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韓戰老兵

一直想寫點東西關於老爸的，但老爸本質上就是一個愚頑的老農，這輩子吃了很多苦，錯過很多機會，實在沒什麽好寫的。借著國內新的反美高潮，聊幾句家父參加韓戰的經曆。

家父是韓戰老兵，1950年在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旗號下，參加了誌願軍，入朝參戰。七十多年來，其實我很少聽他談起韓戰。我隻知道他一開始入伍是加入海軍，家裏有張穿水手服的老照片，後來因為沒有軍艦，改成了炮兵到了朝鮮，一直堅持到了韓戰結束。和他一起入伍的同村十幾個人，隻有他和另兩個人活著回來了。從朝鮮戰場下來後又在山東待了幾年，因為太祖要削減彭老總的部隊，把他們打發回到家鄉繼續當他的農民。

多次聽到他說起在朝鮮的兩次把命撿回來的經曆，一次是一排人就地挖坑集體上大號時，美帝炮彈襲來，就他一人無恙，左右都犧牲了。另一次是在前線，和相鄰一個山頭陣地聊天時發現居然有一個同縣來的，兩人正用當地土話聊時，美帝的冷槍打來，把這個同鄉給打死了，連對方的姓名都不知道。複員後，曾經嚐試去找其家屬，但犧牲的人太多，一直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和他說過話，多少年後一直很遺憾。

跟我們沒什麽話說，但跟同袍他卻是很聊得來，2001年他來美國看孫子時，我們住在學校family housing裏。鄰居也是來探親的。兩人聊起，發現對方也是參加韓戰的老兵，是15軍的，到後來，對方聽知道他在朝鮮的經曆後，很服氣的叫他大哥。我知道他其實在朝鮮是很有故事可說的，卻不知為何，總不願意和兒孫們說。他們作為炮兵，其實是最危險的軍種，隻要一開炮，不到三分鍾，就要轉移陣地，活下來殊實不易，也見慣了殘肢斷臂死亡。

在部隊裏，他是他們那個連為數不多的幾個識字之人，全連大部分家書都是他代勞的。複員以後，我們家鄉作為反擊國民黨反攻大陸的亞前線，他在那幾年裏，負責帶著全縣民兵穿梭在徽州大山之中進行軍事訓練，他有機會出任我們縣武裝部長一職，當時部隊也多次上門邀請，後來卻放棄了很多機會，繼續他的刨地生崖，把我們一大家人都置於窮困之中。他的爺爺奶奶和他的父親我的爺爺，都在接下來的大饑荒中因為饑餓在同一年去世。我還清楚記得有一年過年，大概是75年，他走了幾十裏路找一個戰友借錢，但人家也沒錢，勉強借到十塊錢，我們一家過了一個年。到了80年代初，我們兄弟三人上大學，為了給我們掙生活費和學費，每天早上四點鍾，步行20裏到一鋸木廠打工，晚上天黑以後才回家，每天粉塵之中工作10多小時就為掙5塊錢。到後來累到吐血，至今留下慢阻肺和聽覺衰退後遺症。現在每天都在病痛之中掙紮。

父親這一輩子，從沒懷疑過政府所做的一切，我相信無論林副主席上台、薄熙來、周永康等還是華主席習主席上台，他都是會喊英明領袖的。有時和他聊起不同於政府的觀點時，他每次都很氣憤，甚至把我給他的IPad隨手扔掉的地步，到後來我隻能對任何涉及政治觀點的問題打哈哈了。有一次他和我說要感謝黨和政府培養了我們，讓我們上了大學，我跟他說那難道不應該是黨和政府的責任嗎？我問他為什麽黨和政府隻讓那麽少的想上學的人上了大學，對得起全國人民嗎？你把自己的貢獻都給抹殺了，當年你累得吐血之時，黨和政府幫你了嗎？我和他說我三個小孩在美國上學從小學到大學都沒付過學費和書本費，甚至還得到食宿費，我們根本不用為孩子上大學發愁，難到也要我去感謝美國政府嗎？讓每個想要上學的都能上學，這根本就是一個政府的責任！

最近國內電影《長津湖》大熱，舉國上下都處於很HIGH的狀態，幾乎都是和父親一樣想法，七十年前我們就戰勝了美帝，七十年後再戰美帝更是不在話下了。基本上沒人去想韓戰事實真相是什麽，在朝鮮犧牲的那麽多士兵的價值和尊嚴。一部好的戰爭電影，會引導人們對戰爭的思考，達到反戰的目的。什麽時候隻有認識到每個人的生命尊嚴時，這個社會才是一個正常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