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自:作者 閆紅 轉自《誤讀紅樓》 1、沒有仙女 紅樓女子裏,黛玉不算最美,甚至不算最有才華的一個,海棠社她屈居於寶釵之下,蘆庵社爭聯也沒搶過史湘雲,何況她還有那麽多的小缺點,擁湘派的周汝昌幾乎認為,她是用來襯托湘雲這個正麵角色的。 這個研究了大半輩子紅學的人,愣是讓曹雪芹瞞過去了。曹公哪是那麽容易表態的人呢,他正話反說,反話正說,褒貶不定,明暗互轉,望著他狡黠地眨動著的眼睛,你還是沒法判斷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比如黛玉,他偶爾也會拿她開一下涮,元春的省親夜,黛玉存心大展其才,將眾人壓倒,可惜元春壓根沒給她發揮餘地。這還不算,寶釵卻無心插柳,不知怎的入了元春的法眼,端午節從宮中發放的賞賜,寶釵和寶玉一等,黛玉還要次一等。嗚呼,早知如此,黛玉不如早做清高狀,做淡泊狀,此刻還可以傲然地鄙夷元春沒眼光,都是那點虛榮心把她給害了,這也是知識分子的通病啊。 她修養也欠佳,看見寶釵被寶玉奚落,抑製不住心中的快活,麵露得色,不成想反應極快的寶釵敲山震虎,弄得寶黛二人訕訕的。黛玉不檢討自己的過錯,反而拿寶玉撒氣,令二人小同盟出現輕微裂縫,實在不夠明智。 《一聲歎息》裏的張國立早說了,哪有什麽仙女啊!可是,《紅樓夢》的好,正在於沒有仙女,若黛玉是一溫良恭謙的和婉閨秀,紅樓便重入才子佳人的俗套,還有什麽看頭?性格上的小問題掩不住黛玉靈魂的光輝,就算上述的錯誤再增加十倍,她仍然是紅樓中最為動人的女子,她的美,在於她有著詩意的靈魂,她是一個真正的女子。 2、何為女子 雖然寶釵更具有性感的肉體美,有著讓寶玉淌口水的“雪白的膀子”,“任是無情也動人”的曼妙姿容,可是她不像個女人,或者說,這個待字閨中的女子已然沾染了男子的氣息,寶玉說她“好好的一個清白女子,也學得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未免苛責太甚,卻也是看到骨子裏的見識。 何為男女,在不同人的字典裏含義不同,對於寶玉,不僅是用來標注性別的字眼,還代表著不同的靈魂風格。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看見女兒二字便覺得清爽,看見男人便覺濁臭逼人。又說,未出嫁的女兒是顆珠子,出嫁之後沾染上男人的氣息,即使還是珠子,也沒了光澤,再上點年紀,幹脆就是個魚眼睛了。何其自鄙,何其反男性?舒蕪以此認為他是矯枉過正地同情女性,我可真難同意這說法,老年女性豈不是更可憐?賈家二爺可從來沒拿正眼看過她們。 不如重新回到《紅樓夢》裏,看他筆下的男女,差別在哪兒。賈赦賈珍賈璉賈雨村之流,固然是不知羞恥賺取利益,滿足私欲,就是方正的賈政,也是何等無趣?賈寶玉攻擊“文死諫武死戰”,說他們表麵慷慨大義,實則欲賺虛名,這正是他父親這類臣子的終極理想,雖比惟利是圖的賈赦們略強,可取之處也不多。 在曹雪芹筆下,男人們集結於或名或利的欲望大旗下,扭曲異化。而那些出嫁的女兒們,也因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庭,著眼現實,有了權利的覺醒,變得可憎起來。這一類人物的代表,或如王熙鳳,雖天賦異秉,聰明過人,卻弄權攬利,自稱從不信陰司報應;或如李嬤嬤,老邁昏庸,便要處處壓年輕女孩一頭,以打壓襲人等人來找感覺。更有大觀園裏普通的媳婦婆子,勾心鬥角,即使隻能製造茶杯裏的風波,卻也一刻不得消停。 