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梅龍鎮的紅房子啊,在虞洽卿買入之前,原來是我發小,他太外公奚潤和家族的資產!"一個上海爺叔指著"梅龍鎮酒家"所在的大樓如此對我們說。
這幢現在作為梅龍鎮酒家的建築 原本並不是為酒家而建,它是一幢建於19世紀末或20世紀初的豪華私人住宅,
上海有些樓,你看它一眼,它就會回你一百年。
一百多年前,確切地說是1914 年的一張照片背後,有住客寫下一句平實又幾乎溫柔的字跡:"我的房間在閣樓背麵,望向巨大的花園"。
這個紅房子紅房子的故事,從一位住客也是租客的窗景開始,而它真正的傳奇,還要再過幾年才會悄悄來臨。那時的它,不屬於奚家,也尚未與虞洽卿結緣,更不知道未來有一家叫"梅龍鎮"的酒家會在這裏燈火燭照半個世紀。
在奚家的腳步踏進庭院、在虞洽卿的名字寫入契約之前,這幢紅磚洋房曾有過一段幾乎被城市遺忘的、無人認領的前世。
再向前推三年,那是 1911 年,英國殼件洋行正處於改組與擴張的節點。或許是時代的風向讓他們心生豪意,於是就在靜安寺路(也就是現在的南京西路)旁,造起了一座氣度不凡的大宅:臥房六間,浴室十四間,廚房中西各備,傭人房、馬房、草地等,誰能料到幾十年後,這裏竟然塞進了七十二家房客,上海爺叔確確實實告訴我i們就是"72 "家。
然而,它落成之後,卻空空蕩蕩。據《申報》上登載"未曾住過。"。拍賣沒有如期發生,洋行改組後,這所大宅像一個被忘了登記的行李,被暫時擱置。於是,它就這樣被出租出去,換上了一個略帶英倫味的名字"Ravenscourt ",那時上海人音譯"瑞文斯考特公館",也有人幹脆就直譯叫它"烏鴉公館"。
那時候,靜安寺路還沒有今天這麽繁花這麽熱鬧,人力車從門前"嘎達嘎達"地經過,隱藏於街內的紅磚洋房靜得像不屬於這座城市。
這次回滬,我想順便去看看張愛玲住過的南京西路重華公寓1081弄8 號,誰曉得?我與同行的我家先生在弄內繞了半天,沒找到,就看到藏在弄內的醒目的梅龍鎮酒家。
正當我們在弄口左顧右轉時,一個爺叔正好站在門口,像是被故事派來接應我們,他的身影就像是上海的"地道土產",一眼就能認出是產自本地,他頭發花白,精神矍鑠,穿著一件polo T恤,粗一看讓人覺得"蠻識貨"的。雖然身形略顯矮小,但那股一眼就看出的精幹勁兒,簡直就是"短小精悍"的典型代表。我的嘴巴差點兒脫口而出叫他"師傅",那是我出國前在九十年代最安全、最傳統的稱呼,但就在那一瞬間,我猛然想起,現在得叫"爺叔"了!畢竟,自從《繁花》開播後,"爺叔"已經是上海海派文化的代表符號了。
"不是8號,是9號"。他用手給我指了一下,話裏帶著十足的上海味,他開始滔滔不絕地給我們介紹起來,介紹張愛玲曾住的重華公寓,梅龍縝酒家所在的紅房子,甚至告訴我們一些小道新聞,聽他講,現在奚家虞家還有後人住在這裏,還有一個上海名導某x. X也住這裏。可以說,他是我回滬外出逛街對我說上海話最多的一位。他的眼睛一亮一亮,仿佛是在講一個世紀大秘密。我和我先生對視一眼,今朝我們額骨頭碰到天花板,碰到一個會講故事的人。就洗耳恭聽這個爺叔談梅龍鎮的山海經吧,那一瞬間,我甚至覺得自己像是打開了上海老早的曆史寶盒,隨便翻開都有寶貨尋。
爺叔的嘴巴一開,上海曆史的抽屜被他一拉、嘩啦啦掉出一堆"內部資料",那些我們以為隻會在檔案館裏出現的細節,他全信手拈來。
