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嘯麵無血色,一動不動。
天漸漸黑了,萬家燈火的時候,他獨自淹沒在黑暗裏,無論如何掙紮,也出不來。
孫鳳第一次感受到沉默的可怕。看著呆坐在黑暗裏的齊嘯,她心裏說不出來的難受。很想過去抱抱他,卻忍著沒動。
今天,我不但去見了律師,還去看了醫生。律師告訴我,結婚證不合法。醫生告訴我,我有心理應激,屬於抑鬱症的一種。
對不起齊嘯,我知道你對我很好。但我撐不下去了。我不想被恩惠禁錮的同時,還被道德製高點上的人們審判。你的愛帶著一種自上而下的俯視,不但要我卑微,還要我在打抱不平的聲音中走向枯萎。
現在和將來,你我都不會快樂。我不想這樣。
我不急,你慢慢消化吧。
孫鳳站起來,也不開燈,借著窗外微弱的光,給自己又倒了半杯酒,邊吃邊喝,仿佛在慶祝一場無人喝彩的勝利。
桌上的菜早就涼透了,但她毫不在意。
齊嘯的目光被吸引,他努力地辨別孫鳳的神色,希望知道她此時的心情,可是發現,他無法看懂。
人可以這麽沒心沒肺?
孫鳳又倒了半杯酒,一口氣喝了下去。她拿起瓶子,一仰脖子,又喝了兩口。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拎著半瓶酒,晃晃蕩蕩走到陽台,手一鬆,任瓶子喀喇一聲落到地上,摔個稀碎。
隨著瓶子碎裂的聲音,一聲高亢嘹亮,鏗鏘有力的豫劇從孫鳳嘴裏脫口而出。
轅門外,三聲炮如同雷震,
天波府裏走出來我保國臣,
頭戴金冠壓雙鬢,
當年的鐵甲又披上了身。
她醉了。醉酒的人最真實。齊嘯再也不能無動於衷,兩三步跨過去,抱住了她。孫鳳滿眼哀傷,歪頭看著齊嘯,用手指輕輕畫著他的五官,仿佛並不認識。想了想,轉過頭,繼續唱。
帥子旗,飄如雲,
鬥大的穆字震乾坤,聲音突然就斷了。
像被什麽無形的東西掐住了脖子,她對著夜空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
這一夜,齊嘯注定無眠。他躲在黑暗裏,看著外麵的璀璨華燈,努力把零碎的心收攏起來。
第二天一早,孫鳳洗漱完後走到客廳,見齊嘯正在餐桌擺飯。
她有些忐忑,但還是走過去坐下。
兩人默默吃完飯,又默默收拾完。
“鳳,簽個字吧。”一張紙遞過來。
孫鳳拿過來一看,立刻屏住了呼吸。那竟然是離婚協議,簽字處已經有了簽名。
她抬頭看向齊嘯。
他笑著催促道:“快簽字吧,再磨蹭我可要後悔了。”
孫鳳放下協議,走過去雙手摟住齊嘯的腰,把頭埋在他懷裏,哽咽著說道:“除了爺爺奶奶,你是我最親的親人。”
齊嘯心痛如刀割。他正在是否反悔的邊緣掙紮,孫鳳卻突然離開,走到桌邊,讀都沒讀,唰唰幾筆,簽上了名字。
齊嘯再也笑不出來。
兩人一起陷入了沉默。良久,齊嘯說道:“鳳,咱們得再回一趟離嶺鎮,要在戶口所在地辦手續。”
孫鳳點點頭。
齊嘯把心一橫,“就今天吧,咱們趕中午的火車。”
孫鳳把鐲子摘下來,放在飯桌上。“這個還給你。”
齊嘯強忍著淚水,把手鐲抓在手裏。鐲子溫溫的,那是孫鳳的體溫。
當天晚上,齊赫夫婦見兒子兒媳剛走又回來,心裏畫滿了問號。
躺在炕上,孫鳳一沾枕頭就睡了過去。
齊嘯卻又一次在黑暗中煎熬了整夜。
如果說,他用昨夜熬成了一腔熱血。那麽今晚,他動搖了。他分裂成了兩個齊嘯,他們打得死去活來。一個不停地想去抱住身邊心愛的女人,想告訴她自己反悔了,想求她不要離開。另一個就死死拉住他,斥責他不扛事,不是男人。淚水沒有斷過,枕頭濕透了,分不清是哪一個齊嘯流的。
熬到天光放亮,齊嘯再也躺不住,他坐起來,悄悄走到院子裏。
夏末的山區,清晨的風依然涼得讓齊嘯一激靈。他坐在秋子梨樹下,抬頭看那滿樹的金黃果子,想著今年要多凍一些,鳳最愛吃凍梨,但突然意識到,今年冬天她不會回來了。
吃過早飯,兩人去辦了離婚手續。
從民政科出來,孫鳳皺著眉,苦著臉,心裏滿是擔憂。
齊嘯明白她在想什麽,暗自歎口氣,現在才知道發愁?還是那麽幼稚!