寶釵比這些人物都高明,她的以德服人或者說以德治人,乃至掛在嘴上的大道理都更接近賈政這一類,雖然是那個社會裏的模範人格,卻被刁鑽古怪的賈寶玉看出端倪。 真正的女孩兒,是天真爛漫的,一顰一笑,一歎息一著惱,都出自本性而全無心機,即使如探春理家,也全為大觀園乃至榮國府的未來打算,不像賈薔賈芸之流,攬個小活也為其中大有藏掖。還有自然之子史湘雲,低賤而癡情的齡官,哪怕矯情的妙玉,她對於寶玉的愛慕不也是很單純的嗎?全世界人都知道她喜歡寶玉,她還裝模做樣地對寶玉說,你有茶吃,是沾了黛玉和寶釵的光。寶玉倒也會接她的話茬,說所以啊,我隻領她們二人的人情。 曹公所謂“女兒”,是特指那些美好而脆弱,溫柔而易傷的靈魂,趨於藝術性,遠離政治性。這樣的感覺,畢加索也有過,他對他的情人說,我常常覺得自己是個女人。 黛玉則是女人中的女人。 首先她溫暖,冷冷的表麵下是一片脈脈情懷,她的溫暖是雨夜對於閨中知己的期待,是聽寶玉胡言亂語笑罵一聲“放屁”的家常,是等待燕子飛回簷下之後,方拿石獅子倚出簾子的溫存,是雖疑人家藏奸,卻被三兩句掏心窩子的話卸去武器的簡單。 隻看她和紫鵑的關係,言語間每每能見那種姐妹般的親情,她和寶玉慪氣了,紫鵑敢派她的不是,你能想像鶯兒派寶釵的不是嗎?或者侍書派探春的? 紫鵑跟寶玉也說,偏偏她又和我極好,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這話也不是每個丫頭都敢說的吧?這是明寫,還有幾處暗寫,紫鵑知道黛玉的心事,想方設法試探寶玉,若黛玉真是個刻薄人,或如寶釵與鶯兒那樣主仆有序,紫鵑決計不會也不敢多這個事,回家後更不會對黛玉說,你又沒有兄弟姐妹,誰是知疼知熱的人?不如趁老太太還明白硬朗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不然的話,王孫公子雖多,哪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娶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何況姑娘娘家又沒人。萬兩黃金容易得,知音一個也難求。 過後薛姨媽開玩笑要把黛玉說給寶玉,紫鵑也是熱心攛掇,這固然是紫鵑的善良,也可看出黛玉的厚道。 其次,黛玉懂世故而不弄世故。寶玉生病,她遠遠地看鳳姐竟沒來探望,心中詫異,想著這人就是沒這個心,為了做給老太太、太太看,少不了也要打個花胡哨的。正想著,鳳姐就帶著一幫人花枝招展地來了,她那一套也就對付尤二姐吧,黛玉可是摸得準準的。 身體孱弱加上無心於此,鳳姐生病一段,黛玉未得進入臨時執政的三駕馬車之列,但她毫不介意,熱眼旁觀,還私下裏向寶玉讚揚探春的改革,說她辦了好幾件大好事,並為榮國府的財政感到憂慮:進得少,出得多,長此以往,必將後手不接。黛玉也挺知道理家之道的啊,都說寶玉娶了黛玉也過不好,我看不見得,隻要不觸及她的底線,黛玉其實也是個有彈性的人。 倒是榮國府的準接班人賈寶玉,聽得黛玉所言,居然沒心沒肺地一笑,說管他呢,反正少不了我們兩個的。黛玉簡直懶得搭理他,立即找寶釵說話去了。 深諳世故的黛玉卻不弄世故,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她可以給趙姨娘含笑讓座,以示禮貌,卻決不會向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女人示好,而寶釵卻在分送哥哥帶回來的土特產時,連帶趙姨娘都有一份。是非難論,隻能說黛玉行事全出己心,而寶釵不是。
誤讀紅樓ZT
