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之 老爸的醃臘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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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每年冬至老爸都要醃臘肉。

老爸醃臘肉時我就在旁邊看。爸說肉不能洗,沾了生水會變質。我尖叫道那髒死啦。爸說越髒越香。我說那我不吃了。爸笑起來,在我鼻尖上抹了點鹽說,誰吃誰是小狗。

肉醃好後碼在一口大缸裏,咕咚咕咚倒進一瓶老白酒,最後壓上石頭,大石頭疊小石頭,小石頭上壘小石塊,壓得越重肉越緊實。每天吃過晚飯,爸給肉翻身,我在他身邊跳來跳去要求幫忙,爸搬大石頭我搬小石頭,一塊塊搬下來,給肉翻好身,再一塊塊摞上去。我問爸要不要給肉捶捶背啊。爸說你給我捶背偷斤減兩的,這會兒又起勁啥?我小聲嘟囔道,給臘肉捶背麽,好吃呀。你又不能煮了吃。爸揚起手,像是要揍我,胳膊抬到半空又落下來。他用蘇州話笑罵道,小娘們,居然要吃老子,反了你哇。

肉醃了一個星期,就要拿出去曬。老爸在每塊肉上紮個洞,穿上繩子。每個出太陽的好日子,老爸就把臘肉拎到閣樓上,一塊塊掛在木窗下曬。木窗朝南,朝陽一出,閣樓上灑滿陽光。木窗下麵是一堵直溜溜的山牆,星期天的時候,牆根下總是坐滿了曬太陽的街坊,大人小孩,老的少的。人們閑得無聊,就拿小孩逗悶子,孩子哭,大人樂,牆根下總是熱鬧非凡。

牆根下的人們,頭一抬就能看到我家的臘肉。老爸曬肉的時候,總是把帶皮的一麵朝外,一溜臘肉掛得怪整齊,令人想起油畫上的黃河纖夫,陽光下那一排熱辣辣的光脊背,醬赤通紅,油光鋥亮,汩汩地淌著熱汗。

人們看臘肉看得眼睛裏竄出火苗,嘴巴裏流出涎水。恨不得一個蹦高,跳上去摘一塊下來。

臘肉曬了幾天後開始出油,琥珀一樣的油脂慢慢地滲出來,沿著肉皮往下滴。有時候滴在人們的頭發上或棉襖上都不會覺察到。也是合該有事,那個早晨陽光特別旺,曬得人和臘肉都暖洋洋的。隔壁的阿香正好坐在下麵結絨線,她剛洗了頭,裸著一段雪白的後頸脖,噗嗤一聲,一滴飽滿的黃澄澄的臘油落下來,不偏不倚,落到她後頸脖裏。阿香本是個咋咋呼呼的姑娘,尖嗓子一吊,弄堂裏從東頭到西頭的人家都能聽個煞清。她一抹脖子,啊呀呀叫起來,兩個巴掌一拍道,有啥話頭,吃不到臘肉倒蹭一脖子油。

媽在屋裏聽得阿香聒噪,假裝沒聽見,波瀾不驚坐在春凳上剝冬筍,晚上燒醃篤鮮用的。一個筍未剝淨,聽得山牆下哄鬧起來,阿香的嗓音浮在眾人之上:我的我的,這塊肉是我的。媽坐不住了,莫非我家的臘肉掉下來了?了不得!媽覺得自己不好出麵,便打發我去討。

我撒丫子跑到牆根下,果然一塊臘肉在阿香手裏攥著,她也不嫌油膩。繩子沒斷,倒是把肉上麵的洞勒穿了。我叫一聲阿香姐,站在她麵前。阿香一見我,笑嘻嘻道,小叼嘴來啦。聽得小叼嘴三字,我的小臉蛋漲得通紅。

我開口晚,快三歲了才會說話,讀幼兒園了還粘嘴粘舌,人家孩子說喝水我說喝西,勿要我說阿要。街坊鄰居叫我小叼嘴。阿香最喜歡拿我取樂。我都快小學畢業了,她還叫我小叼嘴。雖然滬語的個別字詞我還有點咬舌頭,可是用普通話讀課文我已經很流利了,我還是語文課代表。

阿香拊掌笑道,小叼嘴,你說五遍茶葉,草紙,希特勒,我就把肉還你。我閉緊嘴巴不吭聲。旁邊一個老太婆說話了,阿香,算了。阿香擤擤鼻子,不甘心道,那說三遍吧。我眼圈一紅,把臉擰到一邊。阿香軟下來,說好了好了,你就小聲說一遍,隻說給我一個人聽好吧。你看我弄了一脖子油,多膩心啊,臘肉又吃不著。我看了看她的脖子,忍不住撲哧笑出聲,我用手攏著嘴,在她耳邊說,昨日,叼嘴,死掉了。阿香咯兒咯兒笑起來。

