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泥人
二娘子和七娘子並肩出了東稍間。
東次間裏靜悄悄的。
盡管九哥的玩物都搬回了東次間,但大太太在商議事情的時候,他總是被帶開了玩耍的。
小雪和處暑尚未回到九哥身邊服侍,是二娘子身邊的小寒,把九哥帶到了東偏院和五娘子說話。
兩姐弟自小親近,又分別了幾個月,自然很多話說。
“一道去東偏院看望五妹吧。”二娘子對七娘子說。
語氣雖然很溫和,但也不容置疑。
七娘子隻好跟在二娘子身後,和她一起進了東偏院。
這還是她第一次造訪五娘子的住處。
兩個偏院都隻有一側廂房,但是東偏院的那一溜倒座南房裏沒有放著大太太的箱籠,院子一下就顯得很寬敞,西廂房的門大開著,幾個丫鬟在裏頭進進出出,收拾著裏頭的箱籠。倒座南房裏頭隱隱傳來小丫鬟們稚嫩的笑聲。
小寒和穀雨正站在主屋門口嗑瓜子兒,見到二娘子來了,忙拍了拍手,上前請安。
“九哥正和五娘子吃點心呢。”穀雨笑著把二娘子和七娘子讓進了主屋。
五娘子和九哥果然就親親熱熱地並肩坐在堂屋裏,每人手裏都捧了個冰碗子,都吃得香甜。
“二姐。”看到二娘子,五娘子就笑著起身招呼。
她長高了不少,也消瘦了一些,越發顯得瞳似剪水,顧盼有神,有了一股明豔的態度。
五娘子生得不像大太太,倒是有幾分像許夫人。
又衝七娘子一揚眉。“七妹。”聲調不冷不熱。
五娘子衝人擺架子的時候,格外有一種理所當然的霸道。
“五姐。”七娘子不以為忤,淡笑著招呼。
隻要五娘子不來找她的麻煩,她並不介意兩個人之間保持著現在這樣若即若離的關係。
“這回上京,我給二姐找了些好東西。”五娘子說著就喊,“穀雨,穀雨,我給二姐買的小泥人兒你收到哪裏去了?”
穀雨應聲而入,眨著眼有一絲茫然,“剛才給九哥找小自行船的時候,奴婢已經把給各屋小姐帶的幾色禮物都拾掇出來,按著份數放在堂屋桌上了。”
現在的八仙桌上空蕩蕩的,隻有兩個冰碗子。
五娘子就衝到西裏間去,翻找了半天。
七娘子趁機細細地打量堂屋。
她還以為五娘子的屋子,必定是富麗堂皇,誰知道,和西偏院的擺設也差不多。
當屋一個鐵力木八仙桌,靠牆兩邊擺著半月桌,對著麵布置了兩個黃楊木大頭無錫娃娃擺件,雖然憨態可掬,但並不見名貴,隻見趣致。靠北牆一對小小的多寶格裏,也擺滿了木雕、玉雕的貓狗奇獸,牆角躺了一隻懶洋洋的大黃貓,正眯著眼打盹兒。
看來,五娘子很喜歡動物。
五娘子又衝了出來,手中捧了個大大的錦盒,得意地揭給二娘子看。
裏頭是一盒子各色泥塑人物,俱都栩栩如生。
九哥拿起來細心賞玩,驚呼,“我的那一盒與這一盒,神態居然沒有一個重樣的!”
五娘子很得意,“天津守備送給表哥兩千個泥人兒,給表哥演習排兵布陣……我特特請表哥勻了兩百個給我,就算在天津市麵上都很難看到這麽好的了。”
七娘子也拿起來仔細地鑒賞著泥人兒。
和後世粗製濫造大量販售的旅遊紀念品不同,這時候的泥人都是精心捏塑出來,個個動作不同,神態有異,更有甚者,連衣料質感都能被仿出來,貴者穿綢,貧者著麻……實在是精美絕倫。
“你留了大姐姐、七妹妹的份沒有?”二娘子也是愛不釋手,卻又故意要板起臉來。
五娘子啊了一聲,就有些心虛。
都是在正院養活的庶女,若是給初娘子留了,就不好不給七娘子。
如果沒給初娘子留,也還說得過去,畢竟是出嫁了的姐姐,遠在餘杭,要人特特的送幾個泥人過去,也未免矯情。
但要是連七娘子都沒份……就算七娘子脾氣再好,也會有些難堪吧。
二娘子就溜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好像沒有聽到二娘子的問話,唇邊依然含著溫溫的笑意。
卻已經把泥人放回了錦盒裏,不再鑒賞。
泥人也有土脾氣。
七娘子性子好,不代表她不會生氣。
“也有,也有!”五娘子眼珠一轉,笑嘻嘻地說。“還在西裏間擺著,亂糟糟的,等晚上整理出來了,再給七妹送去!”
七娘子微微一笑,“那先謝過五姐。”
九哥抬起眼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五娘子。
“二姐七姐用過點心沒有?”他岔開了話題。
“對啊,叫曹嫂子再做兩個冰碗子來吃嘛,天氣這麽熱,難為七妹還穿了一身的綢,我是耐不得了,翻了沉香紗裙子出來穿。”五娘子對七娘子的態度熱絡了起來,甚而,還主動和七娘子搭話。
“早晚也涼下來了,入了夜風一吹,冷得很,五姐要小心著涼。”七娘子也隻好投桃報李。
五娘子送不送泥人,她倒是無所謂,又不是什麽稀罕東西,沒有見過把玩過。
不過人家對她冷淡,她也不便表現得過於熱情。
現在五娘子既然知道不好意思,她就不必再拿喬了。
兩人一時間有說有笑的,看起來,倒也和睦。
二娘子眼裏就現出了一絲欣慰。
五娘子做事,丟三落四的,一點都不妥帖。
都是被母親寵壞的……
想到剛才大太太不顧自己的勸說,當著梁媽媽的麵,把王媽媽罵了個狗血淋頭,二娘子就又生出了一絲煩躁。
都是四十歲的人了,連一點氣都忍不住,把留守家中的大將罵成這個樣子,王媽媽哪有不生怨懟的道理?
如果做錯了什麽,倒還好,偏偏什麽都沒有做錯,色色盡心盡力……
母親的心胸實在是小了些。
為了和父親爭一口氣,就把五娘子寵成了現在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
還好底子不壞,自己這些年來提點著,也沒有徹底長歪。
隻盼著她能多學學七娘子!
“對了。”五娘子說上了興頭,“這回進京,二姨、三姨、大舅母,都送了好些稀罕名貴的布料,纖秀坊在京城又招攬了好些京繡傳人,母親給我做了幾件花樣裙子,我穿給你們看看!”說著,就蹬蹬地進了東裏間。
九哥扁了嘴。
“又不帶我玩!”
“哎喲,你去找許表哥嘛。”五娘子的聲音遙遙從東裏間裏穿了出來,還有些發悶,“他才在餘容苑安頓下來,肯定無聊得很,快去找他說說話,盡一盡你的地主之誼——”一頭說,一頭就笑了起來。
九哥也就真的帶著小寒出了東偏院。
男孩子總是不能理解女人對衣飾的熱情。
“母親信裏倒沒有提起三姨把表弟也帶來了。”二娘子拉著七娘子進了東裏間,一邊問圍屏後的五娘子。
五娘子的臥室布置得也很樸素,酸枝木的螺鈿大床,和七娘子睡的那張用料做工都很像,窗前擺著長案、桌椅,隻有東壁上掛了的吳道子仕女圖,比西偏院屋裏的畫名貴。別的也沒有什麽。
五娘子的聲音從泥金蝴蝶圍屏後頭傳了出來。
“三姨本來也沒打算帶表哥來的。”提到許家表少爺,五娘子聲音裏充滿了親近與崇拜。“誰知道表哥那麽厲害!頭天才和我說,他非得到江南瞧瞧不可,第二天就從家跑出來,跟著我們到通州混上了船,我們誰也不知道!”
二娘子一挑眉,和七娘子對視了一眼。
“平國公府裏豈不是亂成一團了?”二娘子就問。
“還不是?據說太夫人嚇得都昏了過去!”五娘子從屏風後轉了出來,“看,這是三姨送的!”
她穿了一條閃閃發亮的裙子,七娘子湊近細看,才看出了這緞子織就的時候,就自然有了密密的熒光,五娘子拿手一抖,頓時光芒亂顫,仿若把星空穿在了身上。
她又撚了料子給七娘子看,“很輕軟,秋天的時候正好穿了去賞月。貴妃娘娘去年中秋穿的就是這樣的裙子,皇上稱讚說,‘裙似晨星’,現在京裏有本事的人家,都給女兒做呢,可惜料子太難得了,連許家統共隻有兩匹。”
貴妃娘娘就是許家的姑奶奶,連她都隻賞給許家兩匹,可見材料的難得,也可見許夫人很喜歡五娘子。
二娘子和七娘子臉上都流露出了豔羨,五娘子轉到屏風後頭,笑著說,“也是我生日,三姨才舍得給我!我求了三姨幾次呢,三姨都沒鬆口,表哥差些就要潛進庫房裏剪給我了。”
看來許家表少爺和五娘子感情不錯。
二娘子顯然也和七娘子想到了一塊。
“你和許家表弟老玩在一起?”她略微一皺眉,“我記得他今年也有十一了吧?”
過了十一,男女之間就有大防要守了。
“沒有,過完年才十一呢,今年還能在內幃出入的。”五娘子一邊悉悉索索地脫衣,一邊又接上了方才的話頭。“表哥上船就躲到擺壓艙石的底艙裏去了,隻有深夜才溜出來偷些東西吃。足足等了三天,才肯出來見人。三姨當時也嚇得快暈過去,醒來了就發火,說是要重重的罰表哥,又抱著他哭,說表哥瘦了許多……那時候船也走了好遠,三姨本來要送表哥回去的,但又怕路上護送的人不夠。說不得也隻好帶表哥來了——說是送信的人回去,太夫人歡喜得又暈了一次!”
一頭說,她一頭咯咯的笑,顯然是很仰慕許家表少爺的行徑。“二姐,你說表哥這人能耐不能耐?京裏的人都說,他哪裏是十歲,分明二十歲、三十歲的大人,都要被這個混世魔王騙倒!”
二娘子眉頭微皺,低聲對七娘子道,“許家表弟成日裏打架鬧事,異常調皮,在京城很有名氣,眾人還送了個諢號,叫他混世魔王……沒想到居然出格到這個地步!”
七娘子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許家表少爺到底是個男孩,又是親戚,和她碰麵的機會,肯定不能太多。
就算是混世魔王,那也折騰不到她頭上。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眾人早都進了百芳園,解語亭內外燈火通明。
雖然天氣暑熱,蚊蟲很多,但亭內燃過了艾草,熏過了雄黃,又正點著山萘、白芷,蟲兒們,早都飛遠了。
亭腳堆了冰山,隨著晚風,徐徐地就吹來了清涼。
解語亭並不很大,許夫人坐了客席,大太太在主席上坐了,女兒們又是一席,還有小小的一張圓桌,是給九哥與許家表少爺預備的。
兩個人卻遲遲未到。
“下午進了百芳園,就不知道野上哪去了。”許夫人向大太太賠罪,“鳳佳這孩子粗野,給你添麻煩了!”
“自家人客氣什麽。”大太太作出不在意的樣子,眼底卻有絲擔憂,“九哥也跟在表哥身邊?”
二娘子瞪了五娘子一眼。
九哥雖然不能說很體弱,但也不算多強壯,自然不好和有混世魔王諢號的許家表少爺比。
大太太正要差人散開去尋找,就聽到竹橋上傳來了一連串雜亂的腳步。
她頓時放下心來,堆出了一臉笑,“鳳佳走路還是那麽急!”
“活像是後頭有狗追著咬他。”許夫人也露出了笑意,衝竹橋上踏著暮色而來的兩個男孩招了招手,“就等你們了。”
九哥和許家表少爺進了解語亭,九哥氣喘籲籲地給許夫人行禮,“三姨!”語氣甜甜的。
許夫人就衝著餘下那個穿著暗褐色直綴的男孩招了招手,“鳳佳,和姐妹們見禮。”
許家表少爺應了一聲,卻是先衝大太太行禮,“見過四姨。”氣息停勻,絲毫不帶喘息。
他的聲音很低沉,有少年特有的沙啞。
大太太笑著點了點頭。
許家表少爺這才轉過身來。
他頭頂正好有一盞燈。
明亮的燭光透過玻璃宮燈均勻地灑在他臉上。
眾人登時眼前一亮。
許家表少爺膚色黝黑,但看得出,五官和許夫人很是相似,眉峰上挑,丹鳳眼裏,透出了一股清冷的神韻。
生得很俊秀!
盡管他唇角噙著笑花,但給人的感覺卻很高傲,似乎眼角眉梢裏,都帶了一絲譏誚。
“二表姐。”他不疾不徐地招呼。
二娘子起身和他對行了禮。
“三表姐。”
三娘子臉上帶了一絲暈紅,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身受了許鳳佳的半禮,又還了禮給他。
許鳳佳站著受了,並沒有側身。
按年紀算,三娘子要比許鳳佳大兩三歲,是他的姐姐,三娘子的全禮,許鳳佳受不得,但三娘子卻受得許鳳佳的全禮。
先前和二娘子廝見的時候,兩邊都是受的全禮,也說不上什麽不妥。
怎麽到了三娘子身上就反過來了。
許夫人和大太太臉色如常,並未出聲。
三娘子臉上閃過了惱意。
四娘子就和許鳳佳對行了全禮。
“表哥。”五娘子咯咯笑著,也對許鳳佳福了一福,許鳳佳卻沒有動。“你也要還禮呀!”
“早前在京城廝見過了,這一禮是我賺的。”許鳳佳的聲音裏,就帶了些笑意。
平輩之間,平時見麵隻要對著點點頭略微福身,就算是行過禮了,不是第一次見麵,的確不用這樣互相福身、作揖。所以許鳳佳說,這一禮是他賺五娘子的便宜。
看得出,他和五娘子很熟悉,也很投緣。
許夫人不由笑出了聲,“鳳佳不要頑皮。”
五娘子笑著白了許鳳佳一眼,也坐了下來。
六娘子有些緊張,磕磕碰碰地福了身,“見過表哥。”
許鳳佳抬眼看她,眼裏就閃過了一絲驚豔。
楊家的幾個女兒生的都不錯,但稱得上絕色的,隻有六娘子。雖然年紀還小,但已是眉目如畫,玉人一般。
“六表妹。”他深深看了六娘子一眼,慢吞吞地作了一個淺淺的揖。
這才走到七娘子身前。
七娘子規規矩矩地福身下拜,“見過表哥。”
起身一抬眼,就撞進了許鳳佳的眼神裏。
有的人雖然生得很好,但眼神卻死死板板,一點都不活泛,活像兩個假的眼珠子。
許鳳佳的眼,又太活泛了些。
就好像兩叢野火,勃勃跳躍,蔓延,直欲撞進別人心底。
這是一雙充滿了侵略欲的眼。
七娘子沒有深究,她挪開眼神,規規矩矩地側了半身,等著許鳳佳還禮。
“七表妹。”許鳳佳也回了淺淺的揖給她。
他的聲調緩慢,低沉。
35頑劣
晚飯吃得波瀾不興。
雖然許鳳佳有混世魔王的外號,但他卻十分規矩,和九哥對坐飲食,眼尾都沒有撇向表妹們這邊。
許夫人和大太太雖然有很多話說,但大部分也都不適合被女兒們聽到。
這一餐洗塵家宴就有點沒滋沒味的,因為許夫人顯得有些困倦,吃過飯,也沒有多餘的娛樂,大家就各自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起來,眾位兒女、姨娘,再次齊聚到了正屋給大太太請安,連大老爺都破天荒從外院進來,與大太太共進早飯。
眾人正在圍著大太太說笑,外間就進來了兩個婆子,都是二太太身邊的近人。
“聽說許夫人到了,二太太派我們來給三表姐請安。”兩個婆子臉上都堆滿了笑,手上還端了兩個盤子,裏頭放了四色表禮與金銀鏍子,“並送表少爺見麵禮。”
怎麽有三表姐到江南來了,還不上門請安的?況且,這還是住在自己的嫡親大嫂家裏。
隻打發了兩個婆子來……就算是要飯的上門,都沒有這麽簡薄的道理。
大老爺咳嗽了一聲,起身慢吞吞地道,“衙門裏還有事,我就先出去了。”便避出了主屋。
七娘子不由得看了四姨娘一眼。
四姨娘眉眼盈盈,在大太太身後與七姨娘說話,看不出一絲不對。
大太太神色陰沉了下來。
那兩個婆子也就解釋,“實在是二太太犯了老病,身上不好,起不來床,不然,是一定要親自來拜會許夫人的。”
到底是來給許夫人請安的,大太太也沒有多說什麽,就讓她們去餘容苑說話。
過了一會兒,兩個婆子過來辭行。
麵上都有些尷尬。
身後還跟了許夫人帶來的老媽媽。
“我們家夫人惦念表妹,派我去看望楊家二太太。”老媽媽笑眉笑眼地對大太太行了禮。
老媽媽是許夫人的陪嫁,就姓老,當年許夫人待字閨中時,就是她房裏的大丫環,也是見過二太太的。
大太太的眉頭一下就舒展了開來。
“王媽媽也跟著去看望一番吧!這麽不巧,三姐一來,她就病了,實在是叫人懸心。”她笑著吩咐王媽媽。
幾個女兒都互相使眼色,大姨娘和五姨娘臉上已露出了嘲諷的笑。
兩個婆子的臉就更掛不住了。
二太太的手段也實在是太拙劣了點。
不過是仗著自己不要臉,硬挺著不來拜見許夫人罷了。
也不想想,許夫人就是為了殺一殺她的威風才來的,又豈是她裝個病就能躲過去?
“我們家夫人還說了,禦醫弟子,有名的小神醫權少爺人恰好也到了蘇州,知道她來了蘇州,今早才送了帖子來。若是二太太久病難愈,就請權少爺來診治一下,這個麵子她還是有的。”老媽媽又當著眾人的麵,笑吟吟地對兩個婆子說。
權家也是大秦的名門世家。
論身份,要比許家更高貴得多,世代都有女兒在宮中為妃,又時常尚了駙馬,小神醫權仲白的外婆就是上代最受寵的義寧大長公主,許夫人能請動他為二太太治病,那是天大的臉麵。
不過,萬一他診出二太太是在裝病,那對二太太來說,就是天大的沒臉了。
兩個婆子的笑臉,都像是在哭。
七娘子心底暗自服氣:許夫人的手腕,要比大太太強得多了。
大太太打發走了這幾個媽媽,心情看起來也不錯。
“都各自回房吧!”她打發幾個姨娘,“最近家裏有貴客,要謹言慎行,別出了岔子,丟了楊家的臉。別說是我,老爺也不依的。”
若有若無的,她就盯了四姨娘一眼。
四姨娘行若無事,笑著和眾姨娘一起行了禮,退了下去。
七娘子卻捕捉到了她眼底雲霧散開的那瞬間,閃過的一縷憂慮。
宅門裏,很多時候就是這樣,越不要臉就越能占到上風。
大太太就是太看重臉麵,所以才一直被動挨打。
但是許夫人卻不一樣,你不要臉,她就能讓你徹底沒臉。
這樣的高手出陣,二太太被斬於馬下,隻是時間問題。
二太太會不會牽連上四姨娘呢……
七娘子心中就有了好奇。
天氣熱了,幾個女兒都是吃過早飯,才來給大太太請安,之後就不再回房,而是直接去家學上課。
五娘子也穿了一身新衣服出來和姐妹們相見。
“帶回來的東西太多,還沒理好,上午應該就能把給姐妹們帶的東西理出來了。”她笑盈盈地對六娘子說,眼尾都不瞥三娘子、四娘子。
三娘子臉上的笑有點掛不住。七娘子看了二娘子一眼,連忙笑著開口,“快到上學的時點了,五姐要和我們一道去,還是再休息一天?”
五娘子就看向了大太太。
大太太沉吟片刻,“還是去吧,都耽擱了小半年的功課。”
於是眾人便一道進了夾巷,五娘子拉著六娘子說在京城的見聞,無非是到了哪戶人家,見了什麽官太太,六娘子聽得嗬欠連天,還沒上課,已是一臉的困倦。
進了課堂,穀雨忙著為五娘子擦桌子擺文房四寶,五娘子又湊過來看七娘子桌上的半頁紙。
“這是有衛夫人的意思了?”她問七娘子,語調中有一絲驚訝。
書法這東西,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唯有對書法有了一定的了解,才能看得出七娘子的字有衛夫人的意思,也才能品味得到字裏行間的進益。
七娘子目光一閃,“嗯,先生讓我臨了這小半年的衛夫人,現在總算能寫上幾筆了。”
“寫得不錯!”五娘子並不吝惜誇獎。
七娘子眉眼彎了彎。
三娘子卻忽然尖叫了起來。
眾人都嚇了一跳。
三娘子不僅叫,甚而還跳了起來,拚命地用手裏的書撲打著桌麵。
古代的書都是蝴蝶裝,並不牢靠,已有不少紙片飛灑出來,鬧得一屋子都是淡黃色的紙屑。
“出什麽事了!”六娘子不知所措。
“蜘蛛!”三娘子嘶聲喊,已是急出了一頭的汗,滿麵的喜色,已不複見。“啊!它!它!它爬到我身上來了!”
這些嬌滴滴的小娘子,有哪一個是不怕蜘蛛的?當下都紛紛站了起來,屋裏亂成一團,六娘子嚇得跑到了屋子外頭去,四娘子也靠到了牆邊發抖。
七娘子心中一動,就看了五娘子一眼。
五娘子眼底閃爍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五娘子去了京城一趟,倒是學了不少新鮮本領……
三娘子已是急得紅頭漲臉,淚水順著臉頰一滴滴滾落了下來,一邊拍打著桌麵,一邊又跺著腳,生怕那早就沒影兒了的蜘蛛,爬到了她身上。
屋內一時亂得不可開交。
丫鬟們都已經回屋去了,再沒個可以收拾局麵的人……先生又馬上要進屋了。
窗外忽然就冒出了一張臉。
許鳳佳。
“三表姐,你看著我的蛛兒了?”他的聲音還是那樣低啞,緩慢。
在陽光底下,他的膚色越發深沉,隱約還能看出頭發帶著卷,雖然也老老實實地束緊了,但猶有些碎發散落下來,被陽光照映得半帶透明。
五娘子再也忍不住,笑彎了腰。
“表哥,你的蛛兒怎麽又跑到了三姐桌裏,把她嚇得不輕!”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許鳳佳慢吞吞地應了一聲。
他從門口繞進了屋內,大大方方地走到了三娘子桌前。
三娘子哽咽著讓開了身子。
許鳳佳便把手伸進書桌,摸索了起來。
沒多久,他縮回了手,手中托著一隻猙獰的五彩蜘蛛。
“表弟,你——”三娘子一邊抽噎,一邊跺著腳。
想要說什麽,卻是怕得連話都說不全了。
五娘子看著這樣狼狽的三娘子,臉上的得意,一閃而逝。
七娘子微微搖了搖頭。
果然是混世魔王。
“三表姐不用害怕。”許鳳佳依然不疾不徐,“蛛兒看著駭人,其實沒有毒的。”
大蜘蛛在他手中舞動著八隻長腳,好似在證明他的觀點。
“快、快拿開……”三娘子怕得連腳都不會跺了。
許鳳佳就回身出了屋。
經過四娘子身邊,他猛地把蜘蛛往四娘子眼前一送。
四娘子頓時也大叫起來。
在屋外,又傳來了六娘子害怕的叫聲。
許鳳佳就大笑起來。
略帶沙啞的暢笑聲漸漸去遠了。
屋內滿是紙粉,桌椅散亂,三娘子桌上的硯台摔到了地下,墨水濺得遍地都是,連三娘子身上的衣服,都斑斑點點的。
好好的一間書房,轉眼間就被許鳳佳鬧成了這個樣子。
三娘子怔了怔,忽然就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你、你們仗著……”她又說不下去了,“欺負人!”
五娘子再也忍不住,前仰後合,哈哈大笑了起來。
三娘子當然沒有繼續上課。
她一路哭出了家學。
五娘子回來了,散學路就是三個小姑娘一道走。六娘子抱怨了一句,“許家表哥也太頑皮了!”
七娘子就輕輕瞪了她一眼。
許鳳佳初來乍到,連人頭都不熟,就把蜘蛛放到了三娘子的抽屜裏。
還有什麽是他不敢做的?
再說,他又是怎麽知道三娘子和五娘子不睦?
自然是五娘子告訴他的了。
以許鳳佳的身份,不過是頑皮了一點,許夫人說他幾句,不痛不癢,三娘子卻是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
萬一六娘子抱怨的話被許鳳佳聽去了,哪天上學的時候也從抽屜裏摸出個蜘蛛,那豈不是無妄之災?
五娘子看在眼裏,就得意地笑了起來。
“三姐姐……”
七娘子也瞪了她一眼。
六娘子雖然可愛,但到底不是正院的人。
就算五娘子和許鳳佳是同謀,也不該說出來。不然到了四姨娘嘴裏,這話就變味了,好像是五娘子攛掇表哥來鬧姐姐一樣。
五娘子也就住了嘴。
到了正院,三個人就在堂屋前分手:六娘子進百芳園去,七娘子和五娘子分頭回了東西偏院。
立夏正和白露議論三娘子被嚇的事,“好可憐的三娘子!一路哭進了百芳園……頭發上都滴著墨!偏偏又撞見了給許夫人請安的李家人,大太太好生氣呢。”
三娘子失禮人前,不管有什麽理由,總歸影響到了她的形象。
想來大太太雖然生氣,但更氣的,恐怕是四姨娘和三娘子吧。
李家老爺可是她的大媒……
七娘子搖搖頭,歎了口氣。
“你們要謹言慎行,不要在人前議論許家的事。”她告誡兩個丫鬟,“許家表兄性子頑劣,無事尚且要生出事來,若是我們口舌上有什麽不注意的地方,得罪了他,難免也要惹來些麻煩的。”
白露和立夏都起身肅容答應。
吃過午飯,穀雨送了兩個大盒子進來。“這是五娘子帶來的玩意兒。”
七娘子揭開看時,兩個大盒子裏,一個裝了一匹名貴的布料,一個滿滿當當,放的也是泥人。
不過從做工上看,卻又比不上九哥和二娘子得的那樣精致。雖然人物活潑,但細節處,卻有些露了呆板。
七娘子一笑了之。
“放到西裏間去吧,拿一些出來裝飾。”
總要讓五娘子知道,自己把她的禮物當成了一回事。
大家都在正院過活,關係不好鬧得太僵。
一時大太太又差立春送了銀子過來,“這幾個月太太不在家,九哥住在西偏院,七娘子用錢的地方不少。”
也是一色一樣的五十兩。
算上王媽媽送的五十兩,二娘子給的四十兩,七娘子的錢匣子一下壯觀了起來。
帶著霜的銀錠子碼滿了小小的樟木盒。
“母親怎麽忽然想起給我送銀子?”她送立春出門時,悄悄問。
立春就輕聲在她耳邊說,“二娘子上午來找太太,兩人說了一個來時辰的話。”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下午三娘子也沒有去朱贏台上課。
到了晚上,誰都知道三娘子的事了。
“聽說表哥把蜘蛛放到了三姐抽屜裏。”九哥和五娘子、七娘子咬耳朵,“三姐嚇病了,在溪客坊躺著呢。”
嚇著和嚇病,是兩個不一樣的概念。七娘子有些吃驚。
以許家的身份,以許夫人的來意,都不是四姨娘能冒犯得起的。怎麽四姨娘還想和許家打對台?
大太太顯然也聽說了這件事。
“聽說三姐病了!”晚飯前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時候,她就威嚴地問四姨娘。“可還要緊?若不成,請大夫來開兩貼藥。難得權少爺在蘇州,不用耽擱了病情。”
裏頭的鋒利,連五娘子都聽出來了。
四姨娘一臉自然的笑意。
“隻是昨晚受了風寒,沒有什麽大事。”她的眼神,還是那樣雲山霧罩,叫人看不出端倪。“叫太太費心了。”
大太太點了點頭,“那就好好休息幾天,不要出來走動了。”
大太太是又不想認許鳳佳嚇人的事,又要刻薄三娘子失禮人前。
也有點欺人太甚了吧。
四姨娘垂下頭,恭謹地應了是。
七娘子就覺得屋裏有一股淡淡的寒氣。
五娘子卻得意地衝二娘子使了個眼色。
二娘子歎了口氣。
大太太又打發王媽媽,“明早你去看望二太太,問問她病得怎麽樣了,不管怎麽說,三姐來了,她不露個麵怎麽行?”
36發威
許夫人也打發老媽媽和王媽媽一起,一天三遍去探二太太。
還送了補藥過去,“嫡親的表姐妹,表姐來了,病得連床都不能起,實在可憐。”
二太太沒有辦法,拖了兩天,到底打發人來,要設宴在二老爺府裏,給許夫人洗塵。
現在輪到許夫人拿喬了。
“我就呆在餘容苑,哪兒也不去了!”她和大太太議論,“表姐下了江南,她不上門來請安,還要我過去做客,這是什麽道理。”
像許夫人這樣的身份,二太太一個翰林家的太太,是該上門請安見過,再邀請表姐到二老爺府做客,才符合禮節。
她的話當然傳出來,嚷得連南偏院的婆子都知道了。
兩房本來就是親戚,雖然算是半分了家,但家人互相聯絡有親的很多,不到半天,二老爺府裏也都把這話給傳遍了。
偏偏許夫人說的,句句都是正理。
二太太沒有辦法,隻好忍恥上門來給許夫人請安。
正巧又是中秋節前一天,家學沒有上課,眾人都來給大太太請安,因為天熱,也都是吃過早飯來的,所以就都坐得遲了點。
其實也就是想看二太太的笑話罷了。
二太太是被王媽媽、梁媽媽接進院子裏的,她穿得很樸素,一點都不像是見客的樣子,暗褐寶相花對襟長衫、深藍杭羅裙,襯著二太太蒼白的臉色,倒真有幾分大病初愈的樣子。
“見過表姐。”見到許夫人,她就露出了一抹笑,又扯了扯身邊的八娘子,“叫人。”
“三表姨。”八娘子怯怯地行了禮,又給許鳳佳行禮,“見過表哥。”
於是二太太也坐下和許夫人、大太太說話。
許鳳佳站在二太太身邊,半眯著眼,無聊地在屋內巡睃。
眾位女兒就繃緊了脊背,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幾天下來,這個表少爺的淘氣,也已經為楊府眾人所熟知。
往三娘子抽屜裏放蜘蛛,已經不算是什麽大事了。
六娘子在小香雪外蕩秋千,被他看著了,上前狠狠的一推,六娘子差點蕩到了牆外頭去,怕得當場就啼哭起來。
四娘子帶著丫鬟走在百芳園裏,又被他帶著惡狗堵住了去路,怕得動也動不了,也是當時就哭起來,許鳳佳覺得沒趣,才拉走了那頭獒犬。
許夫人知道了,也隻是責備幾句,並沒有多說什麽,還是默許他在百芳園裏出入。
現在就隻有五娘子、七娘子和九哥沒有嚐過他的厲害。
許鳳佳望來望去,眼神就在七娘子身上定住了。
以七娘子的敏銳,又怎麽感覺不到許鳳佳的目光?
她力持鎮定。
說實話,這些嚇小女孩的伎倆,還不至於能怕倒七娘子。
隻是許鳳佳這個人讓她覺得很不安。
在他的神態裏,七娘子沒有看到過善意。
如果在現代,恐怕許鳳佳就是那種校園小霸王型的人物吧!
“二娘子把弟弟妹妹們帶出去玩耍吧!”大太太開口了,“難得二太太過來,今天就都別去上學了。”
許夫人就笑著對大太太說,“早聽說家學裏坐館的是張唯亭的族侄,張家書香世代,想來這位族侄也是個有學問的吧?”
據說張唯亭就是《金玉兒女傳》的作者。
《金玉兒女傳》風靡大秦,連宮中人都爭相閱看,連皇上都拍案叫好,讀得廢寢忘食,並因此以才名征召張唯亭入朝。
這當然隻是據說,不過,張唯亭的確是江南大儒,皇上也的確征召他入朝為官,而張唯亭都沒有奉召,寧願在江南詩酒終老,隱隱有江南文人標竿的意思。
張家也是江南有名的書香世家。
“老爺親自考校過,說是學問還好,隻可惜無意於仕途。”大太太像是早料到了許夫人的意思。
“那就讓鳳佳也在家學裏混混日子吧。”許夫人看了看許鳳佳。“免得成天偷雞摸狗,上房揭瓦,給四妹添麻煩。”
許鳳佳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被許夫人說來,都隻是一句輕描淡寫的添麻煩。
“談不上添麻煩!”大太太慈愛地看了許鳳佳一眼,“都是自家子弟,不過,鳳佳要在江南住上一段日子,學業也的確不好放下,我讓老爺和張先生說一聲,明日起也和九哥一起去上學吧!”
二娘子就牽著八娘子的手,帶著一群女兒出了主屋。
“天氣熱得很!”三娘子先開了口,圓圓的臉上,笑意繃得緊緊得,好似馬上就要斷,“我和四娘子就先回去休息。”說著,拉了拉四娘子,兩個人倉皇地離開了人群。
六娘子看了許鳳佳一眼,扯了扯七娘子。
“到小香雪玩呀?”她怯生生地,把自己的身子藏到了七娘子身後。
七娘子就收到了許鳳佳若有若無的眼神。
看來是要輪到她了?
“你帶八娘子去小香雪蕩秋千吧。”她沒有和六娘子進百芳園的意思。
六娘子本來就怕許鳳佳。
萬一被表少爺跟在身後,又鬧出什麽事來,嚇著她就不好了。
六娘子就真的衝八娘子招了招手,“跟六姐到小香雪吃梅子。”
八娘子就怯生生地被丫鬟牽到了六娘子身邊。
五娘子拉著二娘子和九哥到東偏院玩耍。
“七妹也來!”二娘子衝七娘子招手。
七娘子隻好對五娘子抱歉地笑著,站到了二娘子身邊。
五娘子也沒有表露出明顯的不高興。
要討厭七娘子這樣的人,並不容易。
“表哥也來吧!”她拉了拉許鳳佳的袖子。
許鳳佳本來已經轉身走開,此時隻好一臉無奈地轉過身,跟在了眾人身後。
東偏院裏有很多小玩意兒,五娘子拉著九哥搭積木,又問許鳳佳,“表哥也來玩?”
許鳳佳居然也真的就拿起了積木擺弄,雖然一舉一動,都透著無聊。
七娘子看在眼裏,倒是納罕起來。
許鳳佳對五娘子真不錯。
#
兒女們都散去了,屋子裏就隻剩下大太太姐妹三人。
許夫人臉上的笑慢慢地淡了下來。
老媽媽和王媽媽互相使了幾個眼色,兩人就上前關上了主屋的門。
屋裏一下暗了下來。
許夫人站起身,反手一掌,就抽到了二太太臉上。
二太太被抽得轉過了半邊身子,伏在椅背上,一時都做不了聲。
她臉上立刻就浮起了清晰的指印。
大太太眼中流瀉出了一絲絲分明的喜悅與快意,低頭喝了口茶,二太太才回過神來,撫著臉沒有做聲。
“想到你在江南這幾年,做了多少丟人敗興、斷子絕孫的缺德事,我就睡不著覺!”許夫人冷著臉,語氣像冰。
王媽媽和梁媽媽對視了一眼,都感到了自己心中的懼意。
老媽媽卻還是一臉的肅穆,站到許夫人身後,眼觀鼻、鼻觀心,當起了門神。
王媽媽和梁媽媽也趕快如法炮製。
“三表姐……”二太太才開口,臉上就又著了許夫人一掌。
火辣辣的疼痛和著羞辱,化成了她眼中的淚水。
“你還懂得我是你的表姐?”許夫人喝道,“跪下!”
大太太都不由得要嚇了一跳。
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使得她就要開口緩頰。
“三姐……”
許夫人橫了一眼過來。
眼神比冰更冷。
大太太就把要說的話吞到了肚子裏……
“你現在不跪,是要等我稟了族長,開了宗祠,把你從族譜裏除名的時候再跪?”許夫人怒極反笑。“好,好,王星愛,你膽量一向不小,當著我的麵,你還敢弄虛作假,賣弄你的厚顏無恥,我就叫你知道什麽叫做痛!”
如果事情鬧到稟了族長,開了宗祠,把二太太從族譜裏除名的地步,楊家固然沒有多少體麵,但二太太同她的子女,以後在楊家也就沒有立足地了。
二太太淚流滿麵,慢慢地跪了下來。
青磚地很硬,也很涼。
“從小到大,把你當親生妹妹,看你小小年紀就沒了母親,又和繼母不貼心。從來四妹有的,不會少你一份。”許夫人越說越氣,“十九歲還沒說上親事,我老了臉給四妹寫信,讓她出麵保媒,把你嫁到楊家。親嫂子做大媒,就算沒有娘家撐腰,你在夫家的日子也不會難過……我的這一片苦心,就是用在狗身上,那狗都曉得向我搖頭擺尾,獻上一番媚!”
“三表姐!”二太太哽咽著喚了一聲。
“早先幾年,我還和你四表姐說,幸好把你嫁到了楊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自己親手養大的小叔,親親的表妹,兩家人必定能齊心協力……你看看現在出的這都叫什麽事兒?王星愛,你自己捫心自問,你還有沒有良心,你還算不算個人?”許夫人抓起茶碗,就摔向了二太太,眾人驚呼聲中,茶碗卻是擦著二太太的頭發尖兒落了地,隻是茶水灑了二太太一臉罷了。
大太太也有些坐不住了。
“三姐……”
許夫人一聲冷哼,緩緩地又坐了下來。
“你四表姐是個好心人。”她吹了吹細致的玉手,語氣慢慢地平靜了下來,“攤上了白眼狼小叔,又有你這麽個缺心眼的妯娌,多年來,也沒有生出什麽怨恨……偏你竟傻到了這個地步!妄為他人做了嫁衣!”
二太太就現出了幾許迷茫。
從方才到現在,她都沒有說話。
就是不想應下謀害親侄的罪名。
這一認下來,一輩子都要受大太太的轄製。
許夫人發火,她受得住,反正,她遲早是要回京的。受辱,不算什麽。
但這句話,卻讓二太太從心底慌了起來。
“三表姐,你這話……”
大太太微微一笑,輕聲道,“弟妹不曉得,小叔身邊的香姨娘,這幾年來很是受寵麽?十娘子來見我的時候,身邊足足圍繞了十多個丫鬟婆子,三個侄子,倒是沒有這樣的排場。”
二太太一下就失去了冷靜。
“楊海西他敢!”她半抬起了身子,就要怒吼起來。
許夫人和大太太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許夫人氣定神閑地呷了一口茶,沒有說話。
二太太的冷汗涔涔而落。
是她鑽了牛角尖。
隻曉得二老爺也看著大房的那份家私,卻沒想到,香姨娘那個賤人!
這還是她沒有兒子。
萬一有了庶子……
“萬一香姨娘有了庶子,你豈不是就要像四妹防你一樣,防著香姨娘?”許夫人的聲音裏,帶了些嘲笑。
還是一眼就能看透她的心思……
二太太忽然就覺得自己跪得值得!
“大嫂,是我鬼迷心竅!”她一下就膝行到了大太太身邊,抱住了大太太的小腿,“是我鬼迷心竅!大嫂你不要和我計較!”
王媽媽和梁媽媽心底都有了一絲詫異。
二太太的態度,轉變得也太快了些。
大太太心底雪亮。
二房的香姨娘一向很得寵,二老爺上京做官,卻把二太太留在蘇州,一方麵,是打九哥的主意,一方麵,也是不想讓二太太在身邊礙眼。
香姨娘是肚皮不爭氣,還沒有兒子。
不然,二房哪還有二太太的容身之地。
女人沒有丈夫的寵愛,靠的就是娘家——二太太的娘家又和她不親。
她本來應該上趕著巴結大太太才對。
沒想到卻被前幾年的花團錦簇迷了眼,還打著過繼的算盤,想要重演幾年前大太太來討好她的美景……
有時候就是要許夫人這樣的局外人,才能打醒二太太的美夢。
二太太也算是能屈能伸,一清醒過來,就抓住了問題的關鍵。
現在幫不幫她,可就看大太太高興了。
王媽媽看著許夫人的眼神裏,寫滿了欽服。
真正的高手,一劍就定了乾坤。
“現在才知道後悔?”許夫人又冷笑了起來。“要不是聽四妹說起,我都不會信!你從小雖不說聰明伶俐,卻也憨厚老實,怎麽就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隻會和最親的人鬧別扭,有手段,不往自己屋裏的妾使,使到了大嫂頭上!”
二太太慚愧地低下頭,臉上寫滿了後悔。
許夫人就緩了語氣,“秀菲,你看著辦吧。”
秀菲是大太太的閨名。
大太太看了看二太太,簡直要從心底笑出來。
三姐不愧是三姐,一出手,就把這死結解了開來。
“都是自家姐妹,也沒什麽好計較的。”她和顏悅色地說,“弟妹快起來吧。”
二太太擦著眼淚,沒有起身,“我沒臉和大嫂平起平坐。”
也虧得她能放得□段。
大太太又笑,“起來吧。”
許夫人看在眼裏,搖頭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秀菲從小嬌生慣養,沒有經曆過風雨,就很放不下架子,放不下臉麵。
這點上,她比不上二太太。
居家過日子,有時候就不能要臉!
要臉麵,就得打腫了臉充胖子,把苦往心裏咽!
想到大太太這些年來,和秦家走得也是不遠不近的,她的目光就更迷蒙了些。
還在和秦帝師置氣,怨著他把自己嫁到了楊家吧……
唉,也難怪她心裏有恨。
楊家這個樣子,也實在是太糜爛了些。
麵上光鮮,私底下從楊海東算起,滿府裏沒有一個好人!
還以為送了親表妹來做妯娌,是給她添了個助力,沒想到,反而就是這個親表妹,一個勁的給她使絆子!
許夫人望著二太太的眼神就重新森冷了起來。
37、發落
“到了秋天,你和我一道去京城吧!”許夫人目光閃動,轉眼間,已下了決定。
大太太和二太太都嚇了一跳。
大太太是驚喜,二太太卻是驚嚇。
“可……”她囁嚅著,慢慢地起身坐到了大太太下手,“老爺那裏……”
“去給她把眼淚鼻涕擦一擦!”許夫人沒有答話,而是一臉嫌惡地吩咐老媽媽。
梁媽媽和王媽媽就忙搶出來,把二太太攙扶起來,進了西稍間裏的淨房。
許夫人和大太太一時都沒有說話。
“讓她到京城去,和香姨娘鬥一鬥也好!”大太太似乎是自言自語。
許夫人在心底又歎了一口氣。
“叫她去京城,不是為了給她找麻煩……不管她怎麽對你,你都要記住,二太太是你的嫡親表妹,在楊家,你不能給她沒臉。”
大太太就流露出了迷茫。
二太太很快就重新進了堂屋。
她的腳步有些趔趄,但神態已經漸漸平靜了下來。
讓二太太去淨房收拾,是讓她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情。
“叫你去京城,是讓你傳話去的。”許夫人把茶碗端在手中,若有所思地摸索著沁涼的青花雲紋。“你家老爺這幾年來,行事有些不像了。”
大太太就不由自主歎了口氣。
從那麽小小的少年,養到了如今的翰林。
要說沒有幾分真情,那是假的。
誰知道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才做上官,就開始圖謀哥哥的家業。叫她怎能不傷心?
二太太臉色一白。
楊家和秦家、許家,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楊二老爺在京城的翰林能當得逍遙,還不是靠許家時時提拔,大房年年接濟?
聽許夫人的意思,是要殺一殺楊二老爺的威風了?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二老爺要是丟了官,二房可就全完了。
大太太也有些躊躇。
牽扯到官場上的事,不問過大老爺,她也不好表態。
二老爺雖然有諸多不是之處,但這些年來和大老爺卻也是配合無間,沒有他,大老爺就不知道京城官場上的事,也少了在朝中的喉舌。
少了大老爺,二老爺也沒有優裕的生活可過。
兩兄弟之間倒不是誰附庸誰,有一些互利互惠的意思。
許夫人似是自言自語,“二老爺這些年來和皇長子走得近,現在,楊家又要把三娘子嫁到王家……”
王家可是才給了太子長史一個好大的沒臉。
大太太刷的一下,白了臉。
她雖然在妻妾爭鬥上,沒有多少心得,但自幼在秦帝師身邊服侍,哪裏不知道這些政治爭鬥,最是險惡,上位者覆手之間,是頃刻天堂地獄的事!
雖然楊家根基深厚,大老爺又是封疆大吏,但在儲位之爭上,依然不能走錯一步!
許家姑奶奶是太子的半個養母,許家在這場爭鬥中站在哪邊,是不問可知的事情。
現在楊家大有向皇長子靠攏的態勢,許家又怎麽可能放任下去?
把二老爺放在京城,不過是想在京城安置一個自己人。大老爺真正的朝中靠山,還是許家與秦家。
“二弟真是太妄為了!”她蹙緊了眉頭。“他身後,可是整個楊家!”
如果二老爺這麽不懂事的話……寧可放個外任,也比留在京城好!
許夫人歎了口氣,對二太太露出了推心置腹的表情。
“按理,疏不間親,我是沒法說你家那位楊二老爺什麽不是的。”
“三表姐!千萬不要這樣說!”二太太有些發急,眼淚又楚楚地流了下來。“你看老爺把我留在蘇州,幾年都沒音沒信的……我和他哪裏還算是親!”
許夫人和大太太都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二太太和二老爺不親,那就隻有靠向娘家人了。
比起謀算九哥,恐怕她現在想的,更多的還是對付香姨娘吧。
“這麽大的人了,連個成算都沒有!”大太太就數落起了二老爺,“家裏寄去的銀子,寄來多少花多少,香姨娘戴的一副頭麵,光是做工就用了幾百兩。”
“對三個小少爺,教育得又那麽不經心。”許夫人在一邊幫腔,“多大的人了,也不就個名館,找了個落魄秀才來當塾師。”
二太太就是一陣發急。
“孩子外公看不過眼,說了幾句,反而又和王家鬧起了生分。”大太太眉頭緊鎖,“我到京師去見表舅,老人家握著我的手,抱怨女婿,倒是抱怨了幾個時辰。”
二太太娘家姓王。
“這個死沒良心的!”二太太不由得咬牙,“這可也是他的骨血!”
戲到了這個時候,已經做足七分了。
許夫人歎了口氣,“星愛,不是我說你什麽,你也狠得下心!孩子沒有母親在身邊,誰是知冷知熱的?”
“身邊的幾個養娘,也都是妥當人……”二太太囁嚅。
“香姨娘就差沒把你們二房的屋頂揭了!”許夫人一臉的憂急。“想要帶你去京師,也是叫你去看看兒子的,你要不願意,那這事就算我沒提。”
“三表姐。”二太太一臉的祈求,“我以前糊塗,是我以前糊塗……您可要拉我一把,就帶我去京師找二老爺算賬吧!”
許夫人肯做她的後盾,二太太就有了威勢,有了底氣。
許夫人和大太太交換了一個眼色。
“弟妹不要著急。”大太太和顏悅色,“你是我嫡親表妹,名門世家出身,那香姨娘又是什麽東西?俗話說的好,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等你到了京城,不消幾日也就沒有聲音了。”
二太太感激得又是哽咽起來。
“我真是沒臉受大嫂的好意……”她掏出帕子捂住了臉,肩頭一抽一抽的。
氣氛至此,一片和睦。
#
二太太留下來吃了中飯。
大太太就特地在西裏間開了一桌,上桌的都是自家人。
正院的幾個兒女並八娘子、許鳳佳就圍坐在長輩下首。
“鳳佳年紀還小,我也不放心他在外幃胡鬧。”許夫人解釋,“還是帶在身邊放心!”
許夫人也就是這一個嫡子,看得和眼珠子一樣,也很正常。
大太太笑了笑,“自然,連九哥現在都是睡在東次間,和我隔了碧紗櫥而已。”
二太太不由得麵上一紅。
七娘子看在眼裏,眉頭略皺。
從幾個長輩的神色來看,二太太肯定是服軟了。大家也重新有了和氣。
不然大太太又何必特地留飯,還把氣氛弄得這樣親切。
正是示恩的時候,又何必提起九哥,觸了二太太的心病?
許夫人就笑著說,“你也太小心了點,男孩子還是要粗養。在家的時候,鳳佳成天帶了人出去東奔西跑,我也懶得管。”
在親戚家就是這樣了,在京城許鳳佳得有多鬧騰?
七娘子不禁有些吃驚。
她細細地吃了半碗飯,就放下了郎窯雞血紅小碗。
許鳳佳一直在看她。
雖然七娘子很沉得住氣,也不由得有些心浮氣躁起來。
被整,她倒是不怕。
怕的是明知道他將要整你,你卻還不得不裝著沒事。
幾個女兒也都留意到了許鳳佳的眼神。
大家都知道許鳳佳的性子有多頑劣。
六娘子很是同情地看向了七娘子。
五娘子神態莫測。
九哥卻有些懵懂,他學業繁忙,不曉得許鳳佳最近是連著犯了好多事。
“怎麽表哥一直在留意你?”他和七娘子咬耳朵。
七娘子歎了口氣,“吃你的飯吧。”
可不能把九哥扯進這種事裏。
許鳳佳是許家未來的繼承人,九哥和他的關係總歸是越親密越好的。
九哥隻好低下頭吃飯。
吃過飯,二太太就帶了八娘子告辭回去。
大家把她送到門口,大太太又拉許夫人到屋裏說話。
許夫人雖然有午睡的習慣,但也隻好強打精神應酬大太太去了。
九哥就隻好去五娘子屋裏午睡。
七娘子回了西偏院。
許鳳佳的眼神好像還跟在她身後,讓她脖子一陣刺癢。
#
“二弟怎麽那麽糊塗!”
大太太卻是有些迫不及待。
才一進屋,連茶都沒上,就抱怨起了楊海西。
天氣才到八月十五,蘇州還很悶熱。
東稍間卻是一片清涼,牆角的大磁盤裏放了冰山,立春在屋角站著,徐徐的衝冰山扇著風。
見到大太太和許夫人進屋,她就施了一禮,默默地退了出去。
大太太略微皺眉,也沒有多說什麽。
王媽媽立刻就站到了冰山後頭,拿著團扇,緩緩地扇起風來。
許夫人就在窗邊坐了,沉吟起來,過了一時,才慢慢地說。
“楊二老爺心思很深,平國公和他吃過幾次酒,也都沒有看透這個人。”
“這可不是他一家的事!”大太太很著急,“本家且不說了,光是他大哥都沒有站隊的意思,他就開始鬧騰了?”
“皇長子現在在京城風頭很勁!”許夫人眉頭一舒。“頗有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意思,皇上遲遲不封爵……恐怕二老爺是想豪賭一把。”
怕的就是楊家大房不聲不響地就靠到了另一邊去……這樣的封疆大吏,通大秦也沒有幾個,就算不是太子身邊的人,也不能看著歪到皇長子那裏去。
如今看來,倒還隻是二房的意思。
許夫人暗暗長出了一口氣。
“他要豪賭,我們大房也不會跟著胡來的!”大太太眉頭緊鎖。“三姐,你就放心吧,晚上我就和老爺攤開來說清楚。這可不是他楊海西自己的事兒。”
許夫人唇邊帶上了笑,“不過是和妹夫打聲招呼罷了。”她漫不經心地撥弄起桌上散放著的小青銅編鍾,悅耳的聲響,就自許夫人手底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平國公早就有心壓一壓他的傲氣,不過又怕妹夫多心。”
平國公都要出手了,二老爺在京城到底是多囂張?
“要不,還是撤回來放個外任?”大太太這一問就有些探詢的意思。
許夫人含笑搖了搖頭,“才華是有的,也很得寵!就是為人還有些不夠老道。都是一家親戚,與其讓別人出手給他使絆子,倒不如由平國公管教一番。”
如果是別人出手,二老爺的跟頭栽得就狠了。
“姐夫考慮得周到。”大太太點點頭,又歎了口氣,“我看就算是星愛上京,都很難管住他。”
二太太手腕拙劣,又很輕信,能被二老爺哄來對九哥不利,也不會忽然就變成一個厲害角色。
許夫人眉間隱現煞氣,“王家這些年的確是不大得意,但星愛也是王家嫡女,有秦家在,能讓她吃多少虧?”
說到秦家和王家,大太太就不好開口了。——王家固然是秦家的親戚,但秦老夫人去世三十多年了,王家現在又不得意,全靠著和秦家的一點情分立足……除非是大太太支持,否則二太太在二老爺麵前的底氣,恐怕不會很足。
“也是她自己立不起來!”許夫人也有三分的恨鐵不成鋼,“雖說命苦了些,早早沒了娘,繼母又是個不賢惠的……但有秦家在,什麽時候讓她受過委屈?一過門又連生三個嫡子,但凡是自己有些腦筋,也不至於鬧成現在這個地步。這次到京城,要是你們大房不撐她的腰,恐怕連個香姨娘都鬥不過!”
大太太隻是笑,卻沒有應和。
許夫人看了她一眼,輕輕地歎了口氣。
兩姐妹就算在家的時候親密,出嫁多年後,也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大太太看來是不想出手給二太太撐腰了。
也是,二太太到底過分了點。
許夫人就起身告辭,“回去睡一覺,明天中秋節,咱們姐妹好好樂一樂。”
“多少年沒和娘家人一道過節了——隻是出門在外,到底委屈了三姐,底下人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盡管開口,不要客氣。”大太太送客送到了門外,直看著小丫鬟撐起傘,老媽媽扶著許夫人進了去往餘容苑的夾道。才回過身,就聽到夾道裏傳來了一聲輕輕的驚叫。
這大中午的,誰在夾道裏走動。
大太太微微皺眉。
又聽到了許夫人說話的聲音。
“去看看怎麽回事。”她隨口吩咐立春,“別是哪個不懂事的小丫鬟衝撞了姨夫人。”
“哎。”立春輕快地應了一聲,就輕手輕腳地下了台階,拐進了夾道。
才進夾道,就看到許家表少爺站在許夫人身邊,手裏捧了一隻五彩斑斕的大蜘蛛。
立春也不由輕輕地叫了起來。
許夫人就笑著對立春說,“沒事,沒事,這沒毒的。”就吩咐許鳳佳,“把蛛兒收起來。”
許鳳佳隻好拿出一個玻璃瓶,把蜘蛛放到了瓶子裏。
為許夫人撐傘的小丫鬟嚇得腿都軟了,眼淚撲朔而落,許夫人和老媽媽卻都是一臉的淡然。
好像許鳳佳身邊帶著這些可怕的東西,是一件很尋常的事一樣。
許鳳佳眼珠一轉,把玻璃瓶遞給了立春。
“等到七表妹午睡起身的時候,你把這瓶子送給她。”他彎了彎唇。
立春呆呆地看著許鳳佳,沒有伸手去接。
許鳳佳神色一冷。
他本來就不是什麽和藹親切的人。
一板起臉,更有一股無形的威風。
立春迷迷糊糊地,隻好接過了玻璃瓶,大蜘蛛焦躁地抓撓著瓶壁,發出了沙沙的聲音。
立春怕得手都抖了。
“這孩子。”許夫人卻隻是笑著搖了搖頭,“回去睡午覺吧!”
一點管束許鳳佳的意思都沒有……立春不禁忘記了害怕,輕聲勸告,“表少爺,七娘子年紀小,禁不起嚇……”
“嚇?”許鳳佳又笑了起來。
這男孩子的一舉一動,好像都帶了很強烈的侵略性,就連笑,都笑得很緊。“七表妹上午還和蛛兒玩了一會,她不怕蜘蛛。”
立春就呆呆地看著許夫人和許鳳佳一同走入了夾巷。
熾熱的陽光毫無保留地灑了她一頭一臉。
38、中秋
立春把瓶子隨手放在了回廊底下,到了半下午,蜘蛛已經熱得蔫了半邊。
到底還是怕表少爺追究下來,自己又惹上了麻煩。
立春就抱著瓶子去了西偏院。
中秋是大節,前後三天少爺小姐都不上課,九哥睡過午覺起來,就在東次間讀書,一副專心致誌的樣子,倒是討了大太太的好。
西偏院也是安安靜靜,比不得東偏院裏,時而有歡笑聲傳出。
七娘子在搬了把椅子,在西裏間的玻璃窗下做著針線。
明亮的陽光灑在她臉上,隔著玻璃,都看得出她臉上的專注。
真是九哥的雙生姐姐,兩姐弟都這樣討人喜歡。
七娘子一抬頭就看到了立春。
她衝立春微微一笑,轉頭吩咐了幾句什麽,白露立刻就迎了出來。
“立春姐屋裏坐。”很熱情。
七娘子笑起來要比九哥多了份俏皮,半眯著的杏眼裏透出一點點狡獪,很可愛。
立春把懷裏的玻璃瓶給白露看。
隔了厚厚的玻璃,都能聽到蜘蛛抓撓瓶壁的聲音。
白露嚇了一大跳。
“表少爺讓我把蛛兒送給七娘子。”立春難掩無奈與好奇,“也不知道怎麽就想到了這一出。”
白露也要順口埋怨表少爺幾句,又想到了七娘子的話,一時有些猶豫。
不過,立春和西偏院的關係還是挺好的。
“表少爺也夠……”她搖了搖頭,把立春讓進了西裏間。
立春頓時周身沁涼。
進了正院的小姐,過得的確要比偏房庶女舒服,
這夏天每日的份例,雖然明麵上各小姐都是一樣的,一日一座小冰山,一個西瓜,各房要用的時候,就派人去官庫取。
但是小庫房的藥媽媽隔三差五就往正院送東西,不是送冰山,就是送瓜果,這都是份例外,從小庫房裏出的。
西裏間就並排放了兩座小小的冰山,褐黃色楚窯裂釉盤裏蕩漾著微微帶了泥色的清水。
楊家的冰都是冬日裏從北邊運來的,在冰窖窖藏半年以上,到了夏季再拿出來使用。
小小一塊冰,都凝聚了天大的富貴。
“立春姐。”七娘子把針線擱到了繡架上,起身問了好。
書案上也攤著一卷竹紙,上頭密密麻麻,都是蠅頭小楷,立春瞥了一眼,是《聲律啟蒙》。墨池裏還有未幹涸的鬆煙墨。
七娘子真是勤奮。
“表少爺今兒中午在夾巷……”立春詳詳細細地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又將玻璃瓶放到了書案上,“說是您上午還和它玩了一會。”
說著,就細細地觀察七娘子的表情。
七娘子不由得露出了少許無奈。
今天上午,許鳳佳、九哥、五娘子和她在東偏院消磨了一兩個時辰。
也不過是玩些泥人、解了解連環,又畫幾筆畫,再下幾個棋。
許鳳佳一直若有所思地注意著七娘子,到了後來,連五娘子都發覺了。
他要做什麽,誰都能猜得到。
五娘子翹了翹嘴角,倒是沒有摻和,不過,也沒有為七娘子說話的意思。
屋裏的氣氛漸漸就轉為了緊張,到了快吃中飯的時候,七娘子都要透不過氣來了。
九哥也若有若無地注意著許鳳佳。
終於,乘九哥去淨房的當口,許鳳佳從懷裏掏出了蛛兒,一把就扔到了她身上。
接著就炯炯地望著七娘子,好像在期待著什麽。
他的神態很微妙,一點也不像是一般的孩子,惡作劇之後總是得意又慌張。
許鳳佳相當的沉著……好像這隻大蜘蛛,隻是探一探七娘子的底而已。
七娘子望著身上張牙舞爪的蜘蛛,一下就呆住了。
她當然也並不喜歡這東西,不過以七娘子的閱曆,也不會因為這小小的蜘蛛就大哭大鬧起來。
在西北楊家村的時候,她不知道見識了多少蟲子……老鼠在炕頭跑的日子都過來了,還會怕這小小的東西?
