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梯裏刷短視頻和高考後就備戰考公的人,心裏都有一把U型鎖

sandstone2 (2025-12-14 07:48:14) 評論 (0)

前幾天在醫院電梯裏遇到一個五六十歲的男性,在密閉電梯裏刷抖音,手機音量開到最大。我前段時間寫過一篇開著音箱功放招搖過市的無公德者,為何聽的總是民族風或陰謀論,這位也不例外,在電梯裏手指劃拉著連續看了幾個短視頻,不是粗鄙惡俗就是陰謀論。

我每次看到這種人,都會有深深的無力感。毫無公德的行為、缺少公共場合勿擾他人的共情能力和對無營養短視頻的癡迷,似乎總是可以在一些人身上共存。

短視頻的設計初衷就是通過短、平、快的內容和無限下滑的機製,最大限度捕捉用戶的注意力。長期浸泡在這些垃圾信息中,會削弱人們處理複雜信息、進行深度思考和忍受無聊的能力。這些沉迷於信息繭房,每天刷著糟糕三觀和仇恨主義短視頻的人,在現實中會不會是定時炸彈?他們會將自己的認知灌輸給孩子,很多孩子也是刷這些沒營養短視頻長大,他們還有未來嗎?

說起這種全無公德的行為,其實很多人未必會多麽反感,因為他們自己就是這樣的。即使心存反感,也往往隻是輕飄飄一句“這些人素質低”,言下之意就是“還有一部分人素質高著呢”。

不過中國社會說“素質高低”,不隨地吐痰、公共場合不大聲喧嘩這樣的公德往往並非真正的關注點,太講規矩的人甚至會被歧視。比如大家都插隊,你非得老老實實排隊,可能輪到你時東西就賣完了,長輩就會批評你“不靈活不世故、讀書讀傻了、沒點眼力見,不爭不搶注定餓死”。他們看重的“素質”,其實是會不會來事兒,夠不夠“靈活”,吃不吃得開。

他們對“素質”的判斷,本質上是一種身份判斷。中國人從小就習慣根據身份來判斷“價值”,孩子讀中小學,跟同學一起玩,家長都會反複提醒“跟成績好的玩”。我小學時有過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有個同學住在學校附近,青島的老裏院,父母在外地工作,平時跟叔叔一起生活。有一天我經過他家,進去玩了一陣,他叔叔看我嬉皮笑臉,就很不耐煩,說自己侄子要做作業,別跟他玩了,我就準備走,結果同學說了句“葉克飛再見”。他叔叔一聽,就問是不是上次期中考試班上考了前三那個,我說是啊,叔叔立刻說“別做作業了,你倆先玩著,今天留這裏吃飯。”

孩子尚且如此,成年人更是會將身份價值判斷放在第一位。初次見麵先問“你在哪裏工作”,有權的人立馬會收獲敬意。至於起初無視、得知身份後立馬變臉的前倨後恭,固然是諷刺小說題材,但在中國社會早已司空見慣。一個人有一份體製內工作,他就會變成體麵人,如果沒有,就是“不幹正事”,這是近年來流行的“山東段子”,但實際上可不僅限於山東。

但所謂身份真的能界定素質嗎?我的朋友熊太行之前打過一場官司,將一個在他公號留言區裏滿嘴髒話並進行人身威脅的人告上法庭,最終贏了這場官司。被告是西北某地市委文明辦的副處級官員,這個級別在當地自然很體麵,孩子入學、家人入院都能享受各種便利,過著所謂“人上人”的日子。但他的汙言穢語跟文明辦身份的“文明”二字顯然形成了巨大反差,他的三觀、認知和暴戾之氣,像極了多年前的U型鎖。那個揮舞著U型鎖的戰狼,是不折不扣的底層,打工、熱衷抗日神劇,但一個副處級官員,跟他並沒有什麽本質不同。

如果日常生活有所接觸就會發現,很多擁有體麵工作和所謂身份的人,在三觀和認知上跟那些在公共場合開著音量刷抖音的人、晨練時順走公園廁所卷紙的大爺大媽、無視交通規則毫無安全意識的暴走團,實際上也沒有什麽本質不同。

他們對世界的認知其實高度一致,說起人生,他們會說“別人都這樣,你為什麽不這樣”,說起婚姻,他們會說“女人過了三十就沒人要”“我們把你拉扯大,你不結婚對得起誰”,說起生育,他們會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沒有男丁就絕後了”,說起工作,他們會老登味十足地讓人無底線適應社會,千萬別從糞坑裏爬出來,說起外麵的世界,不是水深火熱就是無數陰謀,哪怕自家小區門口出個車禍,也會來一句“這段時間這麽多車禍,是不是美帝在搞鬼”,即使刮個台風,也會跑到家庭群裏轉發“中情局在打氣象戰”的造謠文,他們見到不同意的觀點,直接以“造謠”“滲透”之類的詞定性……所謂的學曆、工作和身份差別,並不一定會帶來認知上的差別。

昨天看到一篇名為《6萬元報班,封閉式學習:備戰國考,從大一開始》的報道,裏麵有幾個細節,魔幻癲狂——

最近一兩年,高考剛結束,就有家長領著孩子過來,“大學報哪個專業有利於今後考公?”緊跟著的問題是,“能不能先弄點資料,上節課?”

