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和
在《金瓶梅》時代的男人眼裏,美女是什麽樣子呢?
西門慶眾妾中,明媒正娶、而非先奸後娶的隻有孟玉樓,西門慶經過說媒、用幾兩銀子“一拳打倒”了楊姑娘之後,相看正主:
西門慶睜眼觀那婦人,但見:月畫煙描,粉妝玉琢。俊龐兒不肥不瘦,俏身材難減難增。素額逗幾點微麻,天然美麗;緗裙露一雙小腳,周正堪憐。行過處花香細生,坐下時淹然百媚。(崇禎本第七回)
俊龐兒、俏身材,一雙小腳,周正堪憐,但有“緗裙”遮掩,看不分明,於是便有了媒婆如下的舉動:
隻見小丫鬟拿了三盞蜜餞金橙子泡茶,銀鑲雕漆茶鍾,銀杏葉茶匙。婦人起身,先取頭一盞,用纖手抹去盞邊水漬,遞與西門慶,西門慶忙用手接了,婦人道了萬福。薛嫂向前用手掀起婦人裙子來,裙邊露出一對剛三寸恰半叉,一對尖尖趫趫金蓮腳來,穿著大紅遍地金雲頭白綾高底鞋兒,與西門慶瞧,西門慶滿心歡喜。婦人取第二盞茶來,遞與薛嫂,他自取一盞陪坐。吃了茶,西門慶便叫玳安用方盒呈上錦帕二方,寶釵一對,金戒指六個,放在托盤內拿下去。
隻等看到“一對剛三寸恰半叉,一對尖尖趫趫金蓮腳來”,西門慶才叫隨身小廝呈上禮物,算是正式下插定、訂婚。
這種“掀裙看足”的作法在纏足時代是很普遍的。明代張岱《陶庵夢憶》寫挑選小妾:“以手拉其裙,趾出”,並介紹秘訣:“然看趾有法,凡出門裙幅先響者,必大;高係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卷五“揚州瘦馬”條)。《紅樓夢》中,鳳姐領尤二姐見賈母:賈母又戴了眼鏡,命鴛鴦琥珀:“把那孩子拉過來,我瞧瞧肉皮兒。”眾人都抿嘴兒笑著,隻得推他上去。賈母細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手來我瞧瞧。”鴛鴦又揭起裙子來。賈母瞧畢,摘下眼鏡來,笑說道:“更是個齊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第六十九回)。“揭起裙子來”,是看尤二姐是否纏足。
蔡京府裏大管家翟雲峰托西門慶,找個年輕女子做二房,媒婆馮媽媽覺得韓愛姐合適,她向西門慶這樣介紹:
不想天使其便,眼跟前一個人家女兒,就想不起來。十分人材,屬馬兒的,交新年十五歲。若不是老婆子昨日打他門首過,他娘在門首請進我吃茶,我不得看見他哩!才吊起頭兒沒多幾日,戴著雲髻兒,好不筆管兒般直縷的身子兒,纏得兩隻腳兒一些些,搽的濃濃的臉兒,又一點小小嘴兒,鬼精靈兒是的。他娘說,他是五月端午養的,小名叫做愛姐。休說俺每愛,就是你老人家見了,也愛的不知怎麽樣的了!(第三十七回)
顯然,當時對女人外貌的要求,在麵相、身材外,還要加上一項——小腳。像清代袁枚《答人求妾書》中說的,“今人每入花叢,不仰觀雲鬟,先俯察裙下。”
西門慶對小腳情有獨鍾。去看韓愛姐,進門卻死盯著王六兒:“下邊顯著趫趫的兩隻腳兒,穿著老鴉段(緞)子羊皮金雲頭鞋兒”,西門慶見了,心搖目蕩,不能定止。口中不說,心內暗道:“原來韓道國有這一個婦人在家,怪不的前日那些人鬼混他”(第三十七回)。
一次李瓶兒立在二門裏台基上,手裏正拿著一隻紗綠潞綢鞋扇(沒有縫的鞋幫,鞋幫一雙四扇),那西門慶三不知走進門,兩下撞了個滿懷。這西門慶留心已久,雖故莊上見了一麵,不曾細玩,今日對麵見了,見他生的甚是白淨,“白紗挑線鑲邊裙,裙邊露一對紅鴛鳳嘴,尖尖趫趫”,“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霄”(第十三回)。
潘金蓮就是“因他自幼生得有些顏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因此小名金蓮”。潘金蓮嫁給武大郎後,心裏不甘,“這婦人每日打發武大出門,隻在簾子下磕(嗑)瓜子兒,一徑把那一對小金蓮故露出來,勾引的這夥人,日逐在門前彈胡博詞叉兒機,口裏油似滑言語,無般不說出來”(第一回)。故意顯露“一對小金蓮”當然是比“搔首弄姿”還要過份的性挑逗。
西門慶第一次見潘金蓮,正被叉竿打在頭上,便立住了腳,待要發作時,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嬈的婦人。他將潘金蓮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尤其是“往下看,尖趫趫金蓮小腳,雲頭巧緝山牙,老鴉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蹬)踏。紅紗膝褲扣鶯花,行坐處風吹裙褲”(第二回),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鑽入爪哇國去了,變做笑吟吟臉兒。西門慶神魂顛倒,當日便幾次來茶坊,甚至“寢食不安”,次日一早便在潘金蓮家前來回踅走。