(2005-11-03 04:18:14) 評論 (0)轉自:作者 閆紅 轉自《誤讀紅樓》 1、沒有仙女 紅樓女子裏,黛玉不算最美,甚至不算最有才華的一個,海棠社她屈居於寶釵之下,蘆庵社爭聯也沒搶過史湘雲,何況她還有那麽多的小缺點,擁湘派的周汝昌幾乎認為,她是用來襯托湘雲這個正麵角色的。 這個研究了大半輩子紅學的人,愣是讓曹雪芹瞞過去了。曹公哪是那麽容易表態的人呢,他正話反說,反話正說,褒貶不定,明暗互轉,望著他狡黠地眨動著的眼睛,你還是沒法判斷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比如黛玉,他偶爾也會拿她開一下涮,元春的省親夜,黛玉存心大展其才,將眾人壓倒,可惜元春壓根沒給她發揮餘地。這還不算,寶釵卻無心插柳,不知怎的入了元春的法眼,端午節從宮中發放的賞賜,寶釵和寶玉一等,黛玉還要次一等。嗚呼,早知如此,黛玉不如早做清高狀,做淡泊狀,此刻還可以傲然地鄙夷元春沒眼光,都是那點虛榮心把她給害了,這也是知識分子的通病啊。 她修養也欠佳,看見寶釵被寶玉奚落,抑製不住心中的快活,麵露得色,不成想反應極快的寶釵敲山震虎,弄得寶黛二人訕訕的。黛玉不檢討自己的過錯,反而拿寶玉撒氣,令二人小同盟出現輕微裂縫,實在不夠明智。 《一聲歎息》裏的張國立早說了,哪有什麽仙女啊!可是,《紅樓夢》的好,正在於沒有仙女,若黛玉是一溫良恭謙的和婉閨秀,紅樓便重入才子佳人的俗套,還有什麽看頭?性格上的小問題掩不住黛玉靈魂的光輝,就算上述的錯誤再增加十倍,她仍然是紅樓中最為動人的女子,她的美,在於她有著詩意的靈魂,她是一個真正的女子。 2、何為女子 雖然寶釵更具有性感的肉體美,有著讓寶玉淌口水的“雪白的膀子”,“任是無情也動人”的曼妙姿容,可是她不像個女人,或者說,這個待字閨中的女子已然沾染了男子的氣息,寶玉說她“好好的一個清白女子,也學得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未免苛責太甚,卻也是看到骨子裏的見識。 何為男女,在不同人的字典裏含義不同,對於寶玉,不僅是用來標注性別的字眼,還代表著不同的靈魂風格。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看見女兒二字便覺得清爽,看見男人便覺濁臭逼人。又說,未出嫁的女兒是顆珠子,出嫁之後沾染上男人的氣息,即使還是珠子,也沒了光澤,再上點年紀,幹脆就是個魚眼睛了。何其自鄙,何其反男性?舒蕪以此認為他是矯枉過正地同情女性,我可真難同意這說法,老年女性豈不是更可憐?賈家二爺可從來沒拿正眼看過她們。 不如重新回到《紅樓夢》裏,看他筆下的男女,差別在哪兒。賈赦賈珍賈璉賈雨村之流,固然是不知羞恥賺取利益,滿足私欲,就是方正的賈政,也是何等無趣?賈寶玉攻擊“文死諫武死戰”,說他們表麵慷慨大義,實則欲賺虛名,這正是他父親這類臣子的終極理想,雖比惟利是圖的賈赦們略強,可取之處也不多。 在曹雪芹筆下,男人們集結於或名或利的欲望大旗下,扭曲異化。而那些出嫁的女兒們,也因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庭,著眼現實,有了權利的覺醒,變得可憎起來。這一類人物的代表,或如王熙鳳,雖天賦異秉,聰明過人,卻弄權攬利,自稱從不信陰司報應;或如李嬤嬤,老邁昏庸,便要處處壓年輕女孩一頭,以打壓襲人等人來找感覺。更有大觀園裏普通的媳婦婆子,勾心鬥角,即使隻能製造茶杯裏的風波,卻也一刻不得消停。 寶釵比這些人物都高明,她的以德服人或者說以德治人,乃至掛在嘴上的大道理都更接近賈政這一類,雖然是那個社會裏的模範人格,卻被刁鑽古怪的賈寶玉看出端倪。 