梅龍鎮那幢老樓,外頭是歲月一層層磋出來的老相,氣派卻還倔強撐在那邊,像個死活不肯謝幕的老旦。爺叔抬手指給我們看,嘴角一撇:"哎呀,儂伐曉得,要不是那幾根鐵梁拚命撐著,這房子早就癱脫了。不過你別看它老,樓層挑高有四米,做閣樓都綽綽有餘。老洋房的派頭還在。"
這幢清水紅磚大樓初建於1910 年代,整體為磚木結構。三層通高、體量巨大,立麵是典型的維多利亞式紅磚、連拱、壁柱,配以寬闊的半圓台階和高挑落地窗,宛如是一座被"誤放"在上海租界邊緣的英倫莊園。
爺叔在前頭走,兩手背在身後,到了那扇掛著"梅龍鎮"牌子的門口,他停下來,像等我們追上來一樣。
"嘿"他抬抬下巴,"這個呀,不是原來的正門。是後來改建的。老底子的門在那裏,往左邊拐進去,在裏麵,在南麵。以前人家做事講究方位的,不像現在隨手一砸就開個門。"
我們向左邊繞進去,豁然就看到那排寬寬的半圓台階,沉穩大氣,以前應該就是奚潤如,虞洽卿進進出出的大門了,果然正門敞著氣派,高高的窗戶一字排開,殘存著一點舊時代的端莊。
爺叔站在台階邊上,手指一劃:"你們看見伐?這些本來不是窗,原來派頭更加大,都是柱子,外麵還伸出陽台,造型蠻講究的。後來解放了,老百姓一戶戶搬進去,就全用玻璃封掉了,原來的味道,唉,算是沒了。"


以上兩圖為以下的視頻裏的截圖。
爺叔一挺胸,聲音還帶點驕傲:"這房子最早的主人啊,是我發小他太外公奚家的。"他說得篤定,好像這一磚一瓦都跟他有份似的。"別聽外頭亂講,以為是虞洽卿起的頭。虞先生後來才買進來的。最早,是奚氏家族的產業。
奚家第一代創業者,奚潤如,原籍江陰,太平天國戰亂中避居上海,在顏料行做學徒,1875年在"瑞康裏"今山東中路創辦"瑞康顏料號",憑著精明與手藝,起家致富,被稱為"上海第一顏料大王"。
奚潤如過逝,奚家長子接了他的房產,次子奚萼銜19 16年則於靜安寺路(今南京西路)買下一處巨大的花園住宅,名為"萼園",有當時申報記載為證,對照老照片,"拉文斯科特公館"無疑就是今天梅龍鎮酒家所在的紅磚洋房與其附屬花園。上海老一輩人、包括貝潤生(奚潤如的另一徒弟)後代貝聿瑞先生也明確回憶:1081弄的這所大房子是奚家老二的住宅。
奚家虞家及貝家三家因師徒關係關係密切。到了三十年代,,奚潤如當年看得最順眼的大徒弟、後來做到上海總商會會長的虞洽卿,把這處房產接了過去。
生意人,從來不會讓一塊地白白睡覺。虞洽卿接手後,翻了翻地契,撥了撥算盤,眼睛一亮,這花園不是花園,是睡著也能賺錢的印鈔機。他幹淨利落把紅房子外麵的花園劃成格子,1937年在紅磚樓的南側建造 重華新村,86幢三層新式裏弄住宅。1939年在北側沿街(既現今南京西路)又建成 10來號重華公寓,底層商鋪、樓上公寓。後來張愛玲就租了公寓的九號(張愛玲弟弟張子靜曾寫的11 號)二樓。這樓盤就像雨後春筍一樣冒出來。錢,就從這塊老宅子的土縫裏往外湧。,
就這樣,原本十餘畝的159號的奚家花園,被分割成了如今的1081弄構造。虞洽卿本人的主要寓所其實也不在這裏,它位於海寧路702號,但這些房產都是在他的名下產業。
爺叔像梅龍鎮的"老土地"一樣,一路領著我們往酒家裏走。走廊兩側掛著一排排老照片,影影綽綽都是當年的名人舊影。有的我們一眼認出,有的像從時代裏翻出來的臉。他說到興頭上,指著其中一張說:"越劇十姐妹,就是在這裏結拜的"。再往前走,一幅女人照片尤其引人注目,"吳湄,"爺叔壓低聲音,"梅龍鎮的第一任總經理"。
