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續憶》
第九章
老李
徐家禎
(二)
二十世紀 60 年代中期攝於上海中山公園
(左起:妹妹、母親、小弟、父親和弟弟)
老李來我家幫傭之後,每天總像時鍾那樣準:早上七點晚班看護下班, 時間一到,他就來上班了。他家住在靜安寺華山路,離我家不遠,每天隻要兩 頭各走五分鍾路,中間坐三站路電車就可以到。
不論刮風、下雨,天冷、天熱,老李總是頭戴一頂灰色格子呢的鴨舌帽, 下雨時,腋下還挾雨傘一頂,很有英國紳士風度。
到我家後第一件事,就是照料我父親用早餐。那時我父親左手尚不能扶 碗,嘴巴也有點歪,吃飯要老李用調羹喂,頭頸下再塞一塊小手巾,像幼稚園 小朋友吃飯一樣,一匙一匙由老李慢條斯理地送進嘴去,倒真有點返老還童的 樣子了。
而老李自己,則是已經吃過了早飯來的。他對吃十分講究,自從在我們 那兒每天賺了一塊多錢外快,早餐他就非到小吃店去吃不可了:那時一碗餛飩 一毛至一毛五分,再加大餅油條一副也是一毛錢,一天工資的五分之一就已吃 掉了。老李還喝茶、抽煙。每天早上,他一定買來一包香煙。那時他賺外快, 所以煙也抽得好些,一包“前門”之類,總得四毛多錢。外加一包一兩的茶葉,又是一、二毛錢:光是早餐、煙、茶,每天工資已去掉了十分之七、八。老李 很懂得及時行樂、享受生活,這可能跟他過去生活經曆有關,也可能正因為他 有這種隻顧眼前、不顧將來的人生哲學,所以才會有那樣的生活經曆和落泊的 今天。誰也弄不清孰為因孰為果。
我們看了他那種抽煙、喝茶、吃早點的排場,很有點奇怪他光靠裏弄十 元救濟金一月時如何生活。問他,他說那時每天一斤米,一毛二、三分錢;再 加平均一毛錢一天的蔬菜,五分錢一包的劣等煙,剩下的用來買油、鹽、醬、 醋和茶葉末子,也混了過來。幸而他的住房及水電都由裏弄代付,總算勉強可 以收支相抵。看來,老李倒也能屈能伸,適應性很強。後來,等我們進一步了 解了他的身世,也就更加證實了我的想法。
老李這人十分能說會道,也懂如何迎合別人心理。他見我母親因為父親 的病而心情不佳,就找話題說給我母親消遣。我父親躺在床上沒事,既不能用 腦、看書,於是也就耐心聽老李閑聊。老李做完了份內事就一杯茶、一枝煙坐 在書房我父親病床前長沙發上談好幾個鍾頭。老李最喜歡談的是他的身世。可 惜我因為要上班,沒有機會直接聽到多少。有時有空,也去參加旁聽一些,但 都是零碎而不完整的。現在寫的大部分內容都是從母親後來閑談複述中得來, 於是就既間接也不生動了。因此現在讓我寫來,隻講得清一個模糊的大概,細 節都已不全,而老李當時描述起來卻是如同小說那麽生動、緊張、曲折、有趣 的。正因為這樣,我時常覺得或許老李講的隻是自己編出來的故事而已,並非 他的真實經曆。誰能證實呢?
老李說,他也出生在一個商人家庭,從小生活條件不錯,因此在上海一 所頗有名氣的教會中學畢業。畢業後,結交了一批花花公子、紈絝子弟,去舞 廳,上館子,交電影明星,吃、喝、嫖、賭,無所不為,不久就將他父親分給 他名下的一點錢花光了。他提起不少電影明星都與他有過來往,我對電影界的 軼事傳聞向來不感興趣,何況她們又都是我出世之前的紅角,當然不會熟悉他 提到的一些名字;我母親雖也不熟悉這一行,但有些名角她是聽說過的。老李 跟其中一個影星曾同居過一段很長時間,這是他最津津樂道的。記得,老李還 從家裏特地帶來過一張已經泛黃、褪色的小照片,照片上的老李大約三十歲模 樣,西裝革履、油頭粉麵、神氣十足;身旁是一位四十年代初上海灘上的時髦 女郎,坐在一幢挺整潔的弄堂洋房的小陽台上喝咖啡。老李說,這就是當時他 用多少金條頂下來的住房。後來落了泊,電影明星棄他而去,小洋房再也住不起,就此潦倒了。說到這裏,老李往往自譴自責、歎息不已。既然老李有照片 為證,這段經曆大概有極大的可信成份了。
老李二十多歲時,正當抗日戰爭進行得如火如荼。有些青年熱血沸騰, 抗日救國、投身革命;也有的青年像老李那樣,想渾水摸魚,做些投機生意撈 筆橫財。這正如目前,國內有的青年為爭取中國的民主富強而敢於獻身,有的 卻忙於投機倒把、坑害人民、大發橫財一樣。老李具體做什麽生意我已忘了, 隻記得他說越南河內、海防,緬甸仰光等地都去過,大概總是把國內缺的物資 從那些地方運來,高價出賣;再買了越南缺的東西運去那邊出賣,兩頭賺錢。 老李說,他當時想積一筆美金去美國留學念書,棄商從文了。
不過,老李有老李的打算,老天也有老天的打算:人總拗不過命運的安 排。老李一輩子是窮命,於是即使做生意賺了點錢,最後也會蝕光。他說,抗 戰後期,國民黨遷都重慶,日本人封鎖物資,實行禁運,想困死國民政府。內 地的物資都靠雲南到緬甸的那條著名公路(注 1)進出。既然進出貨物的通道隻 有一條,那條通道又那麽艱險,當然物以稀為貴,隻要有辦法把貨物從這條公 路上運進或運出,就能賺大錢,但要擔相當大的風險:不但有覆車遭難的可能, 而且因為有些軍事物資是禁運的,沿途有不少關口,查到了就會貨沒收、人坐 牢。老李的最後一筆生意就是在那條公路上做的。他與別人合夥,把自己大部 分本錢都投了進去,如果成功,他說可賺二十萬美金,他可分得四、五萬,他 想拿了錢去美國留學,從此洗手不幹了。事先,他們也買通各級官員,打了路 條,以為萬無一失。誰知在快出邊境時,出了麻煩。走私物資被查了出來,幾 卡車貨物全部沒收,人還坐了幾年牢。他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講給我父親聽, 像驚險小說似的。他還說同牢也關了某某、某某名人、大亨,那時都是他難友。 可惜那些細節我都不太記得了。
不管如何,老李出獄後就此元氣大傷、一蹶不振。起先,他大概還想重 砌爐灶,誰知不久即改朝換代,再靠做生意賺錢已不可能;再加他本來就是花 花公子,不知省吃儉用,精打細算。一點老本吃完,就落到當時做了我們家傭 人的地步,也真可憐、可惜又可歎!
注 1: 從雲南到緬甸的公路叫滇緬公路,於 1938 年完工,對攻破抗日戰爭中日本對中國的經濟 封鎖起了重要作用。抗戰勝利以後,為了表彰美國將軍約瑟夫·斯迪威(Joseph Stilwell, 1883-1946)在中緬一帶抗戰的功績,這條公路被命名為“斯迪威公路”。老李那時走的, 一定就是這條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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