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陽光很明朗。操場邊上,幾棵楊樹筆直地伸向藍藍的天空,翠綠而肥大的葉子在微風裏沙沙地響。高中的第一天,我跟同學們站在操場上。大夥兒還挺生疏,一個一個左瞅右瞧,都想往熟人邊兒上湊。
一個中等身材的男子走到散兵遊勇跟前,說,我姓劉,是你們的班主任。
劉老師穿一雙黑布鞋,身著半舊的灰色衣褲,洗得幹幹淨淨,而且平平整整,再往上看,麵容挺英俊,隻是外眼角微微朝下垂,顯得有點兒傷感,顴骨上還有幾個淺淺的麻子點兒。我心想,人看上去還不錯,就是不太喜歡他的聲音,有點兒公鴨嗓兒。這時候,站在我旁邊的小子悄聲兒嘀咕了一句:老劉。哥兒幾個噗嗤一聲笑出來。
打那兒以後,我們私下裏就管他叫老劉。
老劉是教語文的,寫一手漂亮的粉筆字。別看他平時文縐縐的還有點兒矜持,可一上課就跟變了個人似的,講著講著就表演上了,連說帶比劃,常常一個人演好幾個角色,逗得大夥兒哄堂大笑。一堂課的要點,也就在笑聲裏記住了。
消息靈通的主兒,不久就把老劉的出身打探了一個底兒掉。老劉在大學的時候是班裏的才子,畢業以後分到報社工作,文革前很是紅了一陣兒。至於後來怎麽成了中學老師,據說他是因為“生活作風”問題讓報社給開出來了。
我一入學就混了個班幹部,需要跟班主任打好多交道。加上又對文學感興趣,沒事兒跟一幫臭味相投的哥兒們找老劉聊寫作,不知不覺就熟了。周末出去郊遊,事先跟他打個招呼,隻要他能夠,一定參加。我們一塊兒騎車出去爬山劃船野餐,山南海北天上地下古今中外,無所不談。
有一個星期天,我們一塊兒騎車到頤和園去玩。快到海澱的時候,老劉突然提議從北大穿過去,說那是“中國第一高等學府”,很值得一看,就怕不讓進。果然,到了北大門口,看門的伸手攔我們,要出示證件。哥兒幾個把老劉圍在中間,一邊假裝在身上各個口袋裏亂摸,一邊說,家屬家屬。門衛還沒明白過勁兒來,我們就衝進去了。
那天正下著蒙蒙細雨。未名湖心的小島上,剛抽芽的樹叢籠罩著一團團綠煙,在雨絲和湖麵的霧氣後邊若隱若現,配上古色古香的建築,讓人心曠神怡。那幅圖畫就深深印在了我心裏。正是為了那張圖畫,七七年考大學,我報的第一誌願就是北大。後來的幾年裏,天天都在未名湖邊轉,尤其是春天。一下雨,就抓了速寫本兒到未名湖去找那幅畫。不過那是後話兒了。
每隔一兩個月,老劉就請我們到他家裏去吃飯。老劉有一個嬌小的妻子和一雙清秀的兒女,大概比我們小個十歲八歲的樣子。他家隻有一個房間。老劉跟我們這幫混小子大吃大喝,大說大笑的時候,他的妻子兒女總是安安靜靜地吃飯,然後坐在角落裏,輕言輕語的。現在想起來,我真佩服他妻子的耐心。
兩年的高中,記事兒以來惟一正經學了點兒東西。那時候,老師和同學都真誠地相信,高等教育就要恢複了,不必去插隊了。老師拚命教,同學玩命學,一門心思指望著高考。上午下午各安排四節課,晚飯以後還有自習,每天回家都得八九點。可是,快畢業的時候,反對資產階級回潮開始,五顏六色的夢想全部化為碎片,還得去插隊。
臨走的頭一天晚上,哥兒幾個又到老劉家聚會,這回除了吃的,還帶了好幾瓶酒。飯沒吃完,酒就喝幹了。仨哥兒們吐得一塌糊塗。一個像一攤爛泥,人事不省;一個話越來越多,誰也聽不懂;第三個在那兒又唱又哭又笑。老劉的妻子仍然一聲不響,先把兩個孩子打發上了床,然後把吐滿的盤子端出去洗幹淨,再拿回來發給嘔吐的人。等我們一個個緩過勁來,爬起來把嘔吐物清理幹淨,已經下半夜了。