七娘子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許鳳佳的臉色。
許鳳佳反倒像是有些高興,摸著下巴,眼神就好像在說:我就知道你不會被蛛兒嚇倒。
淨房那頭又傳來了響動。
七娘子歎了口氣。
如果沒有九哥在,她倒不介意扮演一下被嚇壞的小女孩。
但是姐弟連心,九哥雖然和她走得不近,看到她被欺負,也必定會不高興的。
七娘子就隻好慢慢的把蜘蛛拿了下來,放到手中。
五娘子嚇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又有些欽佩,又有些不服氣地看著她。
“我不怕這個,表哥。”七娘子笑了笑,很自然地說。“不過,這看著倒是挺怕人的,五彩斑斕,像是有毒。”
她把蜘蛛遞到了許鳳佳眼前。
毫不退讓地望著許鳳佳。
他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微微上挑的丹鳳眼波光流轉,仿佛蘊藏了無數思緒。
許鳳佳一揚眉,似笑非笑地接過了蛛兒。
“隻是看著怕人?嗯?”他的聲音裏就有了濃厚的興趣。
七娘子勉強一笑,沒有答話。
九哥進了堂屋,看了看許鳳佳,有一絲不解。
“表哥怎麽把蛛兒拿出來了?”他湊過去摸了摸蜘蛛背,笑嘻嘻地道,“毛茸茸的!”
到底是男孩子,天生膽大。
正院來人請眾人去吃飯。
大家也就魚貫出了屋子。
九哥走在最前頭,七娘子跟在他身後,許鳳佳加快了腳步,和七娘子擦身而過。
“你膽子挺大的嘛。”他慢吞吞地低吟,倒有一分隱隱的亢奮。
……許鳳佳算是盯上她了。
想來也是,幾姐妹裏,也就是她一直沒有被許鳳佳給整過。
以許鳳佳的性子,會和她卯上,也是很自然的事。
“表哥性子莫測。”七娘子就斟酌著緩緩道,“送我這東西,自然是有他的考慮。不過,我也不知道喂它吃什麽……在西偏院,蛛兒隻能活活餓死。”
她又拿起了瓶子,放到立春手上,歉意地道,“請立春姐叫個小丫鬟跑一趟,幫我傳個話?”
立春眼底微露擔憂。
許鳳佳身份尊貴,許夫人又那樣溺愛他。
如果和他打起擂台,有七娘子苦頭吃了。
不過,到底是大家子弟,行事想必也不會很失分寸……立春看著氣定神閑的七娘子,心底又寬慰了幾分。
#
第二天晚上,大老爺進百芳園和家人一道過中秋。
許夫人、二太太雖然是親戚,但都是一家人,又有了年紀,也就沒有分男席、女席,而是在百雨金庭外設了三個圓桌,父母輩一桌,兒女輩一桌,姨娘們也有份。
大老爺又和大太太商量,“讓浣紗塢的三姐妹也出來見見人吧!”
浣紗塢的三姐妹一向很低調,雖然是閩越王送來的美人,又有寵愛,但從來不恃寵而驕,幾次與大太太照麵,態度都很恭謹。
大太太本想回絕,又想到了七娘子那天的話。
“既然大方,倒不如大方到底。”七娘子人雖小,話倒有些道理,“有些無關緊要的事……犯不著和父親擰著勁。”
“那也隨你。”她不鹹不淡,“姨夫人帶了些話過來。”
昨晚大老爺和李文清等一眾下屬歡度中秋,喝得半醉,就在外院睡了,沒有進內院。
大老爺眉峰一跳,“怎麽說?”
大太太就把許夫人的話原原本本轉述了一遍,“……老二也實在是過分了些,這麽大的事,也敢就隨便站到了皇長子那邊。”
大老爺也嚇了一大跳,很是生氣。
“這可不是兒戲!”
兩夫妻正在商議,兒女們並姨娘已經過來請安了,都在堂屋等大老爺和大太太出去。
隻好把事先壓到心底。
往外走的時候,大老爺又想起來問,“聽說鳳佳這孩子有些頑皮?這一向鬧騰得幾個姐妹都不得安生?”
大太太看了大老爺一眼,似笑非笑,“倒是和二弟有點像。”
大老爺就緊緊地閉上了嘴。
當年大太太剛嫁到楊家的時候,大老爺一心苦讀,要考進士,家務全是大太太操持。那時候的二老爺正在最頑皮的年紀,每天上房揭瓦,偷雞摸狗,人嫌狗憎。
大太太也沒有嫌棄二老爺,惹了事說上幾句,也就完了。
許鳳佳在蘇州最多住上半年,就算帶來再多的麻煩,能比得上當年的二老爺麽?
大老爺想起了當年,那時候兩夫妻雖然落魄了些,但卻是情投意合,略無參商。
什麽時候就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一句話,都要拐著彎來說。
大老爺就有些傷感。
大家在堂屋坐了坐,等天色暗了,就一道往百雨金而去,又派人去請許夫人和二太太。
等到人聚齊了,已經快進初更,靛藍色的天幕低低地壓在枝梢,月亮已露出了半邊昏黃。百雨金被收拾得一片整潔,三十多盞燈籠挑在亭子邊上,映得一席的人臉上都是燭光。
六娘子飯都顧不上吃,抬起頭賞燈,看得口水都要掉下來。
甜絲絲的桂花香,一路從七裏香傳到了百雨金,眾人都歎息,“這還好隔得遠,若是擺在七裏香,就要香得臭了。”
許鳳佳若無其事地坐在二娘子身邊,和她說說笑笑,態度從容。
從入席伊始,他就沒有留意過七娘子。
七娘子心下稍安:看來許鳳佳頗為顧忌大老爺。
浣紗塢的三朵姐妹花穿梭席間服侍著正主兒。
這三人生得並不嬌媚,隻算是清秀,但卻都有一張圓臉,一股清純樸素的氣息。
盡管隻是穿著中等杭羅衣裳,但扭腰擺臀,斟酒布菜時,仍是在不經意間就把幾個華服貴婦人比了下去。
青春,就是女人最好的武器。
四姨娘的臉色也有些黯淡。
盡管大老爺沒有采信正院的說法,但是這陣子也很少到溪客坊盤桓。
大太太對二太太雖然還不至於笑臉相迎,但神色也緩和了許多,又有許夫人周旋,幾姐妹就絮絮叨叨地談論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大老爺就一邊和三姐妹說笑,一邊自斟自飲。酒過三巡,心事終於稍解。
“寒舍沒有什麽好菜。”和許夫人客氣。
許夫人笑著應酬了幾句。
“來,九哥,背首詩給三姨下酒。”大老爺又衝九哥招了招手,笑著吩咐。
富貴人家的宴席上,叫孩子出來背詩作畫,一來是稱量他的才華,二來,也是講究風雅。
許夫人出身秦家,怎麽不明白這個規矩?當下就露了笑,“也好,九哥背首《春江花月夜》來聽?”
《春江花月夜》是張若虛的詩,雖然不拗口,但很長。
七娘子有些擔心地注視著九哥。
九哥不慌不忙地站起了身。
“三姨,《春江花月夜》是春景,和中秋未免不合,我背一首《中秋見月和子由》好不好?”
稚嫩的聲音清亮地回蕩在桂花香裏。
許夫人挑了挑眉,神態與許鳳佳有幾分相似,就算在這個年紀,這一挑眉裏都現了風流。“哦?這詩可有些冷僻。”
九哥有些不好意思,“也隻是讀過一次,有錯漏也未必。”
說著,就背了起來。
“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千丈生白毫……”他的聲音和七娘子很有幾分相似,清亮中帶著微涼。
大家都住了筷子,認真地聽。
大太太眼底一片柔和。
二娘子也微微露出笑容。
倒是五娘子有幾分不服氣,轉著眼珠,費起了思量。
三娘子露出一點不屑的笑意,轉頭要和四娘子說話。
許鳳佳卻正好看到,冷冷地瞪了她一眼。
三娘子嚇得一縮,手裏的小酒杯都有些拿不穩。
這才是尋常的官宦小姐……許鳳佳掠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專注地望著九哥,唇邊現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初升的月光把淡淡的清輝灑到她發間、肩頭,讓七娘子看起來,格外多了幾分恬靜。
許鳳佳微微眯起眼,愜意地飲了一口芬芳的桂花酒。
越是難纏的對手,就越有意思。
就算是五娘子,也都要被蛛兒嚇得尖叫起來,才饒有趣味地誇他膽大。
這個楊棋,卻是從頭到尾都沒有露出慌張,隻有無奈……
有趣,有趣。
像三娘子那樣淺薄的人,就好像一泓淺淺的溪水,不用太費心,也能一眼看穿鵝卵石底下的泥汙。
老和這種人盤旋,簡直連骨節都要生鏽了。
楊棋就不一樣了。
她是探不到底的潭水,平靜無波,卻又不知深淺。
倒激起了許鳳佳的興致。
他想到了七娘子的眼神。
注視著蛛兒時,在那一瞬間,裏頭似乎閃過了嫌惡,但再抬起頭來,又是兩泓剪水,不喜不怒。
真是個看不透的庶女!
39、變數
過了中秋,好幾天都平安無事。
許鳳佳似乎折騰得夠了,安安分分地與九哥一起,進了家學。
三娘子的病也就好了,小孩子進進出出,總難免碰麵,見到許鳳佳,她也沒有露出過多的懼色。
許鳳佳手裏的那隻大蜘蛛被七娘子退回來之後,就活活地被餓死了。
“送出去的東西,怎麽能收回來。”表少爺頗有幾分傲氣。
立春沒有辦法,隻好把它交給了許夫人身邊的丫鬟,誰也不知道它以前吃的都是什麽,這樣半個多月下來,三娘子終於不必再害怕從抽屜裏摸出一隻蜘蛛。
許夫人和大太太、二太太,成日裏和江南一帶的世家應酬,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後天她家,忙得腳不沾地。
當年平國公曾在江南鎮守,與當地武將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秦帝師又是文官,多年帝師……怎麽會沒有自己的關係網?
文的武的,多少都能和許夫人扯得上關係,也就都走馬燈似的上門來請,誰都不甘、不敢落後。
許夫人也走得勤快,大太太隻好陪著她出門走動,日日都不脫空。
久而久之,不免向大老爺抱怨。“姨夫人也不知道著了什麽魔,是個人家相請都去,也太不客氣了些。”
大老爺目光微暗。
“太子今年十歲了。”他低聲道,看上去,多了幾分蒼老。“卻還沒有出閣讀書。”
沒有出閣讀書,就被養在深宮,很難和群臣接觸。
也就沒有辦法培養自己的勢力。
大太太心一緊。
皇長子今年十八歲,已經開始為皇上辦差了。雖然一直沒有封王,但也正因此,他沒有離開京城。
許家姑奶奶自己沒有孩子,又是太子的半個養母,許家當然隻好站在太子這邊。
“不會是想來個萬人上書吧?”大太太喃喃低吟。
大老爺歎了口氣。
四姨娘雖然千好萬好,但畢竟是小戶人家出身,在這種事上,就比不上大太太的敏銳了。
“前朝也不是沒有先例。”他低低地說,“皇上自己當年被冊封,也都是靠了秦帝師一力主張要求……”
世事好輪回,多年前,皇上也有個極得寵的弟弟,雖然他是皇長子,皇後又沒有子息,但後宮風雲詭譎,太子幾次險些就要易主。
要不是秦帝師以帝師之尊一意支持……
現在往事重演,皇長子勢大,太子卻又占了嫡出的名分,皇後和惠妃一個是結發夫妻,一個是當紅寵妃,兩廂相持不下,在京裏鬥得不夠,還想把戰火燒到地方上來。
楊老爺身兼西北世家、江南總督,是皇上心中的信臣,他的意見,自然是舉足輕重。
許夫人這樣招搖,恐怕也有幾分把楊家拉下水的意思吧!
這些年來雖然楊家和許家友善,但對太子的拉攏,卻始終不置可否。
大太太深深地歎了口氣。
“官做到這個地步,每動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她仿佛是在喃喃自語,又仿佛是在提醒大老爺,“王家才落了太子長史的麵子,我們就和王家訂了親。恐怕皇後心裏,不會沒有別的想法。”
大老爺就有些心驚肉跳起來。
王家這門親事,是不是結得太草率了些?
當時隻想著四姨娘能找到這樣的人家,也算是為人生母的一片苦心。
王家家底厚,雖然對方也是庶子,但是三娘子嫁過去也不會吃多大的苦頭。
卻沒有想到,王家在福建和太子長史居然發生了衝突。
這消息傳來的時候,大老爺就覺得有點不對勁。
現在許夫人又是這個做派。
他不免就想得多了些。
皇後該不會是疑心他有靠向皇長子那邊的意思吧?
想到楊二老爺在京中的所作所為,大老爺冷汗涔涔。
都是巧合,都是無意,但就在這無意間,一環扣上一環,如今連許夫人都要親身下江南來探一探楊家的虛實!
“王家這門親事要拖一拖!”他當機立斷。
大太太眼底就閃過了一絲得意。
她可沒有多說一句話。
也算是二太太、四姨娘沒長眼,選了這樣的人家。
大老爺雖然麵上不說,但心底卻很是看重秦帝師的想法。老人家這次肯出山準備再為一任帝師,大老爺心底不會沒有震動。在這個當口,先是老二站錯了隊伍,接著就是老二媳婦介紹了不妥當的人家。二老爺遠在京城,大老爺沒法如臂使指地管束,但是親事,可是操諸於他們夫妻之手。
“當時要是緩開一步,等到我回蘇州,現在也不至於這樣難堪。”大太太語帶埋怨。“都到寒山寺卜過吉凶了,王家就差沒有送庚帖上門,到時候真送來了,你怎麽回?”
兩家就親事已經達成了默契,沒有得體的理由,大老爺的確是不好回絕王家。
“就說當時以為說親的是嫡子吧!”大老爺沉吟著緩緩道,“三娘子雖然是庶女,但卻很得我的喜歡,想要配個嫡出的。”
這借口雖然也不能說不好,但日後給三娘子說親的時候,就要找一個嫡子了。
“若是王家當下就拿了四少爺、五少爺的庚帖來,又該怎麽辦?”大太太幹淨利落地回絕了大老爺。
大老爺眉宇微暗。
三娘子的婚事,還是不能讓大太太插手……
說來說去,不就是不想給三娘子找門可心意的婚事?
“先拖一拖吧!”他淡淡地道,“三娘子前幾天在李家人麵前失了禮,現在看來,倒未必不是件好事。”
那樣狼狽的樣子被李家人看到了,雖然不會馬上傳到王家人耳朵裏。但李家人心底總要掂量一下,三娘子值不值得他們親自保媒。
若是媒人中途抽板,這門親事就很難結成了。
大太太舒了一口長氣。
“四姐又提起了鳳佳和小五的親事。”她略帶猶豫。“我說孩子還小,不急於一時……”
“鳳佳性子頑劣了些!”大老爺皺起眉。
五娘子畢竟是嫡女,再怎麽不合大老爺的口味,不自覺都要多了幾分關心。
大太太歎了口氣。
“把三姐四姐的婚事說了,再來議小五的事吧!”她有些疲憊。“這回是不等,也得等了!”
世家大族之間,行事要給對方留三分臉麵,就算楊家反悔不想和王家結親,也不能著急上火地為三娘子再說一門親。那豈不是在當麵打王家的臉?
少說也要等上一年半載,等事情淡了,再提起這件事。
大老爺點了點頭。
透過玻璃窗望了望天色,“兒女們要來請安了。”
晨昏定省,現下已是申初,兒女們都下了課,要到大太太屋裏來問安了。
大老爺就看到兩三個小姑娘嫋嫋娜娜地進了正院。
“七娘子長得和九哥倒有幾分相似。”他起了興致,隔著窗戶仔細地端詳著一身黃衣的七娘子。
大太太也順著他的目光望了過去。
七娘子唇邊含著淡淡的笑意,就好像是一陣婉約春風。
看著她,就叫人從心底柔和起來。
她正聆聽著五娘子和六娘子的對話。
五娘子得意地比劃著什麽,六娘子拉著姐姐的手,又急又快地說個不休。
嫡庶和睦。
大老爺看向大太太的目光不由得柔和了幾分。“把小七放到正院,倒是辛苦你了。”慰勞大太太。
大太太唇邊帶了笑。
“小七也很懂事!”
她沒有吝惜誇獎。
七娘子自從來到正院,非但沒有給她惹過麻煩,還建了一樁奇功,平時也是事事妥當。
連眼高於頂的二娘子都破天荒誇獎了她好幾次。
又和大太太說了兩三次,以後有事,可以問計於七娘子。
自從初娘子出嫁,大太太也的確有些力不從心的意思。
主持這麽一個大家庭,費的心機是常人難以想象的,一個不小心,就可能忙中出錯。
再看看吧!大太太心想。
若是真的可以造就,自己倒也不會虧待她的。
大老爺想的卻要更深一些。
九哥眼看著就大起來了。
雖然是大太太膝下養大的,但大太太又不是沒有嫡親的血脈,將來秦家那裏,九哥走動得就有點尷尬。
將來有機會,還是要拉拔拉拔生母封家!
#
七娘子心底卻是一片煩躁。
換做是誰,在連續三天從自己的書桌裏發現各種蟲蟻之後都不會太高興的。
許鳳佳似乎認準了她總會有害怕的蟲蟻,每天變著花樣,從天牛到瓢蟲……
家學就成了小型動物園。
搞得每天上學之前,她都要叫立夏清理一下書桌。
許鳳佳甚至還明目張膽地派了五娘子做他的耳目。
“表哥像是和你杠上了!”五娘子坦蕩蕩,一臉看戲的意思。“不過,楊棋,你的膽子還真夠大的。”
什麽不學,學許鳳佳的無禮。
什麽姐啊,妹的,都不見了,除了對二娘子還有些尊敬之外,五娘子見了誰都上趕著叫名字。
七娘子心中暗惱。
不是沒想過息事寧人,索性隨便找個東西,裝作害怕。
但話說回來,這些蟲蟻現在都被立夏先行掃走,她也沒有多少害怕的餘地。
總不成一個能把蜘蛛放在手心的女孩子,會對地上的天牛大喊大叫吧。
男女家學靠得很近,平時進進出出,許鳳佳和她總有碰麵的時候。
他看向七娘子的眼神就讓七娘子很不舒服。
好像在看著一隻有趣的動物!
偏偏,許夫人又是那樣溺愛,大太太也沒有管束的意思。
想告狀都不知道該向誰說。
連二娘子都被整過了,還有誰是許鳳佳的克星?
七娘子心裏有事,就格外的寡言少語。
連大太太今天頻現的笑臉,都沒有留意。
“過幾天就是重陽。”大太太和顏悅色。“今年就在聚八仙後頭的假山上登臨一番吧!”
重陽節要登高插茱萸,飲菊花酒。
大老爺笑著說,“到了那天,在朱贏台擺幾桌請姨夫人賞菊花。”
朱贏台外種滿了菊花,這時候正值盛放。
來給大老爺、大太太請安的許鳳佳起身代許夫人謝過了大老爺的好意。
在大人麵前,他一向舉止有度。
才一坐下,就又若有所思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心中慍怒,索性別過頭和五娘子說話。
“……五姐,你現在臨的是誰的貼?”
今日在家學,先生破天荒誇了五娘子的字。
雖然還有些粗疏,但和半年前相比,已是天上地下。
五娘子眉間閃過了一縷得意。“這幾個月在臨《多寶塔碑》。”
多寶塔碑是顏真卿的代表作,沒想到五娘子連臨帖都是走雄渾剛健一路的。
七娘子眼中閃動著笑意,“先生也讓你抄書了?”
先生現在已經講到了《朱子家訓》。七娘子得了閑,又要抄寫書中的字句。
“噯,現在早起寫完了一百個大字,還要再抄一頁書,累得很。”五娘子嘟起嘴抱怨,卻也帶著一絲喜悅。
兩姐妹相視一笑。
七娘子的煩躁卻沒有因為這番對話而消除。
許鳳佳還在看她!
看什麽看!難道還能看出朵花來?
好幾年來第一次,七娘子想要起身把茶碗合到許鳳佳臉上。
一時又想到了九姨娘。
其實她的性子,也不是天生就這樣穩。
剛‘懂事’的那幾年,聽到什麽風言風語,總是第一時間,就要反擊回去。
九姨娘每每就在話要出口的那瞬間,握住她的手。
冰涼的手心,一下就讓七娘子冷靜下來。
自己好不容易才樹立起的穩重路線,怎麽能因為許鳳佳的一點挑釁而壞事?
不管許鳳佳錯得多厲害,她也不能跟著錯。
否則在大太太眼底,她總有三分不是。
七娘子隻好淡淡地歎了一口氣,垂下了眼簾。
眾人已起身告辭,幾個正院的兒女魚貫進了淨房洗手。
大老爺不免問了一句,“怎麽九哥身邊的丫鬟換了人?”
“噢!”大太太的笑語聲就傳進了淨房,“也都到了配人的年紀了,進了臘月,要放一批人婚配的,正好就換兩個先上來服侍著。”
隻是那一口血,就讓兩個丫鬟從人人豔羨的正院,跌回了自家小院。
七娘子心中不由有些惻然。
旋又慶幸起來。
至少還能留得性命!已是造化。
立春笑著為九哥洗手。
眼角眉梢卻分明露出了心事。
她也已經十六歲了,趕不上這一次,誰知道下一次是什麽時候?
這陣子,立春躲大老爺,就好像在躲瘟神。
就算這樣,每每大老爺和大太太一搭腔,她就心頭一跳。
生怕大太太輕描淡寫地就把她開了臉,送到了通房堆裏去。
七娘子把她的心不在焉看在眼底。
其實說實話,以立春現在和她的交情,如果能開臉做通房,對七娘子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畢竟這樣一來,兩人都是在正院沒什麽根基,隻能靠大太太生存的人物。
立春又是大老爺的通房。
她們不會有太多的利益衝突,卻可以結成聯盟,互通有無。
但一想到大老爺臉上隱約可見的皺紋,七娘子就一陣惡心。
大老爺就算保養得再好,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立春卻才止十六歲!
一想到大老爺和立春在一起的畫麵,七娘子就想吐。
她恍恍惚惚地洗過手,吃了飯,就要起身告退。
大太太卻忽然對七娘子招了招手,“你先別走,我有話和你說。”
40、測試
大老爺吃過飯,就進浣紗塢去了。
楊家也不是沒有別的通房,但大老爺這小半年來,居然隻是專寵浣紗塢裏的三姐妹。連大太太都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到底是閩越王的人,怎麽好寵成這個樣子。”她和七娘子抱怨。
大太太吃過飯,就和七娘子坐到了西稍間說話。
西稍間是待客的地方。
不比東稍間,是大太太的臥室,透著親熱與信任。
大太太恐怕還沒有完全相信自己。
七娘子微微一笑。
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沒有誰會貿然就把一個七歲小孩,當成自己的心腹。
“父親年紀大了,恐怕有時候,隻是想和年輕人呆在一起。”
到了這把年紀,誰都會有這樣的想法,正因為自己不再年輕,能看著年輕人在周圍走動說話,肆無忌憚地散發著一股青春活力……也都是一種享受……
大太太不禁笑了笑。
“你倒是個小機靈。”
隨便一個小孩子,哪懂得這麽多。
七娘子垂下頭,有些拘謹地應和著大太太,微笑了起來。
這還是兩人第一次單獨談話。
大太太的性子,她還沒有摸得很透。
“你三姐的婚事,恐怕要出變數了。”大太太也沒有在意七娘子的拘束,而是自顧自地沉吟了起來。
咦?
世家大族之間,講的就是一諾千金,兩邊已經達成了默契,除非楊家想和王家交惡,否則怎麽會出爾反爾?
七娘子就抬起頭疑惑又關切地注視著大太太。
大太太歎了口氣,“王家和大皇子走得有點近了!”
七娘子頓時恍然。
雖然生活在深宅大院,對宅門外的事,她都並不太清楚。
但許家姑奶奶和太子的關係,她卻從五娘子口中聽說過。
大太太再來了這麽一句話,還有什麽不清楚的?
“像父親這樣的位置,一言一行,都要謹慎異常。”她附和著大太太的說法,“王家身為世家,作風本該更穩健些,沒想到居然會這麽早就表明了立場。這門婚事不結也罷,否則將來若是牽連到我們楊家,那就是三姐的罪過了。”
大太太唇角微翹。
這孩子倒真有幾分難得。
當年初娘子在她這個年紀,還隻會為宅門裏的小事給大太太出主意,宅門外的大事,她就不懂了。
或許是小小年紀,就從走過了寶雞到蘇州的漫漫長路,讓她的眼界也比常人開闊吧!才點撥了一句,就想透了個中關節。
她起了幾分興致。
“雖說親事是暫時不能成了,但總要等王家上門提親,我們才好意思說回絕的話,不然貿貿然寫信去拒絕,反而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派人來問大老爺對這門親事的意思,和真個上門提親,到底還是兩碼事。
大太太說的上門提親,是請了官媒進二門,大媒在外院,帶了四色禮物上門提親。
一般像王、楊這樣的人家,總是在正式提親之前,就摸準了對方的意思。誰也沒那麽大的臉,貿貿然就拎起禮物上門來。
不過,親事在官媒上門之前,有些變數,也是很自然的事。誰知道王家問了大老爺的意思,是不是就真的會上門來。如果他們改了主意,楊家又去信解釋,反而會淪為笑柄。也隻好等王家真的派人上門,再說回絕的話了。
“王家雖然和大皇子走得近,但畢竟是福建的名門世家。”七娘子很快就捕捉到了大太太的意思。“若是這樣下他們的臉麵,難免王家會對我們心懷怨恨。”
王家在福建經營多年,就算是大老爺總督江南,也不得不倚重王老爺。這樣根深蒂固的世家,在政治風波中或許會元氣大傷,但總不會轉眼覆滅。既然如此,那就要留一線見麵的餘地。
大太太就露出了愁容。
“你說四姨娘辦的這叫什麽事啊!”在七娘子麵前,她肆無忌憚地抱怨了起來。“禍是她闖的,爛攤子卻是我來收拾!”
七娘子心中卻是在思忖著,大太太到底有沒有預設好的應對方案。
大戶人家說親,禮節又多,變數又大,一門親事有變,雖然不說是常有的事,但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按理說來,大太太拿出主母的威風,給王家太太寫一封信,這事說不定也就作罷了。
借口倒也很好找,就說自己在京裏也給三娘子相看了人家……難道王家還上趕著要問是哪戶?
這樣一來,再拖個一兩年,真個給三娘子找一戶京裏的人家,這件事也就這麽過去了。
大太太就算再單純,也能想到這個連消帶打,把三娘子的親事重新握進手心的辦法吧?
她當然也可以走這條思路,不過這樣,大太太隻會覺得她聰明,卻並不會覺得她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大太太最恨的人,現在隻怕是四姨娘吧?
七娘子微微笑了笑。
“母親。”她抬起頭懇切地望著大太太,“四姨娘當時既然能蠱惑得了父親,現在要她來收拾後續,倒也不能說是有錯吧?”
大太太有些驚訝,“這可不是姨娘該做的事!”
四姨娘當時是僭越非分,大太太卻不可能在這時候還讓她非分下去。
七娘子彎了彎嘴角。
“四姨娘所求的,無非是三娘子有一門好的歸宿。”她心中一喟。
若不是自己真的需要在正院立足下來,她也不想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和四姨娘作對。
“還有什麽事,比親自想辦法回了這門親,更能讓她心痛?”
這個主意純粹就是為了折磨四姨娘,說不上穩妥大氣。
大太太心底卻一下舒坦開來了。
人爭一口氣,佛受一柱香。
四姨娘攪風攪雨,圖的不就是把三娘子說到個妥當的人家裏去?
就偏要讓她親手攪碎這門親事!
區區一個姨娘,也想和當家主母鬥?
多的是辦法折騰你。
大太太唇邊含笑。
“胡鬧。”嘴上卻笑吟吟地嗔了一句,“這樣的事,哪裏是四姨娘一個姨娘能辦得了的。”
七娘子隻是笑,沒有說話。
隻看大太太的神色,就知道在這次測試裏,她得分不低。
她不是初娘子,初娘子在為大太太出謀劃策之前,已經和她一起生活多年,感情牢固。
諍諫這路子,一點都不適合她。
如果此刻的她是初娘子,提出的可能是穩妥的辦法,隻可惜,她現在還要揣摩大太太的心意行事。
隻好先曲意逢迎幾年了!
大太太就又問起了西偏院那口汙血的事。
“……照你看,誰的嫌疑大些。”她神色不定。
大太太隻是腦子單純了點,有時候轉不過彎來。
但是要拿捏她這個庶女,還是很容易的。
這一問,就是在提醒七娘子,她將來的榮華富貴,和九哥息息相關。
七娘子在正院主要的用處,還是要保住九哥。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動。
一下想到了立春略帶祈盼的眼神。
“這話關係重大,我不敢說……”她欲言又止。“不過……”
“在我麵前,還有什麽話是不敢說的?”大太太笑著拍了拍七娘子的手。
神色終於有了一絲真心的親近。
七娘子就徐徐談起了小雪的舉動。
“……這丫鬟能進九哥屋裏服侍,按理說來,也應該是個機靈人。”她眉間帶了隱憂,“隻是在那樣敏感的時刻,還端了一盤吃的進了九哥屋裏。”
小雪吃了那盤來曆不明的美食,沒有過多久,淨房就出現了一口黑血。
怎麽看,小雪都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大太太難掩震驚,沉思不語。
“不過,以小雪的出身,如果都能被買通的話……是小七多想了。”七娘子很有幾分不好意思。
大太太隻是冷笑了一聲,沒有搭七娘子的話頭,自顧自地沉吟了起來。
七娘子咬了咬牙。
又想起了當年九姨娘眼角眉梢,不時流露出的幽怨。
如果不是進了楊府當姨娘,以九姨娘的手藝,就算做一門普通的親事,怎麽說,也都是明媒正娶的嫡妻。
為人作妾,實在是太艱辛的一條路!
“母親。”她懇切地低喚。
大太太回過神來。
“……九哥漸漸地大了。”七娘子垂下眸子,流露了一絲憂心。“長年累月地住在東次間,也不是個事。”
兩三年內,九哥是必定要搬出主屋的。
大太太點了點頭,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九哥的性命,牽連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他身邊的人,就必須是千錘百煉過的穩妥。
“所以小七想著,向母親求一個屋裏的大丫環,放在他身邊服侍……”七娘子仰起臉,臉上寫滿了懇求。
大太太心中一動。
看來七娘子也很清楚,九哥對她的意義。
整個楊府,恐怕除了自己,也就是七娘子能夠設身處地地為九哥打算了吧?
她就歎了口氣,難得地說了真話。
“傻丫頭,小雪和處暑,難道不是我屋裏撥過去的嗎?”
連小雪和處暑都有了嫌疑,還有誰是能夠放心的?
七娘子眼波流轉,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所以,小七想的,是立春姐……”
立春沒有父母,孤身一人在府中,也沒有什麽幹媽、幹姐妹。
所以她能依靠的隻有大太太的喜愛。
又跟在大太太身邊,經曆了風風雨雨,大太太不在家的幾個月,要不是立春悉心服侍,恐怕九哥都早出事了。
這樣身家清白,又能絕對信任的大丫環,大太太身邊也隻有立春一個而已。給了九哥,大太太身邊倒少了個幫手。
再說,她都早為立春安排好了前程。
恐怕七娘子也是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非分,所以才不好意思吧。
大太太麵現遊移。
七娘子也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把玩著裙邊的流蘇。
大太太就隨口轉了話題,“到正院也幾個月了,怎麽身上還沒有多少首飾?”
七娘子隻是戴了一朵銀珠花和一對翡翠手鐲,什麽約指、禁步、玉佩,都沒見七娘子戴過。
也不等七娘子回答,就又道,“眼下家裏有客人,倒不大方便請銀樓的人上門。回頭,我讓人送些我以前戴的玩意先應付著,等客人走了,再給你們姐妹打首飾。”
這就是這次測試的得分了。
七娘子就笑著起身告辭,又關切地,“母親連日辛勞,這幾日重陽佳節,難免又要陪三姨出門應酬,務必要保重身體。”
關心的話,誰都愛聽。
大太太就露了笑,“還是小七懂事,你二姐和五姐,哪裏會說這麽中聽的話。”
二娘子和五娘子的確都不是會甜言蜜語的人。
七娘子卻微微一愣。
看來大太太沒有聽懂她話裏的意思。
她也沒有多說,就含笑退出了堂屋。
大太太的臉色,又深沉下來。
她靠在蜀錦連綿彩紋迎枕上,默默地出起了神。
過了半晌,才起身叫立春。“到小庫房找藥媽媽,把我年輕時的那些首飾搜羅兩匣子過來。”
立春清脆地應了一聲,又問,“是要賞下人,還是——”
“七娘子來了正院幾個月了,手裏還是我當時賞白露的一對鐲子。”大太太皺起眉。“這怎麽成……有時我看不到的事,你就該提醒我,一拖,就拖了小半年才給她找首飾。”
立春微露笑意,“太太責怪的是。”她福了福身,“立春辦事不經心,給太太添麻煩了。”
轉身出去,沒有多久,捧了兩大匣子首飾進來。
“我眼淺,沒見過這麽多好東西……這些太太再挑一挑。”她笑吟吟地把匣子放到了大太太身邊。
大太太就漫不經心地在匣子裏翻檢著年輕時佩戴的名貴首飾。
“七娘子這幾個月和九哥處得怎麽樣?”
立春心頭一緊,字斟句酌地回答,“兩姐弟性子倒不大投合,雖然東西屋住著,但平時話也不多。”
大太太若有所思。
又打量立春。
立春臉上是盈盈的笑意,喜慶又有些嬌媚。
身子擺動間,無意就露出了少女的甜美。
“……就把這些送到七娘子屋裏吧!”她挑了滿滿的一匣子首飾,“再挑一些,給五姐送去。”
立春就利落地收拾起了大太太挑出來的首飾。
簪環是嬌貴的東西,大太太拿在手上看過,都是隨手丟進匣子裏,現在卻要一樣一樣,拿綢緞套子套好了,才能碼進匣子裏。
“這幾個月,你在西偏院住著,可有覺出她生活上的不便?”大太太望著立春的背影,又問了一句。
立春沉思片刻,轉身笑吟吟地搖了搖頭,“從南偏院到了正院……七娘子恐怕是看什麽都覺得好吧。”想了想,她又添了一句,“倒是奴婢細看著,倒座南房被占了幾間,西偏院地方有些狹小了。”
又撇清了七娘子,又為她說了話。
什麽時候立春和七娘子這樣親近起來?
大太太心中就有些發沉。
立春也留意到了她的沉默。
一下就流了一脊背冷汗。
大太太的性子,她是最清楚的了,在大太太身邊服侍的這幾年,她還會不清楚大太太的多疑與小氣?
自己是大太太身邊的人,對小姐們,本來不應該有自己的喜惡,也不好私底下和小姐們結交……
她回過身,又拿起了綢套子,手卻有些發抖,送了幾下,才將金釵送進了綢中。
“不瞞您說。”語調卻極輕快,“這幾個月住在一個院子裏,奴婢倒覺得,七娘子性情穩重,遇事肯為人著想,雖然老成了些,但也很討人喜歡!”
大太太反倒心中一鬆。
兩個人友好,有很多種情況。
可能是互相欣賞,也可能是有利益交換。
不過,如果立春真的靠向了七娘子,又哪裏會明麵上說七娘子的好話?
“嗯,七娘子的性子,和九哥一點都不一樣。”她點了點頭。“這些送到五姐那裏去吧!”
又想起來問立春,“寶慶銀可送二娘子的那批貨來了?”
寶慶銀是江南數得上名號的銀樓,大太太一向喜歡他們家的首飾。
“昨日遣人去問,還有少許沒有造好,大約十月前總可以送來了。”立春笑著回答。
“嗯。”大太太不由得感慨,“十一月,二娘子就要出門了。”
立春和大太太說了些閑話,陪著大太太感慨了一番,就端著匣子,先去東偏院送了首飾,又去了西偏院。
她常來常往,已是熟門熟路,掀簾子進了裏屋,就聽到七娘子和白露說話的聲音。
“今年臘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婚嫁……”
41、登臨
立春就頓住了腳步。
白露費盡心思,離開主屋,怕的是什麽,立春心底也很清楚……
有梁媽媽做她的靠山,恐怕到了臘月,白露就要放出去嫁人了。
七娘子勢必就少了臂膀。
難得她還主動與白露談起此事……
立春就放重了腳步,笑吟吟地進了東裏間。
“大太太派我給七娘子送點首飾。”
七娘子和白露都止住了話頭。
白露忙上前接過了匣子。
“辛苦立春姐了。”她喜孜孜地把匣子端到了梳妝台前。“我去倒茶。”
七娘子就拉了拉立春的手,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今年臘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婚嫁。”還是一樣的開場白。
立春心頭一緊,就應了一聲。
自從把這事暗地裏托付給七娘子,她就有了些盼頭。
可是此時聽到七娘子主動提起了這話,她卻又緊張起來,一時,倒不敢聽下去。
“恐怕你和白露的年紀都還沒到,”七娘子頓了頓。
立春的心就直沉了下去,臉色有些發暗。
“謝過七娘子掛念。”
她和白露的年紀的確都小了些,楊家規矩,丫鬟一般是到了二十歲上,才放出來配人的。
“不過……”七娘子續道,“我已經和母親提起了,想把你放到九哥屋裏……”
她有些歉然地笑了笑,“總是要先和你說一聲,不然,倒顯得我在暗地裏給你使絆子了。”
從正院降到少爺屋裏,的確不能說是什麽好事,再說,九哥今年才七歲,立夏都十六了,服侍幾年,也就出去配人,不會有什麽特別的體麵。
立春卻是一下就紅了眼圈。
大太太才回來幾天,七娘子就為她打下了鋪墊。
其實當時把心事向七娘子吐露出來,不過是聊勝於無,為自己多布置一條後路而已。
七娘子又不受寵,年紀又小,在大太太跟前哪裏說的上話?
沒想到,七娘子竟然真的把事情往心底去了。
“我忘不了您的情!”她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
立春真的有些動情了。
七娘子忙抽出手,拍了拍她膝頭。
“仔細被人看見了笑話。”
立春也就低頭拭淚,斷斷續續地訴說,“深宅大院,隻身一人……”
七娘子也陪著立春歎了一口氣。
大太太又是這樣的性子。
立春身為她身邊的大丫環,難免遭人眼紅。
平時明裏暗裏,隻怕沒少受氣。
“慢慢都會好的。”她安慰立春,“誰的體麵,都是慢慢掙出來的。”
誰說這句話,都沒有七娘子來得真切。
想當初才到正院的時候,不過是個沒臉麵的庶女,連賞錢都掏不出來。
現在,大太太跟前,她都說得上話了。一下,又得了這麽多的賞賜……
立春心底就泛開了一陣暖流。
“是。”她抹了抹眼淚,漸漸平靜了下來。“多謝七娘子提點……該如何行事,我心中有數的!”
把九哥交到立春手裏,大太太自然要先思量一段日子。
不說別的,也要看看立春行事是否穩妥,能不能照料好九哥。
該怎麽表現,就得立春自己拿捏了。
七娘子點了點頭,“瓜田李下……立春姐以後沒事,就別來西偏院走動了。”
這話她說得很坦然。
以大太太的多疑,立春來西偏院的次數多了,反倒可能招惹她的疑惑,覺得七娘子是因為和立春勾結上了,才推薦她進九哥屋裏。
立春心領神會,點頭出了西偏院。
回到大太太屋裏,笑吟吟地向她回報了七娘子的感激。
“到底沒有見過多少富貴,拉著奴婢問了好些話。”
“哦?”大太太很有興致,“都說什麽了?”
“太太手裏的好東西,有些七娘子都不認得!”立春捂住嘴笑了起來。
大太太心中就很熨帖,嘴角微翹,“我做姑娘的時候,也很愛俏,在首飾上的確用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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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的確也在鑒賞大太太給的一匣子首飾。
大太太是真的一點都不看重錢財。
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大手筆。這一匣子首飾拿出去,置換上百頃田地,是不成問題的。
赤金頭麵就有好幾副,都是預備著節下全套佩戴出去的,七娘子本來隻有一套白銀頭麵,手工還不算細致。清明、端午,都隨便打發過去,但年節下卻不好打發,不說別的,臘月祭祖時,就要把頭麵戴出去。
現在有了大太太給的全套赤金鑲紅寶石的頭麵,就不至於在姐妹麵前露怯了。
白露小心翼翼地把首飾分門別類,這樣大套的頭麵,單獨收到了襯著漳絨的盒子裏。
還有巧奪天工的樓閣人物耳環、累絲翠樓的金釵、點翠鴛鴦戲蓮花的簪環、玉蝴蝶禁步……
簡直看花了人眼!
七娘子就笑著找出了一對翠綠的碧玉鐲,問白露,“好看嗎?”
白露點了點頭,“看上去像是獨山玉,也算是珍品了。”
宅門大院裏的婦人丫鬟,對首飾的賞鑒,那是個頂個的拿手。
七娘子就笑著遞給了白露。
“當時拔了一對手鐲給我,現在還你一對。”
白露有些猶豫。
這有點太貴重了,這麽好的獨山玉,恐怕就連太太小姐手中,也不多見。
看了看七娘子的笑臉,她咬了咬牙,就點頭收了下來。
“謝七娘子的賞賜!”
七娘子平時是從來不和丫鬟們玩什麽虛情假意的。
告誡你的時候,一臉認真。
賞你的時候,也是實實在在。
再推卻,反倒顯得自己小氣。
七娘子就笑著點了點頭。
又翻找出一對輕巧的累絲嵌珍珠的赤金鐲子給自己換上。
以前沒有首飾戴,隻好戴丫鬟送的翡翠鐲,現在得了新首飾,當然要立刻穿戴起來,才不至於辜負了大太太的好意。
又找了一支金玉魚寶簪來,吩咐白露,“把立夏叫來吧!”
立夏來了,她當著白露的麵,把寶簪遞給了立夏,又找了一朵金牡丹,遞給白露。
“鐲子是還你的,這才是賞的。”
寶簪要比金牡丹貴重一些。
兩個丫鬟都沒有什麽不滿。
七娘子看在眼裏,暗暗點頭。
又和白露咬耳朵,“聽太太的口氣,今年臘月放的那批人裏,恐怕沒有你。”
如果白露急著出去嫁人,那就要托梁媽媽去大太太麵前求情了。
白露神色坦然,“在七娘子屋裏多服侍幾年,是我的福分。”
這也是真心話。
就算沒有兩件新得的首飾,她也不會去求幹媽。
新晉的管事媳婦,就算有梁媽媽提拔,幾年內,也都隻能在油水不多的去處打轉。
七娘子雖然現在手頭還是緊了點,但出手大方……行事又有板有眼,眼看著在正院漸漸有了體麵。
三年後,恐怕就是個紅人了。
到那時候說親,倒要比現在急急忙忙的找人家來得好。
七娘子寬慰地笑了。
她也很滿意白露。
如果白露一心想出去,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
既然大家都想再合作幾年,那是再好也不過了。
“這幾年,你多教教立夏。”她看了立夏一眼。
立夏正把玩著那支寶簪,臉上寫著新奇二字。
白露也看了看立夏,笑了起來。
雖然她很得七娘子的歡心,但說到七娘子的嫡係,那當然還是立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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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起,白露就送上了一盤菊花。
“有月朵、有金精、有家菊。”她笑盈盈地為七娘子挑了一朵小小的黃甘菊,“這個好,又雅致又不奪色。”
七娘子不大喜歡佩戴過於鮮豔、誇張的大朵鮮花,一般都隻挑選初放的半含蓓蕾。
又為七娘子換上了銀紅細綢襖,佩上大太太給的金團花簪子。
富貴隱而不現。
白露和立夏都稱讚,“七娘子穿紅好看。”
七娘子進正院的時候,二娘子和五娘子都到了。
九哥也誇獎,“七姐穿紅好看。”
二娘子沒有特意打扮,五娘子卻穿上了星光緞做的那條裙子,走動的時候,身上就好像有繁星閃爍。
她戴了大朵的西湖柳月,雖然年紀還小,但也已經有了一股嬌豔。
“五姐打扮得比我出彩多了。”七娘子謙讓。
“九哥已經誇過我了。”五娘子心情像是不錯,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裏,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情緒。“吃過早飯,咱們就去爬山。”
她頭上手上,也多了幾樣新首飾。
三娘子一進屋就注意到了七娘子的變化。
七娘子已經儼然是個富家小姐了。
從頭到尾,都看不出一點落魄來……
耳邊插著的是名貴的折枝菊,頭頂簪著的是足金團花,身上穿的是纖秀坊的衣裳,腕上的鐲子,也從不入流的翡翠換成了赤金。
哼……到底是在正院養活,才小半年的功夫,當年那個衣裳上打著補丁的小女孩,已是換了個人。
在嫡母膝下就是這麽好!
一轉頭,又看到了五娘子身上那條稀罕的裙子。
三娘子一早上都一語未發。
六娘子卻是羨慕地看著七娘子頭上手上的新東西。
“是太太給的吧?”她和七娘子咬耳朵。
六娘子雖然也不少首飾,但都是這些年來零零碎碎得的,沒有七娘子這樣一下得了不少的好事。
七娘子含笑點了點頭。
“母親見我沒什麽首飾,才給了我一些。”
六娘子也就心平氣和了下來。
七娘子的落魄,楊家人都是見識過的。
大老爺卻是渾然沒有留意到女兒間的暗潮洶湧。倒是對著四姨娘的盈盈雙眸,有些心虛。
蘇州當地的規矩,重陽節一整天,大家都是出門登高,飲酒作樂。
雖然楊家女眷多,不好出得門,但吃過早飯,等許夫人、二太太到了堂屋,眾人也就一起起身,都進了百芳園,上了從浣紗塢前頭開始隔斷,次第增高,到聚八仙外頭驀然斷住的太湖石假山。
雖說這假山裏頗有些乾坤,但女孩子要斯文,幾個女兒也隻有一年一度的重陽節,會上假山裏走走。假山裏洞壑盤旋,還沒有登臨到聚八仙附近的小亭子,許鳳佳就拉著九哥進了假山裏上下翻騰。急得幾個丫鬟前前後後,在假山外頭跟著少爺們跑來跑去。
七娘子一路緊跟在二娘子身邊。
“總算像個楊家女兒的樣子了。”二娘子情緒也不錯,難得地打趣七娘子。“還以為又是一個我,不愛花也不愛草的,成天穿得素素淨淨。”
五娘子哈哈大笑。
二娘子的確是不愛花花草草,也不大注重打扮,平時隻取得體二字。
七娘子也抿唇微笑。
沒有女人不愛打扮,區別隻在有沒有打扮的條件。
大家說說笑笑,在假山中蜿蜒盤繞,很快就進了亭子裏,丫鬟們端了菊花酒,孩子們各盡一杯,大人們卻開始賞秋談笑。
從假山上望下去,百芳園的景色有大半倒都在了眼底。
遠處的七裏香冷冷清清,紅紅黃黃的桂花隔了幽篁裏的竹林,已是隻剩了一抹模糊的顏色。香味卻濃烈鮮豔,隔了這麽遠,依然清晰繚繞。
萬花流落那一泓清澈的池水與幾支尚未開敗的殘荷……
真不敢相信,她居然就住在這樣一處富貴得遠超紅塵的所在。
七娘子一時看得出了神。
許鳳佳也拉著九哥進了亭子裏,飲下了菊花酒。
許夫人和大太太又忙著叫丫鬟為兩人淨手淨臉,拍打衣上的灰塵。
九哥跑了半天,已是有些氣喘,就依偎在大太太身邊,吃起了點心。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二太太身邊的八娘子說話。
許鳳佳卻給五娘子使了個眼色。
五娘子就拉著二娘子、六娘子,繞到了低處去喂萬花溪裏的魚兒。
許鳳佳緩緩地踱到了七娘子身邊。
“你怕不怕高?”
低沉的聲音,一下打破了七娘子的迷思。
她皺起眉,飛快地看了看周圍。
幾個長輩都坐在四宜亭裏談笑,沒有注意到他們兩人。
這裏和四宜亭隔了兩三道轉折,還有幾枚湖石疊成的拱橋。隻要不是特別注意,是看不清這裏的動靜的。
不過,許鳳佳膽子就算再大,也不敢就在這裏把她怎麽樣吧?
“不怕。”
七娘子收斂了思緒,不動聲色地回答。
她前麵就是驟然下落的石壁,距離地麵也有三四米高。
都麵不改色地站在這裏眺望了這麽久,怎麽還會怕高。
許鳳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望著七娘子的眼神裏,有一股蠢蠢欲動的興奮。
“隻是望著,大多數人,也都不怕。”
他靠在太湖石上,盤起了手臂,似笑非笑。“不過,要被推下去的話,大多數人,就又都怕了。”
七娘子頓時一陣煩亂。
倒是不怕他真的推,而是她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在大太太身邊奴顏婢膝,是掙紮求存的無奈。
在五娘子麵前步步退讓,還是掙紮求存的無奈。
但許鳳佳就算再尊貴,也終究不過是楊家的親戚。
就算心底再看不起她這個庶女,看在楊家的麵子上,他又能把自己怎麽樣?
自己又不是生下來就低人一等。
七娘子就忍不住輕輕地哼了一聲。
“隻是虛言恫嚇,大多數人也都是敢的。”她淡淡地道,“真的要下手的話,大多數人,就又都不敢了。表哥,你敢不敢呢?”
42、火苗
七娘子拋下了這句話,就低頭穿過了拱門,往四宜亭走去。
才走了沒幾步,她忽然被人直拉了回去。
來人一把按下了她的頭,強迫她穿過拱門,站到了原來的地方。
七娘子連忙捂住頭頂的首飾,嗔怒地瞪著許鳳佳。
許鳳佳眼底閃爍著分明可見的怒火。
這男孩子就像一把野火,好像不燒掉所觸及的一切就不會罷休似的。一點小小的挑撥,都能讓他勃然大怒,丹鳳眼明亮得好像大火裏的琉璃,熱得都要化開了。
“區區一個庶女……”他輕聲嘀咕。“膽子倒是不小!”
七娘子眼神一凝,冷冷地望著許鳳佳。
眸中流過的不悅,不言自明。
就算許鳳佳再看不起庶女,也不該把這意思說出來。有些話,盡管大家都知道,但說出來還是很傷人。
“表哥敢說得再響亮一點嗎?”
她動都沒動,依然站在崖邊。
玩鬧是一回事,把表妹從假山上推下去是另一回事。
許鳳佳雖然野蠻,但並不蠢,當著這麽多長輩,他是不會做這種事的。
之前說的話,無非是想嚇一嚇她。
如果換作六娘子,隻怕已經信以為真,怕得哭起來了。
但七娘子如果會吃這樣的虛言恫嚇,那也就不是七娘子了。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許鳳佳麵現沉吟,很顯然,他也的確不打算把七娘子推下假山。
他忽然眼睛一亮,探手入懷,取出了一個東西,在七娘子眼前晃了晃。
火光乍亮。
七娘子也不由得吃了一驚,反射性地往後一退。
腕間一熱,許鳳佳卻是又抓住了她的手。
差些就要踩空的七娘子,就被許鳳佳給拉住了。
兩個人對視著,都有些後怕。
這要是摔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
七娘子就不甘不願地道謝,“謝表哥援手。”就要躲進崖內。
許鳳佳也由得她,卻沒有鬆手的意思。隨手一推,七娘子就身不由己地靠在了太湖石上。
“不怕高,不怕蟲子……你總怕火吧?”許鳳佳的聲音還是那樣慢吞吞的。他很快也跟著貼近了七娘子。
眼底的興味清晰可見。
他又晃了晃火折子,一點火星亮了起來。
七娘子眼底終於出現了一點恐慌。
許鳳佳眼中閃過得意。“你也有怕的東西?”
他們靠得很近,他的聲音低低地在七娘子耳邊響起,尾音微微上挑,蘊著笑。
七娘子望著許鳳佳的手漸漸靠近,那一點點火苗湊近了她的衣物,終於歎了一口氣。
就要服軟。
精致的衣裙,最受不住火烤。
纖秀坊做的衣服,她也就隻有這麽幾套而已,忽然少了一件,要說不心疼是假的。大太太問起來,也不好交代。
九哥的聲音忽然在兩人身後響了起來。
“仔細這裏高,跌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
他扶著湖石,笑嘻嘻地說。
許鳳佳吃了一驚,不由就往後一退。
七娘子就順勢甩開了許鳳佳。
“我們去找五姐和二姐吧!”她笑盈盈地拉住了九哥。
九哥的眼神還繞著許鳳佳手中的火折打轉。
七娘子拉扯了幾下,他才和姐姐一起走遠了。
許鳳佳站在原地,凝視著七娘子的背影,也難免有些掩不住的懊惱。
“鳳佳。”許夫人揚聲叫道,“傻站著做什麽,過來吃點心。”
他也就收斂了神色,踱進四宜亭裏。
#
轉過幾個彎,又下了台階,九哥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他欺負你了?”他問七娘子。
語氣低沉憤懣。
七娘子不想多說什麽。
九哥和許鳳佳雖然是親戚,但到底隔了一層,不是嫡親的表兄弟,兩個人的關係就可親可疏。
許鳳佳又是未來的平國公。
“沒有!”她笑著搖了搖頭。
九哥一臉疑竇。
七娘子隻好歎了口氣,“你七姐不是那麽容易被人欺負的。”
九哥將信將疑,沒有再提這個尷尬的話題。
二娘子和五娘子坐在石凳石椅上賞魚,拿著花瓣逗引肥大的錦鯉。
姐弟幾個說了一會話,許鳳佳又尋了過來。
“五表妹。”他好像沒看到七娘子一樣,朗笑著對五娘子招了招手。
五娘子就拋下姐弟們,和許鳳佳跑走了。
九哥不免有些妒忌,“五姐和表哥真投緣。”
二娘子和七娘子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沒有接話。
現在年紀還小,等過幾年都大了,就要提親事了。
七娘子雖然不知道許夫人有意讓五娘子做兒媳的事,但也知道不好搭九哥的這種話頭。
一時五娘子回來,就留神打量七娘子,眼中波光盈盈,藏了笑意。
到了吃飯的時候,眾人又一起下了假山,走向朱贏台。
朱贏台外頭的菊花開了大半,千姿百態,極盡妍麗。
“表哥衝我打聽了半天你的事!”五娘子拉著七娘子墜後幾步,和她咬起了耳朵。“剛才他又怎麽著你了?下回我勸你服個軟也就過去了,別激起表哥的性子,反而……還當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性子這麽倔!方才你就不應該逆著他的意思……”
七娘子看了看五娘子。
五娘子眼底也真有幾分關心。
“表哥要是像個表哥的樣子,我早就服軟了。”七娘子平靜地說。
語調中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味道。
五娘子怔了怔。
她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倒是多了幾分尊重。
“隨你。”到底還是有些不滿,“到時候,可別找我哭!”
說完,就跑到前頭找二娘子去了。
七娘子咬住唇,忍了反駁的話語。
還是要忍……一時忍不住,就釀出了這樣的煩心事。
還是要忍。
她露出一個微笑,搶前幾步,趕上了六娘子。
#
過了重陽節,眾人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軌道上。
許鳳佳見到七娘子,總是沒有好臉色。
七娘子安之若素,當許鳳佳是空氣。
許夫人還是照舊四處應酬,大太太卻推說要給二娘子準備嫁妝,讓二太太陪著許夫人出門,自己留在了家裏。
“我也躲兩天懶吧!”她和大老爺開玩笑。
二娘子的嫁妝也的確到了該歸攏的時候了。
自從幾年前定親起,斷斷續續的,也置辦了不少好東西,有的還收在小庫房裏,眼下要都收拾好了,包裹上紅布,等著裝運上船,送到京城去。
二娘子成親的吉日是定在臘月初一,不過京城距離蘇州路途遙遠,大概十一月初,孫家的迎親隊伍就會到達蘇州,上門把二娘子娶走,走水路到京城,再正式拜堂。
連日府中都在議論二娘子的嫁妝。
前頭出嫁的初娘子,不說現銀,光是衣料首飾,就值上萬兩銀子,大太太還陪了兩間鋪子,一個百餘頃的田莊。
人人都道,這份嫁妝就能比得上李家小半個家當,雖然大太太未曾對此多做評論,不過,以李家的身份,這份陪嫁是很厚的。
但孫家卻又不一樣了,定國侯世代富貴,二娘子又是將來的定國侯夫人,這份嫁妝的確輕不得。
就算有了這個預備,眾人也都在嫁妝數目出來的時候被嚇了一跳。
“衣料首飾就花了三萬兩銀子……這都還不是大頭,聽說大太太有心把江北的纖秀坊轉到二娘子名下。”白露向七娘子學舌,“這裏可是有十幾萬的家業!”
纖秀坊是大太太的嫁妝,當年嫁過來的時候,纖秀坊不過是兩間鋪子,十多個繡娘。
隨著大老爺步步高升,纖秀坊也就漸漸地成了江南有數的兩三家繡房之一,一年少說也有五六萬兩銀子入賬。
大太太不陪給女兒,難道要等將來留給九哥媳婦?
七娘子淡然處之。
三娘子卻很眼紅。
正是要置辦嫁妝的時候……四姨娘就算有些私房,又哪裏比得上纖秀坊。
大老爺也有些微詞。
“這也太靡費了些。”和大太太抱怨,“除去纖秀坊不算,還有田莊……這份嫁妝怕不要有二十萬兩銀子?”
