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才夢

“我是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

我默念著張愛玲這句話打開車門。

實際上，我是個平凡不過的女孩，從小被父母放羊一樣養大，逃學，翹課，撿破爛換零花錢，夥同男生打群架，在公共汽車上跟人大吵大鬧，所有這些行徑，都跟天才相去甚遠。在我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我脫口而出，說到將來要上大學的遠大誌向，我的班主任老師一半驚訝一半嘲弄地打量著我，反問道：“你？還想上大學？？”

不怪我的老師看低我。我出生的城市，當時一年也難得出一個大學生。而我在的小學，幾乎百分之百的畢業生都隻能升到全市最爛的一所中學去。但是就在我小學畢業的那一年，突然天邊紫氣升騰，我們隔壁搬來了我生命中的貴人。這個貴人是鋼鐵公司一所小學的校長，她告訴我父母，鋼鐵公司還擁有一所自己的重點中學，而我作為鋼鐵公司員工的子女，雖然不在本公司小學上學，卻有資格在那裏參加考試，甚至有機會到那所重點中學去繼續學習。

我就這樣離開家，開始了我的住校生涯，並且從此不可收拾，越走越遠。

“我三歲時會背唐詩。”

我坐進車子裏，打開引擎。


我三歲的時候，大概隻會玩泥巴。實際上，除了教科書上學過，老師規定要默寫的那些東西，我一輩子也沒有背過幾首唐詩。但是八九歲的時候，我亂碰亂撞地迷戀上“紅樓夢”，並把裏麵那些詩詞曲賦一網打盡，背了個滾瓜爛熟，這件事情，讓我父母驕傲不止，認為我一定有點天分。什麽天分，他們也不能肯定。“記性好，將來該去學計算機！”我老爸總結說（現在才知道，老爸多有先見之明啊！那時候是80年代末，他怎麽就知道計算機會走俏？）。可是到了高二分科，我頭腦發熱，不顧自己地理曆史政治經常不及格的慘痛事實，一定要選文科，班主任再三勸說無效，隻好留下“後果自負”的警告，讓我打電話再次請示家裏人一次。哈哈，天高皇帝遠，我家裏人哪裏管得到我！就這樣，未來的中國女蓋茨被我輕率地一筆抹煞了。

高考填誌願，家裏人對於我的前途計劃說法不一。

奶奶說：學醫好，家裏有個醫生，看個病拿個藥多方便！

老爸說：既然學不了計算機，那就學法律好了。這個行道將來有前途！

我老媽，跟我一樣屬於隨波逐流一派，她說：不管什麽大學，主要是要好好考，考上了就好。

當時外語專業很走俏，小說裏的前衛主人公都是學外語的。而且正好班上有個同學的哥哥在某個大學學德語，我去谘詢了一下，回說分配很好。其實，我填專業的時候，第一選擇填的是法語（法語，多麽浪漫的語言啊！巴黎，羅佛宮，文學，藝術…）可惜運氣不好，分數不夠人家高，所以最後給分到了德語專業。

我後來跟一個德國女朋友談論人生，說到年輕時候的林林總總，自己如何糊裏糊塗，命運如何偶然不可知。她接口說：真的啊，好多時候，多虧有個幸運神在守護。不然，一步行差踏錯…

我們兩個相對微笑，心領神會：人生不分國籍，無論性別，一類人的經曆，也許內容有異，大體結構上，總是相同。

但是如果放在十幾年前，我是不會承認這一點的。雖然我的大學也是混過來的，但是並不說明我沒有遠大誌向，不過也許正因為誌向太遠大，所以連自己都鬧不清楚這誌向到底是些什麽。有一點還知道，就是一定要跟別人不一樣，所以人家去用功，我在睡懶覺看小說；人家積極入黨，我在邊上自命清高地冷笑。畢業分配正碰上外語行業萎縮，基本上算是給打發回鄉。揣著畢業證出外打工，一路莽莽撞撞過來，總算運氣好，即便有時候偏了軌道，到底沒有鬧到十分不堪。

再後來，結婚，生子，出國。偶然有空，坐下來數數日子，沒曾想自己竟然已經步入中年。不禁赫然驚心。

有家，有房子，一份雞肋一樣的工作，我，在人流裏麵，跟誰不同？就連年輕時候那些自以為是曆險記的經曆，隔著時間和空間去看，又跟誰不同？

天才的夢，是早就不作了。年輕的時候，看到感興趣的名人，第一件事情是去檢查人家的年齡，年齡比我大，心頭就鬆一口氣。這種傻事，也早就不做了。常常想到的，是有希望換個好工作，牢靠，薪水高……或者哪天中一回樂透，不要多了，二十萬就夠……

我的車子開過市區。這是早上的街道，我的車燈靜悄悄地掃過去，街道兩旁的汽車站滿是等車的人，睡眼惺忪，似醒非醒。這個世界還沒有完全清醒，沒有完全進入狀態。這個時候，人的心底裏是有些軟弱的東西的。最近收音機裏麵經常放一首叫Delilah的歌，唱的是一個年輕男孩子對於他心儀的女孩的許諾：Two more years and you'll be done with school，And I'll be making history like I do……這個男孩子讓我傷感。年輕的時候，一代又一代，天才夢永遠不會停止。

如今，每一天，當我的車開上高速的時候，我總是想到一句歌詞“如果不是每天的交通煩擾我xx的夢”，我已經嫁給人家，可是仍然隻能在每天的交通的間隙裏做夢。其實我們每個人，每一天，都被一些大事小事煩擾著，被一些大大小小的夢想激勵鼓舞著，我們都在努力地活著，內容不一，形式相同。

高速的兩邊，剛剛刷過粉灰的那棟房子又已經灰塵撲撲，人和環境的戰鬥，在早上這個時候，也讓我感動。一樣就一樣吧，既成事實的東西，否認又有什麽用？人生的最終意義，不過是生存，德語的 Überleben，最能表達這一層意思：Das Leben ist zu überleben，嗬嗬。

躲過車禍，戰爭，疾病，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災難之後，其實最重要的，還是要和自己握手言和。Du mußt zuerst Dich selbst überleben.

我停好車，打開車門。又是一天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