茶葉,草紙,希特勒,這三個詞,用滬語說,粘舌頭的孩子說起來就是昨日,叼嘴,死掉了,因為小時候老是被取笑,我早就在家把這三個詞練得舌頭無比靈活,再也不會說昨日叼嘴死掉了。可是這次我故意說成昨日叼嘴死掉了,我隻是覺得阿香也可憐,沒有臘肉吃,就安慰一下她吧。

晚飯時,姐嬉笑著問我,阿香今天又叫你說叼嘴死掉啦?眼看我嘴一扁馬上要哭,媽眼疾手快從湯裏撈出一大塊臘肉搛到我碗裏,我得了肉,捧起碗就走。姐在身後叫,啊咦,一塊臘肉全給她啦?媽說,誰讓你說她叼嘴死掉的?別人家說她叼嘴死掉,你也說她叼嘴死掉。姐說,媽!你這一口氣說了三個叼嘴死掉了,我才說了一個。媽舀了一碗湯,嘭,擺在姐麵前說,喝湯,臘肉湯鮮得來。姐開始極不情願地端起碗,很快喝得咕嘟咕嘟,咂嘴舔舌,鮮得眯起眼睛。

我在廂房裏大口地嚼著臘肉,擔心姐會來搶,來不及地吃,塞了滿滿一嘴巴。掄圓了腮幫子嚼啊嚼啊,又香又鮮又鹹,渾身每個毛孔都往外滋滋地冒著肉味兒。賈寶玉作詩說,姽嫿將軍林四娘,叱吒時聞口舌香。我想,我應該比林四娘厲害,她口舌香,我連牙齒縫兒都香。

老爸的臘肉我一直吃到結婚離家,以後每年過年前,爸都要打來電話,說臘肉醃好了,給我留一塊。我總是說不要不要,美國海關不讓帶的。爸說美國人不吃臘肉的啊?我笑道美國也有火腿的,當然不能跟老爸的臘肉比。馬屁有效,老爸嘿嘿笑起來。

後來老爸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最終連鹽和糖都分不清了。我回家再也吃不到老爸的醃臘肉。

這個周末,去唐人街買了上海青菜和鮮香菇,冰箱裏取出一塊冷凍的美國火腿,煲了一鍋噴香的美式上海菜飯。好想盛一碗給老爸嚐嚐,估計他會皺著眉頭吃兩口,然後啐道,呸!美國火腿臭死了。

 

 

 

 

錢三娘子 發表評論於
回複 'TRUEFIRE' 的評論 : 是的,哪天試試看:)
錢三娘子 發表評論於
回複 '石假裝' 的評論 : 試試看 :)
TRUEFIRE 發表評論於
趕緊把你爸的臘肉製作傳承下來,隻為那一份懷念
石假裝 發表評論於
按這個方子作一次。
錢三娘子 發表評論於
回複 '明秋' 的評論 : 早上好明秋!對這個壓很重要,肉越緊實越香喔
錢三娘子 發表評論於
回複 '山鄉不仕老了' 的評論 : 謝謝 :)
錢三娘子 發表評論於
回複 '無法弄' 的評論 : 謝謝:)
錢三娘子 發表評論於
回複 '注冊很麻煩' 的評論 : 謝謝:}
錢三娘子 發表評論於
回複 '魯鈍' 的評論 : 不了解醬油肉,我寫的是臘肉,用粗鹽醃的,不能放醬肉喔
明秋 發表評論於
好靈動的文章,跳脫的小姑娘,滿滿的父女情。原來肉要壓著啊!我就記得糟肉是放缸裏壓著的,臘肉也要啊?
山鄉不仕老了 發表評論於
寫得真好。
無法弄 發表評論於
很生動
注冊很麻煩 發表評論於
好溫馨的文章,文筆太好了
魯鈍 發表評論於
儂岡啊阿是醬油肉?
錢三娘子 發表評論於
回複 'MZY' 的評論 : 兩年麽回去了,胃已經切勿消勒。。。
錢三娘子 發表評論於
回複 '小溪姐姐' 的評論 : 謝謝小溪姐姐經常來看我 :)
錢三娘子 發表評論於
回複 'NJM' 的評論 : Thank you. Mercy on you :)
MZY 發表評論於
歡喜切額菜,就是屋裏額迷道。
小溪姐姐 發表評論於
讀讀儂個文,滬上鄉火咪道老濃,適宜來,夏夏儂好筆頭!
NJM 發表評論於
You are bles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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