二娘子的嫁妝這麽多,再有五娘子,少說也是一模一樣要來一份的,就是四十萬兩銀子。
陪送初娘子用五萬兩銀子,楊家還有四個庶女,怎麽算也要再出二十萬兩銀子。
再有九哥娶親……這兒女的嫁娶之事,就要小一百萬兩銀子。
就算楊家家事豐厚,也禁不起這麽折騰吧。
大太太不為所動。
“纖秀坊是我的嫁妝。”她提醒大老爺。“二娘子的嫁妝從官中出的,也不過是十萬兩。”
嫡女的嫁妝是庶女的兩倍,也不算太浪費。
“再說……初娘子也是正院的庶女。”大太太又垂下頭,“體麵當然要比別的庶出女兒強些。”
大老爺臉一下就黑了下來。
這意思,是不打算給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一樣的體麵了?
但纖秀坊是大太太的嫁妝,大太太就是願意往水裏扔,大老爺也說不了什麽。
“也要給九哥媳婦留點私房吧?”他慢慢地道。
大太太很不高興。
“當年陪嫁過來,我帶在身邊的十萬兩現銀,曆年來都貼補進家用了。幾畝田莊,這些年來的收成,也有不少都進了官庫。”
這說的是當年大老爺沒有中進士之前,家裏家外,都是大太太拿嫁妝貼補的事。
“唯一纖秀坊還留在我身邊……將來九哥媳婦,自然有她的陪嫁。”她似笑非笑。
大老爺就沒有說什麽。
還能說什麽?
動不動,大太太就拿出當年的事來壓人。
再多的話也不想說了。
過了幾天,四姨娘派人來回:大老爺收用了霜降。
新納了通房丫頭,的確是要告訴大太太一聲,免得到發配丫鬟婚嫁的時候,糊裏糊塗地反而把她發配出去。
大太太氣得午飯都吃不下。
到了下午,把七娘子留在正院陪她說話。
“……才回了幾句,就這樣和我甩臉子,又故意抬舉四房屋裏的人。”大太太一臉的不忿。
這些話也隻好和七娘子說,大太太好強,不願把家裏的煩難告訴許夫人。
七娘子也不由得歎了口氣。
大老爺的確是太厚顏無恥了些。
大太太當年嫁到楊家,簡直是給了大老爺翻身的機會。
考上進士的人多了去了,其中有真本事的也不少,沒了秦家的照拂,大老爺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偏偏得意後,對大太太就是另一番態度……叫大太太怎麽不心寒。
“母親別太生氣了。”她滿臉的欲言又止。
大太太看了,心裏倒是多了一分親近之意。
二娘子秉性太冷清了,體會不了自己的苦楚。
在她看來,當家主母就要秉公行事……
唉,如果事事都這麽簡單,倒好了。
五娘子又一團天真,這種事,根本聽都聽不懂。
初娘子出嫁後,身邊也就是七娘子玲瓏剔透,可以稍微為她解憂了。
“真是可以共患難,不能共富貴。”她又抱怨起來,“楊家的家事是我一手一腳掙下的,他哪裏又管過這些事?我可曾為自己摟過一點私房?連一個纖秀坊都不放過,恨不得給三娘子陪出去做嫁妝,想得倒美!”
七娘子心中一動。
“四房現在正奔著嫁妝使勁呢。”她輕聲細語地說。
大太太就慢慢冷靜了下來。
品味著七娘子的話。
大老爺忽然對二娘子的嫁妝有了微詞,當然不會是平白無故。
說起來,二娘子一向也很得他的喜愛,大太太願意多陪送些嫁妝,隻要用的是自己的私房錢,大老爺也不會多說什麽。
想來,也就隻有四房還不知道王家的親事已經落了空,所以才未雨綢繆,開始擔憂起了嫁妝。
大太太的怒氣,一下就冰消瓦解,她露出了笑容。
“倒也好,就讓四房再蹦躂一段時間。”
她慈愛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膝頭。“還是我們小七敏捷,見微知著。”
大太太連成語都用上了。
七娘子抿唇莞爾。
不過,四姨娘要是再蹦躂下去,難免就礙著了許夫人的眼。大太太沉思片刻,又開口問,“你說,什麽時候讓四姨娘去辦這件事才好呢。”
不知不覺間,她的語氣裏已經少了生疏,多了些隨意。
七娘子有些迷惑。
“還有客人在,這就讓姨娘出來走動,是不是莽撞了點?”
她委婉地提醒大太太,妻妾爭鬥,不必暴露在許夫人麵前。
以大太太要強的個性,如果不提這個醒,難免又要生氣。
大太太想要解釋一番,說一說許夫人的來意。
又覺得,以小七的年紀,未必能懂得裏頭的彎彎繞繞。
“不要緊,是親三姐,不會說什麽的。”她敷衍了過去。
七娘子就不說話了。
大太太明顯另有打算。
看來,雖然得到了嫡母初步的信任,但更深一些的事,她還沒有資格知道。
“你看我們正房,是不是也要再抬舉一名通房了。”大太太又問。
很顯然,她也不打算就這個話題繼續再說下去。
七娘子心就是一緊。
四房有了霜降,正房好像也不應該示弱,要捧起一個丫頭和霜降打對台。
說起來,大老爺對立春也表現過興趣。如果大太太向大老爺提起了這意思,難保大老爺不順水推舟,要了立春……
43、寵愛
“母親。”七娘子思忖著,徐徐開口。
立春在正院服侍多年,雖然素日裏一向謹慎,但自然也有她的人脈。
性子又好,又是信得過的人。
把她放到九哥身邊,再合適也不過了。將來九哥自個兒有了院子,有什麽不方便讓大太太出麵的事,就可以由立春來辦……交給別人,她還真有點怕九哥被誰給帶壞了。
“與其臨陣磨槍,倒不如把現有的那三個妮子,收服到我們正院麾下。”她婉轉地說。
大太太心中不由得一動。
說起來,大老爺對三姐妹的專寵,也持續了大半年了。
也不知道這幾姐妹是有什麽過人之處,讓大老爺這樣看重。
她們是閩越王送出的禮物,雖然身份不同於別的通房、姬妾,但這樣被當成物品被轉送來、轉送去的女孩子,卻也如無根的飄萍一般,生死都操於大太太一念之間。
閩越王難道還會為了幾個通房的生死和大太太計較不成?
身為正房,有些優勢是渾然天成的。不利用起來,豈不是太可惜了?
大太太看向七娘子的眼神裏多了一絲讚賞。
這些事她自己未必想不到。
但七娘子年紀還小,就這麽通透,等到再大一些,四姨娘恐怕都未必是她的對手。
隻是一個人太完美了,難免就有些惹人疑竇。
七娘子自從進了正院,就沒有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也沒有和誰起過衝突。
王媽媽那樣刻薄挑剔的人,提到七娘子,嘴裏都隻有好話……
大太太就收斂了神色,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你說的是。”她淡淡地道,“不過,這個中的火候,還是要拿捏拿捏。”
總不成這邊才抬舉了霜降,那邊就把三姐妹找來說話,這也太心急了些。
七娘子也看出了大太太的保留。
她隻好微笑以對。
要讓大太太信任她,還有漫長的路要走,急不得。
隻有忍。
出了屋,沒過多久,立春來找她說話。
這陣子立春牽掛的,無非就是那件事。
七娘子不動聲色,“話是幫你遞上去了……不過,還要看那三姐妹。”
若是三姐妹實在不堪造就,大太太失望之下,也隻能把主意打到立春頭上了。
立春難掩緊張。
“謝七娘子上心。”她勉強笑了出來。
七娘子握住她的手,隻是笑,沒有說話。
這個人情,立春的確是欠得大了點。
#
過了幾天,大太太隨手指了個緣故,把三姐妹叫到屋裏來說話。
二娘子、七娘子在大太太左右侍奉,立春並兩個媽媽,都在屋內打下手。
頗有些升職考核的味道。
三朵姐妹花魚貫進了西稍間,規規矩矩地斂眉垂目,衝大太太磕了頭,起來又給二娘子、七娘子行禮。
禮數無可挑剔。
“生得很像。”大太太含笑說,“一眼看去,還真不知道哪個是哪個。”
三姐妹就對了對眼色,微笑著自我介紹。
這三人分別叫伯霞、仲霞、叔霞,倒是好記,據說大老爺平時隻是以一二三呼之。
行過禮,就規規矩矩地垂首跪在地上,等著問話。
看起來一臉的柔順,微微彎下的三道脖頸,連弧度都一模一樣,後領口露出了膩白如脂的肌膚。
大太太眼神一縮,就發覺這三姐妹在肩頸處都有胎記,叔霞有三點鮮紅欲滴的淚痣,仲霞就是兩點……
個中香豔銷魂處,是大太太可以想象的。
難怪大老爺樂不思蜀,被三姐妹織就的溫柔網迷了個夠嗆。
閩越王這一次倒的確是下了本錢。
大太太就給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無奈。
梁媽媽也麵露異色。
王媽媽輕輕咳嗽了一聲,給梁媽媽遞了個眼色。梁媽媽忙收斂了臉上的異樣,重新屏息靜氣,肅然直視前方。
身為父親的通房,這三人和七娘子本來不該有什麽話說,畢竟身份擺在這裏,通房丫頭有時候,還不如沒開臉的小丫頭有體麵,能和小姐們肆無忌憚地玩笑。
“進府也有大半年了吧?”七娘子和顏悅色地問。
伯霞含羞點了點頭,臉上飛起了兩朵紅雲。
雖然生得隻是清秀,但這三姐妹卻自有一股風韻。
“正月進府到現在,有八個月了。”
聲音也不錯,雖然談不上黃鶯出穀,但都還算悅耳。
七娘子又找了話來說,“……還沒有抬姨娘的名分吧?”
這大半年來,三姐妹很是得寵,按理說,早就該攛掇著大老爺給抬姨娘了,就算大老爺沒有鬆口,浣紗塢平時也可以要東拿西,鬧騰出一些動靜來。
但這三姐妹卻安安靜靜的,大部分時候,連浣紗塢的門都不出。
能忍到這個地步,不是太老實,就是太有心機。
不過不管是哪一種,對大太太、對正院,她們都構不成威脅。
雖然一樣侍奉大老爺,但大太太和這三朵姐妹花,根本不在一個世界裏。
隻是要抬舉她們之前,難免也要敲打一番,免得有了靠山,反倒得意忘形起來,還反咬正院一口。
三人臉上同時都閃過了一縷惶恐。
“咱們家的規矩……沒有懷上,是不能抬姨娘的。”伯霞的聲音裏含了些羞愧。
大太太就接過了話頭。
“話是這樣說,不過,也不是沒有特例。”她頓了頓。
三人臉上又都同時掠過了驚訝與喜悅。
這三姐妹的情緒,就好像一泓小溪,誰都瞞不過去。
七娘子不由有些焦躁。
如果真的是小溪一樣清純,恐怕不足以與霜降爭鋒。
得寵不得寵是一回事,內宅的爭鬥是另一回事。大太太需要的,是一把能在內宅殺四姨娘威風的武器。這把武器必須夠鋒利,又不會割破主人的手。
到時候就難免又要打立春的主意。
她就看了立春一眼。
立春含著笑,神色看不出什麽異樣。
單隻是這份城府,就是楊家眾下人裏少見的了!
大太太也有些失望,又轉了語氣,“你們三姐妹是閩越王府中出身,自然不能當尋常通房丫頭看,不過,沒有身孕,也不好抬姨娘……”
三姐妹抿著唇,倒是沒有露出失望。
還算是有些城府。
“以後也不要常常悶在浣紗塢,得了閑,要多來正院請安。”大太太語帶深意。
尋常的通房丫頭,是沒有臉麵到正院服侍的,得寵的時候給個樓院住著,不得寵了,漸漸的就不知去向,三姐妹能進正院走動,是大太太給的體麵。
給了這個體麵,又暗示她們要抓住大老爺的心,針對的是誰,恐怕已經不言自明了。
七娘子仔細地觀察著三姐妹的神色。
叔霞有些恍然大悟的樣子。
伯霞和仲霞眼中閃過了意味不明的光彩。
她放心了。
這三姐妹,並不老實。
既然不老實,就應該知道,這樣的機會很難得。
能和正院攀關係……如果能順利靠攏到大太太身邊,有了身孕後抬上姨娘,終身也就有了著落。
二娘子也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七娘子和她交換了一個眼色。
大太太就不動神色地把三姐妹打發下去了。
“還算是聰明人。”她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能給四房添點麻煩也好。”
大太太不笨,隻是在內宅的爭鬥上,沒有太多的心機。
二娘子就欲言又止,掃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暗暗歎了口氣。
二娘子秉性清高,隻知道當家主母要秉公行事,雖然少不了心機,但也決不能顯露出來,落得個難看。
但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柱香,大太太想和四房較勁的心情,七娘子也不是不能理解。
這種母女間的矛盾,不是她一個庶女能夠介入的。
她站起身笑著找了個借口,“……先生囑咐我要勤練字。”
大太太想到五娘子這半年來也勤練書法,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倒親昵了一點。
七娘子勤奮些也好,正好激勵五娘子向上。
“去吧。”她慈愛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用心寫起來,我們家也出個衛夫人、管道升。”
七娘子抿唇微笑,退出了西稍間。
很快西稍間就傳來了二娘子說話的聲音。
立春並王媽媽、梁媽媽也都退了出來。
梁媽媽笑著握住了七娘子的手,“白露在西偏院服侍得還用心嗎?”
她是白露的幹媽,七娘子是早知道的了。
七娘子露出了一些迷惑,“很用心!”
梁媽媽笑眯眯地對七娘子說,“不瞞七娘子,我是白露的幹媽……她娘和我當年也是一道掃地的小姐妹……”
七娘子盈盈而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她對梁媽媽就親熱了幾分。
梁媽媽對她也親熱了幾分,彎彎的眼睛裏,隻有笑意。
兩人站著說了幾句話,七娘子又請梁媽媽多來看望白露,便出了堂屋。
恰好就在院子裏迎頭撞上了許鳳佳。
七娘子心中不由得暗叫晦氣。
今日是休沐日,許鳳佳怕是來找五娘子的。
“表哥。”她蹲身請安,皮笑肉不笑。
許鳳佳掃了她一眼,勾起唇角。
“表妹。”他慢吞吞地應答。
兩人擦身而過。
#
霜降被開了臉,大老爺這幾天就多是歇在溪客坊。
又難免抱怨房舍狹小,他不能盡情。
就和大太太商量,把三娘子和四娘子挪出溪客坊,在園裏另找住處。
大太太推說有客人在,倒不大方便打牆動土的,等送二娘子出嫁,再來安頓三娘子和四娘子,屋舍也寬鬆些。
大老爺方才罷了,過了幾日,不知怎地,又流連進了浣紗塢。
連續十多天都睡在浣紗塢裏,要不然,就睡在外院。
居然很少到溪客坊去了。
四姨娘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黯淡,雖然臉上盈盈的笑,是從來沒有斷過,但如七娘子這樣擅長察言觀色的,就能從眼角眉梢,看出昏暗來。
在這個時候捧出霜降,自然不是無的放矢。
恐怕和三娘子的嫁妝有關……
七娘子就覺得有點不對勁。
三娘子的婚事,大太太交代得不清不楚的,也沒有說清楚,到底是誰提議作罷。
如果是大老爺先起意反悔,這麽多天過去了,總要私下裏先和四姨娘交代一番吧?
不然當著四姨娘的似水柔情,大老爺又怎麽好意思?
偏偏從四姨娘的種種表現來看,她又不像是知道了三娘子的婚事已經告吹的樣子。
捧出霜降,無非就是為了三娘子的嫁妝,想要把大老爺的寵愛爭取在溪客坊內。
……她就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的疑問,向大太太吐露。
在正院過了小半年,七娘子算是看出來了。
雖然大老爺明麵上很尊重大太太,但他真正寵愛的,卻是四房。
隻是為了和大太太打對台也罷,真心愛寵也罷,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大老爺是鐵了心要和大太太對著幹了。
當著許夫人的麵,如果兩人爆發出什麽衝突的話,大太太恐怕會加倍生氣。
七娘子就留了神,細細地觀察著三娘子、四娘子的神態。
一時間,府中倒也平安無事,就連最能鬧騰的許鳳佳,都銷聲匿跡,少了聲音。
七娘子也漸漸地忘了假山上的不愉快。
到底是小男孩,再壞也壞不到哪去的……知道自己不好惹,恐怕也就漸漸地丟開手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軌。和半年前相比,隻有些微的不同。
七娘子的字寫得越發好了,五娘子暗中和她較勁,練字也練得更起勁。
繡花也漸漸地有了模樣。
白露服侍得更盡心了。
梁媽媽、王媽媽見了七娘子,也都帶著笑,客客氣氣地當正院的小姐一樣待她……
九哥和七娘子之間的話雖然多了些,但彼此還是淡淡的。
二娘子忙著準備嫁妝,許夫人成天出門求神拜佛……
二太太三天兩頭過來找兩位姐姐說話。大太太有時候應酬,有時候就懶得見她,稱病。二太太也不在意,反而來得更勤了。
算算日子,七娘子又托立夏的娘周嫂子帶了十兩銀子上封家去串門,封太太千恩萬謝——今年年成不好,封家新置辦的田土,沒有多少出產。
日子平淡地淌了過去。
進了十月,大老爺張羅著帶全家人到太湖賞秋。
44、化星
過了九月,大老爺清閑了下來。
每年到秋收的時候,地主佃戶之間總會爆發械鬥,去年就有佃戶一氣之下落草為寇,鬧出了大半省的動靜,雖然是江西一帶的事,但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大老爺並各布政使的心也都高高地懸著,直到過了九月進了深秋才能鬆一口氣。
想著這幾個月來,家裏多事,又來了客人。
大老爺就張羅著到太湖賞秋。
許夫人興致盎然。
她這還是第一次下江南,雖然這段日子,也被眾太太簇擁著到蘇州城裏外的幾間禪寺去上過了香,但還沒有瀏覽過太湖的景色。
二娘子一心準備嫁妝,又怕大太太和大老爺都不在家,孫家的人要是來了,倒不好招待,就沒有去。三娘子也稱病不去……都知道她是怕了許鳳佳。四娘子卻是真病了,進了九月就一直有低燒沒退,像是要發豆的樣子,不敢吹風,也不去,八娘子也犯了咳嗽,連帶得二太太也不能來。到最後去的小輩,隻有正院幾個孩子,並六娘子、許鳳佳而已。
雖然如此,排場卻也不少。小姐們各人帶了一名隨身丫鬟,乘了小小的翠幄清油車,大太太帶九哥坐了四人抬的轎子,許夫人本是國公夫人,要用八抬大轎,卻又嫌鋪張,與大老爺、大太太一樣,換了紅頂四抬的轎子,許鳳佳偏不坐轎,騎了楊家日常喂養的好馬,在母親轎子邊上護送。又有服侍的婆子,張羅的管家等,滿滿地坐了三輛大車跟在後頭,前呼後擁,緩緩地向光福鎮去了。
偏巧到了半路,又遇到了江蘇布政使李家的轎子。
兩邊互派了人,通了訊息,才知道原來是李太太去銅觀音寺祈福。兩家倒正好同路。
蘇州的大戶人家,多半都有自己常去的禪寺。
據說李太太的嫡子,就是在銅觀音寺求來的。
大太太聽了立春的回報,心領神會。
“到了光福鎮,派人問問李太太,要不要一道去太湖賞秋。”她含笑吩咐。
有大老爺在,李太太多半是不會來的,但總要客氣一下。
從李太太身上,她就想到了許夫人。
許夫人前一陣子,隻是在她的陪伴下赴眾女眷設下的宴席。
這陣子她告了忙,許夫人卻也沒落下出門的腳步。
蘇州一帶大大小小的佛寺,她幾乎都逛遍了……
什麽事,讓許夫人這樣的上心。
大太太不禁目光微凝,回想著在京城的見聞。
旋即,又聽到了許鳳佳的聲音,與五娘子咯咯的笑聲。
她略略皺了皺眉,轉眼間,又微笑了起來。
鳳佳這孩子,天性頑皮,倒是和小五相處得不錯,別看他連二娘子都敢戲弄,卻是一直沒有捉弄過小五……
臨傍晚的時候,一行人進了光福鎮,兩家都在銅觀音寺歇腳,一時寺內滿滿當當,裝滿了丫鬟婆子,遍地都是鶯啼燕語。
梁媽媽就笑模笑樣地進了李太太下腳的院子,沒有多久,回來稟報大太太,“李太太謝過太太的美意,說是這次過來要長住一段日子精心吃齋,就不打擾太太與姨夫人了,等明日早上帶十二少爺來給太太、姨夫人請安。”
“哪裏說得上請安,這李太太就是客氣。”大太太忙說。
許夫人隻是笑了笑。
又漫不經心地吩咐身邊的許鳳佳,“到了外頭不比在家,你就不要亂跑了,在我身邊老實呆著吧。”
許鳳佳沉下臉,淡淡地應了一聲。
許夫人就看了七娘子一眼,對她笑了笑。
七娘子心底有些發寒。
她一直很害怕這個一臉精幹的許家姨夫人,好像什麽事都瞞不過她似的。
看來,許鳳佳和她的那幾次衝突,也的確沒有瞞過許夫人。
雖然許夫人的笑容裏沒有多少惡意,但七娘子還是禁不住多了幾分小心。
以她的身份,如果不經意間觸犯了許夫人……
七娘子不敢再想下去了。
大太太卻沒有留意到這些細節。
“三姐要是能留在蘇州過年就好了。”她有幾分遺憾。“我們家在鄧尉山上的別業,周圍全種滿了梅花,從臘月開到二月都不會謝!可惜現在不是花期,住進去就冷清了些。”
許夫人也很向往,“京城什麽都好,就是寸土寸金,住處小不說,平時想出外踏青,都沒有什麽好去處。”
兩人就說起了未出閣前的瑣事。
孩子們聽得無味,三三兩兩約出去玩耍。九哥就張羅著要去找李家的十二少爺玩耍。
七娘子不免悄悄問白露,“李家這位十二郎,是眼下的這位李太太親生的?”
白露含笑點了點頭,“這一任續弦就生了這麽一個親兒子,看得也是和眼珠子一樣的,平時到哪裏都帶在身邊。”
又和七娘子咬耳朵。“李家與我們家不同,這任太太不大管事,府裏幾個姨娘鬥得厲害,李太太也都當作不知道,得了閑就愛帶小少爺出來住,愛去哪裏就去哪裏,李老爺也很少管她。”
難怪李老爺和大老爺走得這樣近,但李太太卻很少上門和大太太說話。
七娘子好奇,“前頭幾個太太也有兒子吧?”
“都有,原配還有兩個嫡子,現在都在山塘書院讀書,身上也有了舉人的功名。”白露點了點頭。
六娘子湊過來笑著聽白露八卦,白露也沒有回避的意思。
明天李太太就要過來了,七娘子當然想要多知道一些李家的情況,“第一任續弦生的嫡子身子不大好,全靠藥培著,第二任生了十一郎,今年也有十三歲了,這一任太太倒是對他也不錯,時常也把他帶在身邊。”
像楊家這樣的家庭,人口已經算是簡單的了。當時的封疆大吏,哪一個家裏扯出來都有一營女兵,外加無數子女,楊家這樣隻有九哥一枚獨苗的,實在很少見。
六娘子也笑著說,“十一郎和十二郎都來過我們家的,十一郎的舅舅在京城與二叔很親善,所以父親也對他格外的看重。”
世家大族之間,常常有牽扯不清的關係。
七娘子點了點頭。
就看到許鳳佳出了屋子,慢悠悠地走向了她們。
她心頭一緊,握住了六娘子的手。
六娘子也僵住了。
白露不由得有些好笑。
七娘子凝神戒備的樣子,倒難得見,要比平時那淡淡的表情,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我們在東跨院下腳,還是先過去收拾一下包袱吧。”她柔聲說。
六娘子和七娘子就手拉著手,進了女眷下腳的東跨院。
許鳳佳似笑非笑地目送她們拐過了牆角。
看來雖然麵子上繃得緊,但楊棋心底還是有幾分怕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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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人占了銅觀音寺一大一小兩間院子,大老爺和大太太在大院子正屋歇腳,六娘子和七娘子就被安排到了東跨院,西跨院裏住著九哥與五娘子,許夫人帶著許鳳佳歇在小院子裏,還有些兩家的下人們,就一並住到了後院。
大老爺一直在寺裏和住持談天,到了晚飯時分才回屋與家人一起用了晚飯,吃過飯又出了門,還留話請大太太不用等他。
大太太不由得銀牙暗咬。
七娘子就不敢久呆。
大老爺寧可和住持徹夜清談都不願和大太太歇在一屋裏,可見兩夫妻之間的生疏。
夫妻之間走到這個地步,必定是恩怨糾纏……
大太太現在一定不願意被庶女見證著她的不快。
七娘子就給六娘子使了個眼色。
六娘子會意地點了點頭,拉著七娘子起身向大太太道晚安。
兩個小姑娘出了屋。
光福寺的夜要比楊家蕭疏得多。
畢竟在山腳下,周圍也沒有多少高樓,闊大的、深青色的夜空毫無保留地倒扣在兩個小姑娘頭頂,淡白色的銀河橫跨天際,星子密密麻麻,亮得好像野獸的眼睛,無言地注視著她們。
六娘子就不自覺牽住了七娘子的手。
“我和你一床睡吧!七妹。”
她聲音裏的害怕毫無保留地傳遞了出來。
七娘子微微笑了笑,心曠神怡。
她忽然想念起在楊家村的生活……雖然貧困,但卻要比在蘇州的生活更自由得多。
西北的夜空也要比江南更闊達,更疏朗。
“傻丫頭,你怕什麽。”她含笑握住六娘子的手,指向夜空,“看到那支勺子了?”
“嗯。”六娘子的聲音裏隱隱多了一絲興奮,“那是北鬥呀?”
“是,北鬥東指,天下皆春;北鬥南指,天下皆夏……”七娘子念給六娘子聽。
六娘子咯咯笑了起來,仰頭望著天,腳下差點絆倒,“七妹你還會認星宿?”
“會一點點。”七娘子一邊和她說話,一邊進了東跨院。
“你會的東西真多。”六娘子坦然稱讚,又興奮起來,“再多指些給我看,光福寺的星要比家裏來得更亮。”
蘇州到了晚上,燈火處處,自然不能與光福鎮的夜空比較。
七娘子與六娘子就在院子當空站了,七娘子指了南鬥給六娘子看,“北鬥主死,南鬥主生。”
兩個小姑娘嘻嘻哈哈的,白露、大雪催請了幾次才洗漱上床。
禪房到底狹小了些,兩個小姑娘一床睡,丫鬟就沒有值夜的地方了。
六娘子索性把白露和大雪趕到自己屋裏睡,“……也讓你們鬆快一個晚上!”
白露和大雪也隻好順水推舟。
六娘子和七娘子並肩躺在床上,都覺得很新鮮。
六娘子就問七娘子,“在正院過得好不好?”
在六娘子麵前,七娘子總是特別的放鬆。
“還不錯。”她笑著回答。
六娘子卻有些不滿意。
“怎麽會不錯……”在黑暗裏,她的語調失去了一向的天真與歡喜,透出了與年齡不符的沉重。
七娘子一下就說不出話來了。
“二姐和五姐性子都不好,太太又是那個脾氣……”六娘子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為七娘子打抱不平,“做楊家的庶女,特別不容易。”
七娘子也歎了一口氣。
無限心事,就湧上了腦海。
“到底還是錦衣玉食。”她勉強笑了笑,“六姐,咱們不能隻向上看,有時候眼睛也要往下瞧瞧,你看和白露、大雪比,我們豈不是又要好得多了?”
六娘子就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她輕聲說。“我真羨慕你!”
七娘子失笑,“我有什麽好羨慕的。”
二娘子、五娘子,才應該是六娘子羨慕的對象。
“你好像從來都不會失禮。”六娘子的語氣裏,蕩漾了深深的苦澀,“就好像大姐姐……天生就知道該怎麽做事、做人。”
七娘子頓時無言了。
如果連這點程度都沒有,她前世豈不是白活了那麽多年?
但她也能理解六娘子的豔羨。
身在宅門,最要緊的就是做人……像她們這樣沒有依靠的庶女,簡直是一個人都不能得罪,一個人都不能看輕。
她在正院過活,看的是大太太的臉色,隻要步步小心,總能敷衍過去。
六娘子卻是兩邊不靠,也不能得罪正院,也不能得罪四房。
日子當然過得辛苦了一些。
“等以後就好了。”她隻好含含糊糊地安慰六娘子,“總有一天,你也是當家主母……不用看人的臉色度日!”
六娘子就輕笑了起來。
“我也這樣想。”她發奮道,“總有一天,我不要再看別人的臉色,我要別人來看我、看七姨娘的臉色……唉,隻盼著真有這一天。”
“會有的。”七娘子堅定地說。“苦盡甘來,總會有的!”
什麽時候都不能丟掉心底的希望。
就算這願望再遙遠,再飄渺,也要努力追逐。
七娘子又安慰六娘子,“你看大姐姐,也是庶女,卻嫁了那麽好的人家。”
六娘子就輕輕地嗯了一聲。
“我也好羨慕大姐姐!”
七娘子也歎了一口氣。
她又何嚐不羨慕初娘子?
高門大宅的女兒,不論嫡出庶出,婚事都是父母的籌碼。像她們這樣的庶女,多半都是嫁到門當戶對的家庭裏,或是為庶子嫡妻,或是為嫡子續弦。
一生也不過是從一扇門進了另一扇門而已,門後的世界,其實都一樣灰暗。每日裏除了爭鬥還是爭鬥。
如果能和初娘子一樣,嫁到那樣簡單平實的人家裏,就算不能錦衣玉食,也都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了!
七娘子漸漸迷糊了起來。
快入睡的時候,她聽到六娘子輕聲的歎息。
“若是能化作天上的星星,就沒有這麽多苦惱了吧……”
七娘子在夢裏微笑了起來。
恐怕星宿的煩惱,要比凡人更甚。
天下哪有真正的無憂無慮,縱使身為大太太、身為大老爺,也都有自己解不開的心結。
45、十一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李太太帶了兩個男孩,進了大太太的下處。
“十一郎、十二郎。”大太太笑著招呼兩個男孩子。
十一郎大些,有十三歲了,十二郎卻還是小男孩的樣子,穿著寶藍色瑞獸紋的袍子,笑嘻嘻地給大太太行禮。
“見過楊太太。”
十一郎也穩穩重重地給大太太磕了頭。
大太太含笑受了全禮,又引介,“這是平國公夫人。”
關係很親近的人家,才會受後輩的全禮,看來,李家和楊家的關係真的不錯。
眾位楊家女兒並九哥、許鳳佳也拜見了李太太。
李太太看上去很親切,容長臉上一直帶著笑,或許是出門在外的關係,她打扮得很樸素,穿著深褐葛綢小襖,頭上也沒有多少飾物。
她和五娘子似乎很熟悉,笑著和五娘子嘮了幾句家常,才放手讓五娘子走開,六娘子拜見。
看到六娘子出眾的容貌,李太太眼前一亮,親切地拉起了她,“六娘子越發俊俏,我去年在百芳園裏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姑娘呢。”
她說話節奏很慢,聲音又和藹,聽起來,讓人心裏很熨帖。
六娘子抿著唇,有些害羞,“李太太謬讚了。”
李太太就和大太太相視一笑,放開了六娘子的手。
小姑娘家就是這樣,麵上害羞,心裏也不知道有多高興呢。
七娘子上前給李太太磕了頭。
“見過李太太。”她聲音沁涼。
李太太格外留心打量七娘子。
五娘子、六娘子都是以前見過的,五娘子更是常跟著母親在外頭走動,李太太並不陌生。
七娘子卻是第一次見。
一看就知道是九哥的雙生姐姐。
李家和楊家走得近,李太太對楊家的事,總也能聽到一些風聲。
生得和九哥的確很像,不過,兩姐弟的氣質就不大一樣。
九哥靈慧中帶了些天真,一看他笑嘻嘻的樣子,就知道這孩子很機靈。
七娘子卻很靜。
李太太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覺得聽七娘子說話,就好像喝了一杯溫熱的茶水,從心底暖上來,又帶著些淡淡的沁涼。
“還是初次見麵。”她笑著對大太太說,“和九哥站在一起,倒像是金童玉女,芝蘭玉樹一樣的賞心悅目。”
大太太就溫存地望向七娘子,眼底閃過讚賞,“小七懂事,倒是比九哥聽話多了。”
九哥就不依地扯著大太太的衣袖撒嬌。
李太太有些吃驚。
大太太這個人,李太太很了解。
雖然是個稱職的當家主母,但心胸卻並不很大。把九哥這個庶子抱到了膝下,卻沒有聽說抬舉他的生母。連這個雙生姐姐,多年來好像都一直沒有聲音。
李太太可不會做這樣的事。這不是在丈夫麵前擺明了自己小氣狹隘?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她對七娘子的態度,應該不會太好才對。
沒想到她對七娘子的評價這麽高!
無聲無息的,就出現在楊大太太身邊,還這樣得寵……
李太太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就有些變了。
“以後到我們家的柳園來玩!”她笑著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
七娘子細聲細氣地應了是。
五娘子就覺得有些無趣。
她一向是這些奶奶太太們關注的焦點。雖說也都是麵子情、客套話……但人都有虛榮心的。
現在被關注的對象變成了七娘子,五娘子就難免有些不是滋味。
她就走到許鳳佳身邊,和他低聲議論起了寺裏的風景。
大太太和許夫人交換了一個眼色,相視一笑。
李太太看在眼裏,不由得有些穎悟。又看了看十一郎,十二郎。
兩個孩子和九哥也是常來常往的,李老爺有時候也會帶了他們,到楊家拜訪。
三個男孩湊在一起,說得熱火朝天的。
再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與六娘子站在一起,低低地說笑著。
兩人眉宇間都漾滿了春風般的笑意。
大太太又問李太太預備在光福鎮住多久,邀李太太一道上船到太湖賞秋。
“這次來,是打算做一旬的法事的。”李太太收斂了心思,不動聲色地回答,又笑著對許夫人解釋。“許夫人不知道,這光福塔裏供奉了《大方廣佛華嚴經》與得道高僧的舍利,與寺裏的銅觀音像一並,都是遠近聞名,極靈驗的,我時常心中有事,便到寺裏來做做法事,在觀音像前默禱數日,再沒有不靈驗的。”
許夫人眼睛便是一亮。“早聽說江南佛寺多,倒是不知道光福寺這樣靈驗。”她本來淡淡的,聽李太太說了這話,倒是一下起了興致,與李太太攀談了起來。
大太太眼中就有了疑惑。
許夫人到底是為什麽忽然這麽熱衷起神佛之事了。
她不由得就看了七娘子一眼。
也罷,既然二娘子都這麽信得過小七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李太太和許夫人說了幾句,也聽出了許夫人的意思。
許夫人是想在光福寺住幾天,與她一起參拜觀音。
說起來,李家和許家也不能說沒有淵源,當年平國公西征的時候,管糧草的就是李老爺。
有了這層前情在,兩人很快就親熱了起來。
李太太乘勢就向大太太解釋,“有楊老爺在,我倒是不好上船添亂的,楊太太的好意,我心領了。”
大太太忙笑著說,“不要緊,咱們也有小半年沒好好聚一聚了,若是你肯來,我便打發老爺在寺裏和住持說話也是一樣。”
七娘子聽了大太太的話,倒是在心底笑了笑。
大太太賭起氣來,也挺可愛的。
“那怎麽過意得去。”李太太謙讓,“倒是十一郎和十二郎,跟著我在寺裏做法事呢,又有些難為了他們……倒是想托楊太太照應著,帶他們上船去玩。”
兩家是通家之好,李太太把兩個兒子托付給楊太太,也不算逾矩。
大太太掃了許鳳佳一眼,心底暗笑。
不過是想和平國公府攀親道故罷了。
也是,李文清官做到這個份上,要想再往上一步,在京裏沒有幾個朋友,怎麽能成事。
“好,就交給我吧。”她爽快地應承了下來。
順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李太太又看了六娘子、七娘子這對姐妹花一眼,笑著謝過了大太太。
許夫人性急,當時就要去參拜光福塔,又把許鳳佳帶去,要讓他也沾沾舍利的靈氣。
幾個孩子們就到光福寺裏的梅林裏玩。
光福以梅聞名,光福寺裏當然不會沒有梅花,兩三畝的梅樹現在都光禿禿的,九哥和十二郎笑著互相追逐起來,繞著樹捉迷藏。
五娘子看得眼熱,卻不敢上前摻和,她到底是姑娘家,在外人麵前要留一分體麵。
三個小姑娘隻好在林子間的空地上坐了。
七娘子和六娘子有話說,五娘子加進來,三個人卻沉默了下來。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五娘子就問七娘子,“你寫好先生吩咐的十張大字沒有?”
先生看她們兩個對書法都有興趣,時常專門布置功課,讓五娘子和七娘子回家練習。
七娘子搖了搖頭,“一天寫一張,現在才寫了三張。”
五娘子就有些得意,“我已寫好七張了!”
“五姐厲害。”七娘子眉眼彎彎。
五娘子啐了一聲,“少笑話我,當我聽不出來呀。”
說是這樣說,語氣裏的得意可一點沒少。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笑了。
“哪個笑話五姐了。”六娘子笑盈盈的,“五姐也是的,人家說好話給你聽,你反而認成笑話。”
五娘子轉了轉眼珠,沒有說話。
氣氛卻鬆快了下來。
七娘子就問六娘子,“往年到香雪海,都住多久?”
五娘子搶著道,“有時候我們住一個多月呢!有幾年娘不耐煩應酬,我們幹脆就住在香雪海過年了。”
進了臘月,臘梅就先開了,斷斷續續從早梅到晚梅花,能開到春三月。
去年大太太倒隻是在香雪海住了半個月就回來了。
五娘子說的在香雪海過年,恐怕是大太太萬念俱灰,不理家務的那幾年吧。
當家主母,俗事纏身,哪有那麽舒服。
五娘子倒被勾起了興頭,“從山腳繞過去,不要幾裏路就是我們家的園子,要是母親肯走,我倒是想去看看,從來沒在秋天到過香雪海。”
“滿山光禿禿,有什麽好看的。”六娘子不以為然,丟下這句話,就帶著大雪繞回了屋子裏。
想是去淨房。
“死丫頭,”五娘子唾了她一口,便整肅了臉色,正色問七娘子,“楊棋,你就打算和表哥這麽耗著?”
七娘子不由莞爾。
皇帝不急,太監倒是先急了。
“表哥實在是過分了點。”她也沒有裝著聽不懂。“我天生膽大,不懼蟲蛇……可他也不能要把我推下假山去。”
“表哥倒沒有和我細說這事!”五娘子的大眼睛瞪得圓圓的。“隻說你膽子很大。”身為庶女,也敢和小公爺作對。
七娘子隻好細細地說給她聽。
五娘子聽得按住胸口,直喘大氣。
“你的膽子也太大了點!”
七娘子笑而不語。
五娘子倒是又為七娘子擔心起來。
“表哥這陣子諸事不順,”她提點七娘子,“本來就是想找人出氣的時候,你還撞上去當靶子……楊棋,你可是庶女。”
如果七娘子是嫡女,許鳳佳倒也不敢把她怎麽樣,不過是庶女,可就說不清了。小公爺的身份本來就尊貴,萬一氣急了鬧出什麽事來,楊家難道還會為了一個庶女和許家翻臉?
七娘子歎了口氣。
以五娘子的為人,能說出這番話來,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但七娘子又不能抱住許鳳佳的大腿,求他不要再來糾纏自己了……
“你不說,我還當表少爺天生就是這性子呢。”她苦中作樂,開了個小玩笑。
也不無探問的意思。
人都有好奇心,許鳳佳以平國公嫡子的身份成長,應該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誰敢給他氣受?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
“表哥平日裏是出入禦書房,和太子一道讀書的人。”她隱隱露出了驕傲。“你當他耐煩和你們這些小娘子計較?”
她這話倒是把自己也繞進去了。
七娘子不禁莞爾,卻沒有點破。
“不過,我也不知道他為了什麽這麽煩心。”五娘子也露出了一絲困惑,“前幾個月都好好的,還和我說,等太子出閣讀書,他就回許家的家學上課……忽然就和變了個人似的,從前幾個姨姨家的庶女們,他是正眼都不看一眼,還說什麽,和她們又不是親戚,沒想到到了我們家,反而作弄起三姐、四姐來了。”
七娘子也不禁納罕,又有些好奇。
以許鳳佳這樣高傲的性子,恐怕平時看她們這些庶女,就好像在看老鼠、蟑螂一樣吧。
本來也的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這些庶女,也說不上是他的親戚。
怎麽忽然間就和她這樣一個卑微的庶女較上勁了?
倒好像是把她們當成了撒氣的對象似的。
五娘子哎喲了一聲,“我倒是說錯話了,你別在意。”
七娘子愣了愣,才想起,自己也是庶女,五娘子說的那番話,很容易就會被理解為在村七娘子。
她看著微微露出窘態的五娘子,一時間,倒覺得她多了幾分可愛。
五娘子就是嘴巴壞了點,心地還是不錯的。
“沒什麽。”她不以為意。“表哥說得也沒有錯。”
古代宗族觀念很重,說起來,楊家的幾個庶女和許鳳佳之間也算是表兄妹。不過也禁不起細究……如果將來還真的以表兄妹自居,與許家往來的時候失了禮數,在背地裏,是會被人議論的。
五娘子就不說話了。
她直勾勾地看著七娘子。
“我好像從來沒見過你犯錯……你失態、你動氣。”
七娘子微微一怔。
一天裏有兩個人對她這樣說了。
對六娘子,她以安慰為主。
六娘子何嚐不是謹言慎行、處處小心?
不知為什麽,對五娘子,她卻忽然想說實話。
或許是因為接下來,她們還要朝夕相處幾年之久。
或許也隻是因為七娘子已經很累了。
長年累月的小心謹慎,畢竟讓她有些疲憊。
“我沒有犯錯的資本。”她坦言,“在人前,自然隻好處處小心,唯恐失了應候!”
五娘子愣住了。
她沒有說話,隻是細細地咀嚼著七娘子話裏的苦澀。
“姐姐們在說什麽?”九哥忽然在遠處招呼,“寺裏送了醃梅子來!”
五娘子哎喲一聲,就站起了身。
“我最愛吃醃梅子!”
她就向九哥走了過去。
七娘子卻惦記著六娘子。六娘子進屋也有一會兒了……
她就有意慢了一步,就看向了屋舍的方向。
正好見到六娘子和李十一郎有說有笑地走了出來。
李十一郎今年雖然十三歲,有男女大防要守,但六娘子畢竟還小,也說不上越禮。
七娘子心中一動。
李家的這兩個少爺,都很溫文,打扮得也很光鮮。
十一郎又是個少年樣子了,看起來爾雅風流,很有幾分讀書人的氣質。
她就抬腳想避開六娘子和十一郎。
“七妹,”六娘子卻一眼就看到七娘子,笑著招呼。“十一少爺給我說光福寺的故事!”
七娘子隻好笑著等了等六娘子和十一郎。
十一郎就把故事從頭說了一遍。
他口齒清楚,用詞典雅又不生澀,把光福寺的特別之處,點得活靈活現。
宋代的古橋……梁代的山門、唐代的銅觀音,高僧的舍利,西域來的佛經……
三個人一邊說,一邊走,五娘子、九哥和十二郎圍在石桌邊上吃醃梅子,九哥遠遠地招手讓他們過去。
走到石桌前的時候,十一郎說到了司徒廟。
司徒廟裏有唐代《楞嚴經》和《華嚴經》的時刻,手法古樸,筆觸圓潤,是吳中名碑。
五娘子就看了七娘子一眼。
眼中閃爍著心動。
她們練書法的人,聽說哪裏有好字,總是想要看一看。
七娘子含笑搖了搖頭。
五娘子就有些遺憾,“十一世兄是男兒身,可以東奔西跑,真好!”
十一郎唇邊含笑。
“司徒廟裏還有四株千年古柏。”他溫和地說,“古柏我是帶不回來……不過,卻可以為五世妹要幾張拓片。”
五娘子很驚喜,“那先謝過十一世兄。”
十一郎又問七娘子,“七世妹也雅好書法?”
七娘子忙謙讓,“談不上愛好,不過無事寫幾筆。”
十一郎點了點頭,又看了看六娘子,若有所思。
七娘子就覺得很古怪。
46、挑選
十一郎看向了六娘子。
六娘子不等人盤問,自己就乖乖奉上答案。
“我隻愛繡花,不愛讀書。”她笑嘻嘻地說,“拓片雖然不是什麽稀罕物事,一下要太多也不方便的,就不麻煩十一世兄了。”
六娘子坦白得可愛。
十一郎眼中卻閃過了一絲淡淡的失望。
七娘子若有所悟。
再想到李太太在正屋的表現,她唇邊就掛上了一抹淡淡的笑。
俗話說的好,高嫁女,低娶婦。
李家和楊家雖然在職務上是上下屬關係,但地位相差並不懸殊,布政使再往上一小步,在內可以為尚書,在外也可以為巡撫……兩家隻能說是合作,不能說是統屬。
李家的嫡子如果求娶楊家庶女,一來,可以讓兩家關係更加和睦,二來,庶女的底氣不如嫡女足,比嫡女要更好轄製。
不是每個家庭都有勇氣像初娘子的夫家李員外家一樣,與地位懸殊的家庭結親的。
楊家女兒多,李家嫡子也不少……李太太的算盤打得很精!恐怕有這份心思,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七娘子又看了看心無旁騖,大口大口地吃著梅子的十二郎,唇邊微微掛上了一抹恬靜的笑意。
輪到自己的親生兒子,就舍不得說個庶女了……十二郎這一次,隻不過是來做陪客的吧。
當然,對十一郎來說,娶楊家的庶女,也不算是委屈了他。
李家嫡子那麽多,要是給十一郎說了小官家的嫡女為正妻,說不定助力還沒有楊家庶女來得大。
都說李太太不怎麽管事,其實分明精幹得很!
一舉多得,又打壓了十一郎,又能賺得十一郎的好感……
深宅大院裏,果然沒有真正單純的人。
不過……
六娘子一心要嫁個有本事的男人,此後再不用看人臉色過日子,恐怕未必會看得上十一郎。
七娘子就看了看六娘子。
六娘子笑嘻嘻地吃著梅子,一邊和五娘子說話,一點都沒有覺得不對。
到底還是小了,雖然也很靈慧,但心粗了些。
七娘子嘛……
想到李家那麽多的嫡子、庶子,她就一陣頭暈。
兒子都這麽多了,更別說女兒,李家的後院,隻怕要比楊家複雜好多。
否則以李太太這樣的手段,還用得著動不動就到光福寺小住嗎?
雖然沒有見過初娘子,但七娘子卻很羨慕她。
身為庶女,最好的歸宿莫過於此吧?
找一戶平實富裕、簡單溫馨的人家,安安分分地做莊戶少奶奶。
她希望大太太能給她一個相差不遠的歸宿。
就算夫婿平庸一些,兩人沒有感情基礎也不要緊。
感情可以培養,但環境卻是改造不來的。
既然隻能隨波逐流,當然希望下半輩子,她這條小魚所在的不是風急浪高的大海,而是波瀾不興的魚塘了。
吃過酸酸甜甜的光福醃梅,幾個孩子就又分了開來。
十一郎帶著九哥和十二郎,到光福塔去玩。
女孩們就靜得多了,五娘子不耐煩爬山,喊著要和六娘子、七娘子打雙陸。
平時楊家女兒都忙於學業,很少有玩樂的功夫,六娘子也興致勃勃、摩拳擦掌要和五娘子一戰。
七娘子順勢就把兩個姐姐拉回了住處。
“到底進了深秋了,在外麵坐久了有些冷。”她輕描淡寫。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沒有覺出什麽不對。
以五娘子的身份,將來是肯定不會嫁進李家的,大太太怎麽也會給她說一門能和定國侯孫家比較的親事。
六娘子又已經和十一郎相處了一段時間。
十一郎接下來恐怕會來考察一下自己吧?
七娘子就沒有奉陪的興致了。
李太太和許夫人在光福塔靜坐了一日。
第二天早上又相攜早起,去上頭柱香。
許鳳佳第一天還耐煩陪伴母親,第二天就溜出來,也不和九哥、十一郎、十二郎廝混,而是來找五娘子說話。
六娘子、七娘子隻好也相約著去殿裏參拜。
進了半下午,許夫人才依依不舍地出了大殿,回了下腳的地方。
畫舫是早準備好了的,大老爺人卻不見了。
據說是去司徒廟賞古柏,和住持談得興起,又與幾個吳中名士巧遇上了,便留在司徒廟吃晚飯,還留話請許夫人不要介意。
眾人心中了然:恐怕是不願意拘束了許夫人吧。
以大老爺的身份,對許夫人也算是處處周到了。
許夫人容色大悅。
“對娘家人招待得真周到。”她誇大太太。
大太太抿唇笑了笑。“他就這個脾氣,其實都是一家人,也有了年紀,就算在一艘船上也不怕什麽的。”
許夫人眼神一閃,沒有搭腔。
七娘子在一邊看著都覺得很累。
許夫人明知道大太太和大老爺不和……在楊家,這也不是什麽秘密了,這一兩個月裏,大老爺就沒有在正院住過。
兩邊卻還要裝著不知道。
到底不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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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下午,眾人又上了車,魚貫向碼頭去。
碼頭早被清油布圍得密密實實,風雨不透。
水手們也都回避進了船艙裏。
眾丫鬟婆子簇擁著大太太和九哥先上了船,許夫人與許鳳佳緊隨其後。
李家的十一郎、十二郎是小客人,跟在許夫人身後,三步並作兩步就跨上了舷梯。
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三姐妹魚貫上船,五娘子故意把搭板踩得梆梆響,嚇唬六娘子。
六娘子卻有些怕水,嚇得麵色蒼白,在搭板上僵住了。
七娘子隻好笑著上前安慰了她幾句。
六娘子站了好一會兒才平複過來。
七娘子不由得埋怨地瞪了五娘子一眼。
雖然兩人一直說不上親密,但到底在一個院子裏過活,幾個月下來,也親近了幾分。
五娘子得意地笑著,等六娘子上了船,才挽著她一邊和她說話,一邊往船艙裏走。
十一郎與十二郎沒有進艙,而是在船頭好奇地摸著舵輪與散發著水腥味的粗繩。
十一郎就含笑對七娘子點了點頭。
七娘子也衝他客套地笑了笑,就轉身帶著白露進了船艙。
兩艘畫舫悠然滑進了湖水中。
秋高氣爽,岸邊蘆葦搖曳,太湖的秋究竟是極清美的。
許夫人坐在窗前,看得就出了神。
大太太吩咐立春,“好好看著九哥並十一、十二少爺,不要讓他們太靠近水麵。”
十一郎雖然已經十三歲了,但到底還有些稚氣,萬一管束不住兩個弟弟,讓他們掉進水裏,那可就出大事了。
立春就笑著跟到了九哥身邊。
許夫人也囑咐許鳳佳在船上玩耍時小心一些。
幾個女孩子也在後甲板上看秋色,九哥和十二郎在甲板上互相追逐。
說起來,十二郎今年也是十歲,不過他和許鳳佳相比,還是個孩子。
許鳳佳靠在艙門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十一郎說話。
他的態度很倨傲,還有些漫不經心。
十一郎卻並不在乎這些,滿麵笑容地向許鳳佳介紹光福鎮的故事。
七娘子看在眼裏,不由得暗暗搖頭。
以李家的身份,如果十一郎的母親還在,他又哪裏需要陪著小心討好許鳳佳,又在楊家的庶女裏物色未來的妻子。
不過,十一郎也算是很通達了,小小年紀就沒了娘,還要侍奉繼母,卻不見絲毫的憂鬱,處處都顯得很大方。這樣的人,將來的成就說不定就不會太小。
太湖的風景再好,孩子們也很容易就看膩了。
畢竟心裏事少,不像大人,容易觸景生情。
就聚在一起商議著玩什麽。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要打雙陸,七娘子無可無不可,九哥和十二郎卻想在船尾釣魚。
十一郎就笑眯眯地道,“風大浪急,魚是釣不上來的。還是進艙裏打雙陸,估樗蒲吧!”
他年紀最大,又言之成理,九哥和十二郎葳蕤了一會,還是跟著眾人進了裏艙。
畫舫很大,大太太和許夫人在前廳品茶談天,孩子們就在後艙玩樂。雙陸、樗蒲、葉子、象棋、毽子都有準備。
五娘子看到毽子就興奮起來。
“我能踢上千個!”她一把搶過了五彩斑斕的雞毛毽子,“誰來和我比?”
十二郎嗬嗬笑,“我才能踢上千個。”
九哥圍在五娘子身邊亂轉,“我也能踢上千個!”
“吹牛,”五娘子衝他做了個鬼臉。
六娘子也眼巴巴地看著五娘子。
幾個小孩子一下就互相追逐著又去了後甲板。
屋內隻剩十一郎、許鳳佳與七娘子。
七娘子很尷尬。
她的身手不算靈活,對這種小孩子的遊戲,也沒有多少興趣,就算把毽子給她,了不起也隻能踢數十個,站在一邊幹看著,還是尷尬。
艙內氣氛一時也有些局促起來。
許鳳佳和七娘子都沒有說話。
十一郎撓了撓後腦勺,有些為難。
“許兄,來打雙陸吧?”他就邀請許鳳佳。
有立春和五娘子照看,十二郎和九哥是鬧騰不出大動靜的。
十一郎也可以躲一會懶。
許鳳佳目光一閃。“你和七表妹打吧,我觀戰。”
七娘子隻好停住了走向艙外的腳步。
她和許鳳佳之間的不和,沒必要暴露在李家人麵前。
“好啊。”她笑了笑。“不過,我不大會打,十一世兄多包涵。”
十一郎抿唇微笑,手略略一擺,請她入座。
雙陸的打法很複雜,和飛行棋很相似,但技巧性更強,賭性也更大,兩方各執十五枚馬與兩個骰子,由骰子擲出的點數來決定這一回合所走的步數,先將全部棋子移進對方門內者得勝。
打雙陸不但要有好運氣,還要有大局觀和計算力,要走出最有效率的步法,就要計算到對方可能的步數。
五娘子和六娘子不過是胡打一通而已,許多時候分明有機會將敵人的馬擊回原位,六娘子偏偏又繞了開去,隻顧走自己的馬。
十一郎卻打得極好,七娘子雖然絞盡腦汁,但平時很少有練習的機會,到底是不如十一郎嫻熟。
雖然她屢屢擲出高點數,但卻很快一敗塗地。
十一郎居然沒有容情。
七娘子也沒有生氣——遊戲不過是小道而已。
“我和十一世兄打不起來。”她笑著說,“水平天壤之別!還是表哥來打吧。”
十一郎望著七娘子的目光就柔和了起來。
楊家六娘子一團天真浪漫,很可愛。
七娘子卻溫婉文靜……什麽時候都看不到她的窘態。
就連打雙陸被殺得片甲不留,也沒有絲毫的不悅。
棋品如人品。
下得認真,輸得坦然,七娘子人品不錯。
許鳳佳看了看七娘子。
“七表妹倒挺有自知之明!”他慢吞吞地開了口,語調帶了一絲的古怪。
許鳳佳真是莫名其妙。
七娘子心中暗惱,卻也沒有表示出來。
“我一向很懂得自己的短處。”她笑著回答,讓出了座位。
十一郎微微有些驚愕,旋即又釋然了。
一番接觸,他也發覺了,這位許少爺的脾氣不算太好。
想必身為家中唯一的嫡子,一向是眼高於頂吧!對楊家的這幾個庶女沒什麽好臉色,也不算出奇。
十一郎眼神微暗,不免歎了口氣。
難得七娘子小小年紀,卻處處應對得體,沒有介懷許少爺的無禮。
他卻又有些警醒。
小小年紀就這樣有城府,等再過幾年,還不知道有怎樣的手腕。
楊家本來門檻就高,即使是庶女,也有娘家做靠山。
一個不好,就是妻強夫弱……
六娘子忽地走進了廳裏。
“踢得我一頭汗!”她笑嘻嘻地拿起了案頭的玳瑁小盅,一飲而盡。“七妹妹,你也來嘛!”
