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是詩人的浪漫主義城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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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到城寨一詞,還會想到20年前何平的電影《天地英雄》:傳說中的絲綢之路上,在一個夯土圍起的八世紀的城寨裏,李校尉和遣唐使來棲,同護送舍利的覺慧師傅一起,用弩機、火箭,抵抗數千名響馬,麵對來自突厥人的狼群般的吼叫,城寨裏上演了一場關於刀光劍影、火光飛天的戰爭敘事。一千三百年來,城寨是中國文人的浪漫主義,目睹岑參穿過涼州,在烈日中騎馬數月到達玉門關外;海州的城牆上,刻錄辛棄疾夜率五十騎兵突襲金營,生擒張安國的事跡;建康的門樓中,有李清照喪夫後低低細語的回響。城寨之於中國文人,是國家的代名詞,建功立業的或客死他鄉後的最後歸宿,是傳統追求和反傳統敘事的集合,是國家精神又是個人主義,既是偶像也是英雄。

       我第一次見到把城寨和詩歌連起來的人,是讀文藝青年偶像海子的詩《以夢為馬》,詩人說,詩歌的重量可比他“高高舉起”的火,而“此火為大”,是 “祖國的語言和亂石投築的梁山城寨”。對於詩人來說,寫作是構築詩人理想世界的工具,文字是磚石,語言和亂石,構成了浪漫主義的文學輿論。讓詩人成長起來的,是現實中的火;每一個詩人的痛苦,都照亮磚石上的千年文字,在一千三百年的亂石和太平中,被高高舉起,成為城寨影影綽綽的背景,刻錄人心。在西域,岑參曾經看過的北庭,是“古塞千年空,陰山獨崔嵬”。而如今,在北庭都護府,我們能看到的場景,仍然是同一首詩裏的“邊城寂無事”。無論是岑參的一千年,還是我們的一千年,好像都未曾發生過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情;可這兩千年中,每一句詩人的語言,都是可以穿越千年的文字,講述這兩千年來未曾變化的城寨裏,發生了什麽。兩千年裏,每一個詩人的每一次寫作,都在為自己的生命創造意義;這些所有意義的集合,創造了一種關於國家的浪漫主義輿論。一千一百年後,左宗棠征服新疆的行為,被軍機大臣文祥描述成“上承先皇高宗之遺誌,下惠子孫萬代“。當今我們站在這裏,就是文祥筆下的子孫萬代。

       文人想建功立業,是因為詩歌給了他們力量,讓他們相信海子說過的“此火為大”的力量。在李校尉之後的四百年,辛棄疾的詩歌也圍繞國家。就連“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也有“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在詩人的世界裏,每一個生活的場景,都是曆史的映射;每一個走過的人,都像自己的偶像英雄。辛棄疾的叛逆,是詩人不相信現實:不相信女真人統治的世界,不相信朋友叛變,不相信一人之氣,不能吞山河。詩人覺得,詩歌成就的就是萬世千古。四十年裏,詩人相信皇帝會“橫跨漢唐,鞭撻異類”,因為他的眼裏,岑參的“散入珠簾濕羅幕”不是愁緒,而是堅持;在他的眼裏,有“此火為大”,有跨越四百年的豪氣,有平定安祿山的氣概;可曆史的左右前後,從來不以詩人的意誌為轉移,也不是一個自稱稼軒的大理少卿可以決定。

       南宋的主題除了辛棄疾,還有朱熹。朱熹敘事裏的儒家,要求文人齊“氣質之稟”,以“天必命”為“億兆之君師”;對於辛棄疾來說,《大學》中的“明明德”是一生的宏願。詩人的力量,是將現實打亂,讓夢境代替生活,讓虛妄的藍圖擴展到國家的每一塊土地。在那個辛棄疾的夜晚,五十個騎兵必然戰勝五萬軍隊。因為詩人注定的命運,有“天必命”的背書;詩人就是“氣質之稟”,詩歌就是現實,現實就是勝利。在這一方麵,辛棄疾就是朱子傳統敘事裏的一環,詩人的理想就是明明德於天下。而對於皇帝,朱子的傳統則是另一套理論。治國是皇帝的權威,是天下人不能覬覦的力量;修身齊家,才可以是讀書人的夢想。顯然,詩人不願隻接受這樣的夢想,四十年的光陰,除了600多首詞,還有《十論》和《九議》,回想起童年,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登高望遠,指畫山河”,談起未來,唯有“以優戰伐…… 激勵將卒”。對於詩人來說,國家的城寨由刀劍堆砌,而堆砌自己城寨的,是明明德的圍城,是詩歌的語言。

       在這一百年的故事裏,還有一個李清照的傳奇。在詩人的世界裏,前半生,她的詩歌是金石古籍;後半生,她的詩歌是個人主義。青年時代,寫詩作畫,舉案齊眉,構築詩人的城寨;人到中年,金人來襲,“載書十五車…… 青州故第鎖書冊什物,用屋十餘間,期明年春再具舟載之”。數月之後,青州淪陷,所藏之書,皆付之一炬。而灰燼裏,詩人活出的是精神。南渡數年,如喪家之犬,而曾經擁有的一切,卻“未嚐忘於胸中”。所愛之人,所愛之物,心心念念,清清楚楚。愛人故去,又所托非人,詩人也不曾褪去追求。像每個求真的人一樣,離開那個不屬於自己的人。即便失去身份地位,即使淪落草莽,也不曾後悔。用愛自己的方式生活,用詩歌構築精神,“容華淡佇,綽約俱見天真”。

       我常仰望活在詩歌裏的人,就如同自己活在詩歌裏。像文藝青年偶像海子最後一首詩中寫的一樣,“飛奔而去,塵土飛揚”。活著的時候,能用詩歌構築浪漫主義城寨,臨死之時,能照著範曄的話說,“然平生行己任懷,猶應可尋。至於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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