員和文人的一生就在旅途上畫上了句號。李白一生曠達,熱愛遊曆,卻也因旅程的艱辛漫長,有了“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之歎,後來得赦北歸,才過嶽陽,不久即作古。杜甫後來出川,在湖南舟中辭世;蘇東坡貶官到海南,遇赦北歸卒於常州;王陽明總督兩廣,平定民變後北歸,死於歸途的江西南安舟中。李賀因為仕途不暢,出外遊曆數年,回家不久就病亡,時年僅27歲。這些還是曆史上振聾發聵的名人,要是把名氣不大的也加入這個名單,名單一定會很長很長。古代行路難可見一斑。所以,孔老夫子才諄諄告誡眾生,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怕的就是若死於旅途,就不能盡孝道了。

今天,從北京到上海,坐高鐵,裏程1300多公裏,不過花四小時十八分鍾;坐飛機,裏程1200公裏,隻花兩小時。而馬斯克的願景就更瘋狂,他設想利用火箭和宇宙飛船的技術,在地球上建立一套交通係統,在30分鍾之內到達地球上的任何地點。在他看來,人類應該成為多星球的物種,可以在地球、火星等等星球上如候鳥一樣自由地旅行和棲息。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們的後人一定會對我們關於漫漫長途的嗟歎而不解:那點旅程不就是出門遛個彎嗎?

大漢唐 發表評論於
沒有擠過春運的綠皮火車的,不足以語人生:)
大漢唐 發表評論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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