過去一年內,為謀求一份體製內工作,方然花費近6萬元報班學習,參加了13次大大小小的考試。這一次,為衝擊國考,她參加了一個有點特別的培訓班——

上床下桌、獨立衛浴,6人一間的宿舍。另一棟樓的教室,桌上放著每個學生的桌簽,牆上掛著標語“祝你踏過千重浪,能站在編製的岸上”。走廊裏貼著學生手寫的申論複盤:“把使命放在心上,把責任扛在肩上,把工作抓在手裏……”

某考公培訓機構的大廳裏,隻見近十位工作人員在前台一字排開。山東省醫療衛生招聘考試、山東社區工作者考試、山東省事業單位統考……大廳正中間,貼著滿牆的考試信息。每年1月到12月,最多可以在山東參加26場泛體製內考試。

一個名為“上岸廳”的教室,專門用於開設高壓套題衝刺班,主要針對有基礎的二戰學員。16天裏有14場行測考試和15場申論考試,考試科目及時長與國考一模一樣。

巨大的備考壓力之下,需要一個情緒發泄口。走廊裏貼著一塊留言板,學員們用記號筆寫滿了寄語:“天下誰人不識君”“蔥省永不認輸”“苟富貴,勿相忘”“我要當局長”……留言板最下麵有一行不易察覺的小字,“人生是曠野”。

在我看來,沉迷於“上岸”的人都多少有些癲狂,但也有“理中客”說不應該批評考公者癲狂,因為“沒有公務人員服務,社會秩序怎麽辦”。無論網上還是現實,很多人在討論問題時有一種特別卑劣的思維模式:先歪曲他人觀點,將他人觀點極端化,繼而進行攻擊。比如批評瘋狂考公的上岸思維,此時就被直接歪曲為“不需要公務員,不考慮社會秩序”。

我一直覺得,說很多人生活在前清時代,其實還是客氣的,他們可能連清朝人都不如。中學時提到範進中舉,大家都知道範進是被體製戕害到了瘋癲狀態,但如今這種瘋狂考公,居然還有很多人覺得需要“包容”。

至於“秩序”一說就更可笑了,為了上岸躺平而瘋狂考公的人,早已異化為一切以功利性衡量的考試機器,你指望他們考上之後能不當大爺,一心為公眾服務?那你也太好騙了。

在考公機構裏像衡水中學一樣進入癲狂學習模式、打雞血喊口號、認為上岸就是“人上人”的這些人,起碼接受過相對完整的教育,有足夠的學曆,但在我眼中,他們和那些在電梯裏開著音量刷短視頻的無公德者並沒有什麽本質不同。

“上岸”早已是一種集體執念,考公機構裏掛著“考上公務員,江山任你指點,媳婦任你挑選”之類的低俗標語,但如果把這些標語搬到年夜飯餐桌上,會有多少父母、老人點頭稱是,覺得太有道理了,然後拿這些標語勸自家孩子“成熟懂事”、學會選擇?這個比例會高得超乎想象。

有些事情,未必僅僅因為多重社會壓力和個體生存焦慮,它就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傳統,爭當人上人的傳統。

雖然中考會讓一半孩子考不上高中,雖然高考無比殘酷,雖然考公考編動輒幾百人競爭一個崗位,但高淘汰率並不基於認知層麵的高低。事實上,一個在中考就被分流的中專生,跟一個985名校畢業的考公上岸者,在三觀層麵接受的家庭教育很可能是完全一樣的,他們都被灌輸叢林法則與人上人思維,都被要求對權力無條件服從與依附。他們的區別僅僅在於實踐的場域有所不同,比如有人在電梯裏開著音量刷短視頻滋擾他人,有人在辦公室裏屍位素餐,有人在公共場合瘋狂爭搶,將別人擠在身後,有人在職場上不擇手段,為上位將別人踩在腳下。

他們本質上都是一樣的,他們習慣狹隘看待問題,習慣仇恨教育,習慣暴戾之氣,習慣爭搶一切資源,他們心裏都有一把U型鎖,誰也不知道他們會在什麽情境下、什麽時間來揮動它,成為正常人尋求正常生活的阻礙。

作者:葉克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