真正的女孩兒,是天真爛漫的,一顰一笑,一歎息一著惱,都出自本性而全無心機,即使如探春理家,也全為大觀園乃至榮國府的未來打算,不像賈薔賈芸之流,攬個小活也為其中大有藏掖。還有自然之子史湘雲,低賤而癡情的齡官,哪怕矯情的妙玉,她對於寶玉的愛慕不也是很單純的嗎?全世界人都知道她喜歡寶玉,她還裝模做樣地對寶玉說,你有茶吃,是沾了黛玉和寶釵的光。寶玉倒也會接她的話茬,說所以啊,我隻領她們二人的人情。 曹公所謂“女兒”,是特指那些美好而脆弱,溫柔而易傷的靈魂,趨於藝術性,遠離政治性。這樣的感覺,畢加索也有過,他對他的情人說,我常常覺得自己是個女人。 黛玉則是女人中的女人。 首先她溫暖,冷冷的表麵下是一片脈脈情懷,她的溫暖是雨夜對於閨中知己的期待,是聽寶玉胡言亂語笑罵一聲“放屁”的家常,是等待燕子飛回簷下之後,方拿石獅子倚出簾子的溫存,是雖疑人家藏奸,卻被三兩句掏心窩子的話卸去武器的簡單。 隻看她和紫鵑的關係,言語間每每能見那種姐妹般的親情,她和寶玉慪氣了,紫鵑敢派她的不是,你能想像鶯兒派寶釵的不是嗎?或者侍書派探春的? 紫鵑跟寶玉也說,偏偏她又和我極好,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這話也不是每個丫頭都敢說的吧?這是明寫,還有幾處暗寫,紫鵑知道黛玉的心事,想方設法試探寶玉,若黛玉真是個刻薄人,或如寶釵與鶯兒那樣主仆有序,紫鵑決計不會也不敢多這個事,回家後更不會對黛玉說,你又沒有兄弟姐妹,誰是知疼知熱的人?不如趁老太太還明白硬朗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不然的話,王孫公子雖多,哪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娶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何況姑娘娘家又沒人。萬兩黃金容易得,知音一個也難求。 過後薛姨媽開玩笑要把黛玉說給寶玉,紫鵑也是熱心攛掇,這固然是紫鵑的善良,也可看出黛玉的厚道。 其次,黛玉懂世故而不弄世故。寶玉生病,她遠遠地看鳳姐竟沒來探望,心中詫異,想著這人就是沒這個心,為了做給老太太、太太看,少不了也要打個花胡哨的。正想著,鳳姐就帶著一幫人花枝招展地來了,她那一套也就對付尤二姐吧,黛玉可是摸得準準的。 身體孱弱加上無心於此,鳳姐生病一段,黛玉未得進入臨時執政的三駕馬車之列,但她毫不介意,熱眼旁觀,還私下裏向寶玉讚揚探春的改革,說她辦了好幾件大好事,並為榮國府的財政感到憂慮:進得少,出得多,長此以往,必將後手不接。黛玉也挺知道理家之道的啊,都說寶玉娶了黛玉也過不好,我看不見得,隻要不觸及她的底線,黛玉其實也是個有彈性的人。 倒是榮國府的準接班人賈寶玉,聽得黛玉所言,居然沒心沒肺地一笑,說管他呢,反正少不了我們兩個的。黛玉簡直懶得搭理他,立即找寶釵說話去了。 深諳世故的黛玉卻不弄世故,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她可以給趙姨娘含笑讓座,以示禮貌,卻決不會向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女人示好,而寶釵卻在分送哥哥帶回來的土特產時,連帶趙姨娘都有一份。是非難論,隻能說黛玉行事全出己心,而寶釵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