七娘子就乘勢應了一聲,跟著六娘子出了後艙。
十一郎不由得目送她們姐妹並行的背影。
許鳳佳似笑非笑地撩了他一眼。
一時又想起了心事。
以李家十一郎的嫡子身份,少了生母照拂,都要紆尊降貴,在庶女堆裏挑人。
許鳳佳就有了一絲煩躁,手底就露出了亂意。
十一郎卻沒有乘勝追擊,而是緩開了進攻的節奏。
“許世弟留神了。”他含笑提醒。
許鳳佳也就收攝心神,與十一郎對弈了起來。
窗外孩童們的笑聲,伴隨著秋風,肆無忌憚地灌進了艙裏。
五娘子與六娘子的笑聲,就好像銀鈴。
七娘子的笑聲卻低低柔柔的,好似深夜裏吹過的一陣春風。
47、置氣
遊湖的重頭戲,其實是在夜裏。
太陽落山後,另一艘畫舫上就傳出了簫管絲竹之聲,還有稚嫩的音色依依呀呀地吊著嗓子。隔著水,越發清澈透亮。
大太太就含笑對許夫人介紹,“說到京戲,自然好的班子都在京裏,在蘇州也隻好聽聽南戲了。”
許夫人笑著說,“現在京城好的昆班,出一次外差,賞錢都是幾百兩的給,就這樣,吉慶班一天也難得休息幾天。”
到蘇州來,自然是聽昆曲。
就有打扮得清清爽爽的中年班主來請大太太點戲。
幾個孩子們圍著圓桌團團坐好,侍女們捧上了太湖三白、梁溪脆膳……都是現撈現殺、口味清淡的船菜。
在座的隻有許家母子一向生活在北方,沒有多少機會品味南方的美食。
許夫人就稱讚大太太,“在家的時候,一向養尊處優,沒想到出嫁了居然這樣精幹,色色都安排得妥當。”
大太太就笑著和許夫人說起了未出閣時的往事。
隔著水傳來了悠揚清婉的歌聲。
孩子們一向是很難體會戲曲的美好。
五娘子與六娘子吃了幾筷子,就放下碗告退,到後甲板上玩耍。
九哥看了看十二郎,兩人會心一笑,大口大口地扒完了碗裏的飯,也牽著手出了艙門。
七娘子才從淨房出來,桌上就隻剩下十一郎和許鳳佳了。
她不禁歎了口氣,又吃了幾口飯,也告退出去。
後甲板很大,五娘子六娘子倚在欄杆邊上,指點著天上的繁星。
九哥與十二郎卻到底是釣起魚來,兩人稚氣的笑語聲,傳了老遠。
九哥平時一向很少有同齡玩伴。
年紀最近的自己,卻也是少年老成。
他和十二郎的笑聲讓七娘子心都軟了。
她就靠在艙門邊,聽著嘩嘩的槳聲,望著水中變幻莫測的燈影,品味著略帶寒意的秋風。
前生舊事,一下就又回到了眼前。
七娘子氤氳了雙眼。
不論在什麽地方都要好好活下去,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屬於過去的宣言。
不管到了哪裏,我都能好好活下去。
過往的生活成了畫卷,一點點地在心底重新鋪開。
一時就沉浸進了自己的世界裏。
絲竹聲遙遙地在水麵那頭傳了過來。
九哥和十二郎的笑聲,五娘子與六娘子呢喃細語的聲音飄散在風中。
七娘子微笑起來。
下一刻,她忽然被人猛地從艙門邊扯了開去。
七娘子一下回過神來,吃驚地甩了甩手,卻沒有甩開許鳳佳的掌握。
在楊家,除了許鳳佳,誰還會這麽粗魯。
“你怕不怕水?”許鳳佳興味盎然地問。
艙門邊沒有多遠就是欄杆。
七娘子這才意會到她身處船邊,一下就出了一身冷汗。
這可不比在假山的時候。
大人們就在不遠處,隻要一起身,就能看到她和許鳳佳在一塊。
後甲板上隻是搖搖晃晃地掛了一個氣死風燈籠。昏黃的燈光,隻能照映出人的影子。服侍的幾個丫鬟,也都分布在九哥和五娘子身邊。
許鳳佳恐怕真的會把她推下水。
古代醫療條件不好,現在又是深秋了……一旦入水,很可能就得了風寒。風寒也有可能延綿成肺疾,落下病根子。
七娘子第一次感覺到了害怕。
就好像在黑夜中麵對一隻尚未成年的猛獸,一下就感覺到了兩個人力量的落差。
“表哥,我是會喊的。”她力持鎮定。
許鳳佳的臉隱在陰影中。
“你不會。”他肯定地回答。
七娘子沒話好說了。
她是真的不敢。以許鳳佳的身份,就算是把七娘子推下水,大太太又會把他怎麽樣呢?這可是未來的平國公……七娘子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庶女罷了。
嚷出來,反倒鬧得大家沒趣。
再說,以九哥的性子……許鳳佳恐怕也是吃透了裏頭的利害關係,才肆無忌憚地捉弄她吧。
七娘子隻好放軟了語氣。
“……我知道怕了,請表哥別把我扔下水。”她楚楚可憐地說。
聲音多了些顫抖。
七娘子並不太擅長演戲。
她沒有太多演戲的機會,在人生的大部分時間裏,七娘子都一直在忍耐。
她也隻能演到這一步而已。
許鳳佳卻似乎滿意了一些。
就偏過頭細細地審視著她的表情,手也漸漸地放鬆了下來。
“我就知道!你也會怕的不是?我許鳳佳一生還沒有辦不到的事。”
他聲音裏的自滿,一下就刺進了七娘子心底。
誰告訴你我怕了?我就是應酬應酬你!
她幾乎就想喊出來了。
像許鳳佳這樣的天之驕子,必定很是自負,覺得自己就沒有辦不到的事。
對付這種人,就得順著他的毛捋……刺激起他的傲氣,可不是好玩的。
“我都怕了,表哥,你就放我下來吧。”她就放軟了語氣。
帶了些撒嬌地哀求著許鳳佳。
許鳳佳似乎覺得很有意思。
“不放。”他笑嘻嘻的,“求我我才放。”
七娘子咬住下唇,默不做聲地掙紮了起來。
到底人小力輕,沒有掙紮幾下,就隻能乖乖就範,還好許鳳佳似乎也沒有打算太過分,這一回她的腳踏到了船板上。
“小小年紀,這麽倔的性子!”許鳳佳就數落七娘子,“服個軟有那麽難麽?對著別人,也沒見你這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以後要學著服軟!”
“是……是,以後一定服軟!”七娘子隻好放軟了聲音,哄著這個小表哥。
許鳳佳卻似乎還是意猶未盡。
“你曉得不曉得,李十一郎對你有點意思?”他的聲音裏藏了低低的笑,反而談興大發。“他倒有意思,現放著你們家的六娘子,年紀相當,又生得美貌無雙的,反而看上了你!你倒說說看,你有什麽好的?”
七娘子恨不得把許鳳佳推到湖水裏麵去!
從來沒見過這樣得理不饒人的討厭鬼,都服軟了,還想怎麽樣?
她就又掙紮起來。“你胡說八道!放開我!”
話裏已經帶了氣急敗壞的意思。
許鳳佳反倒滿意了,鬆開手就要放開七娘子。
一個浪來,七娘子腳下一滑,卻是從欄杆的縫隙裏滑出了半邊身子去。
“啊!”她駭然輕呼,腳下亂蹬,一時卻是找不到立足點。
許鳳佳也嚇白了臉,一把攬住了她的肩膀。
七娘子也隻好抱住了許鳳佳的脖子。
“別動!”許鳳佳一把抓住了欄杆,低聲嗬斥。“別抱得那樣緊!”
七娘子抱得太緊,他反而不好用力。
一邊說,許鳳佳一邊借著船身的顛簸,把七娘子摟回了甲板上。
趕忙扯著七娘子連退了幾大步,遠遠地離了船邊。
七娘子驚魂未定,喘了幾口大氣,不禁又惱又恨。
“你以為我真的怕了?唬你的!”她也來不及多想,就把腦海裏的話劈裏啪啦嚷了出來。“小公爺在哪家的庶女那裏碰了釘子受了氣,就找哪家去,犯不著和我鬥個沒完的,有什麽意思!”
“你!”許鳳佳氣得就要抓她,“你別跑!死丫頭,你——”
他要追也來不及了。
七娘子已經跑到了五娘子身邊,仔細地拍打著衣服上的皺褶。
畫舫裏換唱了《雙疊翠》,嫋嫋娜娜的南音,隔著水麵更覺透亮。
“行也難禁,坐也難禁,越說不想越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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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船行到靈山,眾人又下船參拜靈山大佛。
第三日早上,船回了光福鎮。
許夫人戀戀不舍。
“想多拜幾日銅觀音。”她和大太太商議。“你事多就先家去,我在這住著,也是一樣的。”
大太太隻好笑,“讓弟妹來陪三姐吧,二娘子要出門,我們家事的確多。”
許夫人哪裏還不懂婚事的煩瑣?“你隻管先回去。”
又吩咐許鳳佳,“回了餘容苑,要聽四姨的話,別太調皮了,閑了無事,就和表弟玩笑,不要隨意出門。”
許鳳佳斂容應是。
乘眾人都沒有注意,他轉頭瞥了七娘子一眼,輕輕地衝她哼了一聲。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緊。
少了許夫人約束,恐怕許鳳佳更是無法無天了。
想要避開麻煩,化解麻煩,到了最後還是沒有忍住,沒能解決麻煩。
五娘子就向許夫人撒嬌,“我會想三姨的!”
許夫人笑著點了點她的鼻子,“真是個傻丫頭。”
說著,兩姨甥就笑成了一團。
大太太眼神一閃,卻沒有多說什麽。
大老爺前天晚上就回了蘇州,不用陪著女眷們,他單槍匹馬走得快。
秋後正是織造局最忙的時候,大老爺能抽出幾天的空,已算是很有誠意。
李太太特地上門來接兒子,又對大太太道謝,“犬子給您添麻煩了。”
“哪裏。”大太太很客氣,笑著誇獎,“十二郎天真無邪,十一郎穩重大方,都是好孩子。”
李太太就笑著看了看十一郎和十二郎,衝十一郎使了個詢問的眼色。
十一郎抿了抿唇,沒有搭理李太太。
李太太又讓幾個楊家姑娘得閑了到李家找李家女兒玩耍。
“十三娘惦記著你們呢!”
五娘子笑盈盈地代表六娘子和七娘子謝過了李太太的邀請。
李太太和許夫人就聯袂把眾人送出了山門。
大太太親自帶了許鳳佳一轎。
五娘子帶了九哥一車,六娘子和七娘子一車,多了兩駕小清油車留在光福,預備著給許夫人的隨身下人使用。
回去的路上,六娘子和七娘子議論著太湖的景色。
“雖然年年都要來光福,但每年都是進了臘月才來,這幾年更是稍微住半個月就要回去過年。”她很興奮,“難得上船到湖裏玩。”
要不要對六娘子挑明李家的心思,七娘子還沒想好。
按理說,未嫁女兒,是不應該聽到自己的親事的。
六娘子對自己的親事也的確沒有決定權。
她知不知道,對事情的發展都不會有任何影響。
不過,即使如此……六娘子想必也很想知道自己未來的相公是誰吧。
等李太太再度上門,再看看吧。
就算李太太有這心思,大太太也未必會答應。
再說,二娘子的婚禮就在眼前了,恐怕大太太也沒有心思去想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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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猜得不錯。
回到家沒有多久,孫家的人就來送信了。
未來的二姑爺孫立泉已經過了南京,隻怕沒幾天就要到蘇州了。
婚期定在臘月,婚禮當然是在京城舉行,如果是小門小戶家的姑娘,也許就到京城楊二老爺家裏出嫁了,不過,以楊家、孫家的身份,親迎禮是要孫立泉親自到蘇州來把二娘子迎出家門的。
孫立泉十月中旬就到蘇州,可見孫家對這門親事的重視。
大太太很滿意。
“親迎禮還是定在十一月初一。”她和孫家派來的管事婆子商議,“足足一個月,怎麽走都夠了。不過,嫁妝要早些過去,我看十月下旬,就發船吧。”
親迎的船上,當然隻會有花轎、新娘子和幾個侍候的人。船輕,走得就快,一個月很容易就能走到京城。
裝滿了嫁妝的船隻,在冬天走得本來就慢,如果還要跟在喜船後頭,可能會趕不上吉日。
新娘子出嫁的時候沒有十裏紅妝,是怎麽也說不過去的。
孫家的管事婆子就笑眯了眼,連連地應承。
大太太歎了口氣,又遞過了一張紅單子。
“這是我們家的嫁妝單子。”她悠悠地說,“親家夫人不在,隻好請姑爺過目了。”
管事婆子連忙客氣,“哪裏哪裏,楊太太是長輩,對我們家少爺無須如此客氣。”
說著就瞥了一眼手中的單子。
她也是經過富貴的人,一眼,就覺得手裏的單子重得有點拿不住了。
楊家居然如此豪奢!
田土衣飾不說,曆來不上單子的壓箱銀不說,江北的十三間纖秀坊,居然全陪給了未來的少夫人!
她雖然掩飾了又掩飾,卻還是麵露異色。
大太太唇邊就掛上了絲絲笑意。
女兒到了婆家,能不能站得住腳,一看娘家的身份,二看自己的陪嫁。
以二娘子的陪嫁,孫家排行稍次的幾個少爺,就算說了出身更高貴的媳婦,恐怕也很難撼動二娘子的地位了。
丈夫的寵愛在深宅內苑,隻能起到次要的作用。
要有陪嫁,有娘家撐腰,媳婦的頭才能抬得起來。
管事婆子就收斂了傲氣,規規矩矩地給大太太磕了頭,拿了紅貼回去。
等她出了正院的門,大太太才斂去了唇邊的笑意。
王媽媽就小心翼翼地說,“老爺又在溪客坊過夜了。”
自從知道大太太真的把纖秀坊陪給了二娘子,大老爺就和大太太置起了氣。
雖然說這是大太太的陪嫁,大太太愛怎麽安排就怎麽安排,但一般有了親生兒子的婦人,也都會把自己的陪嫁留一份給兒子。
九哥雖然不是大太太肚子裏爬出來的,但一出生就被抱到正院,連親娘的麵都沒有見過幾次……
大太太的做法,的確也有些不地道。
大太太歎了口氣。
“把九哥養在正院,不是為了楊家,隻是為了小二與小五。”她目光悠遠。“隻有養在正院,他才懂得親近姐姐……否則,我為什麽要給楊家操這份心。”
王媽媽噤若寒蟬,不敢多說一句話。
內宅的爭鬥往往就是這樣。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都有錯,也都有苦衷。
大太太卻也忌諱著四姨娘。
低頭沉思了一會,還是淡淡地問,“小七人在哪裏?”
48、二試
七娘子很快就進了正院。
天氣漸漸冷了下來,她穿著纖秀坊的新衣,淺褐遍地金雲紋如意扣錦襖,搭配了八幅滿繡銀花紅綢裙,手裏套著大太太給的羊脂玉鐲子,腰間佩了獨山玉玲瓏,頭上戴了一朵小小的金魚五福玉珠花。
因為衣服顏色鮮亮,所以就隻以玉為飾,看上去又富貴又清雅,和大半年前的寒酸比,判若兩人。
和九哥雖然生得像,漸漸的,倒也能分出不同來。
這孩子很靜,眉宇間,又帶了一股說不出的神韻。
大太太就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從哪裏過來的?”
她和顏悅色地問。
“才在屋裏練字來著。”七娘子彎了眼。
這幾天黃繡娘忙著為二娘子繡些小玩意,下午的課就停下了。
五娘子還有和許鳳佳進百芳園玩耍的時候,七娘子卻是等閑不出院門,隻是在屋內練字繡花。
是個大家閨秀的風範。
大太太就心不在焉地思忖了起來,一時沒有搭理七娘子的回話。
七娘子也不著急,規規矩矩地在大太太下首坐了下來,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好像一杆青竹。
大太太沉思了許久,才緩過神來。
一時間,千頭萬緒,竟不知從哪裏說起。
二娘子的嫁妝、大老爺的脾氣、四姨娘身邊的霜降,浣紗塢裏的三姐妹。
這還隻是百芳園裏的事。
百芳園外,還有秦家、王家、李家、許家……
“立春和我說,她見到鳳佳在船上欺負你。”
思來想去,大太太緩緩開口,說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七娘子先一愣,旋即釋然。
到底隻是遊船,又不是錯綜複雜的迷宮。
許鳳佳和她隻是身處艙邊的隱蔽處,又在陰影中,才沒有引起眾人的注意。
立春是攬總的大丫環,肯定時常張望甲板,確認眾人的安全,會看到她和許鳳佳的尷尬一幕,並不奇怪。
以她的身份,恐怕也很難出言製止……不過告訴大太太一聲,也是兩麵討好的事。
她就略微露出了一絲委屈。
這倒並不是裝出來的。
七娘子不是聖人,平白無故被這麽對待,任誰都不會多高興。
大太太看在眼底,倒不由得一笑。
究竟還是個孩子,就算再沉穩,也有忍不住的時候。
“鳳佳身份高貴。”她安慰地拍了拍七娘子。“又很得宮中貴人的歡心,自小出入宮闈,養就了一副目下無塵的高傲脾氣。”
以許鳳佳的身份,看不起楊家的幾個庶女,也情有可原。
平國公許家這樣的天潢貴胄,不是宗室,勝似宗室,自從開國以來,代代坐擁重兵,大秦的權貴雖多,但能和許家別苗頭的,卻是寥寥無幾。
許鳳佳又是唯一的嫡子,鐵打的小公爺,隻要他不弑君弑父,將來這滔天富貴,穩穩就落到手裏……往來的也都是未來的人中龍鳳,又有身份,又有才華。
哪裏會看得上楊家這幾個小姑娘?
七娘子垂下頭,細細地道,“小七知道……以表哥的身份,九哥能和他交好,將來必能得到助益的。”
楊家和許家不一樣,許家是世襲武將,沒有什麽大差錯,富貴是跑不了的。
楊家卻是考出來的文官,大老爺的身份或許能給九哥一些助力,但將來宦海沉浮,也還要靠九哥自己的人脈。
不要說許鳳佳隻是小小為難她,就算是大大地為難七娘子,恐怕大太太都會裝作沒有看見。
大太太就滿意地點了點頭。
七娘子就是識大體。
“其實。”她若有所思地皺起了眉頭,“鳳佳平時雖然性子高傲了一些,但在親戚麵前,一向是很敷衍得過去的,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這孩子到了蘇州,居然改了做派。”
七娘子就挑起了眉頭,靜靜地等大太太說下去。
“說起來,他這次下蘇州,也透著三分的古怪。”大太太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和七娘子談天。“以他的身份,長年累月不在京裏,是要驚動皇上、皇後的。”
七娘子倒也聽說了,許鳳佳是太子伴讀的事。
許鳳佳雖然桀驁不馴,但平時顯然也不會荒唐到哪裏去。
否則帝後也不能放心讓他做太子的陪讀。
明知道許夫人要在江南呆上好幾個月,他卻還是偷溜出來,跟在母親身邊。
許夫人又隻是嗬斥了幾句,就順水推舟,把兒子帶下了江南。
完全可以在近處港口把許鳳佳放下,再遣人回京報信,接許鳳佳回去的。
一到江南就四處求神拜佛……
古代不同於現代,在這個蒙昧的時代裏,神佛之說深入人心,不少人有了心事,都願意在神佛之前祈禱。
許夫人很明顯就是有了心事。
再結合五娘子的那幾句話,這心事隻怕和許鳳佳也有一定的關係。
七娘子就知道自己該怎麽回答了。
“許家家大業大。”她輕聲說。“平國公前幾年又一直在外征戰……想來,許家也是一本爛賬。”
大太太眉宇間不由自主就帶上了絲絲的笑意。
人就是這樣。
大太太自己心裏煩心事多,雖然嘴上不說,但聽到許夫人也過得不好,自然會感到舒心。
七娘子就當做沒有看到。
“不過母親在京裏也有幾個月了,恐怕知道得要比小七更多。”她委婉地道。
七娘子再能耐,也隻是個孩子,又常年住在蘇州,對京城親戚家裏的事,肯定並不了解。
“我也隻去平國公府拜訪過一次。”大太太搖了搖頭。“許家這樣的門第,底下就算都爛成一團了,麵子上也都還是過得去的。”
不要說別人,就是楊家,平時大麵上也都是和和氣氣的,真正的交鋒都在暗處。
七娘子就點頭笑了笑,沒有說話。
大太太不免有些尷尬。
巴巴地叫七娘子來,隻是問兩句許家的事——七娘子還根本答不上來,有點小題大做了。
“你三姨一直想把五娘子說給鳳佳。”她不免就透露了內幕消息。“不過……”
如果許夫人與許鳳佳母子在許家的地位並不穩固,大太太當然不想把女兒嫁去吃苦。
七娘子有些吃驚地挑起了眉毛。
旋即又鎮定下來。
雖然沒有和未出嫁的女兒商量這種事的道理,但大太太身邊能依靠的人沒有幾個,大老爺又和她離心,恐怕,也是實在找不到人商量了。
不過這種事,並不是她可以隨便插嘴的。
“五姐才十歲嘛!”她笑著說,“哪有這麽早說親的。”
大秦的女兒,一般都是十四五說親,十七八出嫁。
大太太也沒有指望七娘子在這事上給她出什麽更好的主意,就點了點頭,心不在焉地附和,“都小了些。”
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
“你父親這陣子是認真和正院鬧上生分了。”
七娘子就品出了大太太語氣裏的沮喪。
這才是大太太找她來的真正目的吧。
以大太太的性子,恐怕很難低頭向她這個小小的庶女問計。
隻看大太太因為二娘子藏起九哥,讓她在許夫人麵前露怯的事大發脾氣,就知道她的性子。
除非被認作是真正的自己人,否則,她都不會願意在七娘子跟前示弱的。
七娘子就不由自主地也跟著歎了口氣。
初娘子是被大太太親手養育起來的,兩人當然不會有隔閡。她是大太太帶起來的第一個孩子,論情分,和親生的也差不了多少。
自己就不一樣了,長到七歲才進了正院……這份先天的母女親情,是想都不要去想了。
那就隻好日積月累,積少成多了!
但,並不是一味顯示自己的聰明與世故,就能博得大太太的歡心的。
又要力求表現,又不能過了火弄巧成拙……
每次被大太太叫來說話都好像在過淘汰賽,要揣摩對手的心思,更要揣摩大太太的心思。
真累。
“是為了二姐的嫁妝吧!”
她沒有裝糊塗。
大太太既然難以啟齒,那就讓她來說吧。
大太太果然鬆了口氣。
總算不用親自承認這難堪的事實了。和小七說話,總是很輕鬆。
“沒有見過這樣下作的人!”禁不住發了幾句牢騷。“錢是我的錢,女兒也是他的親女兒,多給一些,就撂臉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成天就會算計正院的這點陪嫁。這還好三姐是不在家,否則我的臉也不知道往哪擱了。”
不需要努力什麽,七娘子都是一臉的不齒。
嫁妝是大太太的私有財產,就算愛往水裏丟,大老爺也不好說什麽的。
無非就是當年花老婆的錢花出了癮頭,花出了理直氣壯,硬生生把正院的私房當成了他自己的私房。
“孫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她態度鮮明,“再說,二姐也不是沒有妯娌……”
孫家次子、三子,也都說了上等的人家為親。
大太太頓時就覺得找到了知己。
“是啊!娘家遠在蘇州,幾個舅舅又都是忙人……手底要再沒有一點錢,在孫家怎麽說的上話。”她神色有些激動。“也不是我偏心親生的,初娘子的夫家,也就是那麽多田土,再陪得多了,是她嫁過去,還是李家來入贅?有多大的肚子,才能吃多少東西……”
從大太太的話來看,恐怕大老爺是在三娘子的嫁妝上和大太太爆發了衝突。
七娘子不由得凝眉不語。
這事透著古怪。
大宅院裏,沒有不透風的牆。大太太對她透出三娘子親事有變,都有一個多月了。
就算大太太隻告訴了自己,大老爺也總該把這事告訴四姨娘一聲吧?怎麽到了現在,四姨娘還是一心衝著嫁妝使勁。
她就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父親對四房的偏寵,我們也是看在眼裏……怎麽這麽大的事,也不私底下和她透透風。”
大太太就冷笑了起來。
“你當他是真寵愛四房?”
到底是多年夫妻,談到大老爺,大太太是胸有成竹。
七娘子流露了幾分不解。
大老爺對四房難道還不夠特別?
“這內院的大事小情,怎麽都是我這個做主母的在管,”大太太的聲音有些飄渺。“內院要是太寧靜了,他心裏就不舒坦。”
大老爺雖然有楊家做後盾,但他們這一支和本家相隔千裏,從前的關係也說不上多密切。
妻強夫弱。
不扶持起四姨娘給大太太找點麻煩,大太太難免就要頤指氣使,以勢驕人了。
七娘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大老爺的擔憂,絕非無的放矢,隻看大太太對九姨娘的態度,就知道她不饒人的性子。
又是在微時帶了大筆的嫁妝過來的……
世界上有嚴嵩,也有大老爺這種人。
“不過,說到兒女親事麽,做主的怎麽都是我這個主母。”大太太點到即止。
七娘子已是露出了明白的神色。
四姨娘前一段時間敢於陽奉陰違,不過是看準了大太太要離家拜壽,她的機會要來了。
現在大老爺為了自己的利益,重新讓三娘子的婚事回到了原點,但大太太短期內卻沒有出門的道理了。
四姨娘當然要放下架子悉心服侍大太太……明麵上是決不會再和大太太作對了。
到時候大老爺該找誰給大太太上眼藥?難不成是連子嗣都沒有,身若飄萍的浣紗塢三姐妹?
她與大太太交換了一個眼色,卻沒有多議論大老爺的動機。
夫妻之間的事,輪不到外人置喙。
“既然母親心裏有數,小七也沒有什麽別的好辦法,就讓四房再得意一番吧。待三姨帶著二嬸上京了,便把消息放出來,四姨娘自然知道怎麽行事的。”她垂下眼簾,把話題繞回了四姨娘身上。
說到二太太,大太太又煩躁了起來。
七娘子提到二太太,當然不是無的放矢。
盡管二太太是一臉悔改的樣子,但大太太心裏怎麽能貿貿然就信了她?
她和四姨娘之間的利益同盟,才剛瓦解沒多久,就因為三娘子的親事,又回到了可以聯手的情況下。
二太太不走,大太太還真不敢打破四姨娘的美夢。
“你二嬸前幾天派人來傳口信,說是今年二叔要回來過年,恐怕要等過了年再上京!”她略帶煩躁。
七娘子就皺起眉頭。
事關九哥,在這幾件事裏,七娘子當然最關心二太太的上京日期。
沒想到二老爺居然使出了拖字訣。
他身為翰林,常伴君側,哪裏能擅離職守,回蘇州過年?
二娘子臘月又要在京裏成婚,肯定要住在二老爺府上……這就又耽擱了時間。
再說,二房還有三位少爺,幾個庶女在京中生活,回家過年帶不帶回來?帶回來了,還是隻過個年就回去?這也未免太折騰了些。
若是幾位堂兄被留在蘇州,那就又要生出無數的事來了。
在這一瞬間,她就品味到了大太太的心煩。
內外交煎,一日逍遙都沒有。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臉上掠過的陰影,心裏倒是舒坦了不少。
人就是這樣,要是知道了還有第二個不舒服的人,自己的這點難受也就不算什麽了。
“算了,也隻能見招拆招。”她歎了口氣。“要緊的是把二姐平平安安送出門,別的事,回頭過完年了再料理。”
七娘子點了點頭,不免關懷,“方才可是孫家的婆子來請安?”
“嗯,說是孫大少爺再過幾天也就到蘇州了。”大太太知道,孫家婆子才走,七娘子未必能收得到消息,“我把嫁妝單子遞過去了。”
原來是遞了單子。
七娘子恍然。
單子上寫了纖秀坊,那就是一定要陪出去了,在這件事上,大太太是不想再和大老爺磨嘰了。
她欣然一笑,就起身道,“那小七告辭了。”
大太太笑著點了點頭,又叮囑,“這事別告訴你二姐。”
以二娘子的性子,要是知道自己的嫁妝惹得父母紛爭,恐怕寧可不要那幾間鋪子。
七娘子莞爾一笑,“母親盡管放心,小七雖然笨嘴拙舌,卻也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兩個人話語間已是帶上了不少隨意。
大太太也被逗笑了,“死丫頭,和我謙讓什麽。”便帶著笑目送七娘子退出了西裏間。
王媽媽一直未曾說話,此時才低頭上前為大太太換茶。
“這孩子……”大太太低喃。
王媽媽心頭一緊。
正院的這幾個兒女,說來也就是七娘子和她最有交情。
那一日幫著說情的事……王媽媽是一直記在心裏的。
雖然以她的身份,也幫不了七娘子什麽,但總是情不自禁就多了一份關心。
“我看倒是個好的。”她笑著開了口,“年紀這麽小,就七竅玲瓏的,再長大一點,您就省心多了。”
大太太卻沒有想到這事上。
“我是在想。”她若有所思地道,“這纖秀坊,按理該是留給九哥的產業……小七就一點都不惦記?”
王媽媽沒有答話,這話,她也不好答。
“就算小七不惦記,也拿不住九哥會不會惦記……”過了一會,大太太又緩緩地加了一句。“鳳佳對七娘子無禮的事……就是九哥告訴立春的。”
49、拜訪
王媽媽頭皮發炸。
九哥是大太太親手自繈褓養育成人的。
二娘子和五娘子,就是他的親姐姐。
楊家還有這麽大一份家事……少了纖秀坊,以九哥的性子,恐怕連眉毛都不會動一下。
七娘子又是九哥的親姐姐,知道表少爺欺負她,當然要和大太太說一聲,這也不是什麽大事……
大太太也未免太多疑了吧。
大太太也自失地一笑。
“我也是被二叔嚇怕了!”她多少有些自我寬慰的意思,“當年也是一樣和和氣氣把他帶到大,現在……”
王媽媽就陪著大太太歎了一口氣。
梁媽媽笑眯眯地進了裏間。
“奴婢先頭看見孫家婆子出去。”她站到了大太太身前,“想是姑爺有了消息吧?”
“嗯,嫁妝單子已是遞出去了!”大太太點了點頭。
梁媽媽就掩唇一笑。“那三娘子倒是白費了心機了。”
幾個人都看著梁媽媽,等她說下去。
梁媽媽解釋,“三娘子見天往幽篁裏跑……”
為的還不就是那張嫁妝單子?
就算看不到單子,看看二娘子身邊的物事也好。雖然大部分嫁妝都擺放在庫房裏,但貴重的金銀首飾,自然是收在二娘子身邊的。
大太太不由得有些生氣,“她也未免太貪了些,四房到底是怎麽教導女兒的,一點大家小姐的氣質都沒有。”
嫡庶有別,二娘子又說了這麽好的親事,嫁妝是肯定要比三娘子豐厚的。
但三娘子也得先看看二娘子到底是得了多好的東西,才好向大老爺開口討要。
梁媽媽和王媽媽對視一眼,搶著附和起來。
大太太數落了一會,也覺得沒意思,就收了話頭吩咐梁媽媽,“你親自到幽篁裏去,看著她們把嫁妝封好了上檔上冊,運到小庫房裏。”
“恐怕沒有空地了。”梁媽媽麵露難色。
大太太不由一笑——小庫房裏的東西多都快放不下了……就說明她的私房多。
沒有女人會不喜歡攢私房的。
她的語氣就柔和了起來,“擠一擠安頓一下吧!沒有多久,也要運到京裏去了。”
梁媽媽笑著應了是,就轉身出了屋。
王媽媽看在眼底,心下暗羨。
她就是學不來梁媽媽的八麵玲瓏。
正這樣出神,大太太又吩咐她,“你去溪客坊約束一下三娘子,孫家人馬上就要到了,到時候來來往往,都是客人,她再失禮人前,到時候還真沒法說親了!”
這說的是三娘子去幽篁裏的事,也說的是在李家人麵前失禮的事。
王媽媽就肅容應是,出了正院。
大太太就空閑了下來。
她仔細地打量著自己的手。
這是一雙白皙嬌嫩的手,盡管主人已經上了四十,但手背依然平坦光滑,不露絲毫老態。
又想到了四姨娘的纖纖玉指……一時就微微冷笑了起來。
小七說得對,就讓她再得意一些日子吧,現在的得意,到了將來,都會化作說不出的苦澀……
把王媽媽派到溪客坊唱黑臉,為的倒不是真要約束三娘子的行為,不過是把戲做到十分罷了。
大太太淡淡地笑了起來,旋即又有些不舍。
二娘子出嫁後,恐怕家裏就要冷清了。
五娘子是不中用的了,天生就的倔強古怪……在內宅的事上,她隻是個學生,還不能做大太太的參謀。
立春輕手輕腳地進了屋,手中還端著果盤。
“讓人到餘杭去問問初娘子的身子。”大太太隨口吩咐,“我上回在銅觀音寺求的平安符也一並送過去吧!”
二娘子的婚事就在眼前,大太太還惦記著初娘子。可見,是真心疼愛這個庶女。
立春垂下眼,輕巧地轉身又出了屋子。
大太太就目送著她的背影。
立春穿著淡紅色小襖,水綠綢褲外係著淡綠色的裙子……行動之間,腰臀扭擺,窈窕輕靈。
真是個可人兒!
大太太一時又想到了七娘子的話。
她的眼神漸漸地深沉了下來。
身居主母之位,用人也是門學問。梁媽媽、王媽媽、藥媽媽、曹嫂子……六娘子、七娘子,還有手底的這些丫鬟,都要擺在合適的位置上,才能發揮最大的功效。
立春也是一樣。
該怎麽用她才好呢?
梁媽媽帶著笑,又進了屋,“已是都安頓好了,隻等著運到船上去。”
大太太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你說……二老爺屋裏,是不是該添幾個人了。”她隨口問。
梁媽媽一下就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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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幾個小娘子連上午的學都不去上了。
雖然婚禮要到京城去辦,但到底是楊家的喜事,江南一帶叫得上名號的人家,主母能親身來拜訪的也都來了,不能來的,便打發管事婆子來送禮,大太太不免也要應酬一番,收了禮,再請幾個庶女出來見見人。
這樣露臉的事,當然不會有溪客坊兩位姑娘的份。也就苦了五娘子、六娘子與七娘子,六娘子幹脆就在西偏院坐了,有人來訪就與七娘子一道出去見客。
“好像賣笑的姐兒似的。”私底下悄聲對七娘子抱怨,“一聲令下,就得滿臉堆笑出去應酬。”
七娘子大笑。“你要是不願去,就和三姐姐、四姐姐換吧!”
“三姐姐是要定親的人,哪裏用得著出來應酬。”六娘子不以為然,“四姐那木頭一樣的性子,就是我願意換,太太都不許。”
四娘子在人際往來上是差了一點。
六娘子又問七娘子,“我也沒來得及問你,在光福的時候,你是不是和許家表少爺鬧了別扭?”
七娘子不免有些微微的詫異。
這事怎麽好像人人都知道了似的。
“怎麽?”她不動聲色地反問。
六娘子不疑有他,“表少爺這幾次和你碰麵,不都惡狠狠地盯著你瞧?好像要把你活撕了一樣,我想來想去,隻記得在光福的時候,你好像和他在一塊說了說話!”
七娘子不禁莞爾。“誰知道表少爺心底在想什麽,或許是覺得一直沒能捉弄過我,心底很不舒服吧。”
六娘子也沒有再追問下去,隻是頗有幾分惆悵,“也不知道許夫人什麽時候動身回去,表少爺在,我都不敢蕩秋千了。”
對六娘子來說,最大的煩惱莫過於此了。
七娘子笑得眼睛彎彎。
每次和六娘子說話,她的心情總是不錯。
“他現在多半都呆在五姐的院子裏,倒很少到園子裏去。”她安慰六娘子。
六娘子就抿著唇,露出了幾分笑意,“表哥和五姐倒是要好!”
許鳳佳和五娘子的確很有交情。
少了許夫人,最近又很少上課,五娘子就成天往餘容苑跑,找許鳳佳玩耍,連九哥都大受冷落。
許鳳佳也經常到東偏院找五娘子說話。
兩人儼然有幾分青梅竹馬的樣子。
“他們兩個年紀相近,又是嫡親的表兄妹。”七娘子含蓄的說,“彼此親近些,也沒有什麽。”
六娘子就隻是笑,也不肯再說下去。
雖然年紀小,但有些話也是不能隨便出口的。
許夫人對五娘子格外的疼愛……許鳳佳和五娘子之間格外的默契,大太太對許鳳佳的看重,都可以理解出好多重意思。
不過這種事,一天沒有定下來,就算看出了端倪,最好也是裝聾作啞,否則又是一場麻煩。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懂得這裏頭的道理。
正說閑話,正院又來人請兩人去堂屋見來問好的王太太與張太太。
王家在江南經營多年,當然有族人在蘇州生活,這位王太太的夫君排行十七,身屬王家六房,和福建布政使王光勉所屬的三房倒一向走得不是很近。十七老爺也未曾出仕,隻是仗著祖上蔭餘的幾百頃田地、少許生意並王家的名頭,成日裏風花雪月吟詩作賦,在江南倒也有些文名。和江南大儒張唯亭很有交情,兩家常來常往,大有通家之好的意思,連上門拜訪,都是聯袂而至。
張唯亭雖然沒有功名在身,卻是名滿天下的江南才子,出身又很高貴,連大老爺都不敢怠慢,因此雖然這兩位太太沒有誥命,但大太太還是滿麵笑容,又親自叫了五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出來拜見長輩,在下首陪坐說話。
王太太就撿起了方才的話題,“自從進了九月,廣州一帶就全都斷了貨,現在通江南也就是廣西還有出產一些,也都不是好貨色。”
大太太和張太太都聽得很專心。
“合浦年年都要出幾萬兩的貨,今年卻隻聽說珠王牛家出了三百兩就再也沒有了。”張太太也道,“想著以楊太太的性子,二娘子的嫁妝必定是早就備好了珍珠,不過是隨便一提罷了。”
大太太含笑點了點頭,“倒是幾年前就在留意了,現在合浦珠年年都在漲價,倒是早買不如遲買。”
“楊太太精明。”王太太又沉吟,“也不知道平國公夫人身邊缺不缺南珠……”
“三姐恰好也是今早從光福啟程回府。”大太太就笑了,“怕是這前後也就到家了,到時候自然要見麵說話,王太太不妨自己問她。”
王太太多少有些尷尬,就沒有接大太太的話頭,而是笑著打量了七娘子一眼,“這孩子倒是和楊太太身邊的四少爺有幾分相似。”
九哥其實行四,不熟悉的人家,都以四少爺呼之,隻有李太太這樣親近的長輩才叫九哥。
王太太不知道七娘子是九哥的雙生姐姐,所以才有這麽一句。
大太太稍稍有些不自然,卻仍是笑道,“這是九哥的雙生姐姐,前幾年一直在生養的姨娘身邊侍疾,今年才進正院來養活。”
對外,大太太一直是這個說法。
王太太就誇大太太,“真是慈母。”又笑眯眯地問六娘子,“今年幾歲了?”
五娘子臉上就露出了少少的不快。
張太太看在眼裏,也就誇起了五娘子,“生得越來越明豔了。”
場麵一時是一團和氣,大太太也說了京裏的見聞給兩位太太聽,又問張太太,“今年置辦了多少田土?”
張太太笑眯眯地掩口,“見笑了,我家那口子一喝了酒,什麽都做得出來,手裏有些餘錢,就要置辦了田土把地契藏好了,才能安心。”又道,“不過是多置了四五十頃罷了,如今江蘇的田土也貴,倒是福建一帶,大有賺頭。”
她們主母說起家裏的事,自然都是一套一套的,女兒家們哪裏聽得進去,五娘子枯坐無聊,坐立不安的,大太太看在眼裏倒不由好笑,溫言道,“都下去吧!”
王太太還問大太太,“四少爺得閑了,也出來見一見,上次要見他,偏又病了,倒有一年沒見了。還有三姑娘……聽說也出挑得越發好了!”
“他在園子裏玩呢,這就派人叫去。”大太太就好像沒聽到王太太的後一句話,“還有許家的表少爺也在家,請出來見見?”
王太太和張太太對視了一眼,王太太才要說話,五娘子卻是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就先起身給兩位太太行禮。
六娘子和七娘子也隻好跟著起身出了正屋。
六娘子就問五娘子,“姐姐做什麽去?”
“表哥閑坐無聊,先到了我屋裏和我打雙陸,一局才打到一半呢!”五娘子的雙陸卻是打得好,又邀六娘子,“你也來打?”
六娘子轉了轉眼珠,道,“我打得不好,又有些倦了,還是回小香雪去睡一會吧。”
五娘子也不在意,便先進了東偏院,六娘子方才扯了七娘子,興衝衝地道,“走,到小香雪蕩秋千去!”
神采飛揚,顧盼有神,哪裏還有絲毫倦意?
七娘子忍俊不禁,想著也有多日沒進百芳園,就點頭笑道,“悄悄的,別被五姐看到了,倒埋怨你推脫。”
六娘子轉了轉眼珠,不以為然,卻也沒有多說什麽。
身在正院,還是謹言慎行為好。
兩人進了百芳園,正好看到九哥身邊新來服侍的小丫鬟從園子裏出來,手裏還拿了一捧菊花。
七娘子就隨手拉了她笑道,“你去西偏院和白露姐姐說一聲,就說我和六娘子進小香雪去蕩秋千了,到晚飯時分再進院子裏。”
小丫鬟忙福身應是,“這就去帶話。”
六娘子看著她進了正院,才問七娘子,“是新提拔上來服侍九哥的?”
“嗯,也是正院執事的女兒。”七娘子點了點頭。
九哥身邊的差事,是楊家最好的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眾人都爭著送人進來,這丫鬟看著雖然普通,身後卻說不定有好幾個靠山。
六娘子就格外看了那小丫鬟一眼,“叫什麽名字?——倒是和藥媽媽有幾分相似。”
“就是藥媽媽的外孫女。”
兩人一頭說話,一頭過了萬花溪上的小橋。
迎麵恰好遇到了三霞中的一個。
“哎,是六姑娘、七姑娘。”笑盈盈地招呼。“七姑娘難得進百芳園!”
七娘子留神打量,也沒看出這是哪個霞,隻好胡亂點了點頭,笑著道,“進來蕩秋千。”
“九哥也在裏頭采花。”三胞胎就指點給七娘子看,“就在朱贏台左近。”
正好先頭那小丫鬟又進了園子,急匆匆地和七娘子對撞上了,“七娘子可曾看到九哥?大太太找。”
這下倒是撞上了,三胞胎笑著給小丫鬟指了方向,六娘子和七娘子一路說話,進了小香雪,你推我,我推你,蕩起了秋千。
六娘子蕩得高高的,上半身都出了院牆,銀鈴般的笑聲灑遍了梅林。
半晌,兩個小姑娘肩並肩坐在秋千上講悄悄話。
“太太又派人給大姐姐送東西去了。”六娘子眉眼彎彎,“大姐姐也有七八個月的身子了吧!可惜不好過來送二姐出門子了。”
“太太看大姐倒真是如珠似寶。”七娘子不禁也有些感慨。
六娘子就含笑看了看七娘子。
“看你也不會差的!”她笑嘻嘻的道。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不過,我倒寧願在小香雪住著。”六娘子又自言自語,“雖然比不上正院,但小香雪也不差。”
七娘子就望向了倚著回廊,和丫鬟說話的七姨娘。
遠遠的,隻能看著七姨娘的輪廓,她微微地低著頭,秀麗的臉龐上一片笑意,在午後溫煦的陽光裏,透出了深深的靜謐。
七娘子忽然就羨慕起了六娘子。
在深宅大院裏,能擁有一塊小香雪一樣的地方,不能說沒有福氣。
她正要說話,就聽到了遠處傳來了一聲驚惶的叫。
倒像是三姐妹的聲氣。
七娘子和六娘子都怔住了。
浣紗塢的三姐妹,一向是安安靜靜。現在連小香雪都聽到了她的聲音……
七姨娘也站直了身子。
“去問問怎麽回事。”院子裏傳出了七姨娘低柔的聲音。
大雪就笑微微地出了小香雪,繞進了假山。
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失去了興致,兩人一起進了院子。
“也不曉得出了什麽事!”六娘子咕噥。“正院裏還有客,若是鬧大了,太太覺得沒了麵子,又要發火了。”
七姨娘就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神色自若,就好像沒聽到六娘子話中的僭越。
“百芳園裏的聲音,恐怕是傳不出去的。”七姨娘就慢悠悠地道,“怕是也沒有什麽大事吧!”
浣紗塢這三姐妹一向很得寵,就算是四姨娘見了也要客客氣氣的,還有誰會找她們的麻煩?
六娘子也就釋然,拉著七娘子,“總在你屋裏蹭吃蹭喝的,今日也在小香雪吃些蘇式點心。”
大太太是北方人,曹嫂子當然也更擅長做北方菜,百芳園裏住的卻都是南方佳麗居多,大廚房裏也是蘇州廚娘當值,因為要侍奉大老爺,手藝並不下曹嫂子,有幾味點心也是江南有名的。
七娘子也就跟著六娘子進了屋,一邊賞鑒著六娘子的繡活,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嗑起了玫瑰瓜子。
沒過一會兒,大雪倉皇的腳步聲就響進了院子裏。
“過去的時候人已經散開了,隻看到地麵上淌了些血!雖不多,卻也怕人!”她氣喘籲籲,“聽幾個婆子說,好像是表少爺鬧出了什麽事。”
50、生變
此時的正院卻是一片陰霾。
“怎麽會鬧出這樣的事!”大太太難掩驚愕,“可傷到哪裏了?”
“掙紮中割破了臉頰!”王媽媽一臉的焦慮,小心地看了看屋外,“大夫還沒到,我們也不敢亂動,就是稍微清理了一下傷口,孩子已經是嚇得暈過去了!”
大太太滿心的煩躁,“身邊跟著的都是死人?表少爺要上去作弄,也不會攔一下!”
王媽媽隻是苦笑,不敢作答。
大太太歎了口氣,驀地就站起了身。
鳳佳這孩子在楊家的氣焰,她也不是不知道,就連許家自己帶來的幾個丫鬟,都不敢逆了鳳佳的脾氣,更別說楊家的下人了。
“七娘子也是的!怎麽就不知道跑!”她不禁又埋怨了一句。“這女孩子臉上帶了傷,還怎麽說婆家!”
王媽媽一凜,“已經派人去請了歐陽神醫……”
歐陽家的回春露號稱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對刀傷也有奇效,隻要救治得當,未必會留下疤痕。
大太太臉色稍緩,“這事就先交給你了!”
王媽媽臉上雖有些苦澀,更多的,卻還是興奮。
這事雖然難辦,但正因為如此,也是誇耀能耐的好機會。
“鳳佳呢,現在人在哪裏。”大太太又想起來問。
“已是派人去餘容苑找老媽媽了。”王媽媽抿了抿唇。
許夫人沒有把老媽媽帶在身邊,而是留在了餘容苑。
現在出了事,楊家也不方便出麵約束許鳳佳,自然是由老媽媽出麵來得妥當。
大太太隻是點了點頭,便出了東裏間,笑盈盈地重新踱進了西翼。
“怠慢兩位太太了!”她臉上雖然還帶著少許心事,但唇邊的笑卻很自然。
王太太和張太太就對視了一眼。
都是大戶人家的主母,就算沒有楊家的富貴,王太太和張太太卻也不是見識短淺之輩。
正說得興起,王媽媽進來和楊太太嘟噥了幾句,楊太太就道了罪,起身出了見客的屋子。
這大宅大院的,哪一天沒有幾件見不得人的事。
誰都有誰的難處,大家互相給個麵子,遮掩過去也就完事了。
兩個太太就都笑著說,“不要緊,本來也該告辭了,耽誤了楊太太的功夫!”
張太太就吩咐侍女遞了禮單過來,“給二娘子添妝。”
王太太也忙如法炮製。
大太太虛留了留,見兩位太太去意甚堅,也就隻好領了情,“日後必定親自上門致謝。”
又送張太太、王太太出門。
丫鬟們往來穿梭,雖然沒有露出異色,但隻看片刻前還幽幽靜靜的正院忽然多出了這麽多人,就知道楊家是出事了。
兩位太太不動聲色,上了二人抬的小轎。
大太太目送她們相繼出了夾道,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臉色頓時垮了下來。
“到底怎麽回事!”她恨恨地跺了跺腳。
臉上已是失去了一貫的從容。
立春正好從百芳園出來,連忙上前攙扶住了大太太,“太太請息怒!”
大太太歎了口氣,就稍微緩下了語氣,“人怎麽樣了?”
立春臉上閃過了一縷憂色,“奴婢趕到的時候,浣紗塢裏慌亂一片,隻遠遠看到七娘子在榻上躺著,也不知道是暈過去了,還是睡過去了。”她又加了一句,“血倒是已經止住了。”
大太太稍微放寬了心。
七娘子是九哥的雙生姐姐……如果因為鳳佳的頑皮出了什麽大事,將來九哥麵對鳳佳,心中肯定留有芥蒂,鳳佳也未必好意思和九哥來往,楊家和許家十幾年後,就要漸行漸遠。
隻要血能夠止住,這事就不算太大,就算臉上留了疤痕,以楊家的門第,還怕找不到人家?
她就扶著立春往百芳園裏走。
“這事到底是怎麽鬧的,弄清楚了沒有?”一邊走,一邊問立春。
立春眼神一閃。
“當時情況很亂!”她直言不諱,“表少爺身邊也沒有下人……恐怕除非七娘子醒來,或者表少爺開口……”
大太太就歎了一口氣,又掃了東偏院一眼。
五娘子當時不會在鳳佳身邊吧!
她一向不大喜歡小七,要是一個擰勁,鬧得脾氣上來了,慫恿鳳佳做下這樣的事,也不是沒有可能。
應該還不至於荒唐到這個地步!
大太太在心底念叨了幾句,才勉強安下神來。
“五娘子呢?也在七娘子身邊嗎?”
立春猶豫了一下,“事發時就在一邊了,好像還是五娘子一起張羅著把七娘子送到浣紗塢去的。”
大太太心底一個咯噔,腳下差點沒有站穩。
事情鬧得這麽大,四姨娘就算現在不知道,日後終究是會抓到一些小辮子的。
正好見到白露出了西偏院,大太太就招手讓她過來。
“去找你幹媽,讓她到各房傳話,沒有我的吩咐,一個下人都不許放出來!”
白露麵色一白,咬住了下唇。
七娘子出事,她這個大丫環難辭其咎,這時候,更應該到浣紗塢候著。
但大太太也沒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她隻好領命行事,轉身匆匆離去。
大太太不由得又煩躁起來。
“這個死丫頭!”
立春低眉順眼,不敢多說一句話。
遠處又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老媽媽的聲氣。
“一兩百年的麵子,一夕就給你丟光了……許家什麽時候出過這樣胡鬧的少爺?夫人知道了,隻怕傷心得都要厥過去了!”
大太太和立春不約而同立定了腳步,轉身看向了老媽媽。
老媽媽訓斥的當然是許鳳佳。
許鳳佳還是今日穿出來見客的錦雞紋連環葫蘆藍直綴,頭發卻有些淩亂,衣服上也多了些褶皺與血痕……他的神色也隱隱帶了不安與沮喪,右手還包了塊白布。
大太太臉色就是一白。
許家以武傳家,子孫世代習武,時常領兵作戰。
萬一七娘子在掙紮的時候傷到了許鳳佳的右手,以後他還能不能握劍練武……萬一不能,許鳳佳的前途豈不是毀於一旦?
“這個死丫頭。”
她又喃喃了一句。
不過,許鳳佳雖然十分沮喪,但雙眼有神,麵帶血色,並不像受了重傷的樣子。
大太太心下稍寬。
見到大太太,老媽媽頓時臉色一肅,搶前幾步就跪了下來。
“老奴未能善盡勸導,以至於出了這樣的事……請姨太太責罰!”
許鳳佳也單膝點地,垂下了頭。“外甥魯莽,給四姨添麻煩了……”
老媽媽就恨鐵不成鋼地橫了他一眼,連磕了幾個響頭,“家教無方,請四姨太太恕罪!”
大太太正要說話,前院又進了兩個婆子,麵上猶自帶著笑。
“……三姨夫人才進了大門,眼下正換轎子往餘容苑去理衣,一會兒就來與太太相見。”
大太太就苦笑了起來。
又有人來回,歐陽老神醫到了。
場麵一時亂得不可開交。
立春隻好站出來,先把老媽媽和許鳳佳請起身,又派了省事的婆子,引歐陽老神醫進百芳園去,並傳話眾女眷回避,大太太也回過神來,索性就帶著老媽媽和許鳳佳進了堂屋。
許鳳佳麵上也帶了不安之色,頻頻向外張望,大太太看了,倒有幾分好笑,溫言道,“不要緊的,不過是玩鬧時出了些差錯罷了。”
頓了頓,終究是什麽都沒有問出口。
老媽媽看在眼裏,神色便一點點地鬆弛了下來。
不過是個庶女……傷口也不很深,想來,讓少爺多賠幾次禮,事也就揭過去了。
不至於讓楊、許兩家生了嫌隙。
三姨太太連事情的經過都不想追問,看來,是要把這件事含糊過去了。
也好!
隻是沒想到夫人回來得這麽巧,就怕夫人起了性子……
才這麽想著,許夫人就腳步匆匆,進了正院。
“四妹!”她神色肅穆,“七娘子沒有大礙吧?”
“歐陽老神醫才進了浣紗塢……我們也不大方便進去,應該是沒有什麽大事。”大太太神色寬和,“三姐旅途勞頓,先歇一會,等那頭診治完了,再過去探七娘子。”
許夫人大大鬆了一口氣,又立起眉,惡狠狠地瞪了許鳳佳一眼。
許鳳佳麵色端凝,雖有不安,卻不曾過分。
堂內一時沉默下來。
許夫人隻是出神,麵上閃過了萬千思緒,竟是喜怒參半。
大太太看在眼裏,倒是有些不解。
以許夫人的要強,鳳佳作出這樣的事,隻怕早就暴跳如雷,喝罵起來了。
怎麽不但沒有出聲,還隱隱現了喜色?
大太太心裏就泛起了無數個泡泡。
過了一會,二娘子也進了正院。
“娘,三姨!”她麵色沉肅,匆匆行了禮。
又森然望了許鳳佳一眼,便坐到了大太太下首。
歐陽神醫年紀雖然大了,但二娘子展眼就要出嫁的人,也不好貿然見到外男,隻能進正院等消息。
立春不斷出去打探,過了一盞茶功夫,便進來回話,“神醫已是為七娘子敷了回春露,現下被管事的接到外院奉茶。”
大太太在心底歎了口氣。
進外院,那這事也就瞞不過大老爺了。
不過,這事鬧騰出了這麽大的動靜,本來也瞞不過誰。
“過去看看吧。”許夫人已是起了身,又掃了許鳳佳一眼,暗地裏咬了咬牙,終究還是沒有說什麽。
眾人就進了百芳園。
許夫人一路都沒有說話,低著頭,不知在盤算什麽。
#
浣紗塢離正院很近,進了百芳園往左手邊一拐就到了。
此時裏裏外外,圍滿了正院的婆子、媳婦,一地的淩亂。
見到大太太,眾人都行禮請安,神色也還鎮定。
大太太也顧不得搭理,幾個人匆匆進了屋。
浣紗塢倒很寬敞,是兩層的小樓,樓上樓下都有七八間房與兩個花廳。一樓大花廳門口散了一地的白布,還有未撤去的帷幔,伯霞、叔霞、仲霞三姐妹在門□頭接耳,麵上都帶著異色。
見到大太太來了,三人都止住了話頭。
“孩子就在裏頭!”三姐妹中的一個搶前為大太太帶路。
人群圍滿了花廳裏頭的美人椅,隱約能見到七娘子的裙角垂落到了地上。不時有白布被拋下地麵,上頭還帶了點點的血。
五娘子就站在人群邊上,麵色煞白。
“娘!”她上前招呼。
大太太橫了她一眼,沒有搭理。
人群已是散了開來,露出了麵色慘白、雙眼緊閉的七娘子,在華貴的裝束下,她顯得格外的孱弱。
脖子上,還有未曾擦拭去的血痕。
左邊臉頰上一道長長的傷口,上頭敷了淡黃色的藥粉,看上去很有幾分觸目驚心。
幾個婆子正小心翼翼地往傷口上按細白布。
大太太一見傷口,就是一陣的天旋地轉。
這麽長的傷口,還隻叫一點點?
以後該怎麽說婆家!
“歐陽神醫可說了,會不會留疤。”她幹澀地問。
這要是留疤,以後就真沒法見人了!
一時之間,大太太對許鳳佳也生出了幾許怨氣。
“說是若好,能不留,若不好,也要留幾分。”五娘子回答。
她望著七娘子的眼裏漾滿了歉疚。
大太太再也忍不住,連聲歎息了起來。
許夫人瞪了許鳳佳一眼。
“孽子,孽子!”她語氣中也多了痛惜。
小小的臉上多了這一道紅紅黃黃的傷口,格外有了幾分可憐。
許鳳佳沒有吭聲,臉上卻也閃過了一絲後悔。
“怎麽會鬧成這樣!”大太太脫口而出。
鳳佳雖然頑皮,但也不是這麽不懂事的孩子。
怎麽就鬧出了這麽大的事!
“這次的事,是外甥的不對。”許鳳佳就老老實實,雙膝點地跪了下來,對大太太解釋。
語調雖然低落,卻還平穩。
他又掃了一邊的三姐妹一眼。
五娘子欲言又止,許鳳佳便盯了她一眼。
眼神嚴厲而陰鬱。
“因出去見了王先生與張先生,張先生將新得的一柄倭鋼匕首送給了外甥。外甥拿著進了百芳園與五表妹一道玩耍,迎麵看見七表妹過來,就想嚇她一嚇。”許鳳佳平淡地描述著,垂下了鳳眼,眼簾遮去了無限思緒。“不想七表妹膽子小,見到刀子就嚇得軟了,外甥一時倒是忘了手裏的刀,上前想要攙扶,七表妹又醒了,一個不巧……就出了這樣的事。”
這是直認不諱地承認了他是肇事者了。
大太太不由得就看了五娘子一眼。
當時隻有五娘子在場,除非七娘子醒來,否則都不會有第二個人證。
五娘子也垂下眼,一時沒有說話。
“小五?”大太太終於忍不住輕聲問。
五娘子咬住唇,慢慢地抬起頭,眼中聚起了盈盈的淚珠。
她又看向了七娘子,終於忍不住抽泣起來。
“是我不好,沒有扶住七妹妹……”
眾人都長歎起來。
大太太真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許夫人也埋怨許鳳佳,“臉上落疤,是一輩子的事,這要是有個萬一……你怎麽對得起七娘子?!”
許鳳佳眼底掠過了一絲愧疚。
“怎麽還昏迷著?”二娘子上前幾步,坐到七娘子身邊,握住了她的手,又扭頭問五娘子。
五娘子年紀還小,良醫來診治的時候,可以不必回避。
五娘子搖了搖頭,臉上還掛著淚珠,“說是驚嚇過度……”
二娘子臉色一沉。
驚嚇過度,可大可小。被嚇成癡兒,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她正要說話,心頭一動,卻又皺起了眉頭。
許夫人還在數落許鳳佳,“多大的人了,還不知天高地厚的……你叫我回京怎麽好意思把這話告訴你父親!割傷了自己的親表妹……你也真做得出來!”
許鳳佳神色複雜地搖了搖頭,又掃了七娘子一眼。
他咬了咬牙,“若是留了疤。大不了我娶她就是!”
一語石破天驚。
眾人麵麵相覷,一時竟是誰也沒有說話。
屋外又傳來了立春訝然的聲音。
“七、七娘子……”
大太太不禁愕然,心念電轉之下,已是麵白如紙,再仔細看了看榻上的“七娘子”,見那孩子身上穿戴的衣物,與七娘子今日早些時候所穿的襖裙截然不同,不由得心急如焚,一口氣沒有上來,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
51、春風
七娘子才進了浣紗塢,就聽著了許鳳佳那句響亮的宣言。
“若是留了疤。大不了我娶她就是!”
她的心便往下直沉,一時間竟也站不穩了,卻沒有著急進去,而是與立春對了幾個眼色,低聲問,“九哥到底怎麽樣了!”
立春才要答話,屋內卻又吵嚷起來,兩人一時顧不得說話,便進了花廳,隻見三姐妹彎腰攙著大太太,又有人搬了圈椅過來,扶大太太在圈椅上癱坐了,哪裏還不知道大太太出事了?