王婆設下的“挨光”計,第十步即是以女人的腳為目標做最後一擊,成敗在此一“捏”。請看實戰時當事雙方的應對:
隻見這西門慶推害熱,脫了上麵綠紗褶子道:“央煩娘子,替我搭在幹娘護炕上。”這婦人隻顧咬著袖兒別轉著,不接他的,低聲笑道:“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西門慶笑著道:“娘子不與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一麵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卻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隻箸來。卻也是姻緣湊著,那隻箸兒剛落在金蓮裙下。西門慶一麵斟酒勸那婦人,婦人笑著不理他。他卻又待拿起箸子起來,讓他吃菜兒。尋來尋去不見了一隻。這金蓮一麵低著頭,把腳尖兒踢著,笑道:“這不是你的箸兒!”西門慶聽說,走過金蓮這邊來道:“原來在此。”蹲下身去,且不拾箸,便去他繡花鞋頭上隻一捏。那婦人笑將起來,說道:“怎這的羅唕!我要叫了起來哩!”西門慶便雙膝跪下,說道:“娘子可憐小人則個!”一麵說著,一麵便摸他褲子。婦人叉開手道:“你這歪廝纏人,我卻要大耳刮子打的呢!”西門慶笑道:“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個好處。”於是不由分說,抱到王婆床炕上,脫衣解帶,共枕同歡。(第四回)
以上是崇禎本的文字,在萬曆本中,相應的描述是:
(西門慶)一麵推害熱,脫了身上綠紗褶子:“央煩娘子,替我搭在幹娘護炕上。”那婦人連忙用手接了過去,搭放停當。這西門慶故意把袖子在卓上一拂,將那雙箸拂落在地下來。一來也是緣法湊巧,那雙箸正落在婦人腳邊。這西門慶連忙將下去拾箸,隻見婦人尖尖趫趫、剛三寸、恰半叉一對小小金蓮,正趫在箸邊。西門慶且不拾箸,便去他繡花鞋頭上隻一捏。那婦人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休要囉躁!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個勾搭我?”西門慶便雙膝跪下,說道:“娘子,作成小人則個!”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說:“隻怕幹娘來撞見。”西門慶道:“不妨,幹娘知道。”當下兩個就在王婆房裏脫衣解帶,共枕同歡。
我此處不想做詳細的文本分析,顯而易見的是,同樣為“搭衣、拾箸、捏腳、雲雨”,崇禎本的改寫使心理活動更為細膩,情節演進更為曲折,人物間有了更多的互動、響應。如改潘金蓮“連忙用手接了過去,搭放停當”為“隻顧咬著袖兒別轉著”、“低聲笑道”,尤其是增加的“這金蓮一麵低著頭,把腳尖兒踢著”的情挑細節,強化了西門慶去她繡花鞋頭上“隻一捏”的調情力度,完成了“挨光十分”計,潘金蓮在半推半就中與西門慶共赴巫山。
次日西門慶和潘金蓮第二次幽會,不像上次急急慌慌,二人靜下心來,從容交杯暢飲,“這西門慶仔細端詳那婦人,比初見時越發標致,吃了酒,粉麵上透出紅白來,兩道水鬢描畫的長長的。端的平欺神仙,賽過嫦娥,……西門慶誇之不足,摟在懷中,掀起他裙來,看見他一對小腳,穿著老鴉段子鞋兒,恰剛半叉,心中甚喜。”(第四回)
在“潘金蓮醉鬧葡萄架”一事中,重要起因也是潘金蓮故意“脫的上下沒條絲”,卻“穿著大紅鞋兒”挑逗:
婦人又早在架兒底下,鋪設涼簟枕衾停當,脫的上下沒條絲,仰臥於衽席之上,腳下穿著大紅鞋兒,手弄白紗扇兒搖涼。西門慶走來看見,怎不觸動淫心,於是乘著酒興,亦脫去上下衣,坐在一涼墩上……(第二十七回)
西門慶愛潘金蓮,很大程度上就是愛“三寸金蓮”。
市井之徒更易為時代的審美時尚、流行風氣所左右和控製。換句通俗的說法:有錢無腦的人更愛趕時髦。
“三寸金蓮”,或者民間的通俗說法“小腳”,就是曾在中國流行了上千年、“千人愛,萬人貪”(第五十二回)的時尚。
——節選自《纏足時代:性變態的極致》
三個女人五張床
《金瓶梅》揭密市井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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