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勘探隊的駐地是在公路邊的交通管理站。這是個不大的院子,有幾幢石窯洞。整個管理站隻有十幾個工作人員。石油勘探隊一來,院子裏一下子熱鬧了很多。石油隊在院子裏裏外外的空地上搭起了許多帳篷,施工車輛停在了院子附近的公路上。從遠處看,交通管理站的石窯淹沒在一片墨綠色的帳篷裏。
今天是星期天,又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勘探隊的工人們紛紛從帳篷裏鑽出來,有的在帳篷之間拉上根繩子,曬曬被褥,有的在陽光下埋頭寫信,有的三三兩兩湊在一起熱熱鬧鬧地打牌下棋,還有的坐隊上派出的車到附近的縣城逛逛。
程惠華端起一盆要洗的衣服,拉著薑春英一起到附近的河裏洗衣服。
公路管理站有一口井,可裏麵的水不多。一下子來了幾十號人,水一下緊張了起來。隊領導立即規定,石油勘探隊的用水自己解決,請附近村裏的老鄉,用驢車從附近的河裏拉水供食堂做飯和大家喝開水。洗衣服則一律到附近的河裏去洗。
程惠華她們要去的河就在離公路管理站不遠的坡下麵。像陝北其它的河流一樣,河床挺寬,處處顯示著洪水留下的痕跡,而平時隻是在河穀中有一條不寬的河水平緩地流動著, 河水清澈見底。雖然是夏天,天氣挺熱,溝裏的河水還有點兒涼。程惠華她們挑了一個水隻沒到小腿肚子的河灣,搬了兩塊石頭做凳子,架好搓衣板,放好臉盆,洗起衣服來。
天空藍藍的像剛剛洗過的綢緞,點綴著幾絲白色的雲彩。河兩邊的山坡上綠色的梢林正長得茂密,枝葉在燦爛的陽光下輕柔地晃動著。薑春英坐在水裏一塊石頭上,兩腿放在水裏,跟前放著臉盆,架上搓衣板。她一邊用力地搓著衣服, 一邊哼著歌。衣服裏的肥皂泡流到河裏,形成了一串串肥皂泡,閃著五彩繽紛的光,隨著河水旋轉著,漂流著。
程惠華手裏抓著件衣服,有一下沒一下地搓著,眼睛呆呆地看著眼前慢慢流過的河水在想心事。她剛到石油勘探隊不久就被孫培林吸引了,那健壯的身材,黑裏透紅的四方臉上總是帶著微笑,臉龐上隱隱地露著兩個酒窩。孫培林說起話來大嗓門,一口標準的北京普通話。工作起來,孫培林總是搶著幹重活,工地上總閃現著他矯健的身影。孫培林還特聰明,愛學習。休息的時候,別的人常常去打撲克,或者聚在一起聊天。程惠華經常看到他躲在安靜的地方看書,有時候還一邊看,一邊在本子上寫寫算算。隊上讓孫培林到儀器組當儀器操作員,那可是使用磁帶地震儀器的技術活,而且要指揮野外工地上施工。孫培林上學文化革命前隻上到初中一年級, 什麽物理化學都沒有學過,剛來隊上的時候連歐姆定律都不知道。可他經過幾個月的刻苦鑽研,已經能單獨操作儀器放炮了,也可以獨擋一麵在工地上指揮生產,排除故障了。在工地上,孫培林拎著電表在測線上跑來跑去,程惠華的目光總是在遠遠地看著他, 心裏總湧出一種說不出的興奮感覺。
程惠華總想利用各種機會去接近孫培林,可是孫培林總是對她不冷不熱,和她保持著距離。 每當想到這點,程惠華就感到有點煩惱。“難道他對我的好意一點兒都不領情?難道他心裏是已經有了別的人?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你在嘟囔什麽哪?”薑春英看到程惠華手裏抓著衣服不洗,隻是沉思,不禁停下來問道。
程惠華一楞,“你和孫培林在一個村插隊,你說他這個人怎麽怪怪的呀。”
“他呀,”薑春英抖了一下手裏的衣服,一邊洗著一邊說,“他那個人就是那樣兒。孫培林他們是從北京一所著名的男校來村裏插隊的,聽說他們都是自願報名來的。我們是普通女校的學生,他們那些人,特別孫培林,一開始和我們說話挺別扭的,還沒說話哪, 臉先紅了, 和你說著話,眼睛也不看著你, 好像愛搭不理的。不過,時間長了,我們發現孫培林他們人都挺好的。”
“怎麽個好法?”程惠華問。
“我們剛到村子裏不久,隊上開會評工分。你知道,你的工分就是幹一天農活你掙幾個工分,到秋後就憑你掙到工分分配糧食呢。孫培林他們男生膀大腰圓的,有力氣。村裏的小夥子們摔跤,拔樁子(一種比賽力氣的遊戲)都比不過他。工分就評了最高十分。而我們女生力氣小,老鄉就要評我們的工分為六分。是孫培林代表男生站出來說,我們知青要互相照顧,寧願他們的工分低些,也要給我們的工分評高些。就這樣,我們知青都是幹一天掙八分工。”
“哇,你們真幸運。我們村的知青就不是這樣。”程惠華驚訝地說。
薑春英接著說,“我們當時是和男生他們分開做飯。我們女生力氣小,做飯的柴禾打得少。孫培林他們看我們柴禾不夠,還把他們得柴禾送來給我們用。他們自己又到山上去砍柴。”
“真不錯!”程惠華感歎地說,“那,那。。。”她猶豫了一下,“那孫培林是不是對女的總是冷冰冰的?”