許夫人見立春進來,自顧自彎腰審視大太太的麵色,頭也不抬,喝道,“立春還不快去請歐陽郎中回轉。”
如今屋內大的大,小的小,不是不懂事,就是已亂了陣腳,許夫人的態度卻依舊沉穩,立春匆匆應了一聲,便轉身去了門外。
許夫人又捏了捏大太太的人中,二娘子親自擰了一把毛巾來給大太太擦臉,歐陽大夫未曾回轉,大太太便嚶嚀一聲,睜了雙眼,一時卻還沒有說話的力氣,隻是望著榻上的九哥發呆。
屋內便靜了下來。
許鳳佳已是麵白如紙,望向九哥的眼神複雜萬分。
二娘子麵上一片空白,隻是低頭服侍大太太喝水。
五娘子看了看九哥,又看了看七娘子,淚水就如斷了線的珍珠般滾下來,隻是到了這時,卻是誰也沒有心思搭理她了。
許夫人咬著唇,陰沉地掃了七娘子一眼,又看了看九哥,歎了口氣,竟流露出了幾分失望之情。
七娘子雖然留意到了許夫人的異狀,卻沒有多想,隻是呆呆地望著九哥,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又見許鳳佳失魂落魄的樣子,一時也陷入了沉思。
半晌,歐陽神醫方才進了屋,眾女眷頓時回避不迭,又早有人搬了屏風來隔在大太太與他之間,也不過是把了脈,又開了幾劑寧神靜氣的湯劑罷了。大太太也漸漸歇了過來,有氣無力地謝過了歐陽神醫,又吩咐立春,“多封些車馬錢……”聲音中依然透了幾許虛弱。
立春依言領了大夫出去,大太太又喘息了半晌,方才支起身子,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九哥,麵露傷心之色,卻沒有說話。
許夫人望了望許鳳佳,眼中不舍之色一閃而逝,下一秒卻是抬起手,又快又狠地摔了許鳳佳兩個耳光。
“看你闖下的彌天大禍!”她的態度,儼然已經大改。臉上,也多出了無數怒火。
事關九哥,就不是以七娘子出事的輕忽態度來看待了。
古代的醫療條件不好,刀傷如果並發破傷風,是真的會死人的。
受了驚嚇,要是從此就癡傻起來,該怎麽辦?
就算眼下平安無事,九哥將來要進科考……臉上落了條大疤,恐怕未必能進得了考場。
楊家偌大的家業,可就指著九哥一個人接手!
許鳳佳垂下頭,“請四姨責罰!”
語氣已是沉重了起來。
大太太擺了擺手,氣若遊絲,“也不是誠心的。”
話雖如此,但話裏的勉強,誰都聽得出來。
七娘子立在原地,禁不住擔憂地望著九哥,卻沒有說話。
九哥忽然穿上女裝,梳起了辮子在百芳園裏遊蕩……這件事本身就有很多疑點。
如果沒有度過這一關,什麽話都不必提了。
但若九哥能好起來,大太太又怎麽會放過讓九哥受傷的人?
她未必能動許鳳佳……許鳳佳也是許家唯一的嫡子。
幫著九哥打扮的丫鬟,放任九哥獨自進了百芳園的看門人,甚至是和九哥生得很相似的自己,都可能成為遷怒的對象。
七娘子歎了一口氣。
大太太醒來後,二娘子卻鬆了一口氣,漸漸回過神來。
許夫人還在數落許鳳佳,又勒令他給大太太賠罪。
二娘子看了看魂不守舍的五娘子,就悄悄皺起了眉頭。
許鳳佳到底是親戚,這件事如果真如他所言,也不是存心。萬一九哥……楊家就算對他有怨恨,也不會放到明麵上來。
五娘子當時在許鳳佳身邊,卻沒有及時阻止他拿刀戲弄“七表妹”。
大太太還好,不會就此多說什麽。大老爺那邊,卻難保遷怒了……
更何況,看剛才這幾個人的情狀,事情是不是像許鳳佳說得那樣,還難說呢。
萬一,萬一劃傷九哥的人並不是許鳳佳,他就是一頂缸的……
大太太也是目光閃爍,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
許鳳佳乘眾人沒有注意,就扭頭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扭過頭,不想和他對視。
現在看到許鳳佳,徒增心亂。
眾人正是各有心事的時候,外頭就傳來了男子說話的聲音。
“是父親!”五娘子有些惶恐。
許夫人沉思片刻,沒有起身回避。
大老爺一邊和王媽媽說話,一邊進了浣紗塢。
倒是沒有先看九哥,而是幾步走到大太太麵前,彎腰關切地相了相她的臉色。
“沒有什麽大礙,晚飯後煎幾副藥喝了,也就沒事了。”
大老爺的態度很從容,透著胸有成竹。
五娘子、許鳳佳等小輩也就紛紛鬆了一口氣。
大太太虛弱地笑了笑,“也沒什麽,就是胸口還有些悶。”
大老爺就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又望了望九哥。
他臉上的陰霾,一閃而過。
“也沒什麽!”語調卻很明朗,“不過一點小傷,哪裏就那麽嬌弱了。”
許夫人借機請罪,“四妹夫,這是是鳳佳的不對!舞刀弄槍,無意間……”
“許家以武傳家,外甥喜歡舞刀弄劍的,也是常事!”大老爺不以為意,笑著摸了摸九哥的腦袋,“九哥的膽子也是小了點,不過一點血罷了!就怕成這個樣子,以後怎麽經得住風吹雨打!”
大老爺一進來說的這幾句話,就好像一股清風卷進了屋子,原本沉悶壓抑的氣氛,也為之一振。
許夫人也就稍解尷尬,又給許鳳佳使眼色。
許鳳佳隻好又和大老爺客氣了一番,大老爺非但不以為意,還笑眯眯地把許鳳佳拉起身,不要他跪著。
“……表兄弟之間玩玩鬧鬧的,這樣的事,也沒什麽,以後小心些就是了!”
許鳳佳的態度也自然了起來。
大老爺又轉而安慰大太太。
“歐陽郎中和我打了包票,九哥不過是受了驚,又被灌了安神的藥,睡過去罷了!”
大太太嘴角緊繃的曲線就緩緩放鬆下來。
大老爺就笑著對許夫人說,“我們太太就是這個性子,成日裏小題大做……三姐不要介意!”
“我做人母親的,哪裏能不操心!”大太太咕噥。
眾人都笑了起來。
氣氛至此,一片融洽。
亂了一下午,已是快到晚飯時分了。
大太太又遣人去傳話,吩咐各房在自己房中用飯,不用來請安了。
大家的眼神都粘在了九哥身上。
九哥躺在美人榻上,手攥成了小拳頭,緊緊地捏著繡被,眉頭緊鎖,呼吸清淺。
看上去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過了一會,又輕輕地呻吟起來。
“娘!娘!”
大太太簡直心都要碎了,撲到九哥身邊,“娘在這裏!”
許夫人就衝許鳳佳使了個眼色,“回來還沒有洗漱換衣,一身的塵土,先回去收拾收拾再過來。”
大老爺連忙和許夫人客氣,“不要緊,一點小事,三姐休息為要。”
許夫人唇邊含上了笑意,牽著許鳳佳,沉沉穩穩地出了院子。
大老爺隨口問,“能不能把九哥搬到正院?”
浣紗塢畢竟是在百芳園裏,醫生進進出出不方便不說,到了晚上如果九哥還沒醒,大太太總不能在花廳裏守著吧?
“郎中說最好不要搬動。”二娘子代大太太回答,“恐怕到了晚上也會醒了。”
大老爺站到了榻邊,仔仔細細地掃視著九哥的身子。
半晌才吐了一口長氣,俯身扳了扳大太太的肩膀。
“吉人自有天相!一道小傷,也要不了九哥的命,還是先回去用飯。”
大太太抖了抖肩,聲音發悶,“老爺今晚就在浣紗塢對付一口吧,我吃幾塊點心應付。”
大老爺放柔了聲音,“人是鐵飯是鋼……聽話。”
七娘子忽然發覺,大老爺雖然有了年紀,但還是個俊逸的中年人。
大太太就看了看身邊的幾個女兒。
大太太不離開,還有誰敢擅自離去。
她歎了一口氣。
“立春,你在九哥身邊看著。”
又盯了七娘子一眼。
這還是大太太在浣紗塢第一次注意到七娘子。
七娘子打脊梁骨裏生出了一股寒意。
“孩子們也都一起在正院開飯吧!”大老爺卻似乎並沒有留意。
#
單單是吃晚飯的當口,許夫人就遣了四五撥人來問九哥的消息。
七娘子也隻是扒拉了幾口飯,就再也吃不下了。
吃過晚飯,眾人又都要到浣紗塢去守著九哥。
大老爺卻沒有動身的意思。
他垂首慢條斯理地吹著滾燙的青心凍頂。
臉色漸漸地沉了下來。慢慢地,抬頭看向了五娘子。
五娘子才起身要走,就被父親盯住了。
大老爺一句話都沒有說。
五娘子卻被盯得渾身冒汗,局促不安。
二娘子就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垂頭望著自己的腳尖,一點抬頭的意思都沒有。
她的麻煩不比五娘子少多少。
大太太歎了口氣,看了看大老爺,沒有說話。
九哥是楊家大房的獨苗……就是大老爺的命根子!
平素裏大太太看得緊,寵得厲害,大老爺反而有些不聞不問的意思。其實說到底,在大老爺心裏,九哥要比所有女兒都金貴得多!
家學的那位張先生,就是大老爺三顧茅廬請到楊家來,給九哥開蒙的。
每過十天半個月,大老爺夜裏總要進家學和張先生說說話……
說的不是九哥,還能是什麽?
九哥自己不知道,卻不代表大太太不知道。
以大老爺的脾氣,九哥被人在臉上劃了一刀……要是這一刀不是許家的表少爺劃的,哪怕凶手是李家的十二郎,大老爺說不準都會大發雷霆,從此和李家生分起來。
但楊家卻不能和許家鬧生分!
平國公一門忠烈,就算不提宮中貴妃,在皇上心中也是排得上號的勳爵。二老爺在京裏寫信回來總要帶一筆,平國公又進宮為皇上參讚軍事……皇上又提拔了當年平國公的門人……
大老爺雖然出身世家,但已經是楊家走得最高的一個,和本家的聯係又不緊密。在京裏沒了平國公時時在皇上麵前提著,恐怕這麽多年的地方官做下來,聖心早失。
秦帝師已經年邁,平國公卻正當盛年。
楊家離不開許家!就算這口氣再難咽,也得皺著眉頭吞下去!
隻是大太太吞得艱難,大老爺卻吞得春風滿麵。
麵子上敷衍了過去,私底下不撒了這口氣,大老爺也就不是大老爺了。
大太太就給二娘子使了幾個眼色,微微搖了搖頭,讓她不要插口。
“小五,長本事了。”大老爺的聲音輕飄飄的,裏頭似乎還帶了無限的溫柔。
五娘子渾身一抖,就驀地跪了下來。
“爹,小五知錯了!”
她周身的那股子頤指氣使、金尊玉貴的大小姐架子,已是換作了無盡的委屈與恐懼。
七娘子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也是五娘子運氣不好……就偏偏送上來墊了這個踹窩。
“知錯。”大老爺甚至於還微微一笑,“你錯在什麽地方?”
五娘子的聲音都打著抖,“小五、小五不該……不該……不該放任表哥欺負七妹……”
她雖然很害怕,但卻咬著牙,把淚水逼在了眼眶裏。
大老爺淡淡地長出了一口氣。
站起身就給了五娘子一耳光。
響亮的撞擊聲,打破了西次間的沉寂。
這一耳光就把五娘子眼裏欲墜的淚打得飛濺了出來。
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氣。
二娘子眼底閃過一絲不忍,欲言又止。
七娘子也露出了不忍之色。
五娘子捂著臉,卻依然挺著脊背,跪得筆直。
她輕輕吸了吸鼻子,又把眼淚憋回了眼眶裏。
“謝父親責罰!”
她反倒平靜了下來,坦然地道。
大老爺氣得又要揚起手,看了看五娘子,終究是沒有打下去。
“身為嫡姐,不照應庶妹,處處與她為難,有一點嫡女的派頭沒有?”他又坐了下來。
話裏虛偽的輕鬆,已不複見。
“對庶姐也沒有一點尊重之心……從來隻聽說你闖禍,沒聽說你做過一點好事!九歲的人,轉眼就要出閣了,繡花不行,寫字不行,說你是我楊海東的女兒,我還真有點不信!”大老爺越說越氣,手又要揚起來。
五娘子縱使咬緊了牙關,也不由得有微微的瑟縮。
“爹!”二娘子再忍不住。“給五妹留幾分體麵!”
七娘子也上前跪了下來,“請父親給五姐稍留體麵。”
大老爺一怔。
先望向了小二。
二娘子清秀的麵容上,寫滿了不忍,卻沒有絲毫躊躇。
她的聲調平靜、自信。
轉眼就是出門子的人了……一出閣,就是定國侯家的當家少夫人,不是可以隨意責罰的楊家女了……
又看向小七。
七娘子麵色平靜如水。
在燈下看,與九哥竟有十分的相像。
她在正院根基尚淺,怎麽也學了小二來這一招。
大老爺心中一動,倒是留神看了七娘子幾眼。
七娘子極力收斂心中的不屑。
好好的大男人,有了氣,隻懂在妻小身上撒……
冤有頭債有主,大老爺有種就去找許鳳佳,沒種就耐了這口氣,又何必外人麵前*****,背後再充老爺。
“好。”也不知看出了什麽,大老爺的目光略一盤旋,就又收了回去,聲音裏,重新又露出了笑意。“既然你二姐、七妹,都讓我給你留體麵,我也就不多說什麽了。”
大太太鬆了一口長氣,忙道,“小五,知錯就改,知錯就改!”望著女兒臉上的紅印子,卻是忍不住又要落下淚來。
大老爺話鋒一轉,卻又冷肅了起來,“現在你告訴我,這所謂的刀傷,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52、夜話
五娘子不敢怠慢,垂著頭誰也沒看便訴說了起來。
“當時表哥剛從外頭進來,見了張先生……張先生送了他一把匕首,說是從倭人手裏買的,是倭鋼鍛造,可斬金斷玉、削鐵如泥……”
大太太和二娘子卻是不約而同地舒了一口氣。
誰都知道,事情沒有許鳳佳口中說的那麽簡單。
好在大太太給了許鳳佳一個串供的機會……
當時在浣紗塢裏,該聽到的人,都聽到了許鳳佳的說法。
“表哥就帶著我進了百芳園,說是要看看是不是真能斬金斷玉。”五娘子垂下頭,聲音自瀏海下飄出來,發著沉、打著旋跌落到了塵土裏。“我們本打算到玉雨軒看工匠修建梨樹的枝椏,沒想到才到了浣紗塢前,就看到七——九哥穿著女孩子的衣服,與浣紗塢裏的通房說話。”
大老爺不動聲色,默默地聽著。
“表哥便對我說,七娘子膽子很大!上回在太湖,他假裝要把七娘子丟進湖裏,七娘子也沒有搭理他。倒要看看七娘子怕不怕刀!說著,就耍著匕首走了上去,表哥手快……匕首在指間流轉不定,倒是把那通房嚇得不輕。”五娘子偏過頭,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咬了咬唇,別過頭去。“他就和九哥說了幾句話,我站得遠,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想來,表哥自小武藝超群,為人也有分寸,肯定是不會傷到七娘子的。”
七娘子已是盤算開了。
九哥忽然換了女裝出現在浣紗塢裏,這事本身就透著疑點,身邊還沒人跟著……就算沒有遇到許鳳佳,也可能出些別的事!
大太太一向把九哥捧在手心,怎麽就放任他一個人弄出了這麽大的動靜?
大太太的臉色果然也漸漸難看了下來。
“這幾天府裏事多,來來往往都是客……”她對大老爺說,半含了分辨的意思。
大老爺就歪了頭,手肘支在臉側,淡淡地嗯了一聲。
他的臉半隱在燭影中,隻有一雙與五娘子十分相似的眼是亮的,在昏暗的燭光下,看不出喜怒。
“不知表哥對九哥說了什麽,九哥忽然轉身要走,卻又自己絆倒在地上……表哥一邊笑,一邊追了上去。”五娘子的聲音更輕了,“一邊彎□,要把他拉起來,口中還說著,‘楊棋,原來你也有怕的時候’……接著,他就倒抽了一口氣。手裏的刀也跌到了地上,浣紗塢的通房就上前幾步,想要勸架,這才發覺原來九哥的臉不知怎麽就被劃破了!我們一時也都慌了……”
大老爺就微微抬了聲調,“你也沒看著九哥是怎麽被劃傷的?”
“表哥當時背對著我們彎了腰,把九哥給遮住了,我沒有看清。”五娘子猶豫了一下,一邊思索,一邊喃喃地道。
七娘子卻頓時鬆了一口氣。
九哥是怎麽被劃傷的,並不要緊。
要緊的是,有沒有人看清事情的過程……
大老爺就偏頭沉吟了起來。
五娘子抿著唇,背繃得直直的,低著頭不肯叫人看清她臉上的神色。
“起來吧!”大老爺就放緩了語氣。
一轉頭,盯上了七娘子。
五娘子站起身,一時還有些趔趄,二娘子搶前幾步,扶住妹妹把她帶到了一邊。
一時間,眾人都望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倒是巴望著有誰按捺不住,問出口來。
大太太已經知道了許鳳佳在太湖曾經欺負過她,五娘子方才這一說,也把許鳳佳和她之間的那點恩怨,暴露到了大老爺跟前。
以許鳳佳的性子,一次不成,就有第二次。
才得了一把新匕首,迎麵就看到“七娘子”,哪有不上去嚇唬的道理。好像這樣說,也沒有什麽說不通的……
但這事聽著簡單,細思之下,卻全是疑點。
九哥為什麽換了女裝,為什麽不揭破自己的身份……
七娘子又為什麽在這樣的時候進了百芳園,去和六娘子蕩秋千。
為什麽許鳳佳隻是低頭去拉九哥,最後卻鬧得兩個人都被劃傷?
為什麽五娘子的敘述裏隻有九哥被劃傷的部分,沒有解釋許鳳佳的手?
很簡單的一件事,落到了有心人眼裏,也會變得很複雜。更何況這事本來就不簡單!
再說,五娘子很明顯也沒有說實話……
大太太就輕咳了一聲。
語氣倒還算柔和。
“小七,你看九哥身上穿的是你的衣服麽?”
七娘子暗暗攥緊了拳頭。
“小七的衣服都是有數的!今年春天纖秀坊來做了二十四套之後,並沒有得新衣服,太太也知道……現在回去西偏院清點,想必也能點出二十三套來的。”
大太太就稍微放緩了神色。
七娘子說的都是大實話,深秋裏她也不過是三四套衣服輪換,雖然件件價值不菲,卻也就這麽幾套,她日日在大太太身邊,大太太又如何能認不出來她的衣飾。
九哥身上穿的並不是西偏院的衣服。
大老爺就和大太太交換了一個眼色。
七娘子垂下眼,盯著自己的腳尖,沒有說話。
一動不如一靜,這時候分辨什麽,倒顯得自己心虛了。
大老爺沉吟了片刻,淡淡地道,“去浣紗塢看看九哥吧!”
居然就這麽輕輕放過。
七娘子也有了幾分訝然。
大太太動了動嘴,又把話咽了下去。
眾人便進了浣紗塢。
浣紗塢的三姐妹都在九哥身邊服侍,九哥已是睡得很平穩了,發出微微的鼾聲,麵色也漸漸紅潤起來。
眾人都放下心來。
大太太就問立春。“歐陽郎中回去了沒有?”
立春倒是累得臉色煞白。
“老人家年紀大了,勞累不起,已是回去歇著了。”她婉轉地回答。
歐陽家世代行醫,把持太醫院已有百年之久,楊家的身份,還未必能讓老神醫日夜待命。
大太太不由得微微皺眉。“怕九哥夜驚!”
小兒受驚後,有可能夜哭不止,高燒難愈,民間也有叫走魂兒的。
“歐陽神醫也開了幾貼安神的藥。”立春又道,“還說權家的少爺正在歐陽家做客,若是不放心,明日可以請權少爺過來問診。”
大老爺露出沉吟之色。
大太太就有些憤然,“老神醫的架子也未免大了點。”
大老爺卻並不顯得意外。
“歐陽家一向不偏不倚,很不願牽扯進宮中、大宅中的爭鬥。”他淡淡地道,“老神醫肯過來診治九哥,已經是給足麵子了。”
他就看著九哥,慢慢地道,“還是讓權家少爺來看一看吧,權家醫術來自朝鮮,有些過人之處,連歐陽家也比不上的,權家這位小少爺身兼兩家之長,隻要他說沒事,那就是沒事了。”
“權家和我們素來沒有什麽交情。”大太太就有些躊躇。“況且……又是……”
“請三姨姐出麵也就是了。”大老爺也跟著歎了一口氣,“雖然分屬兩方,但都是京裏的權貴,這點麵子還是有的。權少爺不是還派人上門問過三姨姐的好?”
七娘子就露出了不解之色。
父母姐妹擔心九哥,自然都希望他能被最好的大夫診治,就算九哥現在已沒有什麽大礙,總也再上一層保險才安心。
但聽大太太的意思,倒未必願意和權家扯上什麽關係。
大老爺、大太太到底有了年紀,在九哥身邊守了一會,就露出了倦意。
大太太就請大老爺在浣紗塢裏歇息。
“正是衙門裏對賬的時候,老爺不好短了睡。”
大老爺也就半推半就,上了二樓。
臨走前,又問,“當時是誰扶起九哥的?”
三姐妹就對視了一眼。
也不知道是誰,抿了抿唇,微笑著站了出來。
大老爺就打量了她一眼,緩了臉色,“叔霞跟我進來。”
伯霞和仲霞也出門找了幾個婆子,為大太太扛進了一張美人榻。
大太太也沒有推辭,歪到了榻上,心事重重地注視著九哥。
九哥口中發出輕輕的鼾聲,一條銀亮的線漸漸垂出唇瓣,看上去非但已無大礙,還睡得很香。
沒有多久,她就閉了眼,呼吸也漸漸勻淨起來。
幾個小娘子並排坐在花廳裏,五娘子拿著包了冰的手巾捂在頰側,徑自出神。
七娘子就悄聲問二娘子,“權家架子這樣大?連我們楊家去請,都恐怕不來麽?”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
九哥尚且沒有醒……自己身上還背了嫌疑。行動間,卻是這樣的從容。
真是喜怒不形於色,好深的城府。
“權家和惠妃的娘家達家,這幾年來走得很近!”二娘子輕聲回答。
雖然楊家沒有明目張膽地為太子做事,但血濃於水,有許家、秦家這兩重關係,怎麽都是與太子這邊要稍微親密一些,再說,兩家素來沒有來往,權家恐怕還真未必會賣楊家的麵子。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權家的二少爺自小學醫,”二娘子又點撥七娘子,“博采眾家之長,身兼權家與歐陽家的傳承……恐怕將來太醫院院正一職,是要他來擔綱了。”
歐陽家一向是不偏不倚,這才能在複雜詭譎的宮廷鬥爭中穩坐釣魚台,權家卻悉心培養出了這麽一個二少爺來,走醫療路線。
當然不是無的放矢。
這樣的人,渾身上下都沾染了麻煩。恐怕大老爺也是出於一片愛子之心,才主動要找他上門。
二娘子又自言自語,“權家身份高貴,二少爺的親外婆就是義寧大長公主,按說二少爺拿個恩蔭是穩穩當當的,也不知為什麽非要學醫……”
她儼然已是陷進了自己的思緒裏。
七娘子也沒有再問下去。
屋內又陷入了沉寂。
立春輕手輕腳地踱進屋子,為大太太掖了掖身上的薄被。
大太太一下驚醒過來。
“怎麽?”大太太還有些怔忪。
“方才餘容苑那頭打發人來問九哥。”立春輕聲回答,“李媽媽又問今晚要不要鎖了百芳園的門。”
大太太掃了九哥一眼,“就說已經安穩睡下了,請三姐安心休息,不要多想……”
又看了看五娘子的臉頰。
五娘子的臉被冰塊凍得通紅,掌痕已成了幾寸高的浮腫。
大太太眼底就閃過了一絲心疼。
“老爺睡下了沒有?”她問伯霞、仲霞。
“方才出去看時,已經吹了燈了。”三胞胎回答。
大太太就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
“你們都回去歇著吧!”她安頓幾姐妹,“今天也折騰夠了。”
二娘子連忙說,“母親回房吧,這裏有我呢!”
“展眼就要出嫁的人了,怎好短了睡。”大太太雖不以為然,卻也有些躊躇。
眼光在七娘子、五娘子身上掃來掃去。
一時又看見了立春。
立春正拿了帕子,為九哥拭去唇邊的津液。
七娘子心下暗暗佩服立春。
從她進屋開始,掖被角、提李媽媽、擦口水……一氣嗬成。
掖被角,就是為了驚醒大太太。
提鎖門的事,是為了讓大太太意識到時間不早,大老爺恐怕已經歇下,她和女兒們也可以離去了。
大太太肯定不放心九哥一個人在浣紗塢呆著。
經過這件事,九哥身邊的丫鬟,也不再可以信任。
二娘子馬上要出嫁,不好熬夜。五娘子又才被父親責罵,精神萎靡。
自己麽……身上還背了嫌疑。
這時候,立春又主動上前照顧九哥……
“立春今晚辛苦一點,不要睡了,免得九哥醒來要茶要水,又看不到熟悉的人,心裏害怕!”大太太就吩咐。
立春沉眸應了下來,不悲不喜。
眾人便魚貫出了屋子,各自回房休息。
大老爺翻了個身,細聽著樓下的動靜。
聽得那長而淩亂的腳步去遠了,他才問叔霞。
“今*****在浣紗塢前,究竟看到了什麽。”
#
餘容苑內,燭火也還未熄。
“本來不待說你,以為你不過是心情不好,又瞧著楊家的這幾個庶女,個個眼空心大,目無下塵……”許夫人斜倚在床邊,麵色冷沉,“所以才稍微捉弄一下,也就不追究了。沒想到你倒越發得了意了!我隱約聽說,你和楊棋已經是私下交鋒了幾次……哼,竟然還分不出這對龍鳳胎?”
“是兒子魯莽了。”許鳳佳麵露愧色,“一時間倒沒有想太多!”
“算了,我還不曉得你?”許夫人沒好氣地道,“也是我一時心軟,念你這幾年在京城不容易……就放縱了你!想著不過是幾個庶女,又都是和你四姨不對付的,整治整治她們也沒有什麽。”
誰知道就把主意打到了七娘子身上。
雖然也隻是個庶女,但說起身份的敏感,卻比嫡女隻多不少。
許夫人一時就有些煩躁,“你這孩子也是,在京城受了氣,就很該在京城討回來,楊家這幾個小娘子,個個都不是簡單角色,尤其是這個楊棋,小小年紀,心機深沉,連我都有幾分看不透,何況是你?你又偏愛逗她……今日若果劃傷了她,怕是你也真的隻好娶她了!”
提到七娘子,許鳳佳臉色一沉。
“娶就娶!總比娶達家的醜丫頭好!”他擰起了眉頭,竟現出了少許負氣。“認真都是庶女,楊棋倒要比她強多了!我倒後悔那一刀劃的不是楊棋!”
說起來,七娘子自然是樣樣都強過達家的那個小賤人,隻是鳳佳真說了庶女,卻依然是中了計……許夫人搖了搖頭,隻道,“你這個性子,什麽時候才能改……仗著皇後娘娘、貴妃娘娘寵你,越發的不知天高地厚了。若真是這樣,倒不如應了達家!”
“哼。”許鳳佳眼眉上挑,在這一刻,竟隱隱有了些煞氣,“真要娶她……我倒寧願不回去了!您也別和我說嘴,這陣子求神拜佛的,為的是什麽,我還不清楚嗎?”
許夫人白了兒子一眼,也不再與他鬥嘴,低頭望著腕間紫幽幽的佛珠,淡淡道,“求神,不過是求個心安,你祖母恐怕經過這件事,心裏也早悔了。回去之後,你再服個軟,事兒也就過去了。”
許鳳佳也沉默下來,丹鳳眼內,又流瀉出了無盡的思緒。
京裏的事,他心中也不是沒數。府裏的庶兄,姨娘……個個都有自己的心思。
達家這一招實在太狠辣了些,著實讓母親有些進退失據。
自己又何嚐不是亂了方寸?這幾個月來的行事,著實是有些不像話了。
回京之前,再不能生事了。回京後,也該收斂心思,做個好弟弟、好嫡子!
終究是沒能和楊棋分出高下,沒能看到她服軟的樣子。
忽然間,他有些不大肯定起來。
或許楊棋是怎麽都不會服軟的吧!
正這麽思量著,許夫人又問了。
“今兒在浣紗塢前,到底是怎麽回事?總不成真是失手劃傷了吧?笑話,你從懂事起就玩起了你爹的兵器,就連一把匕首都拿不住?”
許鳳佳有些不耐煩,“還不就是那麽一回事!我都說了,您也聽了!再沒別的了。”
“沒別的?沒別的,你四姨、四姨夫能都覺出不妥?你又何必看那三個通房,看你五表妹?這串供串得也太過了!”許夫人沒好氣,“也就是你的性子,平時飛揚跋扈的像個小霸王,到了這時候反而為他們姐弟遮掩起來了?割傷你表弟,那是多大的罪,不知道的人,還當你誠心要壞我們兩家的交情……到底怎麽回事!難不成你還真指望我信了你那漏洞百出的說法?是不是你五表妹——”
“我說了,就那麽回事!”許鳳佳猛地站起身。“您早點歇著吧!我回房了!”
蹬蹬幾步,就到了門邊。
許夫人急急地喚,“那你好歹也說說你的傷怎麽來的吧?要不要緊呀!”
許鳳佳就頓了頓,“沒什麽大事!隨便敷些藥就好了!”一邊說著,一邊就快步出了屋子。
許夫人就衝著許鳳佳的背影啐了一口。
“做什麽忽然發了這麽大的善心,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攬!平時就不見你這麽討喜?”
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又徑自沉思了起來。
53、良機
九哥當晚就醒了過來。
到了早上,已是可以下地走動了。
大太太還張羅著要抬小竹轎來,卻被大老爺攔住了。
“又不是傷到了腳,鬧騰出這麽大的動靜,大姨子知道了,麵上越發不好看。”
隻得叫了有力氣的媽媽把九哥抱進了堂屋東次間。
九哥歪在大床上,有氣無力地半合著眼,大太太問了幾句,也不過是嗯哼兩聲,就算是答過了。
許夫人聽說九哥醒了,才吃過早飯就帶著許鳳佳進了正院。
“讓你表哥給你賠罪!”她把手放到了許鳳佳肩頭。
許鳳佳今天打扮得也很肅穆,一身玄色隱竹葉紋直綴,看起來,平白多了三分的持重。
九哥就望向了許鳳佳。
兩人目光相觸,又都移開了眼神,都沒有露出什麽不對。
“玩鬧中失手傷了表弟,是我的不是!”許鳳佳語氣誠懇地道歉。
九哥的眼皮抖了抖,抬眼看了看大太太、大老爺,又望了望許夫人。
黑亮的睫毛又垂了下來。
“也是我不小心,表哥不要介意。”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九哥的傷口靠近下顎,往後的一段日子,說話吃飯都要特別小心。
大太太就笑著拍了拍許鳳佳的肩頭。
“不要往心裏去,不過是一點小事!”
大家就有說有笑地出了屋子,到堂屋用茶。
九哥垂下眼,望著被褥上精致的繡紋,沒有多久,又昏睡了過去。
好容易送走了許夫人,大太太進來看望九哥,又發起急來,“昨晚睡了那麽久,怎麽還這麽渴睡!”
又看了看大老爺,“說不得,隻好請權二少來看看了。”
大老爺沒有做聲。
大太太就吩咐立春,“去餘容苑和三姨夫人說一聲,借了她的名刺,找兩個老成的管事到歐陽家去,請權家二少爺上門看看九哥的傷!”
立春輕快地應了一聲,起身就要出門。
大太太又改了主意:“叫立冬去辦吧!有些事,你也要學著讓底下人去做!”
立冬是大太太屋裏的二等丫鬟。
立春就低下頭恭謹地應了是,拉著立冬到門外嘀咕了幾句,回身進了東次間。
大老爺望著她的背影,一時露出了沉吟之色。
大太太卻沒有留意到大老爺的不對勁。
“雖說權家的針灸術據說是上古秘傳,效驗無比,但二少爺今年聽說隻有十六歲!”她和大老爺商量,“是不是太年輕了些?”
大老爺咳嗽了一聲,“雖然年小,卻是京裏有名的神童,據說習醫前想走恩蔭的路子,才五六歲就能吟詩作賦,沒有對不上來的對子……比前朝的楊慎、李東陽不差!後來偶然走了醫道,竟是要比歐陽家的嫡係子弟更得老神醫的喜愛,才十五歲就能給惠妃娘娘問診……”
權家二少爺有這樣的資曆,就算疑難雜症不能放心交代給他,給九哥看個刀傷,自然是不在話下的。
再說,又有歐陽老神醫的診斷在前,不過是老人家架子大,不願走動,後續工作才交給弟子。
應該是沒什麽好擔心的。
大太太就放下心來,又催促大老爺,“不要耽誤了衙門裏的事。”
大老爺也就點了頭,出了堂屋。
大太太這才鬆了口氣。
轉頭就進了東次間。
九哥又已沉沉熟睡,不時想要抓撓傷口,立春坐在他身邊,一次又一次握住九哥不老實的手,輕輕塞回被內。
大太太凝視著這一幕,麵色深沉。
外頭又傳來了二娘子說話的聲音。
#
七娘子翻來覆去,直到後半夜才睡實了。
才進了卯正就又睜開眼,看著柳綠色桃紋的帳頂發呆。
休息了一夜,她的思緒也漸漸清晰了起來。
如果隻是要保住自己,並沒有太大的難度。
本來就沒有牽扯進來……隻要拉上六娘子把話說清楚了,任大太太怎麽盤問,七娘子都有底氣。
可七娘子現在要顧慮的不止是自己。
不論九哥出於什麽動機惹下了這麽一攤子事,結果總是對七娘子有利。
許鳳佳是再也不可能來找七娘子的麻煩了。
七娘子能看到這點,別人也能看到這點。
九哥為了雙生姐姐能做到這個地步,並不是件好事。
往好了說,這孩子重情重義。往壞了說,那就是他心底把姐姐看得比誰都重。
大太太第一個就會不高興,更不要說昨晚都遷怒於五娘子的大老爺了。
之所以還沒有發作到七娘子頭上,不過是因為九哥還沒有醒!
要是九哥拿不出有力的解釋,這事到末了,還是得牽扯到她頭上。
七娘子就輕輕淺淺地歎了一口氣。
大太太昨晚的表現,還算是可圈可點。
趕在大老爺到來之前,讓許鳳佳、五娘子和叔霞串了供。
現在這三個人,算是置身事外了。
但九哥又該怎麽解釋他的女裝呢?
七娘子翻過身望向窗外。
透過澄淨的玻璃窗,鐵鏽色的雲彩底下那一抹昏黃的亮,就映入了她的眼簾。
卯正一刻了……白露該起身了吧?
果然,沒有多久,輕巧的腳步聲,就傳進了屋裏。
看著七娘子已經半坐了起來,白露並沒有特別訝異。
昨天出了那麽大的事,七娘子早起梳理一下思緒,也很正常。
她就上前捧了銀盆,服侍七娘子洗漱。
立夏也進了屋子,提了小小的黃銅水壺,為桌上的獸麵紋小茶壺添水。
“九哥醒來了沒有。”七娘子低聲問。
白露神色不變。
“今早開了院門,奴婢就去問過了,九哥半夜就醒了,吃了些東西,又睡了回去。早上已經進了堂屋,聽說還與表少爺說了幾句話。”
醒了就好。
七娘子鬆了一口氣。
“說話還有條理吧?”
雖然在現代,已經很少見到小孩被嚇走魂兒了的事,但古代人見識少,又信著神神怪怪的東西,九哥要是膽子小一些,也不是沒有嚇迷糊的可能。
“神智很清醒,就是沒什麽精神。”
七娘子就徹底鬆弛了下來。
貪睡,可能是那幾服安神藥的功效。隻要人沒有大礙,接下來就好辦了。
“讓上元到正院外頭打聽著,二姐、五姐誰進了堂屋,我們再進去。”她吩咐立夏。
立夏沉著地點了點頭,轉身出了屋子。
白露就和七娘子說起了昨晚的事。
“……好端端在屋裏做著針線,就聽到外頭吵鬧起來,浣紗塢裏的婆子都直闖進屋裏來了,說是您的臉被劃傷了。”她眉宇間帶著隱隱約約的陰霾,“我們都嚇得沒了主意,還是立夏有分寸,讓我去浣紗塢服侍您,她在西偏院守著等消息。”
立夏的沉穩,的確是值得讚賞。
七娘子不動聲色。“倒是沒在浣紗塢見到你!”
“才出了院子,迎麵就撞上了太太。”白露現出了不平之色,“太太讓我傳話給各房,免了請安……又讓她們無事不要出來,就這一下,耽擱了好久。”
如果真是七娘子出事,白露身為她身邊的大丫環,應當盡快到浣紗塢守在主人身邊才對。
如果是五娘子、二娘子出了這樣的事,大太太隻會催著隨身丫鬟快些到浣紗塢去。
在緊急情況下,最能看得出一個人的心思。
大太太平時對七娘子再和藹,昨晚的一句吩咐,也已經露出了她的真麵目:在心底,她恐怕還沒有把七娘子當回事。
七娘子就微微笑了。
“這事別往心裏去。”她反過來安慰白露,“母親也是著急,你是堂屋出來的人,還不知道母親的性子麽?”
大太太的確不是臨危不亂的性子。
白露也沒有多說什麽。
身為西偏院的丫鬟,當然要和主子想到一塊去,為大太太的輕忽感到不快,是她的本分。
但現在連七娘子都沒有動氣,她也不必憤憤不平。
吃過早飯,沒過多久,上元就回來報信,“二娘子進了堂屋。”
七娘子連忙收拾衣裙,帶著白露出了屋子。
以她現在的尷尬處境,一大早貿貿然進堂屋去探望九哥,難免撞上許夫人,隻會招惹尷尬。
但遲遲不去,也不是個辦法……隻好等二娘子打了頭炮,她再跟著進去,就不那麽顯眼了。
大太太在東稍間窗邊和二娘子說話。
七娘子隻是在東次間停留片刻,就進了東稍間。
“還當你今早不來了!”大太太笑著說,神色看不出什麽不快。
大家彼此見過禮,七娘子就在二娘子下首坐下,關切地問,“聽說九哥昨晚醒過了?”
白露幾次過來探消息,是瞞不了人的,大太太就算現在還不知道,也很快就能知道了。
七娘子也沒打算藏著掖著。
九哥是她一生前程所係,當然要關心一些,故作冷漠,反而惹人疑竇。
大太太的麵色和悅了些,“就是醒來用了官房,再吃了些點心,就又睡過去了。”
“恐怕是藥力發作。”七娘子唇邊也露出了絲絲笑意。“沒有大礙就好。”
大太太望著七娘子。
一時真是有千言萬語,卻又問不出口。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大太太,便蹙起了眉頭。
正要開口,梁媽媽忽然疾步進了東稍間。
“孫家姑爺昨日晚間已經進城!方才遣了人來報信,恐怕過一會就要到外院來拜訪了!”梁媽媽滿麵的笑。
大太太先是一驚,旋即便是一喜。
“好,好!”她站起身,有些慌亂地拍了拍裙擺,“還是換一身衣裳吧,這還是第一次與姑爺相見!”
二娘子紅了臉,頓時就起身出了屋子。
七娘子也就乘勢起身,悄悄地退出了東稍間。
就見到五娘子和二娘子在九哥床前輕聲說話。
五娘子臉上的掌印是消了,但眼底兩塊黑青,卻是怎麽都掩不住。
神色也多了幾分憔悴。
“五姐。”七娘子行禮。
五娘子掃了七娘子一眼,淡淡地應了一聲。
二娘子歎了一口氣,羞色已不複見。
立冬又進了東稍間,腳步匆匆。
“權二少爺已經進門了!”她有些氣喘,“老爺不在,太太看安頓在哪裏方便些。”
二娘子隻好無奈地帶著兩姐妹又出了東次間,在堂屋站著說話。
九哥還在睡著,肯定沒有搬動他的道理,隻好把權少爺領進東次間了。
二娘子年紀大了,也不方便在東次間呆著。
過了一會,大太太帶著立冬出了屋子。
已經換上了銀寶相花緙絲長襖,大紅底金弦紋八幅裙,頭上戴了成套的赤金紅寶石頭麵。
“不好讓姑爺久等,你父親不在家,隻好我到外院去先支撐場麵。”她含笑對二娘子交代。
二娘子扭過頭,紅了臉望著自己的腳尖,罕見地露出了羞意。
大太太和梁媽媽對視一眼,都會心地微笑起來。
女兒家的心思,她們哪有不懂的!
“就讓王媽媽帶著……”大太太掃了五娘子一眼,略微皺了皺眉,“就讓王媽媽帶著立春在東次間服侍著吧,你們幾姐妹留在東稍間,有什麽事,二娘子代我做個主。”
大太太就急匆匆地出了屋子,帶著梁媽媽上了小竹轎。
孫家來訪,的確是怠慢不得,再說,這又是大太太第一次相女婿。
大秦的風俗,定親前,丈母娘往往會找到合適的場合,好好的相一相女婿。有的人家說親時,即使女家與男家相隔千裏,也都會把姑爺送到丈母娘跟前。
但小侯爺身份尊貴,又隨著父親常年駐守邊疆,□無術,這還是大太太第一次見姑爺,自然要比尋常人家來訪更上心。
幾個小姑娘就在東稍間裏閑坐。
五娘子沒精打采,心事重重,往日的嬌憨已不複見。
二娘子也是含羞想著自己的心事,七娘子托腮坐在碧紗櫥邊,望著東次間的動靜。
王媽媽站在九哥床前,正和立春低低地說著話。
權少爺還沒到,立冬又無奈地進來了。
“二太太來探望九哥。”
幾個小娘子都回過神來。
二娘子掃了七娘子一眼。
“五妹回東偏院吧!”她很快作出了安排。“昨晚想必沒休息好,就別逞強了。”
又迎著立冬,“把二嬸接到西次間,我去陪著說幾句話。”
七娘子不由得怦然心動。
二娘子又掃了七娘子一眼。
“七妹在這裏照應一下。”她微微露出了一個笑。“等權少爺走了,我再陪二嬸過來。”
雖然二太太和權二少爺的年紀差得很大,但也沒有讓隔房的嬸嬸看著侄子問診的道理。
七娘子就點了點頭,輕聲道,“小七知道該怎麽做的。”
心底不是不感激的。
自從九哥出事,他身邊就沒有斷過人。
就算立春和七娘子友好,也時刻都有立冬、王媽媽等人在東次間、浣紗塢進出。
七娘子一直沒有找到和九哥說話的機會。
二娘子這一次,可是結結實實地拉了她一把。
二娘子隻是點了點頭,就和五娘子、立冬一起並肩出了東翼。
白露端了茶進來,就隻見到七娘子孤零零地坐在窗邊,不由有些訝異。“怎麽就剩您啦?”
七娘子來不及向她解釋,掀起簾子就出了東稍間。
立春正站在九哥床前和王媽媽說話,“……權少爺怕是就要到了!”
以權家人的身份地位,王媽媽自然要親自帶人出門迎候。
屋裏一下就隻剩下立春、白露、七娘子,和猶自沉睡未醒的九哥。
54、二少
七娘子一刻都沒有浪費。
“白露,你不是有話要問立春姐。”
她對白露使了個眼色。
立春眼珠一轉,反而笑吟吟地拖了白露進了東稍間。
兩間屋子雖然隻隔了碧紗櫥,但也算給了七娘子一點隱私。
七娘子倒並不怕被立春和白露聽到。
不過恐怕這兩個丫鬟都不願意摻和到這件事中來。這件事牽扯了好幾個小姐少爺,到目前為止還疑雲重重……丫鬟們一個不慎,就有可能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至少九哥身邊的兩個新丫鬟就已經落馬了……昨天事發後,她們就再也沒有在正院露臉。
“九哥,九哥!”她低聲急促地呼喚,使勁推了推九哥的肩頭。
權家二少爺恐怕隨時會到,七娘子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
九哥擰著眉,很是不情願地睜開了眼。
“郎中來了嗎?”聲音裏還帶了濃濃的睡意。
“快了!”七娘子的聲調很急迫。
九哥一下瞪大雙眼,半坐起身,愕然地望著七娘子。“七姐!”
七娘子就坐到了床邊。
“傷疼不疼。”到底是骨肉相連,縱使再心急,這一問,還是情不自禁就溜出了口。
九哥這才想起來那傷似的,伸手就要去摸,七娘子連忙握住了他的手,“可不好亂摸!”
“不疼,就是很癢。”九哥也沒有掙紮,任憑七娘子握住他的手,放回身側,愁眉苦臉地回答。“癢得都睡不好!”
七娘子隻好安慰,“忍一忍,權二少爺馬上就來了!”
九哥點了點頭,“母親呢?”
“屋裏隻有我。”七娘子急促地回答。
九哥立刻就意會了七娘子的意思。
畢竟是龍鳳胎,無須太多言語,也能心意相通。
“表哥那邊的口徑,是說……”七娘子就複述了一遍許鳳佳的話。“事後母親父親是一定要問你的,你自己掂量著,別說串了。”
隻看許鳳佳串供時,掃視叔霞與五娘子的那一眼,七娘子就知道此事必定不是他說得那麽簡單。
雖然許鳳佳幾次嚇她,又是要推下假山,又是要推到水裏去……但畢竟都隻是嚇唬,沒有付諸實踐的意思。
如果說新得了匕首,衝“自己”展示一番再威嚇幾句,倒是有的。真要拿刀去傷人,他還沒那麽傻。
九哥沉吟著點了點頭,睡意已不複見。
雖然腮邊塗抹著淡黃色的藥水,使他的容顏看上去多了幾分詭異,但沉思時,眼中的光彩卻依然璀璨。
“你放心吧。”他就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這件事,不會牽連到你的!”
他的掌心一團火熱。
七娘子不免有些好奇,就抬起眼凝視著九哥。
九哥就看了看東稍間的方向。
白露和立春的說笑聲,隱隱傳了出來。
“這身衣服,是從去世的三姨娘箱子裏翻出來的!”九哥的聲音又輕又快。
七娘子很快明白了過來。
三姨娘既然是被大老爺活活打死的,這裏頭自然有一段故事。
九哥的這身衣服,華貴中帶著一絲輕佻,不像是二娘子、五娘子的風格。
不過,事情依然有很多難解的地方。
但九哥已經不打算再說下去了。
“總之……不會牽連到你的!”他重複了一遍。
七娘子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九哥。
她覺得九哥眼下的神態很熟悉。
沉穩、冷靜,透著胸有成竹的微笑……
到底不愧是雙生姐弟。
七娘子就垂下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屋內一時靜了下來。
立春和白露嬌嫩的聲音飄過簾子,模糊不清,隻能聽得出其中的笑意。
“我常常夢見九姨娘。”九哥又開了口。
“我總以為時日還長……她能等到我長大!”
“那天去看她,我是有意做得冷淡。”
九哥的聲調淺淺淡淡,傷心隱而未發。
“到底是忘了,如果不是她已病重難起,母親又怎麽肯讓我去看她!”
他的聲音裏,常年都帶著天真的歡悅,此時此刻,這虛假的歡愉已不複見,現出的冰冷卻有些像大老爺,尖銳中帶了一絲刀鋒一樣的恨意。
七娘子心下酸楚。
“她沒有怪你!”
她輕聲說。“她隻要你過得好。”
九哥撇開頭,望著帳角,半晌都沒有說話。
七娘子咬住唇,強忍淚意。
九姨娘的音容笑貌,再再重現於眼前。
“你要聽話……聽大太太的話,聽……九哥兒的話。”
渾身上下,瘦得隻餘一把骨頭,心心念念,依然是一對兒女。
九哥心裏也念著她!
她卻永遠不會、再也不能知道了……
東稍間傳來瓷器碰撞的聲音。
接著是潺潺的水聲,還有模糊的道謝聲。
不知是誰給誰倒了一杯茶。
七娘子驚醒了過來。
“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轉了話題。“許鳳佳對你的前程很重要,你不能和他鬧得太僵……”
“昨天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九哥微微搖了搖頭,轉過臉重新向著七娘子。
他似乎還陷在那股說不出的迷惘裏。
“總有一天,我不會再讓你受別人的氣……”
七娘子不由得一怔。
九哥的聲調輕緩而堅定,他像是望著七娘子,又像是透過七娘子的臉,望著早已離去的人。
“總有一天,我要你到了哪裏都能抬頭挺胸,不論對誰,都不用忍氣吞聲、強顏歡笑……”
七娘子不禁珠淚欲滴。
九哥為什麽要和許鳳佳作對,費盡心機,安排了這一幕……
還不是為了她?!
“你又何必……我自己能照顧自己!”她要抽出手,但九哥卻反手緊緊地握住了她,手心那股熏人的暖熱,執意傳了過來。
“誰也別想隨隨便便,就把你當成出氣筒……你等我長大!”
他的語氣透著執拗,又有深思熟慮後的篤定。
“等我長大了,楊家就再也沒有一個人能給你臉色看!”
七娘子淚盈於睫。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窗外就傳來了王媽媽的聲音。
“權二少留意台階。”
兩人都是一驚。
七娘子豁然起身。
“白露姐……立春姐!”
她揚聲呼喚。
白露和立春也很快就魚貫出了東稍間。
白露手裏還端了小小的五彩盌。
“七娘子喝茶。”
她順手把五彩盌遞到了七娘子手裏。
王媽媽已是領著一名少年進了東次間。
“咦,七娘子也在。”她眉眼帶笑。
七娘子就笑著望了望九哥,“九哥醒來無聊,我出來陪他說話。”
那少年手中提著小小的藥箱,正含笑望著這對姐弟。
王媽媽介紹,“這是權家二少爺!”
“世兄!”九哥作勢要行禮,“小弟楊善久……”
“你是病人,就躺著吧。”少年就微笑著製止了九哥的客氣。“在下權仲白。”。
王媽媽用眼神示意七娘子見禮——七娘子年紀還小,倒不用回避男客。
“見過世兄。”七娘子行下禮去。
權仲白也回了半禮。
這少年的膚色很白皙,卻又與九哥的白皙有所不同。
九哥與封錦的膚色都很白,白得像玉,透著隱隱的冷。
權仲白卻像是一團雲彩……說的是膚色,也是神韻。
他披著淡青色水紋鶴氅,底下隱隱露出深青色直裾,僅僅是這個裝束,在江南便很少見。
不論鶴氅還是直裾,相較權仲白本人都稍嫌寬大,更顯了他的清矍。
他的氣度似乎與今人差異很大,舉手投足之間,帶著格外的古韻,就像是一副未幹的魏晉水墨,俊秀之餘,別有一股飄逸的風流。
權仲白解開鶴氅,遞給王媽媽,彎腰拎起藥箱,揭蓋取出了一排銀針。
九哥不由得瑟縮起來。
權仲白眼裏就露出了笑意,垂首撚起一根長長的銀針,比量著長短。
這人的眼睛特別的亮,亮而澄澈,好似天上的星辰,一望,就能望進人心底。
銀針在他手中,就好像是一根毛筆,一管洞簫……這人的一舉一動,都透著說不出的優雅。
朗然照人、風姿秀逸這樣的詞,似乎天生就是為權仲白準備的。
“楊姑娘和善久世弟是雙生姐弟吧?”
權仲白一邊挑選著銀針,一邊問。
七娘子連忙收攝心神。
“是。”她輕聲回答。
權仲白就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又問九哥,“傷口癢不癢。”
九哥眼睛一亮,“很癢。”
權仲白便莞爾一笑。“早上冒了晨風吧?”他問王媽媽。
眾人都不由歎為觀止。
知道九哥傷口發癢,還可說是回春露的藥效所致。
才進門來,就知道九哥早上冒了晨風,就有些神乎其技了。
“雙生子多半先天都有些不足,”權仲白就解釋。“世弟先天既然不足,受傷後元氣更虛,眼下又麵色潮紅,額前微微見汗,顯然是早起冒風,受了晨露侵染,風邪入體所至。傷
口瘙癢,也由此而發。”
“可要緊?”王媽媽便急急問,儼然已把權仲白當成了神醫。
“無妨,紮一針就好了。”權仲白拿出了一小束艾草。“這些天不要見風碰水,每隔兩三日,拿滾燙的手巾擦身,待傷口結痂,便不要緊了。”
王媽媽連忙念念有詞地記了下來。
“大約多久能好。”九哥卻最關心這個。
權仲白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揚。
他好像無時無刻不在笑。
“總也要半個月吧,世弟不要著急。”
他問王媽媽,“師父昨晚開的藥方可在身上?”
“昨晚送出去叫人抓藥了。”王媽媽有些著急,“這就叫人尋去。”
“不必過於著急,橫豎針灸也要少許功夫。”
權仲白衝王媽媽點了點頭。
王媽媽也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笑,方才出了屋子。
權仲白就低首整理艾葉。
他的手很好看,指尖染了微微的黃,更顯得指節的白皙。此時上下翻飛,清點著艾葉,更是十分的賞心悅目。
“辛苦權世兄了!忽然請你出診,想必給添了許多麻煩。”
九哥就倚在枕上和權仲白寒暄。
權仲白居然點了點頭。
“是啊!”他回答得一本正經,眉宇間卻帶了淡淡的笑意,“我本來不想來的。”
眾人都不禁愕然。
哪有人這麽實誠的。
“不過,先是許夫人派人上門請我,貴世翁又尋了張唯亭先生投函相請,我也就卻不過情麵了。”
權仲白一板一眼地說。
七娘子心頭一動。
許夫人請權仲白上門,是昨晚就商量好的事。
沒想到大老爺還額外請了張家人出馬。……看來大老爺麵上不顯,心底卻是很看重九哥。
九哥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
“權世兄真是個爽快人!”
他笑盈盈地誇獎。
權仲白也微微一笑,撚著銀針坐到床邊,拿起了九哥的手。
“我這個人入不了官場。”他手中的銀針緩緩沒入了九哥手心,九哥卻麵色安詳,並無痛楚之色。“就是因為天生脾氣古怪,不愛說謊。”
七娘子在古代生活了七年,除了楊家村那些舉止潑辣家境貧寒的族人之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粗率得可愛的人物。
不過,權仲白的粗率,粗中有細。
“哈哈,權世兄這性子有趣。”九哥被逗得很開心。
權仲白又往另一側手心裏插了銀針。
“有趣歸有趣,為了這性子,也吃了不少苦頭。”他望了七娘子一眼,“我藏不住話,看到漂亮的小姑娘苦著臉,就忍不住想問她:這麽花也似的一張俏臉,做什麽要白費了它?”
七娘子愣了愣,才曉得權仲白是在說她。
她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
權仲白就偏了偏頭,有絲不解,“楊姑娘就這麽謙虛?我才說苦著臉的小姑娘漂亮,你就忙笑起來,不願擔我的稱讚。”
連白露、立春都忍俊不禁。
九哥更是笑容滿麵,不時看向七娘子。
權仲白已是在九哥手腕、肘彎附近,又插了幾枚銀針,不斷擰撚。
他的動作隨意而嫻熟。
“權世兄說笑了。”七娘子抿了抿唇,要忍住笑,又忍不住。
她生平見過的幾個少年,要以權仲白最為有趣。
權仲白晃了晃火折子,籠著小小的火苗湊到了艾絨上,又撅起唇,對著火折子輕輕嗬了一口氣。
盡管他言笑無忌,但隻看這小小的動作,就能知道權仲白舉止的優雅。
他抬起眸子,將艾絨拂過九哥的額頭,微微轉動手腕。
“好燙!”九哥不禁輕嚷。
“燙好。”
權仲白抿唇不語。
不說話的時候,盡管這股笑意依然盤旋在權二少爺頰邊,但卻也自然而然地給他帶來了一股凜然的氣度。
過了一刻,他拿開艾絨,隨手一抖。
“知道燙,風寒就被逼出來了。”又開始拔針,“你也就不癢了。”
九哥一怔,撫了撫腮。那股瘙癢果然已經褪去。
“權世兄真是神乎其技!”他真心實意地稱讚。
權仲白就露出了一抹笑。
這笑容裏,第一次露出了少許自傲。
“回春露不要斷,三日一換……傷口不深,隻要不碰水,十有八九是不會留疤的。”他交代,“這是什麽刀割傷的?”
“倭鋼匕首。”立春忙代答。
權仲白頓了頓,目中掠過了幾許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芒,笑著點了點頭。
“我明日就要動身回京了。”他笑著說,“小心不要碰水吹風,再沒有什麽大事的,若有,便到歐陽家請幾位師兄過來就行了,不拘哪一位都是極有本事的。”
“辛苦權世兄!”九哥又和權仲白寒暄了起來。
“這沒有什麽。”權仲白一邊收拾銀針,一邊和九哥客套,“倒是耽誤世弟的學業了。”
“家裏馬上就有喜事,也說不上耽誤。”九哥和權仲白就說起了孫家的長子孫立泉姑爺。
權仲白和孫姑爺也有些交情。
正說得熱鬧,王媽媽進了屋子。
“這是昨日歐陽禦醫開的藥方子……”
立春連忙為權仲白研墨。
權仲白就靠在窗邊,支頤執筆,寫了兩張藥方。
“日後就吃這兩張吧……”他含笑交代王媽媽,起身披上了鶴氅,拎起小藥箱。
“我就不送權世兄了!”九哥在枕上客氣。
“世兄慢走。”七娘子也順勢福身行禮。
權仲白對七娘子和九哥點了點頭,轉身要走。
又回身望了七娘子一眼。
“楊姑娘,”他的笑容很明朗。
就好像被浮雲遮了半邊的旭日,少了熾熱,多了和煦。
“世兄有何指教?”七娘子有些驚愕。
“你本是雙生子,照我看,身子骨比善久世弟還要弱些,眉宇間又似乎慣有愁思,長此以往,恐怕會落下病根。”
權仲白的笑裏多了一絲同情,但這份同情,卻並不居高臨下。
“還望楊姑娘善自保養,閑暇時多笑一笑,想一想開心的事!”