他憐愛地看著這個被自己過度保護的女孩兒,安慰道:“你趕中午的火車回肥城吧,剩下的事我來辦。”
孫鳳一臉茫然,“你怎麽辦?”
“不用管了。”齊嘯笑著說道。
離中午的火車還有兩個多小時。“鳳,咱們去山上待會兒?”齊嘯側過頭,問她。
此時的孫鳳,願意盡力滿足齊嘯所有的要求。他們以前也常去山上,那裏有他們眼中獨有的風景。
米萊河的水很淺,不到膝蓋深,一眼能看到底。河底的石頭又滑又亂,每次過河的時候,齊嘯都背著孫鳳。
齊嘯脫了鞋,扶著膝蓋半蹲著。孫鳳默契地撿起地上的鞋,趴在他背上。
齊嘯攬住孫鳳的膝彎,直起身。就在這一瞬間,兩人的眼圈都紅了,隻是他們看不見彼此。
過了河,沿著小路往山上走。
山並不高,沒一會兒就到了山頂。
那裏有一棵高聳的紅鬆,樹下是一塊長方形大石,那是某年的夏天,齊嘯從附近搬過來的,正好夠兩個人擠著坐下。
此刻,大石上落滿了鬆針。齊嘯上前用手掃了掃,拉著孫鳳坐下。
從這裏望去,米萊河蜿蜒淌流,河對岸是紅磚灰頂的火車站,甚至整個棒槌形的小鎮也盡收眼底。
齊嘯抬手把她的頭攬進懷裏,把臉埋進她的頭發裏,萬般的不舍讓他喉嚨一緊,眼淚落了下來。
最後一次乖順吧。孫鳳這樣想。她知道,那濕意是齊嘯的眼淚。她的鼻子一酸,視線瞬間模糊,情不自禁地攥緊他的手。
齊嘯明白,這是憐憫,不是愛。一股恨意便毫無征兆地湧上來,他想永遠擁有她,永遠跟她在一起。他知道山後有一個很深的山洞,那裏人跡罕至。還知道,順著山脊往上再翻一個山頭,有一個高崖,筆直幽深,人落下去,千年萬年的不會被打擾。
一陣風吹來,猛地一個激靈,齊嘯隨即出了一身冷汗。他嚇得立刻起身,拉起孫鳳,逃也似地往山下走。
心有餘悸的他,直到進了火車站,腿還有些發軟。兩人互相看著,誰都不說話。
火車來了,孫鳳眼圈發紅,抱住齊嘯,哽咽了。
齊嘯習慣性地想去吻她,卻硬生生止住,隻是用手掌拍了拍她的背,“上車吧,注意安全。到了肥城打車回家,別亂逛。”
孫鳳點點頭,轉身上了火車。
她躲在一個角落裏,看著齊嘯仰著脖子往車上張望。她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接一顆地滾落下來。
火車慢慢啟動,加速,哢嗒,哢嗒,漸漸遠去,直至徹底消失不見了。
齊嘯站在原地,像被釘住的標本。
夏日正午的陽光,燦爛如漫山的紅杜鵑,卻無法緩解他由內而外徹骨的寒。
寫到這裏,突然就想停筆了,下周再續吧
南瓜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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