“他就那樣,對誰都差不多。對女知青更是熱情又保持距離。不過說起來,如果你有事,他總是願意幫忙的。他是隊上的赤腳醫生(即自學的衛生員)。有一次,有個女知青病得挺厲害。他想盡辦法給她治病,到幾十裏外的鎮上抓藥,替她熬藥,還想辦法做好吃的給她吃。那是冬天,孫培林怕她養病的窯洞冷,還給她燒火把炕燒暖。”
“哇,這麽好呀。”程惠華心裏有點兒羨慕那生病的女知青。
“可不是嗎。我們村裏都有人傳閑話,說孫培林和那女知青好上了,是男女朋友。”
“那他們是男女朋友嗎?那女知青是不是特漂亮,特能幹?”程惠華著急地問。
“哪和哪啊。那個女知青長得很普通,是那種滿大街都是,根本不起眼的女孩子。我們幾個女知青那時私下裏還議論,不知孫培林那麽好的條件,怎麽會看上這個女知青。可是等那女知青的病一好。孫培林就馬上和她保持距離了,和對待其他人一樣了.”
程惠華在心裏悄悄地鬆了一口氣。“那孫培林是不是在你們那兒總是板著臉,對誰都是一本正經的?”
“他也有淘氣的時候。有一次,他給一個老鄉理發。你知道有的老鄉打生下來就留著一小把頭發,像個小辮子, 老鄉說人之發膚, 受之父母, 那小辮子要留一輩子的。理發的時候, 老鄉要孫培林不要剪掉那個小辮子。孫培林笑著說,你這辮子留了一輩子,都三十多年了,沒什麽用,剃掉算了。老鄉不幹,用手攥著小辯,怕他理掉了。孫培林就慢慢地給老鄉理發。理著理著,老鄉覺著攥在手裏的辮子越來越鬆,最後就拿在手裏了。原來孫培林理發的時候就從根上把那辮子剪下來了。”
“哈哈。”程惠華聽著不由地笑出聲來。
她們在明媚的陽光下一邊說笑著, 一邊洗著衣服。突然,薑春英停止洗涮手裏的衣服,看著遠處說,“說曹操,曹操就來了。”
“誰?”程惠華抬起頭來,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原來在遠處,孫培林也來河邊洗衣服來了。他穿著紅色的背心,藍色的工作服褲腿卷得高高的, 端著一個臉盆,走到河邊,挑了個地方,坐了下來。隻見他把臉盆裏的衣服掏出來,泡在流動的河水裏,用石頭壓住。然後掏出一本書,在塊石頭上坐下讀了起來。
程惠華看著孫培林光看書,不洗衣服,有些奇怪,“他在幹什麽哪?”