陽光投映在權仲白的麵孔上,將他的笑意,點染得分外清澈。
七娘子怔然許久,還沒來得及謝過權仲白,他已轉身離去。
門外傳來了二太太的聲氣。
55、備嫁
二太太進了東次間,口中還在和五娘子說話。
“……這權家的二少爺,前些年也見過一次,倒是越發超脫了。”
五娘子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立春忙進了西裏間,把二娘子請到了屋裏。
剛才權仲白沒走,二娘子不好到處亂跑。
“小神醫怎麽說?”二娘子進了屋,就關切地問七娘子。
七娘子笑盈盈地把權仲白的話重複了一遍。“……說是沒有什麽大礙,十天半個月,也就能好了。”
二娘子和五娘子都鬆了口氣。
二太太眉宇間卻飄過了一縷陰霾。
七娘子看在眼裏,不由得有些詫異。
九哥受的傷雖不算小,卻也絕不能說於性命有礙。
二太太如果就因此再起了心思,也未免有些太輕浮了吧?許夫人可是還在餘容苑坐著呢。
還沒有說上幾句話,許夫人親自進了堂屋來看九哥。
聽了二娘子的轉述,她容色大寬,親熱地將九哥摟進懷裏。“沒事就好!三姨也就放心了!”
“還沒謝過三姨出麵請權世兄!”九哥也很乖巧。
古代醫藥資源匱乏,即使貴若楊家,也沒有可能隨時有神醫等著服侍,像九哥這樣的傷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是沒能請到權仲白,找了別的醫生來,效果可能未必有那麽好。“這算什麽。”許夫人不以為然,“你是咱們家的獨苗苗,耽誤誰都耽誤不了你!”
二太太就微笑著應和了起來。
沒過多久,她就起身要走。“家裏還有一大攤的事……八娘子又犯了咳嗽。”
許夫人和二娘子都沒有多加挽留。
二太太連頭帶尾,在正院不過呆了小半個時辰不到。
“倒是真轉了性子!”許夫人和大太太議論。
大太太才見了女婿,唇邊還帶了笑。
“她能真轉了性,那是最好!”
畢竟是嫡親的表姐妹,二太太要真能拋開過繼的念頭,全心全意地和大太太修好,怎麽都能少了大太太許多麻煩。
許夫人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又和大太太告辭,“……本來就打算和二娘子一道上京的,路上也好照應照應。”
大太太不免客氣,“留下過了年再回去!”
兩個人應酬了一番,許夫人自然堅持要和二娘子一道走,大太太也隻好恭敬不如從命。
兩人議定了歸期,許夫人就問大太太,“孫家姑爺可還中看?”
大太太情不自禁就鋪滿了一臉的笑。
“三姐別笑話我,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小侯爺從人才到談吐,都不錯!”
“連父親都賞識的,那還有假?”許夫人就暢快地笑了起來。“我說得不錯吧!這門親,是不會結錯的。”
“真是萬裏挑一的好人家。”大太太誠心誠意地謝了許夫人,“要不是二姐、三姐並大哥一力促成,二娘子恐怕還說不上這麽好的人家!”
京中權貴雖多,但像孫家這樣,小侯爺本人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人品才學又都上佳,家裏一向又很得聖眷的人家,也不是那麽好找的。
“以二娘子的人品,也不至於配不上小侯爺。”許夫人是一臉的護短。“長相配不上?性子配不上?說句不好聽的,孫家家事雖豐厚,怕是也湊不出這麽多的陪嫁!”
“到了京城,還要三姐多看護些了。”大太太卻又有些憂心,“進門就要當家,家事又繁雜……”
兩姐妹你一言我一語,越談越投機,昨日的不快,似乎早已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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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沒有大礙,眾人也都鬆了一口氣。
世家大族的親事,禮儀本來就繁多,二娘子又是遠嫁,有很多事還要現和孫家商量。還有不斷上門道賀送禮的各家官太太,也都要人應酬。
大太太忙得腳不沾地,連帶著正院的幾個媽媽也都是成日裏進進出出,許夫人、二太太都不時要過府給大太太幫忙。
大老爺就和大太太商議。“把九哥挪個地方吧!”
堂屋雖然不小,但是九哥慣常居住的東次間,卻在大太太的東稍間外頭。
大太太進進出出,難免驚擾了他的休息。
嫡女的親事就在眼前,大老爺心底記掛的卻還是九哥……
大太太也顧不得計較太多,先應了是。
又有些犯愁起來。
二娘子的幽篁裏是肯定不適合再送過去的了,再說,幽篁裏現在也沒有九哥的地方。
本來,五娘子的東偏院也正合適。
但五娘子才得了不是,在大老爺跟前很沒有體麵。大老爺正是找不到發作她的地方,這時候把九哥送去,就有些不合適了。
七娘子又還有嫌疑未曾洗脫……連九哥大太太一時都顧不上盤問,打算等親事過了,再好好地查查這件事。
到時候許夫人也走了,就不怕打老鼠摔了玉瓶!
現在把九哥送到西偏院,豈不是給七娘子串供的機會?
大老爺就把大太太的神態看在眼裏。
一時也忍耐不住,微微冷笑了起來。
就算九哥是有意為七娘子張目,那又如何?
大太太的娘家人,是一個賽一個的荒唐。
不想著好好管教管教娘家人,還惦記著九哥和雙生姐姐的情分……
“就送到西偏院吧!”他一錘定音。
大太太雖然覺得不妥當,但一時間,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選。
九哥就又搬動到了西偏院,大太太雖然□乏術,但還是把立春和立冬派來,又借了七娘子身邊的白露,五娘子身邊的穀雨,湊了四個大丫環日夜輪值服侍九哥。
這四個大丫環,都是大太太屋裏出去的,身世清白,知根知底,又經過多年的考驗……
七娘子漸漸的也就放下心來。
大太太還是很看重九哥的,連這麽著忙的當口,都不忘為九哥的安危打算。
許鳳佳自從鬧出了這麽大的事,等閑就很少出餘容苑。
五娘子沒了著落,又不敢進餘容苑找人,隻好一天三遍地往西偏院跑,一麵也是看望九哥,一麵,也是做給大老爺看。
那天在浣紗塢前發生的事,已經成了七娘子都解不開的謎。
五娘子一開始幾天,還是小心翼翼的,對著九哥也不敢大聲,總是一臉的若有所思。
過了一陣子,九哥把人都清出去,和她私底下說了一會話。五娘子就又故態複萌,大說大笑的,倒也把一向安靜的西偏院點綴得格外熱鬧。
七娘子也不知道九哥和五娘子說了什麽。
九哥雖然很愛護她,但兩人之間也並非沒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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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進了十月下旬。
二娘子的嫁妝本來就商議好了,十月二十一日就先發往京城。
全蘇州城都轟動了起來。
楊家雖然也有自己的碼頭,但那小小的水路,走不了裝嫁妝的大船。還是先用車馬拉到碼頭,卸貨裝了大船直上京城。
再說,陪送的嫁妝也是要一路招搖到婆家,才能炫耀女家的財富。
金玉如意……整塊玉琢的盆景……都明晃晃地擱在了外頭。
一路竟是招惹了成千上萬的人圍著看,碼頭裏裏外外擠得水泄不通,還擠掉了十多個人入水。
大老爺特地和水軍打了招呼,出了四艘船護送嫁妝上京。又叫人帶話給漕幫首領,命他沿路照看。
“這幾年從南到北,年景都說不上好,南邊還好,我們北邊的老百姓常年歉收,逼租又緊,鬧得家破人亡的都有!”許夫人倒是很讚同大老爺的謹慎。“小心無大錯,有了漕幫上下打點,也就沒有誰敢打我們家的主意了。”
說這話的時候,幾姐妹也都在堂屋坐著。
二娘子還好,三娘子卻是露了驚訝。
“還以為如今天下承平!”
大家都在忙著二娘子的婚事,溪客坊這邊的動靜一時也小了下去。
畢竟沒了大老爺撐腰,四姨娘也鬧不出什麽風波……在二娘子就要出嫁的關頭,以四姨娘的聰明,也不會分了大老爺的心思。
三娘子就恢複了那喜氣洋洋的樣子,成日裏帶著一臉喜盈盈的笑。
“天下承平!”許夫人和大太太對視了一眼,兩人都笑起來。
七娘子也不禁莞爾。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附到七娘子耳邊。
“無知。”輕聲編排三娘子。
三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麵上的喜氣就有些掛不住了。
還是許夫人出麵緩頰。
“現在北邊說不上太平,很像是又要打仗的樣子。”她就看了看大太太,“你們楊家在西北根深葉茂,知道得恐怕更清楚吧。”
大太太也沒有回避的意思。
“你們這些深宅大院裏的小娘子,成日裏錦衣玉食,哪裏知道百姓的苦!”她就搖了搖頭。“北邊連年征戰,千裏赤土……也就是江浙一帶太平,江西、雲南,哪一年沒有造反的?”
幾個小娘子都聽住了。
連姨娘們都聽得聚精會神。
古代信息傳遞不便,高門家的女眷,更是長年累月都不能出門,見識短淺些,也是很自然的。
“江南終究還是富庶,北邊連反都造不起來了,一有饑荒,就餓死人,哪還有造反的力氣!”許夫人就和大太太說起了西邊的戰事,“這兩年就算還打不起來……”
幾個小娘子互相看看,都覺得身上的衣裳失了顏色。
五娘子也問七娘子,“北邊那麽窮,你們的日子好不好過?”
雖然五娘子有些任性,但到底最近行事透了心虛,未敢氣高。七娘子也不是得理不饒人之輩,連日來在西偏院,抬頭不見低頭見,兩人也漸漸熟稔起來。
“楊家到底是大族,寶雞一帶也比較太平,不算難過。”七娘子就笑著輕聲回答。“其實我們也很少出門,不大曉得外頭的景況。”
六娘子也好奇地湊到了七娘子身邊。
七娘子也沒有避諱什麽。
她一直很慶幸自己生在富貴之家,盡管前幾年的生活,稱不上錦衣玉食,但好歹也衣食無憂。
在這個時代,如果生在了窮苦人家……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屋外又有人進來回報:福建王家來人上門送禮,並給大太太請安。
三娘子頓時有些局促起來,靜靜地盯著腳尖,沒有說話。
大太太就掃了三娘子一眼,不動聲色地和許夫人交換了一個眼色。
許夫人眼中閃過了一絲笑意。
“既然是王家來人,你們就回避一下吧!”大太太吩咐二娘子。
三娘子就有些發急。
正是因為王家來人,三娘子才不能回避。
上門提親前,王家總要派人來看看三娘子。不然,若是說回去一個其貌不揚的醜姑娘,王家的麵子往哪擱?
四姨娘眼神也是一閃。
但大太太都發話了,幾個女兒也都起身魚貫外出,三娘子也不好滯留。
隻得心事重重地墜在了人群末尾,正好和王家來請安的媳婦打了照麵。
“三姐!”四娘子就扭頭和三娘子說話。“想和你商量個事!”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就拐進了百芳園裏。
六娘子看在眼裏,回頭和七娘子咬耳朵,“親妹妹就是好,平時再寡言少語,遇事也知道幫襯姐姐。”
四娘子也的確罕見地露出了機靈。
七娘子隻是笑,沒有應聲,倒是五娘子邀六娘子,“一道去看九哥呀?”
六娘子轉了轉眼珠。
“一道去吧!九哥獨自在床上,也無聊得很。”七娘子溫聲道。
六娘子這才笑開了,“也好,最近百芳園裏吵鬧得很,來來往往都是人,到西偏院躲躲清靜。”
幾個人進了西偏院,就見到立夏站在廊下和上元說話。
白露被撥到了九哥屋裏,上元就多了表現的機會。
平時立夏總有顧不到的時候,上元就被提拔到了屋裏,時不時也能撈著在七娘子身邊說話的機會。
這丫頭性子沉穩,雖然老實了些,但勝在穩字,一番相處,和立夏倒是有了交情。
見到幾個楊家女兒進了屋,兩人都迎了上來。
“說什麽這麽開心!”五娘子就笑著問了一句。
“父母帶了些話進來給我。”立夏大大方方地回,一邊給五娘子打起了簾子。
五娘子也不在意,拉著六娘子進了西裏間,很快,西裏間裏就傳出了九哥的笑聲。
立夏就輕輕扯了扯七娘子的袖子。
七娘子有些納悶,和她一道進了東裏間。
“封太太托人來傳話,說是院試放了榜。”立夏難掩一絲興奮。“封公子中了秀才。”
七娘子也不由得有些吃驚。
不要看秀才這兩個字似乎司空見慣,實則在大秦,很多讀書人終其一生也不過就是個童生。秀才這功名雖小,但已經是躋身於社會的中流階層,算是士大夫了。
考中了秀才,就能進府學讀書,專心備考鄉試……若是鄉試能夠中榜,那就是舉人了,也有捐官的資格。初娘子的夫婿李意興來求親的時候就是秀才功名,在家日夜苦讀,為的就是考上舉人,給李家掙個出身。
想不到封錦小小年紀,居然能考中秀才!
她一下高興起來。“榜上幾名?是稟生還是增生?”
稟生,意思是由國家按月發給糧米,一府的稟生一向不過數十名,增生就是數十名開外的生員,雖然也是秀才,但就拿不到糧米了。
“是案首!”立夏高興地回答。
七娘子卻一下怔住了。
56、別離
案首哪裏是那麽容易就能考到的?
封錦如果有這樣的聰明,恐怕早就嶄露頭角了吧?
雖然說到了鄉試、會試,就沒有所謂的人情了,從入考場到批卷,都有固定的規矩,即使貴為主考,也不好大動手腳。
但院試這樣的低層考試,案首卻是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主考學政的喜惡。
當然,這所謂的好惡裏有沒有摻雜人情,那就是誰也說不清的事了……不過這些年來,院試得中案首的秀才,多半家中與主考都有那麽一星半點的聯係,就算考前沒有,考後說不定也都會有。
在楊家生活了這麽久,這點事,七娘子還是知道的。
就好比陝西,這麽多年來就沒有讓外姓人拿過案首,每年的案首非楊即桂……要說這裏麵沒有貓膩,誰信?
封錦就算再驚才絕豔,也不能跨越這裏頭的潛規則吧。
是誰在這裏頭起了作用呢?
七娘子就多了一重心事。
不過,封錦得中案首,終究是件好事。
她就笑著進了西裏間。
五娘子正和六娘子、九哥議論權仲白。
“……在京裏也曾遇到過權家的太太、奶奶們。”五娘子去了一趟京城,倒是長了不少見識。“不愧是皇室宗親,渾身上下的做派,不是咱們尋常來往的這幾家官眷能比的。”
“比咱們家的人又如何?”六娘子眼底就閃爍起了光彩。
女人,上到老、下到小,就沒有不喜歡八卦的。
五娘子笑了笑。“要看和誰比了。”她就不經意地流露出了幾分優越。“京裏的人家,架子擺得大,說到底子,又哪裏有地方上雄厚。”
這道理大家也都明白,京中位份尊、油水少,地方上離皇上遠,油水足,以大老爺剛出仕時的家底,如果是在京裏熬資曆,恐怕現在楊家還是一窮二白。
九哥誇獎權仲白,“行動瀟灑,有魏晉遺風。”
“權家畢竟又和尋常勳貴不同!權二少爺的外婆是義寧大長公主……從小也是錦衣玉食、養尊處優。”五娘子就說起了在京裏的見聞,“據說皇上很喜歡權二少爺,時常招到宮中陪伴,還親口稱讚‘吾家無數子弟,不若權府仲白’。”
能得到皇上的親口稱許,那是天大的榮耀。
“聽說權二少爺已是定了門很好的親事!”六娘子也道,“我在母親跟前的時候,聽李太太和她提起,說是達家的三小姐。”
達家是惠妃的娘家,這些年來風頭很勁,和權家結親,倒也不稀奇。
兩家走得本來就近……
“這就不清楚了。”五娘子看來也不大熟悉權家的私事。“權家平時很少出來走動,我在京裏那麽久,隻見過權太太一次。不過,以小神醫的名頭,恐怕說的人家門第低了,也配不上他的才氣。”
能得到聖眷,將來權仲白不管是做什麽,都有格外的助力,就算繼承不了權家的爵位,討個恩蔭卻是不難的。他人又生得一表人才,怎麽會沒有人家想和他結親?
七娘子心底就有了微微的悵惘。
一時間又想到了權仲白的叮囑。
“還望楊姑娘善自保養,閑暇時多笑一笑,想一想開心的事!”
盡管他和楊家沒有特別的交情,與自己這個庶女,更是毫無瓜葛。
但說話時的關心與同情,卻是那樣的真摯!
好像自己的委屈與無奈,無須一言一語,他都能體會得到一樣。
七娘子就有些出神。
九哥看在眼裏,就不動聲色地轉了話題。
“都二十四、二十五了,還沒能見到姐夫!難不成真要到婚禮當天,才能見他一麵嗎。”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這次怕是見不到了,二姐夫也就是當天來迎親時,我們能隔著窗子偷看幾眼。”
五娘子以下的幾個女兒家還小,可以隔著窗子看看熱鬧,認一認姐夫的長相。
六娘子又歎了口氣,“咱們家兄弟少,喜事也辦得冷清,九哥起不來床,隻好讓表少爺去擺攔門酒!”
“若是表哥也不在,就連擺攔門酒的人都沒有了。”五娘子也道,“人少就是不熱鬧,上回李家嫁女兒,娘帶了我去吃喜酒,二十多個兄弟姐妹聚在一起擺攔門酒,把姑爺嚇得麵色煞白,喝得東歪西倒。”
江南風俗,不論貴賤,成婚時都要為新姑爺擺攔門酒,這擺酒也有講究,有的小舅子捉狹,擺酒也是錯落有致,這碗甜那碗酸,這碗烈那碗淡,姑爺必須麵不改色連盡若幹碗,才算是誠心娶親。也有些人家高雅些,一邊飲酒,還要一邊吟詩作賦,顯露才華,種種不一而足。
“大姐姐成親時,也是九哥攔門?”七娘子不由有些訝異。
初娘子成親時九哥才五歲,恐怕無法勝任攔門的工作。
“當時是從李家借了十郎、十一郎與十二郎,陪在九哥身邊!”五娘子咯咯地笑,“誰知道幾個小冤家,見了酒個個眼睛放光,趁人不注意,四個人倒是喝了七八碗,一個個紅了臉大著舌頭,也不知道是誰攔誰的門!”
六娘子就笑嘻嘻地劃拉著臉羞九哥。
九哥漲紅了臉,“這回我一定不偷喝酒!”
“你臉上有疤呢,就算能吹風了,也未必能擺酒。”七娘子軟軟地勸九哥,“還是好生歇著吧!”
九哥的傷已經大體收口,留了一道深紅的疤,據歐陽家的幾位少爺診斷,大約過了三四個月,也就看不出來了。大太太、七娘子都甚感慶幸。
九哥就摸了摸臉,“哼,這回擺不了,還有好幾回呢!”
眾人對視了幾眼,都不由得笑了起來,“這回還沒鬧完呢,就又惦記著下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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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十月三十一日早上,李太太早早地把幾位少爺送到了楊家。
“人多熱鬧!”她笑著和大太太寒暄。
“又要辛苦幾位小少爺了。”大太太客氣了一番,就讓幾個李家小少爺找許鳳佳去玩耍了。
“怎麽不見九哥?”李太太難免要問。
大太太便借口九哥受了風寒,搪塞了過去。
李太太微微一笑,也沒有再追問,就問起了二娘子。“明兒就要出嫁,現在想必有些忐忑吧!”
大太太也有幾分哭笑不得,“還是安詳得很!什麽舍不得啊……都沒有見到。”
“是當家主母的料子!”李太太也不由得咋舌。“尋常那等沒見過世麵的小娘子,到了出嫁的時節,哪個不是眼淚漣漣。”
“唉,我們這樣的人家,也容不得她任性。”大太太不免也有些黯然,“比不得寒門小戶,一門心思地溺愛兒女。”
臨了正日子,楊家反倒清靜了下來,大太太就請了許夫人與二太太來,四個太太坐下來談天。
小娘子們也就出了堂屋,進幽篁裏找二娘子說話。
二娘子現在也清閑了下來,嫁妝除了一套手繡的嫁衣陪在身邊,別的都送到了京城去,她也無須再動針線。
幽篁裏中層層疊疊的書冊,也都被搬空了送上船。
五娘子看了,就不由得悲從中來,落下了淚。
七娘子心底也有些空落落的。
二娘子雖然平時寡言少語,也不是一個能隨意親近的人,但有她在,就好像有了主心骨,知道關鍵時刻,會有二娘子出來做主。
按理,二娘子在家,她反而少了能發揮的空間,應該盼著二娘子盡快遠嫁。
但看到空蕩蕩的廂房,七娘子反而有了些悵惘。
很快,正院的女眷就隻剩下她與五娘子了。
大太太的陰冷性子……五娘子的暴脾氣,七娘子怎麽想,都覺得前路艱難。
旋即又警醒起來。
人心不足!
行得春風望夏雨,有了十分,就想著百分。
怎麽不想想二娘子嫁到京城後,上有公婆,下有小姑,一大家子等著照應?
當時在楊家村的時候,七娘子是做夢也沒想到有今天這樣富足的日子……
哪有人是生下來就逍遙自在的?任誰,都要勤勤懇懇地在人生路上往前行走!就連許鳳佳、權仲白這樣出身高貴的男丁,還不是有自己的煩惱?
“這有什麽好哭的。”二娘子哭笑不得,把手中的帕子遞到了五娘子跟前,“擦擦眼淚吧!”
五娘子就嗚嗚咽咽地接過帕子,捂住了臉。“以後就不能常常和二姐在一塊了!”
六娘子也被感染得紅了眼眶。
三娘子、四娘子都露出了惻然之色。
這群小娘子彼此之間又沒有深仇大恨,在一個屋簷底下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也總有幾分情分。
“好了好了,”二娘子罕見地露出了無奈之色,“將來到了京城,姐妹們再見的日子有的是!”
說著,就衝小寒點了點頭。
小寒便出了屋子,沒有多久,捧進了幾個盒子。
“姐妹一場!”二娘子笑了笑,“沒有什麽好東西,不過是彼此做個留念!”
古代通信不便,如大太太這樣出嫁二十多年才歸寧一次的情況,比比皆是。
醫療條件又不好,往往生離就成了死別。
在生死麵前,幾個姐妹之間的那點不睦,忽然又顯得很渺小起來。
二娘子為每個人準備的禮物都不一樣,給七娘子的,是一支狼毫小排碧玉管。
“是我平素常用的!”二娘子笑著說。
七娘子便珍重地收進了袖子裏。
五娘子也得了一支名貴的毛筆,三娘子、四娘子得的都是首飾,六娘子卻得了一副上好的湘繡。
幾姐妹略坐了坐,到了午飯時分,也都辭了去。
二娘子就把五娘子與七娘子留下來陪她用午飯。
午飯開得很簡單,不過是幾味菜蔬,和小香雪的菜色比,也不見得多豐盛。幾個人的心思也都不在飯上,隨意吃了幾口,都擱下了筷子。
二娘子就給小寒使了個眼色。
“七妹先隨便坐,”她起身帶著五娘子出了西廂。
想必是要到正屋說話吧!
白露進了九哥屋裏,立夏和上元暫時都還偏老實,七娘子身邊沒有帶丫鬟。
小寒就陪著七娘子東拉西扯。
“替你們小姐見過姑爺沒有?”七娘子就笑著問小寒。
這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有時候姑爺上門來,小姐不方便出去相見,多半都會打發了貼身丫鬟出去相一相姑爺,或是斟茶,或是倒水,總之,都要到姑爺身邊打個轉,稱量稱量姑爺的人才。
古代沒有攝影技術,閨中女兒隻有靠這樣的眼線,才能稍微得知未來夫婿的長相。
小寒笑著搖了搖頭,“二娘子要臉麵……姑爺幾次上門,都不肯讓我們去看!說是我們陪嫁過去,被姑爺認了出來,那就太不好意思了。”
七娘子就和她一起笑了起來。
穩重若二娘子,也有女兒家的心思。
“不過,在外院侍候的幾個茶水丫鬟,也有傳話進來,說是姑爺一表人才,生得比表少爺、九哥都要英武……”小寒很是為二娘子高興似的,“配得上我們家二娘子!”
“那就好。”七娘子點了點頭。
二娘子雖然不能說有沉魚落雁之姿,但也的確相當的秀麗,隻是這股秀麗裏帶了些冷。
兩個人正在說話,五娘子進了西廂。
“二姐叫你進去!”五娘子的眼圈紅紅的。
七娘子就孤身進了書房。
二娘子坐在空蕩蕩的書案前,對著青花繪牡丹小茶鍾出神。
“二姐。”七娘子柔聲招呼。
二娘子一下回過神來,含笑讓,“坐吧!”
書房裏雖然也燒了爐子,但空蕩蕩的四壁,就讓屋裏多了一股陰冷。
七娘子小心地在二娘子跟前坐下。
椅袱上還有餘溫,五娘子方才也是坐在這裏,聽二娘子的訓話吧。
二娘子又出了一回神,才慢慢地開口。
“封家的大少爺,是院試案首。”她的語氣簡潔明快。“這個好消息,你恐怕還不知道吧?”
七娘子猶豫了一下。
二娘子已是笑了起來。
“原來你已知道了!”
到底還是露了馬腳。
七娘子心中感慨。
她的這兩下子,在大太太麵前還能賣弄,卻是糊弄不了二娘子。
“是!”她爽快地承認了下來。“封太太給我報了信。”
二娘子沒有露出不快。
本來麽,以七娘子與封家的關係,若是封家有了好事,還不主動報喜,那就有些忘恩負義了。
“想來是父親和學政趙大人提過了。”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不然,今年應試的世家子弟也有不少,封少爺的文采就是再好,案首也未必能落到他頭上。”
七娘子旋即釋然,大老爺親自打過招呼……隻要封錦的文章不是太差,中秀才都是穩穩的。
不過就算有人打招呼,也要有些真本領,才能拿到案首,否則,江南士子也不是好惹的。
看來封錦也是真有些聰明。
“承蒙二姐照顧!”她難掩感激。
二娘子一副知根知底的樣子,肯定不是沒有來由,就不知道在這事裏她到底發揮了多少作用而已。
“父親久也有提拔封家的念頭,”二娘子不以為然,“我不過是提了兩三句而已。以後,還要看封公子是不是可堪造就。”
若封錦是個人才,大老爺自然會繼續提拔。封家到底是九哥的生母,封錦能爭氣,對九哥有利無害。
七娘子隻是笑,沒有說話。
心底卻有些驚訝。
一貫隻知道三娘子得寵,沒想到,二娘子在大老爺跟前,說話也這麽有分量。
“唉,”二娘子又罕見地露出了愁緒。“這一大家子,能指望的人也隻有你了!”
大太太是那個性子,五娘子又是這個性子……初娘子、二娘子相繼出嫁後,靠譜的也就隻有七娘子了。
就算七娘子年紀還小,也隻好寄望於她了,別人,根本連指望都指望不上!
“你現在還小了些!隻得了個穩字……”二娘子又仿佛自言自語地道,“深宅大院裏,都是人精……要和四姨娘鬥,你還沒那個本事。往後幾年,不要心急,四姨娘有什麽囂張的地方,你就勸著太太忍一忍,等到九哥大了,看她還能蹦躂到什麽時候。”
七娘子不由得歎服。
深宅大院裏,果然都是人精。
她處處小心,殫精竭慮,在二娘子眼底,也不過是占了個穩字。
今日這一番對話,是在交代之後幾年的行事基調。
要穩重,要低調。
說的是七娘子,也是正院。
二娘子就是這樣,一貫的光明正大,不近人情。
“母親那裏,也要忍。”二娘子臉上飄過了一絲陰影。“雖然母親麵上不說,但心底肯定不自在……唉,你就多擔待擔待,這點事,遲早也會過去。”
還是那樣,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智商低點的人,說不定都聽不懂。
二娘子這是在說九哥受傷的事。
九哥忽然鬧出了這樣的事,不管出於什麽動機,是為了給七娘子出氣也好,是為了作弄誰也好,現在已經解釋不清楚了。
很多事當時沒有問清楚,以後再問出來的答案,就少了說服力。
以大太太的性子,心底肯定會留下疙瘩。七娘子也就要被猜忌了。
不過,日久見人心,隻要七娘子持續表現良好,這件事,終究是會過去的。
二娘子當然是這麽想,不過七娘子卻不這麽認為。
如果沒有拿出合理的解釋,懷疑的種子一旦發芽,很快就能長成大樹。
57、婚禮
兩人又談了一會。
二娘子就露出了疲態。
“一家子上上下下,多少的事。”她長出一口氣,有些失落,“我也做不了主,隻能白囑咐你。以後,你就見機行事吧,我說的,你聽過就算了。”
七娘子不禁鬆了口氣。
二娘子將來無疑會是個精幹的當家主母。
但楊家卻是大太太當家。
二娘子最大的缺點,就是有些太想當然了。
“二姐的話,我一定記在心底!”她認真地回答。
不論怎麽說,二娘子的叮囑都值得牢記。
二娘子搖了搖頭。“其實這些道理,母親也不是不懂!”她又歎了口氣。“很多時候,懂了,又能如何……”
人畢竟是情緒的動物。
兩姐妹就相對無言。
二娘子環顧著空蕩蕩的屋子,眼底也現出了不舍。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在百芳園裏生活了這麽些年,麵對別離,她也不是無動於衷。
“這個家裏,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楊舞。”
二娘子不是第一次說這話了。
在聚八仙外頭的長椅上,她就說過,自己最不放心的就是五娘子。
“性子又倔,脾氣又壞……嘴也不甜。我在家的時候,還有人能約束得了她,以後……”二娘子就搖了搖頭。
“二姐,我自然會勸著五姐的!”七娘子就乖巧地表了決心。
她也的確不討厭這個小姑娘。
大宅門裏,城府深不見底的人很多。
五娘子就好像一條小溪,盡管水流湍急,但一眼就能望到底。
二娘子就看著她笑了笑。
“那就看你的了。”她語調和緩,“將來……我不會虧待你的!”
二娘子言出必行。
說提拔封家,就在大老爺跟前進言,果真提拔了封家。
如今她開口做了這樣的許諾,七娘子一時倒是心定了許多。
就算大太太將來靠不住,還有二娘子,能給她一點助力……
兩姐妹又談了一會,小寒就進屋傳話:李太太要見二娘子。
長輩召見,二娘子不敢怠慢,帶著小寒匆匆離去。
七娘子隻好和五娘子結伴踱出了幽篁裏。
兩個人都是一肚皮的心事。
五娘子沒有取道長青樓,而是經過了小香雪。
小香雪已有幾株梅樹含苞待放,六娘子咭咭咯咯的笑聲,清晰地從梅林裏傳了出來。
七娘子不由得會心一笑。
六娘子真是個開心果。
五娘子臉上也現出了絲絲縷縷的笑意。
“小香雪裏架了個秋千,就把這丫頭樂得無法無天了!”她和七娘子議論。
“六姐性子很開朗。”
兩個人就說起了百芳園裏的玩物。
“除了小香雪裏的秋千能蕩,萬花流落裏的荷花、蓮蓬可以采了玩,園子裏就沒什麽好玩的了!”五娘子斷言。
兩人一頭說,一頭就經過了冷清清的七裏香。
鬱鬱蔥蔥的桂樹,都開到了院牆外頭,幾株四季桂還開著花,淡淡的花香沁了過來。
“八姨娘也去了小半年了!”五娘子感慨。
七娘子想到八姨娘,也不禁有些唏噓。“都快忘了她長什麽樣。”
“你來得晚。”五娘子就對七娘子說起了往事,“還記得我六歲那年,給父親過小生日,八姨娘親自吹了一曲洞簫,那晚月色很好,她在小舟上吹,外頭來來往往的船,堵了一河,都聽得沒有聲音了。一曲完了,才都喝起彩來,倒把娘嚇了一跳!”
萬花流落拐出院牆,就是一條河道,想當年八姨娘的簫聲都能傳出院牆,吸引得來往船客泊船細聽,必定是技藝精絕。七娘子不由得悠然神往,五娘子卻沉默了一刻,才慢慢地道,“其實現在回頭想來,娘當時心底肯定不好受。”
五娘子今年九歲,六歲那年七娘子、九哥不過四歲,那時大太太應該正和四姨娘爭權爭得如火如荼。八姨娘弄簫,怕是不無邀寵的意思,大太太心底怎麽會舒服?
七娘子隻是笑,卻沒有答話。
“我倒是一直想問你。”五娘子也不在意,也扯開了話題。
七娘子就嗯了一聲,望向了五娘子。
“那晚在父親麵前,你為什麽替我求情?”五娘子的神色有些古怪,“我也知道,我一向對你不怎麽好!”
七娘子不禁莞爾。
這樣的小事,若不是五娘子提起,她都快忘了。
為五娘子求情,說起來,不過是看不過眼大老爺的無恥。
隻會窩裏橫,在自家人身上撒氣,算什麽男人。
“因為你沒有做錯什麽。”她誠懇地回答。
五娘子又沉默了下去。
七娘子就望著萬花流落,似有意,似無意地歎了一口氣。
“二姐出了門子,正院,就隻剩我們姐妹倆了。”
五娘子垂下頭,悶悶地道,“我還是不喜歡你!”
她嬌豔如花朵的雙頰上,浮上了兩朵紅霞。
要把這話說出口,也不大容易。
畢竟七娘子和她遠無怨近無仇,除了她為難七娘子之外,七娘子是從不曾為難過她的。
“像你們這樣的人,我見得不少。”五娘子的聲調悶悶的,臉上,又浮現出了熟悉的表情。
那晚在大老爺跟前受了一巴掌後,她就是這副表情。
“我是怎樣的人?”七娘子倒覺得很有趣。
小女孩嘛,難免有些扭捏。
會把不喜歡說出口,其實已經有三分喜歡了。
“大姐姐和你都是這樣……從來不會犯錯!”五娘子遲疑地道,一邊說,一邊思索。“什麽話,都說得恰到好處,什麽人都不會輕易得罪!隨便一件事做出來,都有兩三重用意。”
七娘子失笑,“五姐,你高看我了!”
“我有沒有高看你,你自己心底清楚!”五娘子又露出了熟悉的潑辣。
“處處小心,不過是因為沒有犯錯的資本,我一個庶女,在正院被太太撫育……做什麽事,當然都要三思,免得丟了太太的臉!”七娘子隻好抬出了這個說法。
這話也沒有錯。
如果她是嫡女,又哪裏犯得著這樣小心翼翼。
五娘子就不說話了。
她緊抿著雙唇,大眼睛看來看去,就是不看七娘子。
雖然未曾開口,但臉上已是寫滿了字。
“是,五姐不喜歡我這樣瞻前顧後的性子。”七娘子看得好笑,索性為五娘子說出口。
五娘子哎喲了一聲,倒是現出了笑意。
“我可沒有這樣說。”她禁不住一個笑,“是你自己認的!”
七娘子就笑著白了五娘子一眼。
兩人倒是都有了些別樣的親近感。
“不過。”五娘子又歎了口氣。“其實說是討厭,倒不如說是羨慕!”
真是個喜怒無常的孩子!
“這有什麽好羨慕的。”七娘子不以為然。“我羨慕五姐,還說得過去些。”
五娘子剛要說話,就訝異地輕呼了起來。
“表哥?你什麽時候進園子來的?”
七娘子一怔。
果然就看到許鳳佳從遠處慢慢地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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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許鳳佳也有許久沒和七娘子照麵了。
雖然他還是時常過來給大太太請安,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總是和幾個女兒岔開。幾次去西偏院探望九哥,七娘子也都有意回避。
雖說九哥受傷疑雲重重,未必是許鳳佳的錯,但她對許鳳佳就是有種見麵不如不見的感覺。
“表哥。”她強笑著招呼了一句。
就躲到了五娘子身後。
五娘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瞧你嚇的。”她倒是沒有閃開,一副大姐的樣子,擋在了七娘子跟前,“表哥進園子來有事呀?”
“明日就要上船了。”許鳳佳眼底也閃過了一絲笑意,“再進來逛逛。”
又看了七娘子一眼,“七表妹。”
他的聲調還是那樣緩慢。
七娘子勉強笑了笑,對許鳳佳點了點頭。
“噢,”五娘子也流露出了一絲不舍。“等明兒我去京城,再找你玩吧!”
許鳳佳和七娘子不由同時露出一點笑意。
這次分手,下次再見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到時候男女大防……就不像是小時候,說見麵就見麵了。
許鳳佳就笑著舉手敲了敲五娘子的額角。
和五娘子說話的時候,他的態度顯然要放鬆得多。
“一邊去,我有話和七表妹說。”
五娘子非但沒讓,還警覺地眯起了眼。
“可別是又要欺負她!這都要走了,就別鬧出事來了。”她的語氣隨意而親昵。
許鳳佳不耐煩地彈了彈舌頭,歪頭睨了五娘子一眼。
五娘子就隻好拍了拍七娘子,低聲說了句,“別怕,有我在。”就讓到了一邊。
七娘子就隻好硬著頭皮和許鳳佳對視。
許鳳佳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拖到了道邊。
這條小路通向聚八仙,幾個月前,二娘子和七娘子還在這裏促膝談心。
“別以為這事就這麽算了。”
許鳳佳的聲音很低。
幾乎就像是耳語。
七娘子不得不微微傾前,才能聽懂他的話。
“你們倒是姐弟情深……我不管,這筆賬,我就掛在你頭上了。”許鳳佳索性就在她耳邊低低地說,濕熱的氣息,吹拂得七娘子耳邊一片麻癢。“總有一日,我一定要討回來!”
七娘子忍不住微微縮了縮肩膀。
原來是來撂話的。
“你最好小心些,這事,可沒那麽容易完。若是被我四姨查出了真相……你的日子,恐怕就要不好過了!”
許鳳佳自顧自說完,也沒有等她回話,便鬆開手,退開了幾步。
在午後和煦的陽光裏,他的臉就像是鍍了金,燦然之餘,更增了神秘。
他張開口,似乎還想再說什麽。
七娘子就不由得作出了傾聽的姿態。
許鳳佳猶豫了片刻,又抿住唇,轉身快步離去。
七娘子垂下眼望著自己的腳尖,一時也沒有說話。
五娘子輕快的足音響進了小徑,“表哥沒有為難你吧?”
說是不喜歡,話裏的關心,卻是顯而易見。
七娘子抬起頭笑了笑,搖了搖頭。
“頭搖得這麽用力,倒像是小狗甩耳朵!”五娘子一下笑開了,劃拉著臉嘲笑七娘子。
七娘子白了五娘子一眼,“走吧!九哥一個人在西偏院,肯定寂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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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倒不大寂寞,和李家的幾個少爺在屋內上躥下跳,不亦樂乎。
立春親自勸了幾次,都沒有勸住……九哥臉上的疤痕已經開始落了,康複速度之快,令幾個郎中都咋舌不已。
在床上躺了這麽久,就算是成年人也想活動筋骨,更何況是精力充沛的孩子?
五娘子和七娘子才進西偏院,就聽到了他們在西裏間鬧騰。
五娘子就一邊笑一邊進了西裏間。
“十二郎,你又來逗引我們九哥!”
十二郎顯然和五娘子很熟悉,笑嘻嘻地住了手,整頓衣冠向五娘子行禮,“五世姐!”
七娘子也抿唇與十郎、十一郎行了禮。
十郎還是第一次見,他麵目方正,寡言少語,隻是和七娘子對行了禮,就又站到書案前,翻看著九哥的藏書。
十一郎長高了些,穿著銀鼠出鋒的袍子,笑眯眯地和七娘子行了禮,又問七娘子,“最近可好?”
“很好,十一世兄好?”七娘子也隻好微笑以對。
十一郎笑著點了點頭。
十二郎和七娘子見過禮,就又要回去和九哥上天入地的胡鬧。
七娘子不禁暗暗皺眉。
這屋裏有很多瓶瓶罐罐。
萬一失手碰碎了幾個,不是鬧著玩的。
天氣又冷,九哥抹了回春露,輕易還出不得屋子。
“九哥!”她輕喝。
九哥就麵露怏怏之色,規規矩矩地走到了七娘子身邊。
“大家好好地坐著喝茶,做什麽跑來跑去的。”七娘子軟語勸慰,又給五娘子打眼色。
五娘子忙拉了九哥和十二郎。“姐姐拿泥人給你們玩。”
十二郎就高興地拍起手來。
幾個丫鬟都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十一郎看在眼底,暗自點頭。
七娘子本來隻打算打個招呼就回東裏間,現在也隻好坐下來喝茶,看住九哥。
十一郎就問五娘子、七娘子,“最近學到了哪裏?”
“在上《世說新語》。”五娘子笑著說,“才讀到了容止。”
女學教育,不同於男學,上世說新語,是開闊幾個小娘子的眼界。
十一郎笑著說,“與君共坐,如珠玉在側,覺我形穢,說的是誰?”
“是衛玠。”九哥搶答。
十二郎就眨巴著眼,“這話好耳熟呀!”
十一郎笑而不語,倒是十郎道,“是父親昨日誇獎新科案首。”
九哥和五娘子都露出了注意的神色。“什麽新科案首?”
官宦人家的子女,平時留心的也都是這些科舉啊、官場上的事。
“據說今年的院試案首,生得和潘安、宋玉一樣。”十一郎解釋。“文采也好……幾個見過的主考官,都讚不絕口,說他才貌並舉,是將來的江南才子。”
江南人就是這樣,好才重貌,但凡才子,總要有一副好相貌才對得起觀眾。
五娘子就有些好奇,“真有那麽俊朗呀?叫什麽名字?”
“封錦。”十郎回答。
十郎說話,和十一郎、十二郎都不大一樣。
十一郎是親切,十二郎是稚氣,十郎就是穩重。
五娘子倒沒有覺得什麽,九哥卻已露出驚容。
#
第二日一早就下起了小雨,靡靡細雨,貫穿了二娘子的婚禮。
幾個姐妹都在二娘子身邊陪伴,並沒有到前院偷看姐夫——有了雨,就不大方便在外院與百芳園之間躥來躥去。
三娘子看著二娘子緩緩妝成,戴上珠冠時,眼中就放出了止不住的羨慕。
身為侯府世子的正妻,二娘子有三品誥命在身,此時的禮服就要比平民家的百姓更華貴得多。
禦賜的鬆江織金大紅緞,赤金頭冠鑲了龍眼大的南珠……全福太太傾身為二娘子在唇上點了黃豆大小的胭脂,頰邊貼了花鈿,把二娘子妝點得嬌美無雙。
在丫鬟的攙扶下,二娘子款款起身,拜別父母。
大太太望著二娘子,已是珠淚滿腮,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二娘子垂下眼簾,睫毛也有微微的顫抖,旋即又抿了抿唇,抬起頭微微一笑,握住大太太的手,輕輕地拍了拍。
又拜了大老爺。
對父親,她沒有露出多少不舍。
再環顧姐妹。
眾姐妹有哭有笑,有欣羨,有驚歎,都一一上前與她道別。二娘子點頭歎笑,格外又握住了五娘子的手。
五娘子也泣不成聲,直欲投進二娘子懷裏。七娘子忙拉了五娘子一把,又衝二娘子真心一笑。
二娘子愣了愣,也就回了一個嬌美的笑容。
窗外已響起了喜娘催請出閣的聲音。
二娘子於是轉身出閣。
58、伏筆
二娘子被迎娶出門後,就直接上了運河碼頭的嫁船。
陪嫁的幾房下人並八個丫鬟,都在身邊侍候,還有自京城遠道而來的喜娘、巧手的梳頭婆子、南邊的廚子……把披了紅布的嫁船,塞得滿滿當當的。
孫姑爺帶著前來迎娶的隊伍,也裝了一艘船,一並還有兩三艘前後護衛的兵船,一道上了京城。
陪嫁已是先發了船,這幾艘嫁船上裝的都是人,船輕——走得就快,恐怕半個多月後,就能追上裝了嫁妝的貨船。
婚禮至此算是畫上了半個句號,餘下半個,就要等到臘月初一,京城那裏辦了酒席再說了。
連頭帶尾一個多月的忙碌,讓大太太連著兩三天都免了姨娘、子女們的請安,又請了歐陽家的郎中來開了太平方子,兩副補藥喝下去,總算是緩過勁來了。
因為二娘子的婚禮擱置下來的一些事,也到了解決的時候。
眾人心底都是有數的。
“今年冬至來得早!”這一早起來,大老爺就和大太太商議,“我看也別大辦了,太太平平地在家祠裏祭過祖宗,就算是過了節吧。”
二娘子出嫁了,三娘子就是家中排行最長的女兒,當仁不讓地坐到了大太太下首。
她就偏著頭專注地聽著大老爺的話,眼底流轉著一絲喜意。
王家昨日又打發人上門給大太太請安。
四姨娘唇角也含了笑意。
她雖然打扮得很樸素,但嘴角的笑,臉上的光華,都不是樸素的打扮可以遮掩住的。
大太太就看了看三娘子。
她也露出了清淺的笑意。“老爺怎麽說,就怎麽辦吧,把二嬸也請來,好好地熱鬧一番。”
大老爺就點了點頭。
二太太沒有在九哥的傷勢上做什麽文章,那天來探望過後,幾次進楊家,都沒有提出要見九哥。
大太太自然放心得多了。
提到二太太時,語氣也多了一份親昵。
兩夫妻又商議了幾句瑣事,大老爺就咳嗽了一聲,緩緩起身。
五娘子不由得瑟縮了一下。
九哥受傷,除了罪魁禍首許鳳佳,還有受害人並疑似策劃人九哥,脅從犯五娘子。
大老爺沒有發作主犯,卻盯準了五娘子……雖然看在二娘子的婚事上,暫且按捺下了這件事。
但到了今日,就未必還會讓這件事就這樣輕輕過去了。
大老爺果然就看向了五娘子。
“小五跟我走。”他衝五娘子點了點頭。
五娘子麵露驚容,求助似地望了大太太一眼,便跟在大老爺身後,出了屋子。
眾人都不免露出了異色。
三娘子雖然沒有說什麽,但臉上的笑意,卻濃厚得快要溢出來了。
大太太就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旋即,又露出了笑意。
“都散了吧!過了冬至,你們就要開始上學了,可別丟下了功課。”她和顏悅色地對幾個女兒開了口。
眾人就依次退出了主屋。
“四姨娘慢一步。”大太太又笑著對四姨娘點了點頭。
四姨娘的腳步就是一滯。
三娘子、四娘子也露出了憂色。
七娘子沒有再看下去,她退出了主屋。
和六娘子說了幾句話,七娘子便回了西偏院。
九哥的疤痕已經快落光了,餘下一點點紅絲在臉上,就像是指甲劃出的淡淡血痕。
不過,穩妥起見,大太太還是不讓他出門吹風,搬回主屋的事,也就這麽緩了下來。
“七姐!”見七娘子回來了,九哥很高興,“有什麽好玩的事沒有?”
七娘子就含笑搖了搖頭,“還不都是那些老話。”
九哥頓時流露出幾分失望。
幾個大丫環都笑著打趣九哥難耐寂寞。
七娘子一邊說笑,一邊就趁勢給白露打了個眼色。
白露眼珠一轉,就笑盈盈地去拉穀雨,“走,咱們去東偏院,給九哥尋摸些玩意兒。”
五娘子屋裏,什麽木雕的貓兒像、天津的泥人兒,打的雙陸棋、玉雕的圍棋……都是應有盡有。
穀雨就笑著和白露出了屋,她是五娘子身邊的丫鬟,去東偏院,自然是她來帶路。
立冬昨晚值夜,現在回了自己屋裏休息。
七娘子和九哥不約而同地望向了立春。
自從接了照應九哥的差事,立春就很是上心。
這一個月全心全意撲在九哥身上,人都消瘦了不少,九哥吃的用的,都是她親自把關。
也因為如此,她和七娘子的默契也就越來越深。
不等七娘子說什麽,立春就笑著出了東裏間,在堂屋裏侍弄起了花草。
今時不同往日,還沒到冬至,已有早開的紅梅被送到了西偏院。
七娘子就輕聲對九哥交代了大老爺的舉動。
大老爺把五娘子帶去外院,總不是隻為了和他說說笑笑,享天倫之樂吧?
浣紗塢前的鬧劇被強行壓下了一個月有餘,現在,也到了翻出來算總賬的時候了。
九哥聽了,卻並沒有露出驚惶。
眼裏還閃爍著隱隱的興奮。“還以為是什麽事……父親是一定會找我問個清楚的!”
這孩子實在是早熟得可怕了,七娘子不由得暗中扶額。
在古代,人們的確要普遍比現代早熟些。
十五六歲就要成親,三十來歲就能做祖父母、外祖父母……還沒過二十歲,或許父母就已經病故。
短暫的生命曆程,就加速了古人的成熟速度,尤其是大戶人家,很少有孩子過了四歲,還會滿地打滾撒嬌放賴。
自從懂事的那一刻起,禮儀教育就被灌輸到了他們腦中,而在這樣鉤心鬥角的環境下,也很少有人會懵懂到十五六歲——那幾乎可就是婚配的年紀了。
雖說如此,但九哥也依然是太早慧了些。
七八歲的孩子,如六娘子這樣已經算是聰明了,懂得藏住自己的小算盤,嘻嘻哈哈的,掩飾著心底的想法。
不過就算如此,六娘子的心思在大人跟前,也就像是清澈見底的溪水,一眼就能望穿。
三娘子這樣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尚且還時常露出馬腳。否則,也不會為眾人所厭。
但九哥呢?
恐怕誰都看不透他!
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就像是個孩子……你知道他是真這麽稚氣,還是隱而不露,潛而未發?
但到底年紀還小,沉不住氣。
自己不過是被許鳳佳刁難了幾次,這孩子就出手了。
七娘子忍不住就歎了口氣。
“你總要指點指點你七姐,告訴我該怎麽說話吧?”
九哥不以為然,“七姐不是什麽都不知道嗎?”
就保持什麽都不知道的狀態,也不能說不對。畢竟七娘子本來也就是什麽都不知道。
但以九哥這樣小小的年紀,能不能瞞得過大太太、大老爺這樣的人精。
七娘子還是有些不放心。
但卻也沒有多說什麽。
九哥顯然對自己很有信心……
就算是為了自己和許鳳佳作對,又如何?本來就是許鳳佳無理在先。
大太太會為此和九哥生分,大老爺卻不會管那麽多。
他隻有九哥一個兒子。
如果九哥能成功敷衍過去,固然好。
可如果不能,也算是上了一課,日後行事,就會更加穩妥。
有時候一味保護一個人,反而會限製他的成長。
七娘子沒有再多說什麽。
#
到了下午,大太太遣了梁媽媽來,帶著丫鬟為九哥搬家。
以梁媽媽的身份,當然不用親自做活,她進了東裏間給七娘子請安,“前些時候家裏人手不夠,倒叫七娘子這裏短人使了。”
七娘子笑眯眯地和梁媽媽客氣了一番,又問,“太太早上把四姨娘留下,說的是什麽事啊?”
以梁媽媽的身份,不會不知道七娘子和大太太的關係。
七娘子這是沒有把梁媽媽當外人,所以才明目張膽地衝她打聽消息。
梁媽媽瞥了屋外一眼。
白露正依依不舍地與立冬拉著手說話。
九哥要搬回主屋,臨時湊出來的養病編製自然也就跟著解散了,白露就回到了七娘子手下侍候。
她就彎著眼,壓低了聲音,“太太把王家的事向四房挑明了。”
七娘子一點都不訝異。
也到了該明說的時候。
王家人三番四次的打發人上門,估計也是興起了正式提親的念頭。
之前托人上門說合的時候,大太太這個主母不在家,現在要正式上門下聘換帖了,自然要來人問過大太太的意思,是怎麽行事才更妥當。
楊家就算架子再大,也不好等王家都派了媒婆持了庚帖上門提親了,再說拒絕的話。
梁媽媽很有八卦的興致,“四房一聽,臉都白了!當下,手裏的茶杯就沒有拿穩,哐啷啷地落到了地上……”
四姨娘還從來沒有失態成這個樣子!
七娘子不免有些神往。
“太太就有些不高興,就說了四房幾句,說她行動粗魯……沒有教養。”梁媽媽眉眼彎彎。
大太太多少天來的一口惡氣,今日總算是得到了宣泄。
“四姨娘怕是什麽都沒有說吧!”七娘子又問。
想到了四姨娘試探她時那顯而易見的緊張,她心裏倒是有些不忍。
天下父母心,四姨娘汲汲營營,機關算盡,為的還不就是給三娘子說上一門好親!
“嗐,太太也是一開始就把話攤到了桌麵上,連老爺都是這個意思……她還有什麽好說的?”梁媽媽不以為然。
如果大老爺與大太太夫妻聯手,四姨娘就是能為再大,又怎能翻得了天?
“想必是失魂落魄了!”七娘子也隻好這麽說。
“可不是?摔了那個茶碗,就隻會應是……從頭到尾,魂不守舍,連笑都露不出來了。”
梁媽媽也露出了三分高高在上的憐憫。“這做姨娘的,說到底還不都是奴……”
說到一半,又連忙收住了,暗自責怪自己失言。
這屋裏現坐著的少爺小姐,還不都是姨娘肚子裏爬出來的?
七娘子卻不大在意。
姨娘嘛,不管原來是什麽身份,進了門,都是半個奴才。梁媽媽說的也沒有錯。
“想必後院能安穩上一段日子了!”她長出了一口氣。
四姨娘搞風搞雨,一向是目標明確。
如今……她的盤算落到了空處,一下又要從頭開始。
就算四姨娘的心性再堅強,恐怕也要消沉上好一陣吧。
梁媽媽也笑了起來。
知道敵人會被打擊,與眼見敵人被打擊得失魂落魄,其中的快感當然差很多。
“太太這會子正是高興的時候,臉上的笑就沒有斷過!”她和七娘子感慨,“這麽多年來,太太也少有這樣開心的時候!”
“五姐回來了吧!”七娘子就想到了五娘子。
五娘子估計是沒有吃太大的苦頭。
“嗯,去了不一會就回來了,說是老爺也沒有問什麽,反而還溫言撫慰了幾句。恰好外頭又來了什麽新案首拜見老爺,五娘子就回避出來了。”梁媽媽看了看堂屋。
九哥此來隻是暫住,東西並不多,這麽一會工夫,也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
七娘子就起身將梁媽媽與九哥一行人送出了院子。
九哥被人高馬大的奶媽子抱在懷裏,臉上圍得密不透風,猶自衝七娘子揮手。
七娘子不禁莞爾。
站在台階下看著他們漸漸都轉出了西偏院,才轉身回屋。
“這個年,應該能過得太平點了!”
她自言自語地感慨。
白露和立夏對視一眼,也都露出了笑容。
“這年過得舒坦不舒坦,還得看九哥那頭,能不能把事兒糊弄過去。”立夏一邊把玩物器具往西裏間倒騰,一邊念叨。
七娘子倒沒有太多的擔心。
“九哥的身份擺在那裏……又怎麽會糊弄不過去?許家的表少爺,還不是糊弄過去了?”
她在書案前坐下,整頓起了許久未動的文房四寶。
“表少爺也真古怪!”白露抱起白瓷觀音尊,放到了多寶格上。“咱們家的這幾個姑娘,也就是七娘子性子最好……偏偏就和您卯上了。”
“你這話說得我可臉紅了。”七娘子格格的笑,“西偏院的人說我好,不算什麽,別屋的丫鬟說我性子好,才是真的好!”
“五娘子身邊的穀雨、六娘子身邊的大雪,哪個不說您是個好性子?”白露不以為然。她尋常跟著七娘子出屋,交遊也廣。
中元端著小小的雞心寶石杯進了屋子,“姑娘,聽說二娘子從前都接了花瓣上的露水來泡茶,昨兒下雨,我也接了一小杯!”
中元這丫頭老實是老實,有時候卻和六娘子一樣,有些異想天開的妙主意。
七娘子就笑著說,“擺在那兒吧,這麽一點,夠做什麽用,下回下雨,你拿個盆子去接。”
中元頓時高興起來,“我也這麽想!上回太太賞的梅花盅,拿來接雨水就正好……”
眾人不約而同,都笑了起來。
屋內的氣氛一片和睦。
外頭又傳來了立春的聲音。
“說什麽這麽開心!”立春笑著掀了簾子,進了西裏間。“小祖宗把隨身的幾本書落在了床架上,如今床倒是拆出去了,書卻不知去了哪裏!”
隻是來暫住,九哥睡的便是尋常樟木拚湊的架子床,回主屋後,架子床就拆卸出來歸進了小庫房。
大家就都放下手裏的活,幫著立春找書。
立春就悄悄拉了拉七娘子的袖子。
七娘子就起身與立春一道站到了屋角。
“也不知道九哥與大太太說了什麽……太太倒是沒有生氣!反而讓王媽媽領了幾個心腹的媳婦進了百芳園,還要了輕紅閣的鑰匙!”立春有些不解,“……就是來和您說一聲。”
七娘子也很驚奇。
怎麽又扯到了已去世的三姨娘?
59、好奇
大太太和大老爺都沒有再提到九哥受傷的事。
連四姨娘都反常地沒有以這件事來做文章。
才從大太太屋裏回去,她就病了。
一並連三娘子都告了病。
眾人誰不是心知肚明:四姨娘得的,肯定是心病。
大太太派人到輕紅閣去翻檢了一番,回頭,又在觀音山給去世了的幾位姨娘做法事超度亡靈,連九姨娘都有份,足足享用了七天的水陸道場。
七娘子心下十分納罕。
“這九哥也是,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她私底下和立夏議論。“竟然這麽藏得住事!”
白露終究是過幾年就要出嫁的人,平時也不大熱心於這些陰私。
立夏卻是七娘子的嫡係,和她說話,當然要放心得多。
“沒想到九哥居然這樣有城府。”立夏也附和。
最近這段日子,九哥該吃吃,該喝喝,該玩鬧還是玩鬧,就好像之前的這段波折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這份心胸,連七娘子都不得不佩服。
大太太和大老爺倒是頻頻有所動作。
一下,給去世了的幾個姨娘做法事。一下,又大肆翻修輕紅閣,把輕紅閣打掃得纖塵不染,還重新粉了一遍油壁。
有心人都能看出來:這是想到了去世的三姨娘。
七娘子就又向白露打聽,“三姨娘究竟是犯了什麽忌諱?”
