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自臭水巷,卻是《金瓶梅》中最讓人留戀的女人

孟玉樓,西門慶第二任第三房小妾,良家婦女,長挑身材,額上幾點微麻,“行過處花香細生,坐下時淹然百媚”,是個經曆簡單的熟女。和李瓶兒潘金蓮一處做鞋,潘金蓮做一雙大紅素緞子白綾平底睡鞋,李瓶兒做一雙紅十樣錦緞子鞋,孟玉樓做一雙玄色緞子鞋,自謂比不得潘金蓮等小後生,“我老人家了”,不花花黎黎。她三十歲,比西門慶大兩歲,比潘金蓮吳月娘大五歲。
孟玉樓嫁西門慶,是上了西門慶的當。那廝去相親,坐下來就說:“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門為正,管理家事”,順口開河、真是敢騙。後來聽張四說西門慶家有正頭娘子、慣打婦熬妻,孟玉樓反駁說,如果有正頭娘子她情願做妹子,且“男子漢雖厲害,不打那勤謹省事之妻。我到他家,把得家定,裏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奴?”
她這麽說也是這麽做的。
她跟吳月娘李嬌兒一起住在後麵,時常到潘金蓮李瓶兒住的前麵走動,潘金蓮對著她罵李瓶兒、罵西門慶,她從不多嘴傳話。潘金蓮跟陳經濟借捉蝴蝶摟摟抱抱,她看見就找借口叫走潘金蓮,並不點破。她心地純良,聽說潘金蓮毒害親夫,當時嚇得如提在冷水盆裏一樣,過後仍認為潘金蓮就是愛掐尖要強,有口無心。人都是依照自己的本質評判別人,無法超出自己的認知之外。
西門慶娶李瓶兒,轎子在門口半天沒人出去迎接,孟玉樓攛掇吳月娘出去迎接;娶了李瓶兒西門慶不進她房,孟玉樓勸他去,還替李瓶兒說好話,說她也是被人騙了;吳月娘跟西門慶賭氣不說話,孟玉樓勸吳月娘“笑開了罷”,不然一家大小做事沒投奔;李瓶兒為保佑兒子出錢印經,如果不是孟玉樓提議叫個自家人跟著,那次一定讓尼姑騙了去;潘金蓮跟吳月娘吵,孟玉樓說服吳月娘大人不記小人過,轉頭又跟潘金蓮陳明利害關係,拉她來給月娘賠不是。凡經孟玉樓手辦的事,總像《紅樓夢》裏平兒說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正經的治家之道。
孟玉樓穩重端莊,必定沒有潘金蓮李瓶兒等達人那樣“有趣”,西門慶很少去找她,她雖說過“恰似俺們把這椿事放在頭裏一般”的話,並不是十分計較。隻有兩次她表示了一點不滿。
一次是把帳交給潘金蓮管時,西門慶竟然讓她等辦過幾次重要的宴會後再交,孟玉樓說從這件事上就看出西門慶向著誰了,西門慶解釋說潘金蓮沒她能幹,她也就算了。還有一次是從應伯爵家吃酒回來她吐了,吳月娘讓西門慶去看她,她發了兩句牢騷。
清明給西門慶上墳,在永福寺遇到春梅,得知潘金蓮葬在寺裏,孟玉樓本以為姐妹一場,吳月娘會有所表示,看吳月娘若無其事,就自己拿錢買了紙錢燒給潘金蓮,念叨了幾句“你好處升天,苦處用錢”,放聲大哭。雖然親見潘金蓮種種惡行,孟玉樓還是顧念舊日的交情,是合格的朋友。
孟玉樓最後一個改嫁,媒人相看時她說:“且說你衙內今年多大年紀?原娶過妻小沒有?房中有人也無?姓甚名誰?有官身無官身?從實說來,休要搗謊!”跟西門慶相看時的羞澀判若兩人。她怕再上當。
陳經濟拿著舊日在花園裏拾的孟玉樓的簪子去敲詐她,遞的是孟玉樓二哥孟銳的名帖,孟玉樓出來見是陳經濟,心裏想的是:雖不是自己的哥哥,“也是我女婿人家”,親不親故鄉人。她單純善良,並不追究他為啥打著別人的名號。聊了些過去的事,又擺酒招待陳經濟。想不到陳經濟色膽包天,剛說完自己跟潘金蓮相交,又勾搭她道:“姐姐,你若有情,可憐我兄弟,吃我這個香茶兒。”此處作者偷懶,用的潘金蓮勾引武鬆時一樣的句式。
陳經濟低估了孟玉樓,看她轉怒為笑就以為她被他的一篇謊話嚇住了,厚顏無恥地調起情來,讓孟玉樓叫他一聲“親親的丈夫”,被聰明的孟玉樓輕輕一句“隻怕有人聽見”就打發了。隨後聽到孟玉樓同意晚上跟他逃走信以為真,色令智昏竟不動腦想想,從前兩人既沒瓜葛,孟玉樓現在的老公又比他強百倍,人家為啥要跟謊話連篇的他跑路。
《金瓶梅》裏的女人都有些不能公開的秘密,吳月娘隱秘的“小”、潘金蓮一肚子的鼠摸狗偷、李瓶兒用錢收買人心的伎倆、連孫雪娥都藏著個來旺,隻有孟玉樓除了嫁西門慶時箱子裏有多少錢是個迷,再無不能對人言之事。陳經濟冒充她的哥哥,她一字不落告訴李衙內,她心底無私,不怕陳經濟編的那套謊話。
陳經濟也是奇葩,當官的派臥底來套他的話,他並不知道那人是誰,竟然把編的那套鬼話跟人一五一十都說了。可見騙人之前先得騙自己,自己信了那件事就成真的了。
陳經濟運氣爆棚,恰巧遇到個難得不糊塗的官,把他放了還訓斥了一頓李衙內他爹。老頭惱羞成怒,回家把李衙內一頓打,逼他休孟玉樓。李衙內被打得魂都沒了,仍堅持原則:“寧把兒子打死爹爹跟前,並舍不得婦人。”這男人識貨,比《孔雀東南飛》裏的焦仲卿有男人樣兒。後來夫人求情,李衙內帶著孟玉樓回棗強老家讀書,孟三姐從此就從我們的視野裏消失了。
算命的說孟玉樓“一路功名,直到六十八歲,有一子,壽終,夫妻偕老”。
孟玉樓雖然“尅過”兩個前任,仍是《金瓶梅》中最好命的女人,是汙泥濁水中的一道清流。作者安排她娘家住在臭水巷,也是暗喻她出淤泥而不染,是滾滾紅塵中潔身自好的女人。
每次合上《金瓶梅》,都希望盡快把那些被欲望折磨得變形的臉忘掉,隻有笑語嫣然的孟玉樓,讓人有幾分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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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窗青山 發表評論於
回複 '油翁' 的評論 : 多謝油翁!
一窗青山 發表評論於
回複 'wumiao' 的評論 : 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作者賦予了她名字很美的意境。李瓶兒就很平常,有人送個瓶子,就取名瓶姐。
一窗青山 發表評論於
回複 '花似鹿蔥' 的評論 : 花姐,透徹不敢說,一點讀書心得。
油翁 發表評論於
一窗青山的文章寫得風趣幽默,令人耳目一新,有意思又有料,簡直是文學界的一股清流!期待更多好文。
wumiao 發表評論於
一個女子一出戲,果然應驗了孟玉樓這個有些文化的名字
花似鹿蔥 發表評論於
青山的金瓶梅讀得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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