薑春英往孫培林那邊看了一眼說,“他一定是用他那套孫氏洗衣法在洗衣服。”
“什麽孫氏洗衣法?”程惠華奇怪地問。
“嗨,我們在村裏的時候,他們男知青懶得洗衣服,孫培林他們就把衣服泡在河裏,一泡泡一天,說是反正都是土,讓河水衝衝就幹淨了,還美其名曰什麽孫氏洗衣法。”
“什麽呀,那能洗幹淨衣服呀。”程惠華笑了。她搓了兩下衣服,突然站起來,“咱們幫他洗衣服吧。”說完二話不說,拉著薑春英向孫培林走去。
在暖暖的陽光下,孫培林做在河裏的一塊石頭上看書。他周圍是壓在河水中的衣服,隨著河水的流動飄浮著,好像要掙脫束縛,隨著河水自由自在地飄去。孫培林剛到儀器操作組的時間不長,要學的東西很多。他文化革命前剛剛上到初中一年級,物理化學都沒學過。而操作磁帶地震儀不僅需要掌握很多半導體電路原理的知識,而且要學會地震勘探野外施工的技能。孫培林感覺自己就像一下子掉到知識的海洋裏,要學習的東西太多了。 他想利用一切時間來學習。這不,他把衣服泡好後,就坐在河裏專心致誌地讀起書來。
陽光燦爛,暖風習習,孫培林正在專心看書,突然覺著有人走了過來,拿起了他泡在河中的衣服。他抬頭一看,是程惠華和薑春英來了,正在撈起他泡在河水裏的衣服。
程惠華一邊撈,一邊笑嘻嘻地說,“我們女生洗衣服洗得快,你專心看書吧。我們幫你把衣服洗了。”說完,和薑春英轉身拿著衣服就要往回走。
孫培林趕緊站起來,“不用,不用。謝謝你們。”他趕緊走過去,攔住他們。“其實我的衣服不髒,就是有些土。讓河水衝衝就可以了。哪能麻煩你們呀。這不,衣服已經挺幹淨的了。”他一邊說,一邊從程惠華她們手裏取回衣服,重新放回河裏。
程惠華沒想到孫培林會不讓她幫助洗衣服。在勘探隊裏,女工幫助男師傅洗衣服是挺普通的事。有不少男工人想讓程惠華幫忙洗衣服,都被程惠華拒絕了。沒想到自己主動來幫助孫培林洗衣服,他卻不領情。程惠華越想越生氣,對薑春英說,“咱們走。”一跺腳,扭身走了。
回到她們洗衣服的地方,程惠華板著臉,生著悶氣,繼續洗衣服。薑春英勸她說,“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他就是那樣的人。不願意別人幫他幹事。在村裏時就這樣。別理他,咱們正好圖個清閑。”
正說著,不知什麽時候,汪宏根端著臉盆來到她們身邊,“樂於助人的女工們,你們都是好心腸的人。能不能幫助我洗幾件衣服呀?”一邊說,一邊把臉盆遞向程惠華。
“去去去,你是誰呀?好意思讓我們洗衣服? 一邊兒去,我們正煩著哪。”程惠華一揮手檔住汪宏根遞過來的臉盆。
“別呀,”汪宏根臉上流露出又失望又可憐的表情,“我知道求你們幫忙難,我也準備自己洗衣服。可誰知道我檢修設備的時候,把手指弄傷了。”他一邊說,一邊從兜裏掏出了另一隻手,隻見一個手指上裹著厚厚的白紗布。“你們就行行好,幫助我洗次衣服。我先謝謝你們了。”
聽汪宏根這麽一說,程惠華檔著臉盆的手停了下來。她正在猶豫,薑春英站起來說,“就這一次啊!”從汪宏根手裏接過了臉盆。
“謝謝,謝謝兩位了! 兩位的大恩大德, 我汪宏根一定找機會報答。”汪宏根的臉上堆滿了笑容。他邊說著,邊湊到程惠華身邊, 想找個石頭坐下來。
“一邊去。”程惠華揮手甩過去一串水。
“唉呦,別這麽厲害呀。”汪宏根趕緊躲到岸上。
薑春英指著遠處說,“你別在這兒搗亂了。去到孫培林那聊會兒天。過一會兒衣服洗好了,我們會叫你的。”
“沒辦法,惹不起,咱躲得起。”汪宏根隻好慢慢地向孫培林坐著的地方走去。
孫培林早就聽到汪宏根和程惠華她們的說話聲,隻是他埋頭看書,並不清楚她們說的什麽。汪宏根慢慢地走到他身邊,掏出一支煙,點燃後叼在嘴上,“大儀器操作員,又在用功哪。”
孫培林抬頭看了他一眼,“你不去洗你的衣服,跑我這兒來幹什麽?”
“咱是有福之人,不用自己動手,她們就幫助我洗了。”
“這可是有點兒稀罕,”孫培林看了一眼遠處忙著洗衣服的程惠華她們,“程惠華可是輕易不會給人洗衣服的。”
汪宏根得意地笑了笑,“誰讓咱今天有特殊情況呢?”說完,他把裹著紗布的手在孫培林眼前揮了揮。
孫培林有點兒驚訝,“你手搞傷了?嚴重嗎?”
“其實嗎,我這兒隻是一個小小的計謀。”汪宏根狡猾地笑著,湊到孫培林跟前,用另一隻手,撕開膠布,夾住手指上裹著的紗布筒,慢慢從手指上拔了出來,露出了完好的手指。
孫培林一看汪宏根是假裝手指受傷,“你,你也太缺德了吧!”他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假裝要衝著程惠華那邊喊。汪宏根慌忙一把拽住他,“我的小祖宗,你就行行好,別讓我露了餡。”
“就此一回,下不為例。”孫培林看著他,認真地說。在孫培林看來,人的誠信可是天大的事。
汪宏根的頭點得和搗蒜一樣,“是,是,是。就這一回,以後我要是再騙人,就是小狗。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孫培林說完,又坐下來埋頭看書去了。
汪宏根在他身邊找個地方坐下來,悠閑地抽著煙,看著周圍秀麗的景色,想著程惠華她們正幫著他洗衣服,心裏感到洋洋得意, 嘴裏不斷地吐著煙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