1938 年,一個叫"俞達夫"的男子,在威海路弄堂口開了家隻有六十平米的小店,蒸籠一響,竹簾一卷,淮揚點心配個雅號:梅龍鎮。名字雅,生意卻不雅。沒多久便虧得幹幹淨淨,被迫轉手。
到了 1940 年孤島時期,上海風聲緊,人心浮。左翼戲劇與電影界急需一個落腳處。於是電影明星吳湄站出來,把這塊招牌撿起來,讓文藝界進步人士一起出錢撐住。那天起,梅龍鎮的燈光裏便多了煙霧、劇本文稿,添了一股文人的火氣。 1942 年冬,原址被房東收回,小店隻好搬家,遷進了南京西路1081弄22號,正是虞洽卿舊宅的底層。虞洽卿前腳走,梅龍鎮就後腳來。
"文革"時,梅龍鎮的命運跟無數上海老字號一樣:被改名"立群",名廚走散,刀工沒了,氣派沒了,變成鐵鍋裏日夜咕嘟的大眾食堂。一塊金字招牌,被時代的風吹得隻剩個影子,就像隔夜的湯,怎麽煮都提不起鮮來。
直到1978年10月,梅龍鎮酒家斥資18萬重新裝修,正式恢複舊名。劉海粟題寫招牌,朱屺瞻、王個簃等大師補壁裝飾,名廚回歸,酒家頓時恢複昔日聲望。開張當天,客流爆滿,人聲鼎沸。
爺叔說,梅龍鎮現在越做越大,已經不單單是一家酒家了,是一個集團了,上海老早的一些老字號像"凱司令""美心酒家"很多都屬於它們的。他用手指來指去地說,他們以前吃掉了小學,後來又絡絡續續吃掉了紅房子底層的別的房子,然後樓上的部分居民區也一塊"下了鍋"。
它的競爭對手,位置更彈眼落晶,幾乎把"南京西路"寫在臉上的1111號“新鎮江酒店”也沒閑著。沿著馬路一字排開的重華公寓4號、6號、8號、10號,被他們像他們的招牌菜"揚洲獅子頭"一樣一個個大口吞了下去。
我看南京路沿街的重華公寓也就差不多十多號左右,從梅龍鎮大門進來,左邊是單號,右邊是雙號。還好張愛玲原來住的9號,還沒被蠶食。我指著還沒被吃掉的2號問:2號命運怎麽樣?我想2號一定驚魂未定吧。爺叔兩隻手一攤,篤悠悠地說"2號啊,價佃談不攏,哪能吃?"
梅龍鎮和新鎮江酒家,這兩個胃口極好的老字號,天生是一對互相軋苗頭,互相攀比的腳碰腳鄰居,一個在弄堂裏靜靜地往上麵竄,一個順著街麵悄悄地往橫裏長,兩家你一口我一口,把周邊居民樓吃得隻剩下門牌號。乖乖,這吃相,就像在城市版圖上偷偷張了個嘴,把自家鄰居當成早點點心,一口一個消滅幹淨。
看著一間間老房子一幢幢老公寓被一點點蠶食,我不禁想起上海老房子的命運,既是資產,也是記憶。
梅龍鎮,這幢紅磚洋房的命運一路改寫:從外籍大班住宅 ,到奚家花園 ,虞氏產業 再到文藝界據點 ,到國家特級酒家,曾經的響當當的國企再到今日的股份製公司。一幢樓演遍了上海百年社會結構變遷。
站在1081弄前,我突然明白,上海的老房子不是房子,是被時代反複改寫的文稿。張阿姨搬進來,李伯伯搬出去;產業起,產業落。唯有這幢紅磚樓,還站在原處,像替每一任主人守著一本舊賬本,磚縫裏都聽得見劈啪劈啪的算盤聲,我好像也聽到了1914年的那個租客推開窗戶,花園的風雨聲。
上海的有些樓,向來如此,你看它一眼,它就回你一百年。
視頻是上海爺叔帶我們帶我們走近"梅龍鎮酒店"所在的這棟紅磚老洋房的前世今生
第一次公開的視頻全程配音,我妹很不滿意,說我吐字不準,說話一本正經,硬棒棒,我邊做邊學吧。我覺的配音能把故事說得更全。以前我的視頻都是配樂,感覺意猶未盡。

下篇與視頻,我會說說住在這幢紅磚洋樓裏的居住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