她想到了幾個月前,八姨娘並一對雙胞胎女兒去世的時候,大老爺也在觀音山給三姨娘排了法事。
心底就有些穎悟。
白露也一片茫然,“我進來服侍的時候,三姨娘已經去世了。府裏也沒有誰敢提起這件事……”
她們這樣的丫鬟,平時對這種府中秘事,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知道得太多,反而很難脫身。
看來,在白露這裏是得不到消息的了。
三娘子、四娘子也都不是合適的對象……
七娘子就想到了六娘子。
進了臘月,女兒們都沒有上學,閨閣也不動針線。
六娘子成天拉七娘子去東偏院玩耍,與五娘子打雙陸,畫小像。
在府裏過了臘八,大太太又帶著九哥並幾個女兒去光福香雪海小住。
因為四姨娘與三娘子都“病”了,大太太就順勢把四娘子留下來服侍生母並姐姐。
大老爺今年也很有興致,陪在大太太身邊,在香雪海裏的衝寒館住了兩三天,才進銅觀音寺,與住持說法論道。
這一次,他把九哥也帶在了身邊。
到了臘月裏,香雪海裏就住滿了達官貴人,連李文清李家、張唯亭張家,都一並到了香雪海小住。女眷們閑了沒事互相串門,男人們也就隻有到銅觀音寺去與住持修和大師詩歌唱酬,講道論經。
把九哥帶在身邊,就是為了讓九哥結識這些叔伯輩,將來大老爺退下來了,九哥才好接過大老爺的人脈。李家、張家,也都把繼承人帶在身邊,聽取大老爺的指教。
大老爺這是已經把九哥當作大人了。
七娘子不禁越發好奇起來。
看著九哥的眼神也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從前隻覺得這孩子別樣的機靈,小小年紀,該知道的一樣都不少,既知道心疼自己,又知道兩人最好不要太親近。
九哥是在大太太的溺愛下成長起來的,,能知道這些,已經算是難能可貴。
沒想到這樣可大可小的一件事,居然被九哥處理得這樣風雨不透,連一點波瀾都沒能激起來,就平平安安地過去了……
就連大太太看著九哥的眼神都沒有什麽不對,還是和以往一樣的慈愛。
七娘子第一次知道,原來好奇也是一股很強大的力量。
這件事雲山霧罩,迷霧重重的……反而讓她更想查個清楚。
衝寒館地方不大,不過是三進的院子,住了大老爺夫婦倆並三位姑娘、一位少爺,還有跟來服侍的丫鬟仆婦,小院子就擠得滿滿當當的。
五娘子又成天與六娘子在一起,七娘子一直找不到與六娘子單獨說話的機會。
進了臘月十五,李太太來找大太太說話,神色很凝重。
兩個人關了堂屋的門,連服侍的二等丫鬟都打發了出來,隻留下最得力的媽媽在屋裏端茶倒水。
十一郎與十二郎就被交給了五娘子,“帶著兄弟們一道去逛逛梅林吧!”
衝寒館往上,整整一座小山頭都是楊家的地,種了幾十畝的梅林,眾人在香雪海住了五六天,也不過逛了一兩處。
五娘子就和十一郎商議,“十一世兄,我們去看綠萼呀?”
十一郎含笑點了點頭,又關切地問七娘子,“隔得遠了些,七世妹能走得了那麽久麽?”
幾個孩子出門,又是在山頭上走動,沒有用車馬的道理,就算是楊家女,也隻能憑著雙腳跋涉。
七娘子望了六娘子一眼。
六娘子滿麵的興奮。
七娘子也就沒有把婉拒的話說出口:就算她借故留了下來,六娘子也是一定會去的。
“若是我走不動了,便叫六姐背我吧。”她笑嘻嘻地說。
六娘子轉了轉眼珠,“你沉得很!我可不要背你,叫五姐背。”
眾人都笑了起來。
唯獨十二郎還是一臉怏怏——知道九哥跟著大老爺去了銅觀音寺,他就是這個樣子。
“特地給九哥找的蟈蟈葫蘆範!”他從懷裏掏出了一個紫紅色的小方葫蘆給幾個楊家女兒看,“誰是九哥的貼身丫鬟,快好好收了,這可是北邊來的上等貨色,平時專供宮裏的!我費盡心思,才淘蹬來這麽一個……”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搶著扒開葫蘆提看裏頭的小蟈蟈,“好精致的葫蘆範子!”
十二郎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別在外頭瞧,先放到炕上溫著,這玩意兒金貴,一見風就死。”
幾個人就慢慢的往山頭踱去,身後倒跟了十多個丫鬟。
五娘子拉著十二郎,跑在最前頭,一路呼喝喊叫,把林間裝點得分外熱鬧。
十一郎就向七娘子賠罪,“上回說要討拓片來送給七世妹,倒是一直沒能找到時機。”
雖然拓片不是什麽難得的東西,但坊間也沒有售賣,十一郎也是要派人去問司徒廟的知客僧討要。恐怕是這段時間一直沒有到光福的機會吧。
“不要緊,無非是五姐想要那東西,我連衛夫人的字都臨不過來,得來也是無用的。”七娘子就客客氣氣地謝十一郎,“十一世兄多費心了!”
六娘子就舉手遮住了一個小小的嗬欠,“今年的綠萼倒是開得好。”
七娘子不由得和十一郎相視一笑。
六娘子真好似張宣紙,從頭到腳,寫滿了可愛二字。
十一郎就放柔了聲音問六娘子,“六世妹的繡藝想必是更精進了吧?”
六娘子就眉眼彎彎地比劃起了黃繡娘新教的亂針法。
七娘子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和十一郎說話,她總有種淡淡的不自在。
幾個人走了幾步,就在半山處的小亭子裏坐了,十二郎采了兩三根含苞的梅枝,“我們明日就回蘇州去了,就得挑沒開的采,到了蘇州,才能開得久一些。”
五娘子也采了幾朵開得正盛的綠萼梅,笑盈盈地給十二郎插了滿頭,“真是個風度翩翩的簪花少年郎!”
十二郎猛地一甩頭,花落了滿地,“現在誰還簪花呀!五世姐隻會笑我。”
“怎麽?”六娘子不免愕然。
當時簪花並不是女人的專利,路邊多的是招搖而過的簪花惡少,就連尋常人家的子弟,也有按時令簪花妝點的習慣。
“現在滿城沒有少年簪花了。”十一郎就笑著代答,“都說全蘇州隻有銀花案首一個人配得上簪花!”
六娘子麵上的不解就更濃了,“什麽銀花案首?十一世兄有話總要藏了一半。”
五娘子卻是麵色一變,急急地問,“說的可是今歲的秀才案首封公子?”
十一郎望著五娘子的眼神,多少就帶了一絲訝然。
七娘子也覺出了不對。
閨閣中的女兒家,當然也不是不能談論外頭的少年。
不過,在別家的男孩子麵前表現得這麽急切,多少有些失態了。
五娘子也有些不好意思,咬住唇沒有說話。
十一郎哈哈一笑,卻也沒有多問什麽。
“正是今年的案首封公子……本來院試案首,也不算什麽。”十一郎的話裏,自然而然就帶上了一分傲,“不過這位封公子實在是生得太好了,據說當日簪了銀花、穿了新衣從府學出來,當時便圍了上千的人,都說‘簪花者千百,皆不及案首’……此後還有誰願意簪花?”
六娘子便瞪大了眼,帶著驚奇地道,“竟有這樣好看的人?豈不是如傳說中的那、那、那……”
“正是如宋玉、潘安般俊美了。”十一郎笑著望了六娘子一眼,眼中透出了溫存,“人也很聰明!父親也很看重他的文章,還特地請了張先生來讀……恐怕張先生要把他收為入室弟子,也未可知了。”
張唯亭一向很少收徒,僅有的幾個弟子卻都在朝為官,當年科考的名次也不低。
七娘子不由得也露出了急切的神色。
卻強忍著沒有追問。
封錦和她之間的聯係並不光彩。
就算瞞不過自家人……也沒有必要被李家人知道。
五娘子卻已經追問,“張先生答應了沒有呢?”
七娘子心底就敲響了警鈴。
不期然想到了梁媽媽的話。
“老爺也沒有問什麽,反而還溫言撫慰了幾句。恰好外頭又來了什麽新案首拜見老爺,五娘子就回避出來了。”
新科案首,說的不就是封錦嗎?
五娘子也有十歲了,這個年紀,就算是在現代,也有些孩子都會認認真真地談起了“戀愛”,更不要說早熟的古代兒童了。
該不會是對封錦有了什麽不該有的念頭吧!
可話說回來,五娘子也不是沒見過世麵……封錦和九哥倒有五分相似,就算再俊俏,那也是看慣了的樣子。再說,五娘子也曾與許鳳佳同進同出、和權仲白擦身而過,這都還是七娘子知道的幾個。
十一郎就算有驚訝,也都沒有表現出來。
“張先生素來不會輕易收徒,現在恐怕還在猶豫吧。”他一語帶過。
五娘子張開口還要再問,七娘子卻是笑著轉了話題,“也不知道李伯母有什麽事這麽著急找母親商議。”
她就悄悄地伸手擰了五娘子一把。
六娘子看在眼裏,倒是微微一笑,也幫腔問十一郎,“是呀,很少見到李伯母麵色那麽沉肅呢!”
十一郎猶豫了一下,又看了看十二郎。
十二郎正喝著溫熱的靈芝飲,好像沒有聽到六娘子的問話。
五娘子被七娘子一擰,一個機靈就清醒了過來,不禁又是感激,又是生氣地瞪了七娘子一眼。
此時便伸手去扭十二郎的額角,“你和我裝什麽大人……”嘻嘻哈哈地,和十二郎追逐著出了亭子。
十一郎就笑著說給六娘子與七娘子聽,“京裏最近不大太平,又有數十位排的上號的老大人上書,請皇上恩準太子出閣讀書……誰知道這當口,皇後娘娘又病了,鬧騰了一個來月,皇上發了好大的火,糾了個錯處,倒摘了好些官帽子,這裏頭就有福建布政使王家……”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嚇了一跳。
官場上的事,這些官家小姐沒有不關心的。
就算再不懂事,也曉得自己的榮華富貴,就係於這些詭譎的政治風雲之中。
福建布政使這樣的封疆大吏,一旦卷進了奪嫡的風波裏,也是說免就免……
七娘子倒是為三娘子慶幸起來:事到如今,王家的那門親事沒成,倒是她的幸運了。
“王家是站在哪一邊呢?”六娘子就問。
十一郎苦笑了起來,“這誰知道,不過,送信的人才到笑冬風,母親就叫人備了轎子上衝寒館來了……”
想來,這事與李家和楊家,也有很大的關係。
幾個孩子一時都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出神。
五娘子一道與十二郎說笑,一道又進了亭子,“怎麽都不說話了?”
嬌甜清脆的聲音裏,漾滿了笑意。
七娘子望著五娘子紅撲撲的臉蛋,沒來由地就想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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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太也正和大老爺感歎,“王家那樣硬的底子,說倒也就倒了!這還好是沒有說到親事上……”
大老爺麵色深沉,歪在雲錦抽絲小迎枕上,徐徐地道,“也不過是殺雞儆猴……隻是怎麽就輪到王家倒黴了?”
大太太緩緩長出一口氣,“不過,根基倒也還在的,沒有幾年,說不準又起來了。”
“不要說幾年,皇長子要是願意使上勁,恐怕轉眼就又起來了。”大老爺喃喃地道,“皇上雖然發落了幾個不痛不癢的人物,但始終也沒在出閣的事上鬆口。聖心難測,真是聖心難測……”
大太太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
“走得越高,看得,就要越遠!”她的話裏帶了一絲決絕,“還是讓二弟不要回蘇州了!”
盡管許家、秦家都是楊家的親戚,但說到底,他們也都有自己的立場。
二老爺就不一樣了。
一筆寫不出兩個楊字,家裏的矛盾再大,對外也都還是一家人。
自從大老爺親筆寫信狠狠地申飭了二老爺一頓,二老爺就收斂了很多,漸漸遠離了皇長子一派。
現在留在京中探聽消息,也不至於為楊家帶來什麽危險。
大老爺就訝異地望了大太太一眼,“不是說二弟回家過完年,就把二嬸帶上京去?”
大太太微微一頓,露出了一刹那的不自然。
“家裏的事,又哪裏比得上外頭的凶險。”她很快就擰了眉頭,一副深明大義的樣子。
大老爺就露出了沉思之色,望向了窗外的梅海。
一片無邊香雪,正在蒼灰色的雲下怒放。
60、作祟
王老爺被摘帽子的事,在朝堂上的確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風波。
四姨娘卻很快恢複了精神,連三娘子臉上,也重新現出了笑。
王家已然是兵荒馬亂,自然沒有心思也沒有臉麵再來楊家提親,三娘子的親事,也就又回到了原點。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若是當時真許了王家,以大老爺的一諾千金,自然不會輕易悔婚……嫁到現在的王家,三娘子可就沒那麽舒服了。
大太太卻反常地沒有被四房的喜悅困擾。
自打消息進了江南,整個臘月並正月,楊家門前就沒有斷過車馬,男客女客輪番上陣,大老爺與大太太忙得連喝水的工夫都沒有。大太太更是犯了咳嗽,請醫延藥,又鬧得不可開交,兼著四娘子每年春天都有些哮喘,今年病勢有些沉重,百芳園內人人都有事忙,府裏就太平了下來。
一轉眼就又進了四月。
大太太到四月底才想起來要請人到餘杭去接初娘子回家過端午。
初娘子今年正月生下了李家長孫女,雖然不是男丁,李家人卻也十分高興,洗三、彌月都辦得很隆重,一點都沒有重男輕女的意思。
大太太就很感慨,和大老爺念叨,“還是低嫁舒坦。”
二娘子嫁進定國侯府沒有多久,就開始主持中饋,孫家家大業大,雜事也多,許夫人、秦大人與楊家來往的信裏,都提到二娘子出嫁沒幾個月,就瘦了不少。
大老爺也很高興“初娘子有福氣,就看今年秋闈,大姑爺能不能考上舉人了。”
考上舉人,就有買官的資格,在二姑爺孫立泉麵前,也不至於抬起頭來。
大太太笑著點了點頭,“聽說大姑爺平時讀書很刻苦!等閑連書房都不出。”
幾姐妹也商議著留初娘子多住幾日。
“眼下是大姐姐和二姐姐,沒過多久,恐怕三姐姐和四姐姐也都要出門了!”六娘子倒是小大人樣地歎了一口氣,“家裏的人口也就越來越少啦。”
女兒多的家庭就是這樣,人越嫁越少,到最後留下來的,隻有九哥。
“也會有新人口的!”七娘子就笑著安慰六娘子,“家裏還有這麽多姨娘……通房……”
六娘子就看著七娘子笑了笑。
大老爺這幾個月,倒是疏遠了浣紗塢的人,專在溪客坊歇腳。
把個霜降美得不知道該怎麽是好了,成日裏摔盆打碗的,仿佛不鬧出一點動靜,就不能顯示出自己的得寵一樣。
不過……大太太卻沒有叫七娘子去問策。
九哥到底還是浮躁了些,雖然是一片好意,但他的舉動,終於是叫大太太對七娘子有了些猜忌。
七娘子卻並不焦躁。
早在九哥受傷的那天晚上,她就預料到了會有這一天。
沒有過不去的坎。
隻要她能繼續把低調路線走到底,大太太總也不可能一直懷疑到她出嫁吧?再過上幾個月,這份沒來由的疑心,也就自然會消散了。
幾姐妹一邊談天,一邊出了家學。
三娘子和四娘子手挽著手,早去得遠了。
五娘子就提起了大姑爺李意興,“……當年上門來迎娶的時候,我恰好病著,沒看著大姐夫的模樣,去年來送節禮,偏巧我又不在,也不知道今年他會不會陪著大姐姐過蘇州。”
六娘子笑道,“大姐夫也不過就是一個鼻子兩個眼,老實巴交的,多俊俏也沒有。”
五娘子轉了轉眼珠,“那也要看和誰比了,若是和貌寢狀元比,大姐夫也算是個翩翩少年郎,可若是和銀花案首比嘛——”
貌寢狀元說的是上科魁首範智虹,雖說也是個少年才俊,二十郎當歲就中了狀元,但醜得連皇帝見了都驚呼起來,他貌寢狀元的名聲,也就傳遍了天下。
最近這幾個月,五娘子總是很積極地議論著封錦。
七娘子在心底歎了口氣,隻好安慰自己:這個年紀的小女孩,總是春心萌動,見了個好看的少年,有所意動,也是很正常的事。
恐怕沒過幾年,五娘子就會把這個名字拋到腦後吧。
六娘子也好奇地道,“這個封案首好生奇怪,都拜了張世伯做老師,卻不跟著張世伯上門來見一見父親。”
以楊家的地位,一個秀才案首能沾得上一點邊,將來都受用不盡,封錦都進了李文清的家門,由李文清引薦給了張唯亭,可見得並不是反感趨炎附勢,一心苦讀的清高之輩,如何卻不進一步巴結上楊家,的確是令人費解。
七娘子卻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再盤旋下去。
九姨娘地位卑微,很少有楊家人記得她的娘家姓封,不過,如果議論得多了,恐怕這個談不上是秘密的秘密也很難再保守下去。
以九姨娘的身份,難免為封錦帶來難堪。
“王太太昨兒又上門來了。”她就提起了王家六房的十七太太。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是一臉的習以為常。
“王家現在亂成這個樣子,她不多巴結著母親和張太太,十七老爺的生意哪裏做得下去。”五娘子就點撥七娘子,“楊棋,你遇事也要多想想裏頭的根由。從前王家興頭的時候,王太太和我們家走動得哪有那麽勤快。”
七娘子隻好淺笑。
三個小姑娘就拐進了正院。
恰好和二太太撞了個臉對臉。
“二嬸!”幾個人就連忙福身行禮。
二太太滿麵是笑,“上學回來了?”又道,“我才說著該給八娘子啟蒙了,過幾天,就把她送到家學來。”
最近二太太上門的腳步也勤快了不少,大太太雖然還不太熱情,但見她幾次上門,九哥都沒有出什麽幺蛾子,便也漸漸地緩開了臉色。
幾個人站在當院說了幾句話,也就各自回了屋子。
七娘子才進了西偏院堂屋,立夏就迎上來送了一杯涼茶,“快進端午了,這天是眼見著熱起來。”
上元和中元在當屋的小圓桌上擺著碗筷,“今日有姑娘愛吃的臘味三蒸。”
七娘子就笑著說,“倒要多吃半碗飯。”一邊解了裙子,進淨房洗了手撣了灰,出來坐下吃飯。
“姑娘平時也著實吃得太少了些。”立夏在七娘子身邊服侍著,一邊和她說些瑣事,“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也要多吃些才好。”
吃過飯,睡了午覺,起來進朱贏台繡花。
日子就這樣波瀾不興地延綿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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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一日,餘杭終於來了人送了信,說是初娘子已經從餘杭動身,恐怕一兩天內就能到蘇州了。
大太太終於找了七娘子來說話。
“也該讓九哥從堂屋搬出去了。”她開門見山。
七娘子就嚇了一跳。
“九哥眼見著一天天大了,還住在堂屋,就有些不成體統。”大太太卻沒有留心到七娘子的訝異。“五娘子也快十歲了,不好再住在正院。”
正院有時也會進些男客,五娘子小的時候是無所謂,過了十歲,出入就有所不便。
看來大太太是想讓五娘子挪進百芳園,把九哥搬到東偏院。
七娘子就懂得了大太太的意思。
九哥一向跟在大太太身邊,並沒有自己的一套人事班子。
自從兩個大丫環小雪、處暑都遭了疑心,被貶斥回家,連帶著新來的兩個替補也因為九哥受傷的事吃了掛落,九哥身邊就隻剩立春一個人照應,幾個月下來,立春人都瘦了一大圈。……指望她一個人來照應九哥,實在是太難為立春了。
再說,獨立到東偏院,就不能混著使大太太屋裏的人了。
她就靜靜地望著大太太,等大太太繼續往下說。
“不過,九哥身邊的丫鬟,卻實在是難挑。”大太太也不免露出少許愁容,“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這連著挑上來的人,都是在別處妥妥當當,到了九哥身邊就開始鬧幺蛾子!”
七娘子還是笑,沒有說話。
大太太隻好自己揭開了謎底,“我冷眼看了幾個月,倒覺得你身邊的立夏是個穩重的,你看……”
她就雙目炯炯地望著七娘子。
七娘子有了幾分好笑。
大太太要是覺得這樣的手段能試探出她的心意,未免也小看了她。
“立夏年紀小,還不太懂事。”她從容地回複,“再說,是跟著小七從南偏院出來的,恐怕,行事還有幾分的土氣……”
話中的猶豫就分明地體現了出來。
七娘子演技一貫不大好,要不然,她還真想演得更忐忑、更過火一些。
大太太神色一寬。
如果七娘子心心念念都是拉攏九哥,這樣上好的機會,她自然不會錯過。
這孩子還是很知道分寸的!
又不由想起了浣紗塢前的那件事。
若果九哥所說是真,這裏麵就沒有七娘子一點事了。
這小半年來,自己冷眼看著,平時小九和小六的話,都要比和小七多些……
大太太就歎了口氣,露出了一點真正的煩躁。
“一天大,兩天小的,還和我住在一間屋子裏,是有點說不過去了。”
這話和剛才的官方辭令比,意思雖然是一個意思,但語氣就已經換做了親昵。
七娘子也陪著大太太愁眉不展。“府裏這一兩年,也很不太平!還有很多未解之謎……”
大太太望著七娘子,會心一笑。
到底還是個孩子。
雖然不關自己的事,但有了機會,還是忍不住要探聽一下。
也隻有孩子會探聽得這麽明顯。
她就半遮半露地告訴七娘子,“恐怕是三姨娘在作祟!”
七娘子瞪大了眼。
心中就有了些模模糊糊的想法。
古代人和現代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們的見識太少了。
對自然,對鬼神,古人都懷抱著虔誠的敬畏之心。
作祟這樣的話,在現代當然會被斥為無稽之談,但在這個時代,是有很多人認真地把身邊的怪事解釋到鬼神身上的。
九哥不合情理、莫名其妙的舉動,如果是因為三姨娘在作祟……一下就什麽都能解釋得通了。
“三姨娘究竟是……”她把話說了一半,才吞了回去。
大太太臉上就閃過了一絲恨意,卻也有分明的恐懼。
“都是過去的事了!”她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雙手合十,“這次在觀音山特地給她做了七天道場,就算有再大的怨氣,也該轉世投胎了!”
七娘子連忙整肅臉色,陪著大太太念了幾聲佛。
心裏卻想到了八姨娘去世的時候,大老爺吩咐給三姨娘做法事的事。
大太太就又和七娘子商議,“話說回來,連小雪和處暑都不能放心了,也不知道這院子裏能放心的人還有幾個。”
能進正院服侍的丫鬟,哪個身後沒有一大家子人口?
大家都在楊家討生活,就算能保證丫鬟本人的忠心,誰能知道她背後的那一家人心底在想什麽?
七娘子也感慨,“像立春這樣,家裏沒有什麽人口,又能幹老實的丫鬟,要是多幾個就好了。”
大太太也跟著歎了一口氣,一時間,真有幾分求賢若渴的樣子。
“就算有了立春,她一個人也還是不夠……”
七娘子不由一喜——聽大太太的口氣,是不會在立春身上打別的主意了。
像楊家這樣體麵的人家,兒子屋裏的丫鬟,大老爺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就算原本對立春有什麽心思,恐怕現在也淡忘了吧。
盡管這事與七娘子沒有什麽利害牽連,立春這小半年來,更是很少往西偏院走動,但卻也著實讓人高興。
深宅大院,能溫暖人心的事太少了。
花樣的少女,本來就值得擁有一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丈夫。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七娘子也沒能拿出更好的辦法來。
九哥院子裏的事,她始終不願插手太多。
大太太隻好把這事先放了放,說起了三娘子的婚事。“……四房是見天在老爺耳邊叨咕著,說是要在王家上門前把三娘子的婚事定了。”
原本大太太與大老爺商量好了,等王家上門提親,便借口推掉這門親事,等一年半載,風聲過了以後,再為三娘子說親。
現在王家自顧不暇,也沒有提親事的心思,四姨娘想借機把三娘子的婚事定下來,也不能說是個很差的思路。
畢竟三娘子今年也十四歲了,如果真要等王家上門提親再回絕,這一耽擱,就是兩三年。女孩子的青春可等不起。
不過,看大太太的樣子,是打算卡一卡三娘子的親事了。
七娘子噗嗤一笑,打趣大太太,“您也不必著急,四房虧心事做得多了,自有現世報等著,沒準改日王家還真就上門了……”她罕見地刻薄了四姨娘一把。
大太太被七娘子逗得哈哈大笑,“從來不知道七娘子有這樣一張巧嘴!”
七娘子略帶害羞地笑了笑。
要和一個人打好關係,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和她有相同的喜惡。
雖然七娘子並不擅長演戲,但抒發一下對四姨娘的厭惡,對她而言也不是很難的工作。
大太太對七娘子果然又多了幾分親近。
“其實,”她就帶了幾分沉吟,對七娘子透露,“三月裏,天水的桂家托人帶了話來,也有意思要和我們結一門親。”
七娘子眉頭一挑。
寶雞楊、天水桂,桂家也是西北豪門,和楊家往來頻密,七娘子對桂家不能說不熟悉。
不過,大太太三月裏就收到了信,卻是現下才對自己提起……
61、歸寧
“桂家也是大族!”她就笑著向大太太提起了自己在西北的見聞,“前些年在西北的時候,雖然還小,但是依稀還記得,有些落魄的族人,也不過就比尋常農家稍好些罷了。”
世家大族,必然是興旺發達,子孫無數,除了核心的幾房之外,旁支偏房也不可能個個都財大氣粗。大老爺要不是自己爭氣考上進士,又娶了秦家的小姐,這一支也早沒落了。
大太太就笑著點了點頭,“能和我們家說親事的,也就是桂家的老九房了!”
桂家是武將,和楊家又不一樣,進了軍隊,軍功就是自己殺出來的。桂家九房曆年來子孫旺盛,多出驍勇之士,已有隱隱躍居大房之上的勢頭,如今的鎮西將軍桂明就是老九房出身,年紀才隻三十餘,就已立下了幾件大功,大有把桂家的名頭發揚光大的意思。
“皇上這幾年恐怕又要在西北生事。”大太太就分析給七娘子聽,“以桂將軍的勇猛,想要不大放異彩恐怕都難。”
桂家正處於上升期,又是相較文官更安穩的武官,兩家同為陝西世家,多年來聯絡有親,是很合適的結親對象。
就是因為太合適了,大太太恐怕未必願意把三娘子說過去吧。
七娘子就有些驚奇地望著大太太,“按母親的意思……桂家竟是不可多得的上等人家了?”
大太太就微微一笑,“要說不好,卻也是有不好的地方,你沒有去過天水,怕是不知道。這些年西域亂得很!商路不通,就很少有人往西北走……雖然是邊境重鎮,但卻十分蕭條。”
天水雖然也有塞上江南的稱號,但和魚米之鄉蘇州比,恐怕就少了幾分繁華。
更不要說這些年邊境一直不大太平,時不時地就會爆發幾場小規模的戰爭,駐守在天水附近的將領,隨時都有出征的可能。
嫁進這樣的家庭,就算有權有勢,恐怕生活也沒有多少趣味吧!
“再說,桂家家風嚴謹正派,鎮西將軍雖然這幾年漸漸地起來了,但恐怕手裏卻沒有多少銀錢。”
大太太的這句話,才揭露了桂家最大的弱點。
又是隨時可能披甲出征的武將,家裏又沒有多少錢,三娘子嫁過去雖然誥命不低,但說起來,生活趣味和初娘子、二娘子比,那是天上地下。
這門親事要是說起來,也不能說不體麵。桂家的幾個兒子將來肯定都要上沙場征戰四方,有父老護航,隻要能在戰事裏存活下來,四品的指揮僉事,那是穩穩落袋的——李姑爺要做到四品官,還不知道要打熬多少年的資曆呢!大老爺就算知道了,恐怕都不好多說什麽。三娘子一個庶女能嫁進這樣的人家,那是她的造化!
私底下,卻是甜苦自知了……大太太也真是費盡了心思,才為三娘子物色了這麽一門親事!
“母親真是深謀遠慮!”七娘子就順口誇了大太太幾句。
就好像大太太分析的那樣,這門親事有利也有弊,對三娘子來說,也算是比較理想了。
畢竟桂家的嚴謹家風,七娘子在西北時已是親眼見識過的,這樣的家風下出來的子弟,多半都是品行端方,行事得體……
總比嫁給京裏的紈絝要好得多吧?
大太太卻又略微露出了愁容,“話說回來,桂家這一代竟沒有庶子!幾個兒子都是嫡出,偏生三娘子隻和嫡長子年紀相當,恐怕桂家還看不上三娘子做嫡長媳!”
七娘子不禁嚇了一跳。
嫡長媳,那就是將來的當家主母。
老九房的當家主母,也就是桂家的宗婦。就算桂家落魄到了極點,也不會娶進一個庶女來做宗婦的。
“西北可不比咱們江南!”她連忙勸阻大太太,“對嫡庶之分,看得要比我們南邊更重些……我看,母親還是別開這個口,免得壞了兩家的交情。”
大太太就露出了一抹笑。“桂家二小子今年也有十二了,要不是不想讓三娘子寄在我的名下……”
現在大家都小,兩歲的差距看起來還不算什麽,可等到結親後,給三娘子生育嫡子的時間就少了點。
大太太這又給三娘子挖了一個坑。
七娘子卻有些不以為然。
鎮西將軍是從二品的官職,從官銜上,是要比大老爺的從一品低了兩階不錯,但相差也沒有大到桂家能以嫡子迎娶庶女的程度。
當然,如果是嫡次子迎娶養在太太名下的庶女,那是另外一回事。但僅僅以三娘子的庶女身份,即使大老爺現在權傾江南,嫁給桂家嫡子,也算是高攀了。
不過,她已經否定了桂大爺,現在再否定一個人選,大太太就算也明白裏頭的道理,卻未必會高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庶女頂撞。
“聽著倒像是門般配的親事。”七娘子眉眼彎彎,“不過,小七年紀小、見識淺,這麽大的事,也不敢輕易就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大太太果然有了些不耐煩,就皺了皺眉。
她正要說話,七娘子連忙又補了一句,“大姐姐眼看就要到蘇州了,母親若是還覺得有什麽不妥,不妨問一問大姐姐,倒比問小七更穩妥!”
大太太以往與七娘子商議的,不過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二娘子的嫁妝給都給出去了,大老爺就算再生氣,又能改變什麽?
許夫人為了什麽四處求神拜佛,也不關楊家的事。
與桂家聯姻這麽大的事,的確是不能僅憑七娘子的幾句話就定下來。
大太太也想通了裏頭的道理,一時心平氣和,對七娘子,倒是又多了幾分好感。
從來養在太太身邊的庶女,再沒有不爭寵的。
七娘子與初娘子就沒有見過麵,自然談不上什麽姐妹之情。
又都是走錦囊袋、智多星的路子。
難得七娘子還能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的稚嫩,把表現的機會讓給初娘子。
她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又多了幾絲溫情。
“最近這段時間,銀錢還湊手吧?”就關心起了七娘子的起居。
“平時也沒有什麽花錢的地方。”七娘子也很給大太太的麵子,露出了欣喜的神情,“錢匣子滿得都要合不攏了。”
大太太心情大好,“這才是正院姑娘的體麵。”
又吩咐七娘子,“過幾天八娘子就要進家學了,她身子骨弱,你五姐又是個粗心的,少不得你多留心些,別讓她在家學裏出了什麽事,我也不好見你二嬸。”
家學雖然名義上是大房、二房合辦,但其實一直是大房的兒女就學,八娘子如果出了什麽意外,大房當然難辭其咎。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動:大太太對二太太的態度,不知不覺間,已經完全和緩下來了。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出口探問。
大太太三月底就收到了桂家的信。
卻要進了五月,才和她商議。
恐怕心底對她還是有所疑慮。
暫時依然要忍。
七娘子就笑著應了下來,又起身告退,“大姐姐要歸寧,母親這裏想必是事多的,小七不打擾母親了。”
大太太也微微笑著,目送她出了東稍間,又轉過堂屋窗下,進了通向西偏院的夾道。
她的容色又漸漸深沉了下來。
王媽媽進了屋子,低聲回報大太太,“幾個小丫鬟家裏都查過了。”
大太太神色一動,“怎麽樣?家裏都還清白吧。”
王媽媽低低地應了一聲,“都是太太從娘家帶來的陪嫁出身,和這府裏的下人,沒有什麽來往。”
大太太的陪嫁家人也有十多房,這麽多年下來,在府裏也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勢力。
大太太就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王媽媽想到了自家二小子談起立春時的神色,心下就是一緊。
咬了咬牙,壯著膽子低聲開口,“不過,到底年紀都小,還是離不得經事的大丫環調教!”
大太太就歎了口氣,“那就把立春給了九哥吧!橫豎,也服侍他小半年了。再換上一撥,也著實有些不大好看。”
王媽媽不由得大喜。
卻又納悶了起來。
“不是說把她抽調回主屋……”當通房來培養?
“小七是個得體的孩子。”大太太卻忽然說起了七娘子,“倒是沒有往九哥身邊安插人馬的心思。”
王媽媽一下就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就想到了在西偏院住著的日子裏,立春和七娘子來來往往的細節。
“她才多大!”她的聲音有些微不可覺的顫抖,“身邊的人,還不都是您給的。”
大太太也不禁自失的一笑,“這小半年來,我冷眼看著,立春和她倒沒有多少私交。”
也就是說,這兩人是單純的互相欣賞,丫鬟欣賞小姐穩重的性子,小姐欣賞丫鬟能幹的表現。
深宅大院就這麽點地兒,誰和誰都能扯得上關係。避諱來避諱去,也就沒人能用了。
隻要立春還是大太太的人,以她的身家背景,當然是九哥屋裏大丫環的不二人選。
王媽媽暗暗透出了一口長氣。
連忙做恍然大悟狀,“原來如此!”她恭維,“太太的心思真是深遠!”
“你這就不懂了。”大太太指點王媽媽,“九哥年紀小,展眼又要進東偏院……”
這麽小的孩子,哪裏知道是非好惡,身邊的人向著誰說話,他當然也就向著誰了。
如果立春被七娘子收服了,暗地裏向九哥說些不三不四的淡話……
王媽媽幹笑,“太太真是深謀遠慮!”
大太太就笑著擺了擺手。“哎喲,”又叫了起來,“倒是忘了和小七商量一件事。”
就要叫王媽媽把七娘子再叫回來。
想了想,又笑道,“算啦,橫豎初娘子不日就要回來了,問她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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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娘子端三日一早就到了楊府。
她帶著兩個陪嫁丫鬟並姚媽媽,春風滿麵地進了正院堂屋。
“娘!”初娘子親親熱熱地喚了一聲,就在紅蒲團上跪了下來,結結實實地給大太太磕了三個響頭,“足足有兩三年沒見了!”
大太太滿麵是笑,彎身親自把初娘子扶了起來,“我看看我看看——瘦了!”
“是富態啦!”初娘子笑著摸了摸臉,“生完大姐兒就胖了十多斤,整個人圓滾滾的,這幾個月慢慢的才瘦了下來。”
這是個清秀的少婦,身穿柳綠連格對襟襦裙,越發顯得體態豐盈、珠圓玉潤。一雙不大的眼彎得若月牙兒一般,寫滿了久別重逢的喜色,卻又並不過分輕浮。
七娘子就看了看三娘子。
這兩姐妹倒是很相似,都有一張圓臉。
三娘子原來是全盤照搬了初娘子的做派……不過,見了正主兒,倒覺得她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她心不在焉地思忖。
初娘子已是從姚媽媽手裏接過了小囡囡,抿唇向大太太獻寶,“這是大姐兒……一路睡下船,睡上車,進了家門,還是在睡!”
初娘子身上穿的不過是上等湖緞,大姐兒的繈褓卻使的是錦繡堆金的蜀錦,大太太接過來先看了看繈褓,就不由失笑。
“這孩子,陪嫁也不是給你這樣折騰的。”說著,她便親昵地點了點初娘子的額角,才抱起大姐兒掂了掂,“倒是不輕!”
“足足六斤多的大胖閨女,平日裏也是能吃能睡……”初娘子笑著和大太太說起了大姐兒的起居瑣事,大太太聽得滿眼是笑。
姚媽媽並兩個陪嫁丫鬟便拜見了大太太,由底下人領著退了下去。
初娘子就笑著和姐妹們一一拉了手,“得閑了千萬到餘杭來做客!莊子上很幽靜,一點都不髒亂。”
她說的話雖然平常,但合著那盈盈的笑,就透著情真意切。
見到七娘子,初娘子略微頓了頓,才笑著拉起了七娘子的手,“還是第一次見七妹妹!這家大業大,也有許多不好,兄弟姐妹們不能常在一處!”
七娘子也堆出了笑,“見過大姐姐!”
初娘子就含著笑,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她做得相當明顯,但卻並不惹人反感,眼神中沒有惡意,隻有單純的好奇與欣賞。
“真是個玉人兒!”就稱讚七娘子,“我們家的妹妹,個個都生得比我好看!”
楊家眾女就都笑開了,“大姐還是這樣會說話!”
“噯呀,難道我說的不是實話?”初娘子就故作驚訝,握住了嘴。“在餘杭鄉下地方呆久了,還自以為自己生得不錯……回娘家一看,才知道是我眼淺了!”
眾人就又笑成了一團。
氣氛一團和睦。
七娘子也不由得暗自羨慕初娘子的手腕。
有這樣的口才,這樣的自嘲精神,到哪裏吃不開?
大太太抱著大姐兒,愛不釋手,又問,“姑爺怎麽不進來相見?”
初娘子忙道,“他在外頭拜見父親!也不知道姐妹們是否應該回避,一時不敢進來。”
說到大姑爺李意興的時候,初娘子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一股淡淡的甜蜜。
三娘子麵露豔羨之色,連大太太身後站的四姨娘,眼底的雲霧都散開了一會,現出了一絲絲的渴望。
62、洗塵
李姑爺隻是進來給大太太請了個安,就退了出去。
這是個很老實的鄉下秀才,雖然穿著打扮,也有大戶人家的樣子,但做派就比不上城裏人大方。
聽著姐妹們的輕聲細語,他白淨的臉膛上就有了汗意,給大太太行了禮也不敢抬頭,在初娘子身邊垂手侍立,就像個小廝。
大太太倒不由好笑起來,就溫言問李意興,“你嶽父說了什麽沒有?”
“泰山大人事多,才說了幾句話,前頭就有人來立等著求見。”李意興臉上的汗就連珠一樣地滾了下來,吃吃艾艾、結結巴巴地回答。
三娘子捂住唇無聲地笑起來。
望著初娘子的眼裏,倒是多了些同情。
嫁到這樣上不得台盤的人家,也難怪公婆寵著,小姑子、小叔子讓著了。
李家和楊家根本是兩個世界,初娘子身份再卑微,嫁到李家,都是天上掉下來的仙女。
初娘子卻好像根本沒看到姐妹們臉上的異樣,含笑注視著李意興,眼中隻有溫存。
大太太就吩咐王媽媽,“把大姑爺送到餘容苑好生歇著吧!旅途勞頓,不要累著了。”
李意興如蒙大赦,一邊拿袖子擦拭臉上的汗珠,一邊跟著王媽媽出了堂屋。
大太太就笑著對初娘子解釋,“你父親這陣子忙得不可開交,朝廷裏正是風雲詭譎的時候……難免就怠慢了姑爺。”
江南風俗,姑爺上門是當貴客來款待的,家裏沒有男丁,就該有大老爺親自陪著說說話。
不管有什麽理由,大老爺隻見了李意興一麵就打發他進來請安,是有些怠慢了。
初娘子隨意點了點頭,“都是自家人,娘又何必這麽客氣。”
眾人就又嘮嗑起了家常。
初娘子對三娘子還是那麽和氣,就好像不知道三娘子方才的失禮。
七娘子看在眼裏,對初娘子的評價就又高了幾分。
不管初娘子是真心不予介意,還是城府深到不願把介意表露出來,她都不是個可以小看的人物。
姐妹之間,出嫁前可能沒有什麽矛盾,出嫁後,比的還不就是自己的夫家?
初娘子出嫁前受盡大太太的寵愛,卻嫁了這麽一戶人家,按理,麵對三娘子的輕視,是該有所反彈的。
能以庶女出身,攻略到如今的幸福生活,這裏頭的確沒有多少僥幸。
在對話裏她就很沉默。
姐妹們談起的多半都是初娘子沒出閣前的往事。
在香雪海裏摘梅花,來年釀梅花酒,卻是一多半都酸成了醋。
去太湖泛舟,初娘子帶著姐妹們釣上了十多斤重的大魚,又放回了湖裏……
這些往事裏,沒有七娘子的位置。
初娘子就把七娘子的沉默也看進了眼底。
“七妹現在住在西偏院吧?”她笑問七娘子,“我也曾在那裏住過。”
要拉近兩個陌生人間的距離,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出兩人的共同點。
七娘子微笑著點頭應著初娘子,“是,現在住在西偏院,睡的還是大姐姐當年睡過的床。”
初娘子就笑了起來,“九哥同五娘子都在那張床上尿過幾次呢。”
五娘子一下紅了臉,“大姐!都多大了,還惦記著小時候的事。”
眾人說說笑笑,很快就近了午飯時分。
“初娘子跟著我用午飯吧!”大太太興致盎然,小心翼翼地把小囡囡還給了養娘,“鬧了一早上,下午都好生歇著,進了晚上,請二嬸過來,咱們為初娘子、姑爺洗塵。”
眾姨娘並女兒也就起身告辭,魚貫出了屋子。
還能聽見大太太對初娘子交代,“半下午也去給二嬸請個安,她掛念著你呢!”
七娘子就犯起了嘀咕:二太太和大太太和解的速度,也實在太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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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過午覺起來,就有人來送初娘子帶過來的節禮。
新下的大西瓜、又大又黑的楊梅、甜脆的大白櫻桃……都是在這時節稀罕難得的水果。
還有精致的長命縷、五毒香包、艾虎釵,林林總總,也擺滿了桌麵。
來送節禮的姚媽媽沒有急著走,而是帶笑和白露敘起了別情。
“還記得我跟了初娘子出門的時候,你不過是個三等小丫鬟……現在都這麽有體麵了!”她帶著笑對七娘子福了福身,“這丫頭粗疏得很,有什麽冒犯的地方,還請您不要見怪。”
七娘子不免有些訝異。
白露就解釋,“姚媽媽是我二嬸母……”
七娘子豁然開朗。
說起來,姚媽媽既然是初娘子的陪嫁,當年一定也是在正院服侍。
怕和梁媽媽也有一定的交情。
姚媽媽又向七娘子討情,“許久沒見侄女,也很掛念她父母,還請七娘子許她半日的假,我帶著她一塊回姚家探望老人!”
陪嫁去了餘杭,幾年來第一次回楊家,肯定要和親戚聚聚。七娘子當然不會掃興。
“也好,合家團圓麽!”她就笑著問姚媽媽,“還有哪房的節禮沒送?還是現在就省親去?”
姚媽媽一臉的喜氣,“初娘子也許了我半日的假,若是七娘子沒有別的事,明日下午我來接白露!”
“我這裏能有什麽事——姚媽媽坐。”七娘子笑著讓姚媽媽坐,姚媽媽再四推辭,方才粘著邊坐到了繡墩上,“上元,還不給姚媽媽上茶?”
姚媽媽就一邊謙讓,一邊留神打量堂屋的布置。“七娘子比去年長大了好多呢。”
上元就默不吭聲地端上了兩盅涼茶,“姚媽媽用茶。”說完,便束手碎步退了下去。
屋內裝飾典雅,丫鬟舉止有度。
七娘子啜了一口茶,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姚媽媽說些閑話,又問,“大姐姐在堂屋?”
“嗯!”姚媽媽回過神來,“兩母女經年不見,有不少私話。”
七娘子倒也不很訝異。
老牌智囊回來了,大太太肯定有一肚皮的話想和初娘子說。
倒是初娘子,遣了姚媽媽來,一副要借白露傳話的樣子……是什麽用意呢。
按理,自己和初娘子不論是立場還是利益,都沒有什麽衝突的地方。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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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爺晚上就帶著大姑爺在外院吃飯,順帶還把九哥帶去做了個小小的陪客。
進了今年,大老爺倒是越發把九哥當小大人看待,也時常讓他到外院,在大老爺的清客、幕僚們身邊閑逛。
女人們就在聚八仙圍坐,大太太與二太太帶了女兒們坐了一桌,大太太嫌姨娘們費事,早早地就都打發回住處去了。
酒過三巡,不免就議論起朝局。
“現在看來,王家也算脫身得早了。”大太太不免感慨,“怎麽都撈了個虛銜,現在落馬的那幾個大人,連虛銜都沒撈著,更有倒黴的,還被抄了家!”
圍繞著太子出閣的問題,京中已是連番腥風血雨,第一批倒台的幾戶人家,此時都無比慶幸——至少是保住了身家性命。在如今這白熱化的爭鬥中,出局可就不僅僅是摘帽子那麽簡單了,抄家滅族的危險,那是實實在在的。
眾人都唏噓起來。
都是士大夫,就算素不相識,也有唇亡齒寒的感覺。
“也不知道要鬧到什麽時候!”二太太也很感慨,“現在京裏,沒有誰不是戰戰兢兢,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輪著了自己倒黴。”
大太太乘機教育女兒們,“妻賢夫禍少,這幾家裏就有女眷四處串聯、貪財枉法,才招惹了麻煩上身,這日子還是得安安穩穩的才踏實,萬萬不能吃了碗裏想鍋裏,行得春風望夏雨,指望一步登天……都知道了?”
眾女兒都斂容稱是。
五娘子就關心地問,“也不知道幾個姨姨、舅舅家怎麽樣!”
大太太笑了笑,“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了。”
反倒是二太太回答五娘子,“都好著呢,幾家根深蒂固,平時行事也都謹慎,沒有落下什麽把柄!”
五娘子就鬆了一口氣。
初娘子看在眼底,就打趣起了妹妹,“進一次京城,倒成了小大人,也懂得操心了。”
三娘子笑嘻嘻地笑話五娘子,“恐怕是惦記著許家表弟吧!”
五娘子卻很坦然,“家裏兄弟少,我和表哥又投緣,當然會惦記他!”又問,“表哥最近還好嗎?”
大太太目光一閃,看著五娘子的眼神,多了幾許深意,“還好!聽說許家正要上表請封世子,以後鳳佳這孩子的身份就更尊貴了。”
二太太不免笑,“鳳佳這孩子也不容易,前頭幾個兄長雖然是庶出,但都很是能幹,想必今次請封世子,私底下也沒有少費工夫。”
說到許夫人的不容易,大太太雖然麵上不說,心底自然有幾分寬慰。
“別人的家事,我們就不要議論了。”她的語氣很寬和。“鳳佳和太子年紀相當,又得到皇後的青眼,請封世子,也是遲早的事。”
大戶人家的女眷聚會,平時也就是這樣東家長、西家短地議論著權貴圈子裏的新動向。
“權家和達家的婚事,聽說又耽擱住了。”二太太就和大太太議論起權家的事,“權家一向低調謹慎,也不知道是嗅到了什麽風聲,事到臨頭,又有反悔的意思……”
“張太太也和我提過!”大太太點了點頭。
孩子們就有些無味——朝堂上的事,與她們的利益息息相關。這種家長裏短、男婚女嫁的瑣事,卻很少能讓她們燃起興趣。
六娘子就拉了七娘子到聚八仙外頭撲蝴蝶。
“聽說權家的二少爺英俊文雅,有魏晉遺風!”她和七娘子咬耳朵,“他來給九哥看病的時候,你見著他沒有?”
“的確生得很不錯。”七娘子就笑著滿足了六娘子的八卦欲望。“魏晉遺風麽,也有一點吧。”
“和表哥比怎麽樣?”六娘子興致盎然。
可憐這群豪門女兒,一年到頭見到的男性一隻手都數的過來,七娘子進了正院也有一年多了,也就是見了李家兄弟與封錦、許鳳佳、權仲白寥寥數人罷了,六娘子還要見得更少。
李家兄弟雖然長得周正,和許鳳佳比較,卻要少了幾分吸引力,六娘子拿許鳳佳來比,一時間七娘子倒是很難說什麽。
“表哥比權二少爺小了五歲,沒什麽好比的。”她就隨口搪塞了過去。
“怎麽能這樣說,三歲看老,表哥又不是繈褓裏的娃兒,還能看不出他以後的樣子?”六娘子不以為然。
七娘子隨口哄她,“等表哥長到十五歲,我再告訴你誰長得更好。”
“好啊好啊。”六娘子很高興,旋即又意會過來,“死丫頭,訛我!”
兩個小姑娘就追逐打鬧起來,銀鈴般的笑聲,低低地盤旋在屋簷下,為薄紗一樣的暮色,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歡欣。
五娘子坐不住了。“兩個傻丫頭,當著大姐姐的麵沒規沒距的……我去捉她們回來!”
說著,自己也下了桌。
初娘子不禁笑出了聲。
“五妹看著倒是沒那麽倔了!”她就和大太太感慨。
大太太也開心起來。“這小半年來,與姐妹們和氣了很多,究竟人大了,那古裏古怪的倔脾氣,也收斂了不少。”
初娘子就看了看三娘子。
三娘子的笑裏,帶了三分的不以為然。
她和四娘子交頭接耳,說得也很熱鬧。
三娘子也到了說親的年紀了……親事多磨,難免看什麽都有些不順眼。又有了酒,就越發藏不住這一份憤世嫉俗了。
她就要說話。
二太太卻又開口問,“大姑爺今年秋闈預備入場吧?”
初娘子連忙笑著回答,“是要去試試身手。”
二太太就點了點頭,若有所思,“若是中榜,來年就要進京趕春闈了……到時候早些動身,到了京城,我們老爺也有不少朋友可以引介一下的。”
二老爺的朋友,自然也都是以翰林院的文臣為主。
舉子進京備考,最愁的就是無處投卷,有二老爺引介,說不定還能投進主考官的府中,讓未來的座師先看看自己的行卷。
初娘子連忙起身正容謝過了二太太,“多謝二嬸提拔!”
這可不是一般的人情,就算大老爺也有同年、同鄉在京裏,也比不上二老爺人就在京裏來得方便。
二太太就望著初娘子笑了笑,“都是自家人,當然要互相幫襯。”又邀請初娘子,“明日帶了姑爺到隔壁坐坐,也有幾戶餘杭出身的太太、奶奶,可以認識認識。”
朋友當然是不嫌多,隻嫌少的。
能和二太太來往的人家,出身都不會太低,在二太太府裏見了初娘子,以後回了餘杭,自然而然就會走動起來。
初娘子就又謝了二太太,“明日必去。”
王媽媽進來給大太太遞了戲單,“家班今日有一半倒是在外頭服侍老爺、姑爺。隻湊得齊這幾出。”
楊家也養了自己的家班,不過平時主要還是款待男客。
大太太就著王媽媽的手打量了幾眼,“就唱個《步步嬌》吧!”
初娘子借機扶了姚媽媽的手,款款出了堂屋,進了淨房。
從淨房出來,被夜風一撲,初娘子就覺得臉上的熱意消了幾分。
稍稍一點酒意,也被風吹走了。
“二嬸怎麽就這麽殷勤起來。”她似乎是喃喃自語。“往年見了我,都恨不得把我吃了……”
姚媽媽隻是笑,沒有應聲。
初娘子又問姚媽媽,“七妹準了你那侄女的假了?”
“哎!”姚媽媽連忙連比帶畫,把七娘子屋裏的擺設、丫鬟們的形容,都描述給初娘子聽。
初娘子越聽,神色就越玄奧。
姚媽媽才說到一半,屋內就傳來了大太太的聲音,“初娘子怎麽不見了?”
初娘子連忙端出笑,帶著姚媽媽快步進了屋子。“離席洗了洗手……”
63、幸福
第二天,初娘子果然就帶著姐妹們進了二楊街另一頭的翰林府。
二太太一並請侄子侄女們一道到翰林府逛逛——翰林府雖然沒有總督府闊大,卻也是花園假山,一樣不缺,不過這幾年兩家麵和心不和,大太太很少上門拜訪,連帶著兒女們也就短了走動的腳步。
九哥和大姑爺一早就被大老爺帶去張家拜訪張唯亭先生,自然沒有去。
七娘子也懶怠到翰林府走動。
索性就稱了病,“今早起來就覺得胸悶惡心,想是今年熱得早,中暑了。”
大太太很當一回事,索性也沒有過翰林府,“請醫延藥,家裏沒個人照看著怎麽行。索性就我在家照應著吧。”
眾人就由初娘子領頭去了翰林府。
七娘子也就老老實實地躺到了床上,臉衝著床幔出神。
沒過多久,歐陽家的弟子就來給七娘子把脈。
歐陽家雖然世代隻行醫道,但說起架子卻絲毫不比楊家小,歐陽老太爺不說,幾個老爺、少爺,也不會輕易被這樣的小病請動。
“怕是過了暑氣,我開幾帖藥,姑娘若是願意吃,就吃幾貼,不願意也就罷了。”那弟子也是知情識趣。
七娘子就靠在床邊和立夏、白露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又叫她們開了妝匣,拿了大太太給的珠寶賞玩。
吃過午飯,二太太派人傳話:侄女們要吃過晚飯才回總督府。
七娘子睡了午覺起來,不見白露,才想起姚媽媽把她接回家去了。
一時又有些扼腕:沒能乘姚媽媽來接人的時候,多套套話。
“算了,”她和立夏念叨,“來接人的時候,急著回家和親人相聚,哪有嘮叨的心思。”
立夏隻是笑,七娘子又哎呀,“很該給白露幾兩過節費的。”
“過節費,這名頭倒是新鮮。”立夏就念了幾遍,“節下的賞賜,官中都有了,您那點銀子,還是收著自己用吧——也虧得姑娘想得出這麽好聽的名目!”
“這你就沒見識了吧?”七娘子咯咯地笑起來,“這名目還多了去了,什麽過節費、避暑費、車費、話費……想得出名目的,都能給你補貼了發銀子!”
“什麽車費話費,說話也有銀子得?”立夏天真無邪地瞪大了眼。
七娘子哈哈大笑,“可不是?說得越多,銀子也拿得越多!”
說著,又有些感傷,“費盡心思才進了那麽好的地兒,可惜,隻呆了幾年……”
立夏就很聽不懂了。
她也沒有細問。
像姑娘這樣人物,哪裏是她能盤根究底的。
“也不知道翰林府大不大。”她和七娘子念叨。
“你不是有個姑媽在翰林府當差?”七娘子問,“過了端午,我也給你半日的假,你回家請姑媽帶你到翰林府逛逛也就知道了。”
對這兩個大丫環,她是一向公平。
立夏就笑著推辭,“上個月回去過了,再說,白露姐姐也不是白回家探親的。”
姚媽媽費力巴哈地求了體麵,要帶白露回家,必然是有她的目的。白露也有幾分出公差的味道。
七娘子白了立夏一眼,罕見地露出了小女兒的刁蠻,“傻丫頭,叫你去翰林府逛逛,難道就不是出公差了?”
立夏頓時麵露恍然,唯唯應是。
又好奇,“姑娘想知道翰林府的布置,怎麽不親自去逛一逛?”
七娘子歎了一口氣。
立夏是個好孩子,也很聰明,可惜,有時候心眼還是差了那麽一點點。
“我去能看著什麽。”她歎了一口氣,“人家一看我是這邊府上的小姐,還有什麽話敢說?隻有你去,看到的才是真正的翰林府。”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要不是這次姚媽媽接了白露回家,七娘子也想不到讓立夏進翰林府看看情況。
在宅鬥上,她畢竟經驗尚淺,很多事都隻是被動在應付,沒有主動出擊的概念。
立夏恍然大悟。
“姑娘教訓得是。”她肅然點頭,又崇敬起來,“姑娘真是……就沒有什麽能難倒您!”
七娘子微微一笑,卻也沒有多少自得之色。
這群古代貴婦、貴女,沒有生活壓力,也沒有正常的男女交往,一言一行,都受到禮教的限製。
也隻好把心思放在鉤心鬥角上了。
以她多年的生活經驗,一旦穿越進了這具軀體,多年修行,也不過是勉強不落下風而已。
現代人的心機和古代人相比,根本算不了什麽。
這座精美雅致的百芳園,既是這些太太、姨娘、小姐的家,也是她們的職場和戰場。
要一路血腥廝殺,才能如初娘子一樣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也不知道這個儼然修煉有成的長姐,會給府中的微妙局勢帶來怎樣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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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了晚飯,白露又被姚媽媽送回了西偏院。
七娘子連忙披衣起身,親自把姚媽媽讓到西裏間,兩人對坐著吃茶。
“今天怠慢了,沒能陪大姐姐遊園。”禮多人不怪。
姚媽媽對七娘子的態度明顯地恭敬整肅了起來。“這是哪裏話,您可千萬別這麽客氣。”
她含笑瞅著七娘子,“都是在正院養活的庶女……初娘子麵上不顯,心底是極疼愛您的!得閑了常和我念叨,也不知道您在西偏院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什麽閑氣!”
七娘子不會不信這話,卻也不會當真。
楊家人的善意都是有條件的,條件不到,睬你都懶。
就好像當時的大姨娘和五姨娘,如果她舉止不得體,行為不穩重,恐怕這兩個姨娘也不會對她釋出善意。
她笑了笑,“大姐姐心慈。”便低頭吹茶。
姚媽媽眼底掠過了一抹驚異。
沒想到這個七娘子,年紀小小,卻這樣滴水不漏。
“白露沒給您添麻煩吧?”換了個話題,“她父親母親托我向您問好,聽說您愛吃糟筍、糟魚,這就精心糟了一壇子,才讓小幺兒放到了白露屋裏。”
七娘子連忙謝過了姚媽媽。
糟物就是吃個新鮮,恐怕是昨晚準了白露的假,姚家人趕著現糟出來送禮的。
她就想到了立夏家裏送來的玫瑰腐乳。
誰說內院不是職場?
兩人又說了些閑話,七娘子忍不住就問起了初娘子,“大姐姐在李家還好吧,這次生了女兒,沒受什麽……”
姚媽媽哪裏還不懂七娘子的意思?
鄉下人家,越發的重男輕女,第一胎是女兒,難免招致婆家微詞。
“嗐。”她情不自禁,春風滿麵。
隻是這一個表情,就說明了初娘子在李家的體麵。
“公公婆婆簡直要把初娘子看得比親生女兒還親,哪裏會說什麽重話……恨不得比生個大胖小子還高興!”就絮絮叨叨地訴說起了李家對初娘子的周到。“……小姑子特地到佛前跪了三天,求了平安符來給囡囡係在脖子上,保佑她平安康健……”
七娘子聽得很用心。
臉上有掩不住的羨慕。
姚媽媽看在眼裏,對七娘子倒是多了幾分親切。
在正院養活的庶女,圖的還不就是門好親事?
七娘子小小年紀,倒是通透。
她就起身告辭,“也出來一天了,初娘子恐怕要哄小囡囡入睡……姑爺讀書辛苦,族裏就沒有一個出仕的長輩,和娘家隔得又遠……”
七娘子就笑著把她送出了門檻。
立夏一臉的似懂非懂。
七娘子看見了,就一陣好笑。
和姚媽媽的這一番話,旨在互相試探。
姚媽媽一開始隻想著探她的底。卻不想露出初娘子的來意。
終於還是忍不住露了露初娘子的來意。
和娘家隔得遠,要借娘家的勢就有些不大容易,大太太日理萬機,久而久之,恐怕對初娘子的寵愛也就淡忘了。
大太太的為人,七娘子還看得不透徹嗎?