第二天,同學們提著鋪蓋卷兒,夾著洗臉盆,擠進破舊的汽車,一個個壓著嗓子說話,惶惶惑惑,不知何去何從。汽車發動起來,突然哭聲震天。車上的學生,車下的家長和老師,好多人掉下淚來。還好,我媽送我到家門口,就哭得走不動了。我把我爸我媽擋在家門口,沒讓他們送行。我隔著車窗,探頭張望哭天抹淚的人群,見老劉遠遠地站在校門口,呆呆的沒有表情。汽車漸行漸遠,塵土越揚越高,老劉的身影就看不到了。
怎麽也沒想到,那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到了鄉下,心情極壞,覺得人生全無希望。寫了幾封信給老劉發牢騷,可他那兒是音信皆無。後來,有回京拜訪他的同學帶口信兒來,說老劉提起我的信,眼圈都紅了。可就是沒說為什麽不回信。我這裏勉勉強強打點起精神來,拚命幹活兒,指望有一天能把破碎的夢重新拾起來。還好,兩年以後,回到北京,又過了不久,居然真的可以報考大學了。
這輩子頭一回意識到,原來人生的目標是可以自個兒來決定,自個兒來達到的。生活因此一下子變得忙碌起來。哥兒幾個偶爾抽空聚一聚,仍不免要談起老劉來。聽說他不教書了,又回報社了。大夥兒都說,下回一定得瞧瞧老劉去!可就是總也沒能成行。大學畢業,準備出國;到了國外就更忙了,博士,博士後,後博士後,好像總在走萬裏長征第一步。一轉眼,自己的孩子都長得挺大了。
直到有一天,老同學湊在一起,互相看著,努力從眼前的麵孔尋找當年的模樣,一邊感歎流光似水。聽他們講起不久前跟中學老師們的聚會,我問,老劉來了嗎?
老劉死了。有人說。
“什麽時候死的?怎麽死的?”我驚問。
沒人能告訴我。
隻好低頭喝酒。
回到家裏,把父母為我保存了多年的書櫃打開來,翻箱倒櫃,居然找到了。當年的作文本,三本訂在一起,還用牛皮紙包了皮兒。打開來,上邊全是老劉拿紅筆寫的評語,顏色仍然鮮豔,有的地方甚至滿紙通紅。批評最多的,是沒做到“文以載道”,“寓情不足”。他喜歡的地方,拿紅筆重重圈上,甚至在本子邊兒上寫上 “奇筆也”什麽的,還加上好些個驚歎號。一些作文後邊寫著,“謄在稿紙上交來”,並鼓勵我“多作習作,以利提高”。可惜我那時很懶,又要玩世不恭,從來沒有把作文謄在稿紙上交給他,更沒有作什麽習作。
跟作文本放在一塊兒的,是日記本。開始記日記,也是老劉督促的結果。雖然不是天天記,但是每當有想法有情緒,總是要記下來。這麽堅持了好幾年,攢了幾大本兒,直到進大學才停筆。那時候,已經在各方麵的壓力下,背叛初衷,學理科去了。然而,直到今天,最享受的事情還是碼字兒。愁也好,悲也好,躁也好,怒也好,一碼起字來,就心平氣和。這真得感謝老劉了。
有一位同學說,他這些年花了好長時間尋找自己的小學班主任。找到之後,認認真真向她道歉,因為文革造反的時候,他曾經逼著老師到操場上去跑圈兒。可是,老師想了老半天,抬頭笑著說,我怎麽一點兒都不記得?
我也有些話,憋了好多年了,想跟老劉說。我沒讓他跑過圈兒,可跟他吵過,鬧過,急的時候還罵過。自己有了家庭孩子又帶了幾個學生之後,才真正意識到,那年頭兒,老劉在我們身上花了多大心血付出多少代價。想對他說幾句感謝的話,對當年的少不更事道個歉,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華夏文摘第七七三期(cm0601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