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被時代悄悄帶走的“芳華”
1961 年,我考入北京一所大學預科班。那是一所寄宿學校,在當年,是許多人羨慕卻進不來的地方。
學校的選址本身就帶著傳奇色彩。傳說這裏原是某位大軍閥的宅院,雕梁畫棟,院落深深,頗有幾分《紅樓夢》裏榮國府的氣象。校園裏除了我們一百多名學生,還有一個幹訓部,清一色是外貿係統送來進修外語的幹部。
他們有獨立的一棟宿舍樓和我校女生分享,他們有營養食堂,三歺自選,完全自費;
學生食堂則是自費加國家補貼。
從學生的組成就可以知道這個學校的特殊性遠非外人所知。
學校高幹子弟很多,我所在的英語小班有兩位部長的孩子,分別是外貿、煤炭部外加一大軍區司令員的子女;也有來自普通家庭的學生,學校的政工幹部從本科選派,我們的政治輔導員是烈士後代,抗日時她在延安上過小學,九十年代末被提撥為付院長。
更讓外人想不到的是
預科的主要課程隻有三門:外語,漢語,化學。外麵的孩子累死累活要學七八門課,然後擠高考的獨立橋,而我們畢業時隻要各門考試及格都可以直接進入本科大學。
從今天看這座學校等於為考大學開了後門。
班上有意思的人和事是介紹不完的。
就說那個留背頭打發臘的何明吧。
何明進校頭一年,被歸入所謂 “自由散漫、隻專不紅”的一類。有一次,輔導員找他談話,經點撥,他寫了入團申請書,並開始有意與原來的那一圈小夥伴劃清界線。
團組織還給他分配了一對一,一對紅,學習對象。
他的轉變很快,也很用力。
學雷鋒成了他的日常。每天早上,不等起床鈴響,他就起床,替同宿舍的人打洗臉水;冬天,別人還在被窩裏,他已經在宿舍裏打理火爐、添媒,倒垃圾。每次下鄉支農都表現突出,住老鄉家幫助房東掃院子、挑水。
但正是這些“過於積極”的表現,給他招來了麻煩。有人懷疑他打小報告,說他是宿舍的竊聽器。還有人借機諷刺他。
一次,有人當著很多人的麵起哄:“我這兒有雙臭襪子,誰幫我洗洗?我替他向領導匯報一下。”
立刻有人跟著喊:“順手把我褲衩也洗了吧!”
哄堂大笑。
何明委屈地站在那裏,沒說話。
看的出,班長、支部委員也並不喜歡他。原因其實不難理解——他的“先進”,會使他們變的平庸。在那個年代,表現是有分寸的,越過了那條無形的線,會給周邊的人帶來壓力反而讓人不安。有人會說‘’ You are rocking the boat." (壞事的來了)。 高三畢業前他入了團。
按條件,他完全可以直升本院,完成四年的大學學業。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放棄了。
他說得很簡單:
家裏負擔重,下麵還有一弟一妹;早點工作,可以減輕父母的經濟壓力。
還有一個原因,他沒有多說——大學畢業後全國統一分配,他不想離開北京。
於是,高中畢業那年,他被分到一所中學教英語。不久,升為教導主任,負責學生紀律和思想教育。
命運的轉折,很快到來。
“文革”開始後,他家的成分變了——由“城市貧民”,改成了“資本家”。
其實,他家上兩代都是搖煤球的。一個籃球場大小的院子,是全家的工作場所:除了煤堆就是黃土堆,還有一台手壓抽水機,用來和煤泥;那時還沒有蜂窩煤,一切都是手工勞動的; 住的是兩間半磚半泥的房子,屋裏是農村式的土炕,柴火灶。他們就在這裏生活了兩代人。
運動中,有人揭發他父親“雇過幫工”,還給警察局定期送煤球,巴結反對勢力,於是又被定為“資本家”。
成分一變,他從領導層又回到普通教師行列。不久,政策調整,教師要憑學曆上崗,大學英語係畢業生來到學校,把他頂替下來。
他被分到後勤組,管水電、修理、綠化工作。
這一管,就是許多年。
55 歲那年,他退休,由一個子女頂替上班。
再回頭看我們那一班同學,軌跡已然分明。
幾位高幹子女,本科畢業後,有的出國,有的做起了進出口貿易,還有人進了外貿部,做了大使館參讚。更離譜的是有人回過頭來娶走了當年的“校花”。他們比別人更早接觸了西方文化。有一次開同學會,一位同學木納地站在那裏,使人想起魯迅小說‘’故鄉‘’裏的潤土,他怯怯地問在外貿部工作的一位老同學‘’ 你去過幾個國家‘’ ,那位回答說你最好問我沒去過那些國家。
當年的老班長先留校當學生科科長,後來進了黨委宣傳部當處長,我們早看他是幹部苗子,比他爸爸還勵害,到九十年代,已升至是副院長。
而同班的大多數人,也都完成了本科,或考入其他大學,或順利走上各自的工作崗位。何明有先見之明,本科畢業後大多數去了外地,最遠分到喀什,最近分到承德外貿,上山收核桃。
何明,穩穩地留在了北京,他不曾出席任何同學會,不入群,不聯係任何人。
何明的故事不像電影有那麽多起伏的情節,卻與《芳華》有著相似的底色——
有些人被時代高高舉起,
有些人被時代輕輕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