隻看九哥受傷一事,就知道她對庶女,終究不過是麵子情。
初娘子要維係大太太對她的寵愛,也不能光靠給娘家送東西。
李家又不是豪門巨富,哪有那麽多稀罕玩意送進娘家?
自然隻能找一個人在大太太身邊常常提著自己,不讓自己被淡忘掉。
正院能幫上她這個忙的也就隻有七娘子了——都是庶女,能體會到庶女的難處。
姚媽媽幾次上門,恐怕是來摸七娘子的斤兩,多於探望白露。否則去年端午,怎麽就不見和白露敘舊了?
不過,交易嘛,總是有來有往。
就看初娘子打算擺出什麽籌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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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娘子也在燈下興致盎然地聽著姚媽媽的回報。
“這個七娘子,倒真不是簡單角色。”她對著明晃晃的玻璃鏡,拆卸著頭上的八寶髻,“回頭記得提醒我,和娘再討幾麵鏡子,小囡囡一出生,這鏡子就不夠使了。”
姚媽媽就滿麵是笑地點了頭,附和,“小小年紀,倒是和您當年一樣機靈。”
“我看比我機靈!”初娘子頓住了手,對著鏡子打量著自己的容顏,“就是太機靈了,看著才不顯機靈。”
她就自失地笑了笑,“鄉下住久了,看這個小孩子,都有幾分深不可測!”
姚媽媽就陪著初娘子笑了起來。
心底卻在咂摸和七娘子的幾次對話。
還真有幾分深不見底的樣子……
“她是個聰明人,那自然最好。”初娘子挑了細粉,細細地揉在鴨蛋一樣膩白的雙頰上,“這幾年府裏是肯定不會太平的,她要少了幾分厲害,還真鎮不住這場子!”
姚媽媽這幾天在下人堆裏打滾,小道消息聽了不少,上層人士的想法卻是一抹黑,忙虛心請教,“這又怎麽說?底下人卻都說,府裏要比原來更太平了。”
初娘子就對著鏡子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
“承蒙老爺看得起我們大姑爺,私底下對大姑爺透出,想把他引介到張唯亭先生座下……還囑咐他到時候回家不要聲張封家案首的事。”她擰開了花露瓶子,懶洋洋地灑了幾滴進衣領,“外院全是老爺的人,把消息瞞得風雨不透,太太竟是如死人一般,半點都不知道。”
老爺已經開始提拔封家了!
姚媽媽就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又怎麽瞞得下去!”她也有幾分疑惑,“這銀花案首的名頭,太太是一點沒有聽說?”
“通不過是傳了幾個月,太太的心思,也不在這事上頭。”初娘子又自失笑,“也不知道二嬸給她吃了什麽迷魂藥,還重新動起了過繼的念頭,說是今年下半年想把兩個侄子接回來冷眼考量考量,若是人品比九哥更敦厚,或許就過繼進來給九哥做伴……”
姚媽媽嚇得簡直站都站不穩了。
這兩個消息,不論哪一個都能在府裏掀起腥風血雨。
也沒有哪一個可能長長久久的瞞下去。
封家人既然進了張唯亭先生座下,又是少年案首,中舉人,那是遲早的事。
看在大老爺和張唯亭的麵子上,名次也不會太低的,說不準就是個解元。
秀才案首,不算稀奇。
解元的名字大太太總聽得到了吧?
這一聽姓封,順藤摸瓜那麽一查,還有什麽查不出來的?
饒是不知道的時候,都還嫌九哥和她不齊心,都想得到半路過繼個侄子來調/教。
這要是知道了還了得?府裏恐怕都要被大太太翻過來了。
再說過繼的事……
大老爺隻要沒有瘋,都不會過繼個侄子進家門。
九哥沒出生的時候,大太太幾次想鬆口,都被大老爺頂回去了。
逼得急了,甚至還和本家聯係上了。想要在族裏暗暗留意些命苦的孤兒……
大老爺和本家之間的恩怨,姚媽媽又哪裏不清楚。
就算九哥夭折,大老爺都不會過繼親侄子!
大太太的這想頭哪怕隻是被大老爺猜出了一點影子,立刻就又是一場風暴。
“四姨娘恐怕要重新起來了!”姚媽媽脫口而出。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要不是大太太娘家勢大,大老爺又和本家鬧翻了,也不會死命抬舉起四姨娘。
兩夫妻要是再鬧得勢同水火,四姨娘隻怕要更得寵了。
初娘子哈哈大笑。
“四姨娘也有自己的心思嘛。”她的語調很輕鬆,“她又不傻,一個姨娘,還能翻了天去?老爺要用她氣太太,那是老爺的事,她未必會聽命!”
姚媽媽就很有些不懂了。
“現在她想的,就是三妹和四妹的親事……可你看這府裏的老爺太太,有哪一個是會如了她的意,給她們順順當當地找兩門好親事的?”
大太太自不必提,大老爺也不是什麽善男信女。
寵愛四房,為的就是遏製大太太。
如果四姨娘不聽話,他也自然會以親事來挾製四姨娘。
再說,這官宦人家,兒女的親事,從來也都不簡單……當年大太太嫁進楊家,又豈是心甘情願?
姚媽媽扶額,“這在餘杭住久了,竟是忘了府裏的三國鼎立!真真是費腦筋!”
“這就費腦筋了?”初娘子梳理起秀發,“大姑爺和九哥在張先生府裏遇見了封案首,小祖宗可是一點訝異都沒有……”
姚媽媽和九哥也不是沒有相處過。
這孩子可不是能藏住驚訝的性子。
見到封家少爺,一點訝異都沒有,那就是已經見過幾次了?
卻和大老爺一起瞞著大太太……
才這麽點大,就懂得瞞著嫡母,扶持生母娘家了。
“再有五妹那個炮仗,七妹這一個深潭……接下去這幾年,家裏不熱鬧怎麽辦?哪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初娘子就站起身,漫不經心地議論,“還有二叔二嬸這對臭不要臉的老不死虎視眈眈,不熱鬧,那是誰都不會答應的!”
姚媽媽已經被鬧得頭暈目眩了。
看著初娘子要往內室走,她忙追著問了一句。
“那您、那您還真打算聽了二房的話,跟二老爺親近呀?”
初娘子和二太太關係一向不佳。
兩房勢同水火的那幾年,二太太沒有少在初娘子手上吃虧。
如今這一回來,二太太卻是殷勤得不得了……誰都知道這裏麵有鬼了。
初娘子腳步不停,一邊和姚媽媽說話一邊進了臥房。
“所以說,我一向佩服二嬸,不要臉也不要臉得坦蕩蕩,又總是那麽幹脆。”
李意興伏在枕上,已是打起了震天的呼嚕,手裏還握了半卷書。
“難得二叔舍得提攜後輩,我怎麽好意思說不?”初娘子就望著夫婿,降低了音量。“她指望從我這撈好處,那卻是不能……九哥這孩子機靈聰慧,我還指望他護著大姑爺,怎能讓她如願?”
姚媽媽就痛苦地問,“那咱們該怎麽……怎麽……”
她卻是說不下去了。
這千頭萬緒的,就連該怎麽梳理清楚裏頭的利害關係,姚媽媽都沒個思路。
初娘子慢慢地坐到李意興身邊,心不在焉地哼了一聲。
“這就要看七妹的了。”她垂下眼,示意姚媽媽退出臥房。“也隻能看她的了……我一個出嫁的女兒,又能做什麽?”姚媽媽隻好住了嘴,垂手退出了臥房。
李意興緩緩睜開眼,樸實的臉上,一片迷茫。
“你們在說什麽。”他打了個大大的嗬欠,語調朦朧。
初娘子眼底隻有溫柔。“你不懂的事!”
李意興也就不再問,往裏挪了一個身位,讓初娘子上床。
“我們什麽時候回餘杭啊?”他的聲音悶在被子裏,有些模糊,帶著淡淡的委屈。
“想家啦?”初娘子就靠在了李意興堅實的臂膀上。
“嗯!”應得又快又急。
和小孩子一樣,心事藏都藏不住……
“我也想餘杭了。”初娘子就悄悄在李意興耳邊回答。“我還想你了!”
李意興翻了個身,納悶地望著妻子,“傻娘魚,我不就在你身邊?”
初娘子就咬住唇,慢慢地、一顆一顆地解開了衣領上的盤扣。
李意興傻傻地望著她,不由自主長大了嘴巴。
眼裏的驚喜與驚豔,就像是最有力的誇獎,讓初娘子一下美成了天仙。
總督府裏永遠都甩不掉的陰霾,就漸漸地退出了臥房。
64、陰冷
端午日,眾位小兒女係長命縷,額前畫王,配了艾虎喝過雄黃酒,便進了百芳園玩耍。
八娘子怯生生地找五娘子,“五姐姐,我端午後也要到家學上課了哩。”
這孩子也長高了不少,不過較之同齡的九哥、七娘子,依然是怯弱得多,說話間,帶著嗽喘之音。
五娘子還有些不解,“來了就來了嘛!”
六娘子卻是一把拉起了把八娘子的手,笑吟吟地和她手拖著手咬起了耳朵。
初娘子就笑著把五娘子叫到身邊,和她說起了私話。
三娘子與四娘子遠遠地在聚八仙那頭采瓊花。
七娘子也樂得清靜,索性遠遠地踱到浣紗塢跟前,和人群拉開了距離。
端午是大節氣,百芳園裏處處都很熱鬧,連一向深居簡出的大姨娘和五姨娘都穿了淺紅色的絹裳,在假山下靠著太湖石說話。
看到七娘子經過,兩個人都露出笑容,恭謹起身。“七娘子!”
這兩個姨娘除了每天給大太太請安外,每日裏隻在長青樓潛心修佛。
但對府內的局勢,卻把把握得很精到。
此時再麵對七娘子,就多了形於外的敬重,好似以往對二娘子的態度一樣。
七娘子心中一動,索性站住了腳。
大太太既然說了,三姨娘的事不方便對一個沒出嫁的小女孩透露,其實就等於是給了她知情權。不過礙著嫡母的麵子,沒有明說罷了。
大姨娘是早於三姨娘被抬舉的老人了,問她,不比問誰都妥當?
看到七娘子欲言又止,兩個姨娘也交換了幾個眼色。
都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看來是有備而來了……七娘子也沒有太過訝異。
她到現在才想到這一點,並不代表大姨娘和五姨娘也這麽遲鈍。
七娘子平時事務繁多,要應付的人形形色色,但大姨娘和五姨娘幾乎已經完全退出了舞台,一心修佛……能麻煩到她們倆的事,也並不太多。
她就笑著問過了兩位姨娘的好。
“今年熱得早,才進了五月,就要穿紗衫了!”和兩位姨娘寒暄了起來。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說是七娘子年紀小,禁不住熱。“到了咱們這把年紀,還沒有過立秋,就恨不得套上棉襖了。”
七娘子就笑著打趣兩個姨娘,“母親都還沒有說老,你們怎麽就說上了。”
大姨娘和五姨娘連忙自責,“失言了,失言了。”
在深宅大院裏,什麽事都講究個身份地位。以七娘子如今的身份,也隻有在大太太和大老爺跟前要低頭伏小,在這兩個失了寵的姨娘跟前,她就是高高在上的小姐。
“輕紅閣收拾了一番,倒是襯得那幾樹毛桃格外的青。”七娘子就指了不遠處的小樓,和兩個姨娘拉家常。“也不知道往年這桃子都是什麽時候紅起來的,倒叫我進進出出,看了嘴饞。”
大姨娘不由失笑,“七娘子說笑了,您屋裏還能短了幾個桃子?”
五姨娘卻麵露沉思。
七娘子微微一笑,沒有答話。
五姨娘就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往事,“想當年三房在世的時候,這十多株桃樹是年年都不打果的……過了花期,就把小小的果苞全打下來,免得耗盡了樹的精氣,來年的桃花就開得不好了。”
能在深宅大院裏混出個姨娘來,就算老實,也都有限。
七娘子就好奇地應了一聲,“原來如此。”
“其實也都是三房的窮講究!”大姨娘望著輕紅閣的目光裏,有緬懷,也有一絲絲的恨意,“那時候她得寵!連太太的麵子都敢落……老爺也由著她折騰,可惜,怎麽折騰,都還是個姨娘!也隻好在這樣的地方講究著了。”
“老爺是真被鬼迷了心竅!”五姨娘餘悸猶存,“那時候我還是太太身邊的丫頭……老爺連著四五個月宿在她屋裏,一門心思要給她個子嗣,好讓她下半輩子有個依靠。什麽四姨娘、六姨娘,都要靠邊站!”
三姨娘當年居然如此受寵!
“那時候五姐都還沒出生吧?”七娘子也做感慨狀。
大姨娘就冷笑起來,“何止五娘子,連四娘子都沒影兒呢……”
大太太和四姨娘都還是可以生育的年紀,也都隻有一個女兒。
肯定把三姨娘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
現在後宅的這點爭鬥,和當年的腥風血雨比起來,恐怕都不算什麽了。
“七娘子怕是不知道,三姨娘原本是江浙一帶最當紅的清官人……”大姨娘有些不好意思,“唉,您還是孩子,我們是不該多說的!”
七娘子就垂下眼,也露出了幾分羞澀,“倒是聽說過她出身不大幹淨……”
五姨娘就笑著拉起了七娘子的手,三人一道,款款往人跡罕至的假山深處行去。
“這樣出身的女兒家,恐怕都吃過來路不明的藥……三姨娘一直沒有生育,心裏也很著急。”她頓了頓,“在後宅裏,除了老爺外,她沒有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恐怕就是這樣,事情都悶在心裏,終於有些瘋瘋癲癲起來……就做出了些見不得人的事。”
七娘子就配合地做出了驚訝又好奇的表情。
她也的確很好奇。
能力壓大太太與四姨娘,霸寵後宅,看來這三姨娘並不是什麽簡單人物。
想必她的死,也充滿了故事。
五姨娘正要說話,卻又閉上了嘴,露出了傾聽的神色。
七娘子這才注意到有足音往假山方向傳來。
接著,幾個人都聽到了初娘子的笑聲,“自從出嫁了,走過最遠的路也就是從這畝田走到那畝田,好久沒爬假山了。”
大姑爺木訥的聲音傳了過來,“來年帶你去爬天目山。”
兩個姨娘忙和七娘子一起繞出了假山,向初娘子、大姑爺行禮。
“原來七妹在這裏。”初娘子眼睛就是一亮,“方才四處都沒見你,六妹還念叨來著。”
“大姐。”七娘子禮數周全,“大姐夫。”
李意興就又紅了臉,吃吃艾艾地說不出話來。
初娘子就埋怨地白了他一眼,“算啦,你回餘容苑歇著吧!”
到處都是女眷,大姑爺也的確不方便在百芳園裏行走。
李意興如蒙大赦,一邊擦著腮邊的汗,一邊急匆匆地順著假山走向了萬/花/溪上的小竹橋。
初娘子又笑著招呼七娘子,“五妹、六妹、八妹都在小香雪蕩秋千,三妹、四妹在萬花流落裏坐船,你就陪姐姐在假山上坐坐吧。”
七娘子欣然從命,與大姨娘、五姨娘作別,跟著初娘子輕盈地拐上了假山。
大姨娘與五姨娘目送她們進了四宜亭,這才相視一笑。
“初娘子還是那樣有心計。”大姨娘就感慨。
五姨娘忙拉了拉大姨娘的衣袖,“在園子裏說話還這麽不謹慎……”
大姨娘也有些後怕,兩人左右張望片刻,見來往行人,都沒有留意到大姨娘的那句話,這才相攜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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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娘子這次歸寧,倒是給身邊的丫鬟與媽媽都放了假,兩人進了四宜亭,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
七娘子隻好隨口招呼了假山下的丫鬟,讓她去西偏院傳話,叫白露進小廚房端些茶水點心進來。
初娘子就含笑看著七娘子分派下人,有條有理地招待著七娘子。
雖然年紀差別很大,但初娘子歸寧是客,的確應該由七娘子來安頓她。
看來,這孩子年紀雖然小,但處事卻的確很老成。
白露很快就帶著立夏,端了食盒、茶水進了四宜亭。
“初娘子最愛吃曹嫂子做的乳酥拌紅果,”白露看來和初娘子也十分熟稔,笑吟吟地邀功,“我泥了曹嫂子老半天,才請動了她下廚……初娘子拿什麽謝我?”
初娘子就笑著擰了擰白露的手背,“就拿這一擰謝你得了。”白露一扭身,笑著就逃下了假山,立夏不言不語地跟在後頭。
七娘子心下納罕:想不到白露和初娘子之間居然這樣言笑無忌。
“當年白露是托了姚媽媽的麵子才進正院服侍的,姚媽媽是我的養娘……她常來看望,一來二去,也就有些情分。”初娘子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笑著讓七娘子,“難得曹嫂子還記得在紅果上裹一層糖汁……我口甜,這酸紅果,非得加了糖汁才能入口。你嚐嚐看,好吃就多吃幾個。”
七娘子果然就叉起了一個小紅果放進口中。
從四宜亭上望下去,聚八仙的瓊花開得是真美,團團如扇,更如雪。
初娘子一時就看得癡了。
七娘子也沒有說話。
初娘子一見她來,就打發大姐夫回了餘容苑,又拖著她來爬假山,當然不是無的放矢。
看她這樣沉得住氣,初娘子對她卻是又多了幾分欣賞。
“你這孩子倒是古怪。”她就笑著和七娘子拉家常。“雖說庶女總要老成些,但卻也沒見你這樣,和大姨娘、五姨娘說得來的。”
“兩個姨娘都很和氣。”七娘子也和初娘子打起了太極,“我性子古怪,反倒是和長輩們更談得來,與同輩的姐妹,就有些格格不入。”
“你是太太身邊的小錦囊嘛。”初娘子抿唇一笑,“太太還和我誇你來著,說是自從你進了正院,她遇事就有了商量的人,等你再大幾歲,恐怕大小事情,都要交到你身上了!”
“有五姐在,又哪裏輪得到我管家。”七娘子不以為然。“太太不過是當著姐姐的麵,不好意思說我的短處罷了。”
這大宅門上上下下,千頭萬緒,很多事都不是她一個庶女能夠涉足的,大太太如果不是在家事上耗費了太多心思,也未必就不能獨自應付後宅的爭鬥。
初娘子眼神一閃:這孩子小小年紀,進退得宜,又深知分寸……
她的笑容更溫和了。
說不定,七娘子還真能鎮住楊家的後院。
兩個人又客套了一會,初娘子像是不經意,就提起了輕紅閣的往事。
“剛才五姨娘的話,我也聽到了一耳朵……這三房也的確有些陰魂不散,人去了這麽多年,還出來作祟,累得我們家的四少爺都遭了血光之災。”
七娘子不由得精神一振。
身為這樁風波的當事人與嫌疑人之一,大太太是肯定不會把事情真相與她分享的。
初娘子身為大太太身邊的錦囊袋,這次回門,大太太說不準就原原本本地把這事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初娘子,讓初娘子來給她分析局麵、找出真凶。
她就渴望地看向了初娘子,“不瞞姐姐,這事雲山霧罩的,我到現在也沒有弄明白,怎麽九哥受傷,又能扯到三姨娘頭上……”
“三房當年在後院,實在是太囂張了。”初娘子卻沒有搭七娘子的話頭。“那時候五妹都還沒有出生,二妹才剛剛懂事,我也就是你這樣的年紀。”
七娘子隻好做洗耳恭聽狀。
初娘子黑白分明的杏眼裏,也多了少許傷懷,“三姨娘是老爺親自贖的身,才進門的那幾年,真是風頭無二,千恩萬寵……別看四房現在儼然是‘副太太’的樣子,當年在三房跟前,連聲大氣都不敢喘。除了太太,她竟是誰都不放在眼裏了。就連對老爺也都是一時好一時壞,好起來如膠似漆,壞起來,竟是能把父親趕出輕紅閣,鎖了門不讓父親進去!”
聽起來,三姨娘很有幾分性情中人的樣子。
“母親那時候心急著想要個子嗣,卻不想,三房雖然得寵,但連著七八個月,都沒有傳出喜訊。”初娘子微微一笑。“那時候父親已經是江蘇布政使,也過了而立,二叔、二嬸都有一對兒子了,我們大房也還沒有承嗣子。父親心底想必也是著急的很……”
她歎了一口氣,“我也就不瞞七妹了,當年是我向母親獻策,請她與四姨娘聯手。不過,也就是出了這麽一個主意……沒有多久,就傳出了三姨娘給父親下藥的消息。”
要說七娘子不驚奇,那是假的。但她更驚奇的,還是初娘子居然這樣坦然地就揭開了此事的內幕。
大太太和四姨娘都還在育齡,對擋路的三姨娘,恐怕都是必除之而後快。
當年的初娘子,恐怕也就是**歲的年紀吧?
就能看透當年那錯綜複雜的局勢,指點大太太作出戰略布局了……
古人還真是小看不得!
“我們正院庶女,雖然在正院養活,別人看著風光。”初娘子就徐徐地道。“但是內裏的苦楚,也隻有自己清楚。嫡母有了自己的子嗣,有所偏頗,也是自然的事。所以,我們也就隻好走出自己的路。”
她的目光一片澄澈。
七娘子頓時就對初娘子多了幾分好感。
隻是這一份坦誠,在楊家已屬難得。
“我明白大姐的意思。”她也沒有裝腔作勢。“身為正院的人,自然要為正院著想。”
內宅的鬥爭本來就是這樣,不要說三姨娘為人囂張,就是為人小心謹慎的九姨娘,又何嚐不是因為礙著了大太太的眼,就被發配西北,終至一病不起,青年早夭?
就算沒有初娘子獻計,大太太一樣會尋找除去三姨娘的辦法。
有些事不是遮住眼就能假裝沒看見的,身為正院的一份子,就要為正院打算。
初娘子也有幾分欣喜,“倒是沒有錯看了你!”
她就又說回了三姨娘,“也是三姨娘命苦……我出了這個主意後不久,母親沒有忍得住氣,和父親大吵一架,父親索性就搬進了輕紅閣。他每日裏喝的補藥,也換在輕紅閣裏煎。不知是四姨娘還是母親出手,在藥渣裏混了零陵香。”
七娘子就有幾分不解。
初娘子隻好解釋,“零陵香這東西,燒著倒沒有什麽,若是入藥,可使男女不孕……這事很快就鬧了出來,老爺雖然生氣,但一時卻也沒有疑心到三房頭上。”
三姨娘正是得寵的時候,巴不得早日有孕,又怎麽會給大老爺下絕育藥。
“就是這個時候,三姨娘的親戚上門拜訪,無意間透露出,三姨娘在青樓的時候就已經喝過藏紅花熬製的湯藥……這一輩子都不能生育了。”初娘子垂下眼。“老爺勃然大怒,前腳把那親戚打發出門,後腳就進了輕紅閣。沒有多久,三姨娘就被草席卷了丟進了亂葬崗……”
七娘子也不禁歎了一口氣。
大老爺也未免太心狠了點,怎麽說,那都是他的寵妾。
“沒有多久,府裏就接連提拔起了五姨娘與六姨娘,六姨娘倒是先有了身孕,眾人都鬆了一口氣。”初娘子慢慢地往下說,“可是就在這時候,府裏就流傳起了謠言,說是三姨娘當年被打死的時候,已經有了幾個月的身孕。到了亂葬崗,野狗把胎兒都拖出來啃吃了,才叫人發覺。”
“老爺和太太都很生氣,查來查去,也查不出這話是哪裏傳出來的。沒有多久,六姨娘難產,孩子才出娘胎就沒了氣,卻是個男丁……知道的人,都說是三姨娘是老爺的仇人投胎來的,專妨害老爺的子息。現在成了鬼,還要作祟。”初娘子的語氣雖平淡,但話裏卻有一股逼人的陰冷。
65交易
七娘子卻沒有太過在意。
這畢竟是多年前的往事了。
再說,九姨娘的遭遇難道就不慘了麽?大宅門就是這樣,失敗者的下場也就是這樣。
“難道九哥的傷,也是三姨娘作祟……”她就有些遲疑地開口。
初娘子微微一笑,“這就要看你怎麽想了。”她托腮凝視著七娘子,緩緩道,“要我說麽,九哥是個極聰明的孩子,心裏也有自己的打算。隻要他能平安長大,你的路,就會越來越平順,越來越好走——同為庶女,我還真有幾分羨慕七妹!”
“大姐又何必這樣客氣。”七娘子謙讓,“我還羨慕大姐的福氣呢!”
“也是,各有因緣莫羨人嘛。”初娘子居然也含笑認了下來,“我現在有夫有女,家中富足,再也不用鉤心鬥角……真是拿千金、萬金來,我都不肯換!”
七娘子難以遏製地露出了羨慕。
不是生活在大宅門裏,很難體會到這種平靜生活的幸福。
就算大姐夫木訥了些,長得也不算出挑,家中更隻是普通的地主富戶,但這樣平靜的日子,卻遠不是任何一個官宦子弟能帶給初娘子的。
她就咀嚼起了初娘子的回答。
說到往事,初娘子可以毫無顧忌,但是眼下的糾紛,她就不好說得太白了。
聽初娘子的意思,想來九哥的行事動機,終究是沒能瞞過這個心機、手腕皆屬一流,卻並不讓人反感的大姐了。
難怪全家上下都喜歡她!
在大宅門裏,少的就是這種行事爽利、幹脆果決的人。
“既然大姐這麽說,小七也想請大姐幫個忙。”七娘子就思忖著緩緩開口。
初娘子和她不論是立場還是利益,都沒有絲毫衝突。
兩個聰明人在一起,就應該互利互惠,互相幫上一把。
既然初娘子爽快地揭開了三姨娘去世之謎,自己也不妨說些心裏話。
“九哥受傷的事,疑雲重重……小七一直不知道裏頭的內幕。”她歎了口氣。“就連起因,都沒能弄明白。不過,母親的性子,大姐也是知道的,一向多思多慮,恐怕疑心這裏麵有我的事,也是難免的。”
初娘子就爽快地應了一聲,“一開始怕也是難免這樣想……你畢竟是九哥的雙生姐姐嘛。”
和初娘子說話,真是件痛快事。
七娘子索性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小七也不知道九哥是不是有為我出氣的意思,不過,就算有,想來也是人之常情,隻是母親那裏,還得請大姐幫著說道說道,讓母親不要誤會才是!”
不論九哥的動機是什麽,手段又如何,能想到借著三姨娘來脫罪,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雖然年紀小,手段還很粗疏,讓大太太也發覺了疑點,但古人大多都篤信鬼神之事,尤其三姨娘作祟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甚至還“咒”死了六姨娘肚子裏的兒子……
大太太和大老爺又怎麽可能不忌諱這種事呢?
隻要初娘子找到忌諱,幫著分辨幾句,把罪過全都推到死人頭上,恐怕大太太倒也寧可信其有吧!
這樣一來,自己再殷勤個幾年,想必大太太也就能把對九哥的懷疑,拋到了腦後。
初娘子就出了一口長氣。
“不瞞你說。”她是一臉的推心置腹。“就算妹妹沒有交代,我也都是這幾句話!我們家四少爺自從出世就跟在太太身邊,從來沒有見過生母,眼裏又怎麽會有別人?太太前幾天問起我,我就是這幾句話!”
七娘子頓時一喜。
“可母親這個人,七妹也是知道的。”初娘子很坦誠,“本事不大,疑心卻不小,竟是個女曹操!卻又沒有曹孟德的謀略……這些年來多虧身邊沒有斷了幫襯的人,才能在後院立足。恐怕我說的話,隻能頂上一時,時日久了,就不管用了。”
七娘子麵露沉吟。
還有誰會在大太太耳邊說九哥的壞話?
“再說,我們這一支雖然和本家聯係不多。”初娘子也歎了一口氣,“但終究曾經是楊家的族長,九哥能不能以庶子的身份承嗣,還是說不準的事。”
七娘子眼仁一縮。
楊家和本家的紛爭,再沒有誰比她還清楚。
畢竟七娘子可是在楊家村實打實的住了六年。
世家大族,內裏的紛爭就多。大老爺這一宗原本威望就高,一直是楊家族長,多年前因事敗落,回鄉路上又遇劫匪,止有大老爺的父親,七娘子的祖父一人逃了出來。他又是庶子,當時族裏也就是用庶子難以承嗣的理由奪走了族長之位,到了大老爺這一輩,更是庶子中的庶子,族裏越發欺他們五房無人,借口清點族產,明裏暗裏霸占了五房的田地,否則以五房多年來的積累,大老爺又哪裏會落魄到要靠妻族的地步!
如今的大老爺自然是今非昔比,官至江南總督……楊家村沒有誰不要高看一眼,但也難保將來若是意外過身,族中又以庶子無法承嗣的借口,在九哥的繼承權上做文章……
“這樣的事,對我們姐妹自然是很不幸的!”她緩緩開口,“大姐想必也明白個中的道理。”
沒有兄弟撐腰,女人在婆家就抬不起頭來,這是顛撲不破的道理。
初娘子就望著七娘子歎了一口氣,“所以二嬸是一個勁的勸母親,讓她早日過繼嫡出的侄子進門做承嗣的宗子……族裏可就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冷冷地哼了一聲。
“二嬸的算盤打得好響亮!”
如果大太太還是毫無保留地信任九哥,恐怕大太太隻會把她的話當作耳邊風。
隻可惜九哥的貿然舉動,使得她動了疑心,這疑心一動,以大太太的性子,就不是一句兩句話可以消除的了……
初娘子便寬慰她,“還有父親呢!父親自己就是庶子出身,受夠了族裏的閑氣……再說,男人嘛,有了自己的兒子,誰會想過繼?別看父親不顯山不露水的,其實心底明白著呢!否則,你們又怎麽能從西北回蘇州來。”說著,便添添減減,把大老爺提拔封錦的事說了出來。
七娘子便低首沉吟,一時卻沒有開口。
初娘子倒是不怒反喜:七娘子越是沉吟,就越說明她的穩重。
在後宅的爭鬥裏,一時的得意算不了什麽,誰能笑到最後,誰才是真正的贏家。
一個人如果毛毛躁躁的,又怎麽能笑到最後?
“倒是沒想到父親對封家的事這樣上心!”七娘子一時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擔心,“隻是這事萬一被母親知道了……又是一場好鬧了!”
大太太這裏才動了一點心,重新考慮起了侄子過繼的事,那邊大老爺就提拔起了封家,簡直是嫌事還不夠大!
如果沒有二太太,一切都好說了。
偏偏二太太還是這麽虎視眈眈的……
看來,不除掉二太太,九哥始終是沒有真正的好日子。
“所以,這就得看你了。”初娘子望著七娘子,眼神一片深沉,“三妹、四妹,都是不頂用的,唯恐天下不亂……不過,以她們的腦子,也不會給你添什麽麻煩。五妹麽,天真不知事,不添亂就已經不錯了——你可要當心五妹,就是一頭驢都沒有那麽倔!我原來還指望六妹,可惜她雖然聰明,但性子恬淡,守著小香雪蕩蕩秋千,就已經心滿意足……誰知道天上就掉下了七妹你,以後這後院裏,就得靠你來鎮場了!”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起身恭恭敬敬地對初娘子斂衽為禮。
“小七謝過大姐提點……日後善久與我,都不會忘記大姐的恩情!”
初娘子就露出了欣慰的笑臉,正要說話。
遠遠地傳來了女孩們的笑聲,五娘子在青石小徑上衝七娘子喊,“楊棋,你犯了什麽罪過,要給大姐行禮賠罪?”
初娘子和七娘子都起身笑著對姐妹們招手,“我們在假山上吹風呢!天氣熱得很!快上來坐一會。”
五娘子就拉著六娘子、八娘子進了假山洞。
“你要比我想象得還機靈得多……沒有什麽謝不謝的,大家都是正院庶女,走一條路出來不容易。能幫,當然要幫一把!”初娘子很坦然,“四房這幾年為親事犯愁,用好這一點,或許……”
話尤未已,五娘子的腳步聲,已經靠近了四宜亭。
初娘子和七娘子就按下了話頭,起身把幾個小娘子安頓下來,大家吃起了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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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娘子又過了一夜,就向大太太辭行。
“到底是做人媳婦,公婆俱在,不好拉著姑爺出來太久。”
大太太一臉的遺憾,“也罷,姑爺今年秋天是要進場的,還是回家安生讀書為上。”又叮囑李意興,“有什麽不懂的地方,隨時到蘇州來,你泰山這裏,別的不多,讀書人倒是有幾個的。”
大老爺輕咳了聲,“回去把我給的那一籃子時卷吃透了,到了七月再來的時候——我可是要考問你的!”
秋闈是今年九月,七月裏,大老爺自然會引介他認識一些該認識的人。
李意興忙唯唯應是。
在這麽多女人的注視下,他臉上的汗又一滴一滴地滾落了下來。
大老爺不禁皺眉,大太太卻有幾分好笑,就微微笑著,起身親自把初娘子夫婦送出了堂屋,又握著初娘子的手,殷殷囑咐了好多話。
送走初娘子,府裏似乎又平靜了下來。
七娘子還和以往一樣,一天兩節課,是節節不落,先生布置下來的功課,不論是書法還是繡藝,都完成得一絲不苟。
不過,繡藝的進展顯然要慢於書法。
二太太上門的腳步也還是那麽勤快。
五娘子卻忙得很。
大太太許她在百芳園裏挑一處館閣搬進去,把東偏院讓給九哥,五娘子自然要忙起來了。
“這百芳園裏空著的館閣不多了。”她就和七娘子商議,“你說我是選玉雨軒好,還是月來館?朱贏台?”
百芳園裏現在空著的館閣說來也有不少,不過,七裏香與輕紅閣都死過人,大太太嫌不吉利,就沒讓五娘子列入考慮。
二娘子的幽篁裏,五娘子又嫌太偏僻、太冷清。
剩下的就隻有月來館、玉雨軒和朱贏台、及第居了。
及第居意頭好,五娘子就想讓給九哥。
“以後等九哥長大了,正好住到及第居裏念書。”
大老爺倒是對五娘子多了幾分喜歡,“小五倒是越來越懂事了!”
朱贏台又是黃繡娘上課的地方,五娘子早看慣了周圍的景色。
月來館院子裏種了優曇缽花,玉雨軒周圍種的是梨花,兩座小樓隔了綠蔭遙遙相望,玉雨軒背後就是院牆,月來館倒是靠著萬/花/溪,一溪之隔,便是浣紗塢。
五娘子沉吟許久,還是選了月來館。“院牆外頭車來馬往的,吵得厲害。”
就又忙著泥大太太,求名人字畫,求名貴家具,求好看的幔帳……
忙忙碌碌的,進了六月才搬進月來館。
三娘子和四娘子看了眼熱,嘀咕了幾天,大老爺進溪客坊住了一夜,第二天和大太太商議,“幽篁裏倒是清靜,不如讓三娘子和四娘子搬進去吧?”
二娘子才出嫁沒有多久,大太太很舍不得,“幽篁裏我私心裏要留給小七的!”隨手扯了七娘子來當擋箭牌,“七裏香、玉雨軒、朱贏台……三處地方任她們挑呢!”
三娘子和四娘子也就隻好將就了七裏香。
倒不忌諱八姨娘的事——哪家哪戶的屋子裏沒有死過人?八姨娘去世也有幾年了。
安頓了幾個姐姐,就輪到九哥了。s
大太太就叫了立春來說話。
立春出了屋子,雙眼通紅地把自己的鋪蓋搬進了東偏院,領著丫鬟婆子們打掃屋子,把九哥的大床搬進了東偏院裏。
大老爺倒是關心起了內務,“九哥身邊的丫鬟,家底都還幹淨吧?”
大太太臉上有些發燒:這是還在懷疑二太太了。
“都是從我陪嫁的莊子裏選上來的,父母都是莊上的管事。”她連忙交代,“兩個媽媽,也都是手底下使老了的。”
大老爺看著大太太局促的樣子,倒是有了幾分不好意思。
便緩了語氣和大太太商量,“我看,也該給九哥配幾個小廝了。”
就從大老爺身邊的小廝裏挑了兩個老實的,配到九哥名下。
九哥身邊的人事一下就完備起來,立春也不必顧了外頭顧不了裏頭,顧了裏頭又顧不了外頭。
過了幾天,九哥打發立春給眾姐妹下帖子,告知大家,他楊善久已經在東偏院安頓下了,請眾姐妹有空去東偏院玩耍。
立春先進百芳園走了一圈,回正院,才拿了紅泥柬帖進了西偏院。
一進東裏間,她就紅了眼,雙膝落地給七娘子磕了幾個響頭。
七娘子嚇得跳起來,又忙親手死活拉起立春。
“千萬不要這樣!”她忙忙地道,“千萬不要這樣!”
立春就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七娘子親手為立春拍掉了膝蓋上的灰塵,“以後麻煩你的事多著呢!”
“七娘子盡管吩咐!”立春就擦起了眼淚,“我沒爹沒娘,自小進府服侍,也沒有個知疼知熱的人……除了七娘子,沒誰為我著想,憐惜我命苦……”
白露和立夏都濕了眼睛,七娘子忙給她們使眼色,三個人一起勸了半日,才把立春的眼淚勸了回去。
九哥搬到了東偏院,大太太就把東次間改造成了平時發配家務、閑坐見客的屋子,七娘子也進去了幾次,陪著大太太閑聊解悶。
進了七月,江南成了火爐,眾貴婦沒有願意出門的,大太太也就少了說話的人,難免有些寂寞。
七娘子雖然聰明,但畢竟年紀還小,和大太太沒有什麽話說。
大太太居然也會請二太太上門來說話了。
二太太自然是召之即來,十天裏倒有七天在正院打轉。
七娘子就不由得有些發急起來。
66探底
以前不知道二太太想做什麽,七娘子都嫌她刺眼。
現在知道了二太太的主意,七娘子更是看到她,就想上去摔她兩個耳光。
在正院生活,七娘子早做好了受氣的準備,她也可以低聲下氣地去討好一些她並不喜歡的人。
就算這樣,她也從來沒有想過主動出手,把自己的敵人踩到泥裏。
畢竟大家也都不容易,沒有誰是天生的壞人,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無奈。
但二太太一而再、再而三地打九哥的主意,無異於是把七娘子逼到了牆角。
既然這樣,倒不如放手一搏。大不了鬧個魚死網破,也不能讓二太太如意。
不過,即使是要鬧,也要相機而動,最好是一擊致命,讓二太太徹底死心。
機會,卻需要耐心的等待。
進了八月,天氣還是那樣的悶熱。
李太太的生日就在八月初十。
今年是她的三十整壽,自然要操辦一番。
以李家與楊家的交情,大太太自然要帶著兒女們親自過去捧場。
卻不想九哥並五娘子都先後中暑,連七娘子都是一臉病懨懨的樣子。
隻好帶了六娘子,一早去了李家。
大太太難得出門,大老爺又在總督衙門裏,府裏就多了幾絲鬆快。
因為天氣太熱,幾個女兒又都病了,大太太索性命人免了這幾日的功課。七娘子起來給大太太請過安,就關在西裏間裏寫字。
午飯時,曹嫂子特地親自送了一大碗槐葉冷淘進來,“怕七娘子苦夏,這是在冷水裏過了幾遍的,絕沒有一點的暑氣。”
七娘子就隻好笑著讓白露數了五百錢給曹嫂子。“辛苦您想著了。”
自從進了夏天,七娘子不思飲食,問小廚房要了一回冷麵並打發了五百錢,曹嫂子就三天兩頭做了七娘子愛吃的點心、小菜,親自送過來。
當然不好不賞……這一個月下來,也出去了好幾兩銀子。
就連白露都有些心疼,和七娘子嘀咕,“曹嫂子也太貪了些,五娘子才進百芳園裏,就惦記上了您的賞錢。”
以五娘子的大方,自然是隨時想吃什麽,就遣人到小廚房討要,也不會短了賞錢。
但五娘子進了百芳園後,就歸到大廚房裏飲食了,曹嫂子就是再眼熱五娘子的賞錢,也不好和大廚房的人搶生意。
九哥脾氣又不如七娘子柔和,這麽一來二去,也就巴結上了七娘子。
七娘子就擺了擺手,“算了,天氣這麽熱,也的確是想吃點涼的。給我盛一小碗,別的你們就分了吧。”
有稀罕的吃食,她是從來也不小氣的,院子裏按品級,人人有份,差的不過是分量而已。並不會因為誰得寵,誰不得寵就有所差別。
也因此,七娘子雖然一向手緊,但西偏院上下卻沒有多少怨言,下人們做事也都算得上用心。
白露就笑著找了個烏金大碗,把曹嫂子精心烹製的槐葉冷淘撥了一半出來,澆上七娘子喜愛的糖醋。
“這麽多,哪裏吃得下。”七娘子皺起眉。
進了夏天,她就格外不思飲食,即使曹嫂子這樣變著方兒來討好,七娘子都是眼看著消瘦了下去。
“您看著吃,剩下多少,都是我和立夏的。”白露笑吟吟地分派,“餘下這些,給院裏人嚐個鮮是準夠的了。”
七娘子還想要分辨,卻是心中一動。
大太太不在家,倒是正好和九哥說說話。
自從大太太回來,兩姐弟就很少交流,偶然在大太太屋裏撞見了,也不過是不鹹不淡地寒暄幾句。
初娘子透露出的這幾樁信息,好些都最好讓九哥知道知道。
她就打發白露,“九哥不是也中暑了?恐怕喝了湯藥,未必有吃飯的胃口,你上曹嫂子那問一問,若是沒有送格外的吃食過去,便把餘下的這大半碗送去吧。”
這一點小小的體貼若是都能招惹大太太的忌諱,七娘子索性就不要在正院混了。
身為姐姐,關心一下病中的弟弟,也是很正常的事。
白露有些躊躇,“以曹嫂子的性子,怕是早送去了,倒不必我們空殷勤。”
七娘子不由得一笑。
倒是忘了這一茬。
她就對白露笑了笑,“是我想差了……那就隨手找個小東西送到東偏院去吧,和立春交代一聲,過一會,我親自去看九哥。”
白露麵露恍然。
她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
立夏就有些好奇,乘白露去傳話的當口問七娘子,“您這是什麽用意?”
七娘子點撥立夏,“眼下太太不在家,堂屋未必有丫鬟進進出出,東偏院裏的丫鬟婆子,若是能被打發走,我去探望九哥的事就不會流傳開來。”
立夏總算還懂得,“也就不至於讓太太不舒服了!”
七娘子笑了笑,“身在正院,要謹言慎行,不該惹的麻煩,再小也最好不惹上身,你說是不是?”
立夏是一臉的佩服,“也不知道您的腦子是怎麽長的,天生就這麽多彎彎繞繞!”
七娘子不由莞爾,“還不都是這深宅大院裏逼出來的?你是沒看著比我更精的!當時在楊家村的時候……”她歎了口氣,“總歸,你也是沒有逼著自己!真到了那地步,也都逼出來了。”
立夏若有所悟。
白露就滿麵笑意地進了屋子,“吃過中飯,我陪您探望九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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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的夏天是熏人的熱,正午的陽光烤在青磚地上,一片刺目的熔光,走在上頭,都有些黏黏膩膩的錯覺,好像青石板都被陽光烤化了。
大太太不在家,堂屋裏就靜悄悄的,幾個輪值的丫鬟,也全縮進了擺放著冰山的東裏間納涼。
平時在正院進進出出的婆子、丫鬟們,也都不知去了哪裏。正院裏靜悄悄的,隻有五娘子的大黃貓在院牆的影子裏打盹。
白露為七娘子撐著油紙傘,主仆倆靜靜地穿過正院,進了東偏院堂屋。
九哥住了進來,東偏院就又與五娘子住著時有很大的不同。
倒座南房的門半掩著,隱約能看著裏頭幾個躺臥的人影:夏天天長,楊家眾人都有午睡的習慣。
透過半卷的湘妃竹簾,也能依稀望見西廂裏幾個丫鬟們的動向,或是靠著桌子,或是已歪倒在床上……這幾個莊戶管事的女兒,畢竟是嬌氣了些,沒有立春那樣任勞任怨。
七娘子進了堂屋,才覺得渾身的暑氣為之一消:因九哥病著,藥媽媽格外送了兩座小冰山,一進門,一股幽幽的涼意就沁進了心脾。
被她們進屋的熱風一帶,晶瑩剔透的琉璃門簾,就發出了清脆的撞擊聲。
立春應聲而出,笑盈盈地將七娘子請進了東裏間。
“自打我們九哥進了東偏院,您還是第一次上門吧?”她口裏已是全換了稱呼,“九哥聽說您要來,連覺都睡不好了……眼巴巴等到現在!”
九哥不滿地抗議,“哪有這麽咋咋呼呼的,不過是在床上躺得膩歪了而已!”說著,就跳起身要下床。
立春嚇得又把他按回了床上,“小祖宗,老實躺著吧!”便出了屋子,“難得來東偏院一趟,也吃兩片西瓜。”
白露就跟在立春身後出了屋子。
九哥立刻半坐起身,就要下床,“什麽事兒,這麽神神叨叨的。”
七娘子不由失笑。
和九哥說話,她從來不用思前想後。
兩姐弟畢竟血脈相連,天生就有一股親近。
她開門見山,“四少爺,別以為你就是穩若泰山的承嗣宗子……”
就原原本本地把初娘子透露的信息,複述給九哥聽。
九哥一開始還滿不在乎,不當一回事。
漸漸的,也整肅起臉色,留心傾聽起來。
畢竟是大宅門裏長大的孩子,身世又不算單純,自小在養母身邊,背地裏,恐怕也不是沒有受過委屈。
心裏自然有自己的一杆秤。
“都是我不好。”七娘子又有些自責,“早知道,就不該和許家表少爺置氣,倒是一發不可收拾,弄出了這麽一大攤子麻煩……”
九哥就搖了搖頭。
“連自己的姐姐都護不住,是我不好!”
這麽小的孩子,就知道要護著姐姐了。
七娘子心裏說不出的酸脹。
“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她就撇下了這個話題。“也沒有誰對誰錯,真要說錯,也是……也是許鳳佳的錯!對,就是他的錯!”
她在心底對許鳳佳說了聲抱歉。
許鳳佳雖然和她不睦,但也著實沒有傷人的心思,說來這事,還算不到他頭上。
九哥先是一愣,旋即又露出了笑臉。“還是第一次看到七姐生氣!”
氣氛就鬆快了下來。
七娘子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以她的涵養和城府,實在沒必要遷怒於許鳳佳。這人行事雖然沒譜,但如果不是大太太的疑心病實在太重了點,現在也不至於是這個局麵。
雖然不得不在大太太手底下討生活,但七娘子可沒有打算把她的小氣學到手。
“還是想想該怎麽應對吧。”她就轉開了話題。“二嬸這幾個月是見天的上門……哼,也是看錯了她,沒想到她居然這樣忍得住!應付走了許夫人,便又打起了過繼的主意。”
七娘子是越來越覺得二太太不是個簡單人物。
如果說大太太實在是太要臉麵了一點,那二太太,可以說是已經把臉麵置之度外,達到了不要臉的化境。
許夫人來的時候,她是一臉的悔悟,當時口口聲聲擔心著自己的嫡子,一副要上京和香姨娘分個生死的樣子。
許夫人一走,就又故態複萌……借口二老爺要回家過年,就又在蘇州賴了下來。好像把自己的幾個兒子拋到了腦後……
恐怕一開始的著急,也是裝出來應酬許夫人的吧。
人不要臉,真是天下無敵。
要把這塊狗皮膏藥從大房身上撕下來,還真要有幾分巧勁。
九哥也麵露愁容。
“我哪裏不知道二嬸打的如意算盤!”他也帶上了幾分無奈。“但畢竟是長輩,我又怎麽好和她計較?讓娘知道了,還不定怎麽想呢!”
楊家眼下的局麵實在是太錯綜複雜了,他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又怎麽可能眼睛一眨就想出萬全之策。
七娘子倒有幾分欣慰。
九哥至少還是很能沉得住氣的。
“你也不要過於擔心。”她不緊不慢地道,“父親心底有數的……這不是就抬舉起封家來了嗎?”
能從落魄舉人走到如今的江南總督,大老爺又怎麽會是簡單人物?隻要他心裏有九哥,兩姐弟就不會沒有底氣。
“那也是封家有人可以抬舉。”九哥就有些捉狹地望住了七娘子,“無人的時候,封案首還問起姐姐好呢,還請姐姐放心,說是家中人都安好。讓我傳話,說是請你放心,他怎麽都不會忘了你的恩情!”
七娘子頓時有些無語了。
幫助封家,不過是看在九姨娘的情麵上。
就從來沒想過得到什麽回報。
以封家的家底,就算封錦能夠很快考上進士,要成長到能與楊家抗衡的地步,尚需時日。到時候七娘子早都已經成婚生子了,隻要自己的小日子過得好,封錦就算想報恩,恐怕也報不了吧。
她也沒有往深處想。
雖然自己是個庶女,但封家和楊家的門第實在差得太多了,封錦想必也很清楚這一點,他說的報恩,應該真的隻是報恩而已。
“封案首是知恩圖報之輩,那當然好。”她就告誡九哥,“對他你不必走得太近,免得被母親知道了,又在心底詬病,但也不要太疏遠了。”
“我知道。”九哥有幾分傷感,“畢竟是九姨娘的親戚!”
兩人一時都沉默了下來。
七娘子就想到了九姨娘。
在西北的時候,進了夜裏,九姨娘就不讓七娘子做活,怕她傷了眼睛。
兩母女依偎在土炕邊,九姨娘一邊繡花,一邊給七娘子說故事。
多半都是山野奇談、話本小說裏的事,卻很少說到自己的身世。
唯獨那一次,她看九姨娘手底的花兒實在纖巧,就忍不住問,“娘的手藝是哪裏學來的?”
在西北的時候,她一向叫九姨娘為娘親。
九姨娘沒有說話。
被昏暗搖曳的油燈摧殘得日漸昏黃的雙眼裏,就現出了絲絲縷縷的迷離。
她就斷斷續續地對七娘子說起了娘家。
“祖上也做過小官,在祖父手上敗掉了大半田土,敗不掉的卻是手藝……曾祖母當年是江南有名的繡娘,一手凸繡稱冠江浙。”九姨娘的聲音帶著嘶啞,“這手藝傳到我頭上,已是零落,在蘇州卻也很難找到對手。當時家裏的嚼穀就靠我這雙手,兩個月就能掙出一年的米糧。爹開私塾,娘照應家事,大哥專心讀書,一家人雖然不富,卻也極和睦。”
“沒有想到進了楊家,還要靠這手繡活來養自己……還好身邊也隻有你這個乖小囡,若是九哥在身邊,兩個孩子,我倒帶不過來了!”九姨娘麵上在笑,這笑,卻要比哭更讓人心酸。“人這一輩子,很難不信命!”
七娘子雖然好奇,卻也不敢把含在口裏的話問出來。
九姨娘進府的始末,她倒是知道個大概。
當年大太太喜歡九姨娘的手藝,便重金禮聘她進了纖秀坊做供奉,當時九姨娘十九歲了,正是要出嫁的年紀。
以九姨娘的手藝,就算封家招贅,都大把人家願意做上門姑爺。想來,當時九姨娘也是有一門親事的。
誰知道她私下找街頭巷尾的瞎子排命,排出了宜男宜女、命中帶子的萱草命。
這話也不知道被誰傳進了大太太耳朵裏。
一來二去,九姨娘就委委屈屈地進了府,因是良家女,倒是一進門就給了妾的名分。也果然是命中帶子,一舉得男。
誰知道從她肚子裏爬出來的九哥,叫著大太太,卻是出自肺腑,再親熱不過的“娘”?
她歎了口氣,“眼下最焦心的,倒是太太心底對你的疑慮。這事,我倒有個章程,不過……”
屋外忽然傳來了陌生的聲音,“大白天的,這屋裏越發連個人都沒有了?立春,立春?死妮子,也沒看著我手裏拎著的是什麽?”
伴隨著嬌嗔聲,穀雨就自然而然地進了東裏間。
七娘子避之不及,隻好對穀雨報之一笑。“五姐打發你來探望九哥呀?”
穀雨眼底的訝異一閃而逝。
“是!”她露出了老實的笑,“姑娘新製了玫瑰酥酪,派我來給九哥送一碗。”說著,就笑著從手裏的食盒中,端出了五彩灑金的大盅,揭開了盅蓋,吹了吹那絲絲縷縷的白煙,“是冰鎮著來的,還涼著。”就取出了小小的青花瓷碗放到床頭櫃上。“說是您吃了喜歡,再管她要。”
七娘子和九哥交換了一個眼色。
兩人眼中都出現了憂色。
五娘子不是個能藏得住事的人,恐怕大太太不久就會知道七娘子背了人來探望九哥的事。
大太太本來就忌諱著九哥和雙生姐姐親近……
67夥伴
立春很快掀起簾子進了東裏間。
“多謝五娘子想著我們九哥。”她就笑著把穀雨領了下去,“來到我屋裏坐坐喝喝茶!”
穀雨卻沒有多留的意思,“斑斕虎這幾天怕是要生產了,五娘子寶貝得和眼珠子一樣,帶著人折騰來折騰去的,我不在身邊看著,出了什麽岔子……”
斑斕虎就是五娘子院子裏的那一頭大黃貓。
穀雨就好像九哥身邊的立春,七娘子身邊的白露。
立春也就不多留,“有空常來坐坐。”
送走了穀雨才回來請罪,“沒想到有人過來,和白露進了西裏間說話……”
也是避嫌的意思,免得旁聽了她們姐弟的對話。
七娘子沒有責怪立春,“也不是什麽大事,難道要我鑽到床底下躲她呀?”
她風趣的言語,讓立春和九哥都笑了起來。
這件事也就這麽揭過去了。畢竟穀雨會不會告訴五娘子,五娘子又會不會告訴大太太,並不是他們可以決定的事。倒不如等真告訴出去了再來擔心。
立春就笑著退出了屋子,卻沒有走遠,而是在堂屋裏隨處坐了,與白露有一搭沒一搭地說悄悄話。托腮想著自己的心事。
隱約可以聽到雙生子咕咕噥噥的說話聲,自裏間低低地傳出來,要特地聽時,又聽不分明了。
白露就和立春嘀咕,“真是對精靈的可人兒,雖然小,行事卻都叫人放心。”
立春苦笑,“七娘子倒是事事都妥當的,到底在老家想必吃了許多苦……倒是我們家的小祖宗,哪裏叫人放心了?比在大太太屋裏服侍時,還要累上三分。”
“那你就回太太那裏去,”白露笑話立春,“太太想必是巴不得!老爺身邊正少人端茶倒水……”
立春就使勁送了白露大半個白眼球,“這話也好渾說的!”
想到自己終於離了正院,不禁又露出了一抹甜甜的笑,“進了東偏院,就是東偏院的人。”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想著自己的心事。
過了半晌,白露喃喃地道,“你和我都算是出了金窩了。也不知道來年,太太會抬舉誰當通房……”
整楊府油水最豐厚的,自然是大太太的正院,下人們之間就戲言正院為“金窩”。
隻是對她們這些年輕姣好的丫鬟來說,正院是燙得站都站不住腳,進來服侍沒有兩年,都爭先恐後想往外跳。
“一起進來的幾個,也都出來了。”立春容色閃過了一絲陰霾。“你,我算是出了金窩,又進了銀窩。小雪和處暑雖然難些,但也不能說沒有福氣。以她們的性子,在內院也是惹禍,倒不如回家安生度日,左右爹娘都有差事,這幾年也得了些賞賜。再有就是立冬,那是個老實人……我們姐妹都能出來,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誰管得了後頭。”
立冬生得不夠好看,卻是沒有做通房的危險。
白露不禁有些悵惘。
“你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小雪和處暑有差事的時候,家裏人自然看得和寶貝似的,沒有了差事……唉,上回我跟嬸嬸回家,順道拐去探處暑,病得都起不來床……身邊冷冷清清的,連個倒水的人都沒有!見了我,張著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曉得哭!”
立春就歎了口氣。
“太太也算是心軟了。”她翻開兩個過枝花楚窯杯,給白露倒了半杯茶水,“要是擱在別人府上……不要說別人,就是放了二房,屋裏出了這說不清的事,哪個丫頭能落著好?打一頓攆出去都是輕的,用刑也是難說的事!這樣含含糊糊的出去,算是有福氣的了。”
白露想到當時西裏間淨房裏的一口血,也歎了一口氣,“實話和你說,我到現在也是沒有半點頭緒,幾次私下猜度,也不曉得那到底是怎麽回事。”
立春就看了看東裏間外頭的門簾。
低低的對話聲還沒有停歇。
“你沒問你幹媽?”她低聲問白露。
白露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
“幹媽說我多事……叫隻我安心服侍七娘子。”
“我聽王媽媽說,這事是三姨娘作祟……那口血,就是三姨娘留下的魘。三姨娘是專要妨害我們家的子嗣。”立春就在白露耳邊低低地說。
白露嚇得臉都青了,脊梁骨一激靈,就打了個寒顫。
“輕紅閣裏還翻出了三姨娘當年愛穿的幾件衣服,你也知道,那地方幾年沒有進人了,那些人開門進去的時候,地上全是幾寸厚的老灰,一個腳印都沒有。箱子上卻沒有一點灰塵,噌光瓦亮,連鎖頭都油膩膩的,一開箱子就能見著三姨娘以前的衣服……九哥出事的時候穿的就是她當年愛穿的灑金蝴蝶襖。”立春卻沒有住口的意思。“老爺一聽就說:她怎麽還不放過我們楊家,還不肯投胎!”
白露抖抖索索的,一口喝幹了溫熱的茶水,才勉強鎮定下來。
“嚇死人!”她埋怨的嗔了立春一眼,“這神神怪怪的……也不曉得真不真!”
立春就衝東裏間努了努嘴唇,“問問裏頭的兩個就曉得真不真了呀。”
白露一臉的害怕,“我還沒活膩!”
兩個丫頭又嘰嘰咕咕地笑了起來。
笑夠了,立春若有所思,“不過,太太好像不大信這些神啊,怪啊的。”她就和白露說起了往事,“每年中元節前後,四姨娘都神神叨叨的,進進出出都要照照水。太太卻從來也不折騰這些。”
白露心頭一動,抿了抿唇,就沒有答話。
東裏間內的說話聲也停了下來,沒有多久,七娘子就出了屋。
白露連忙上前跟在七娘子身邊。
“打擾立春姐。”七娘子和立春客氣。
立春連忙跳起來,親自把七娘子送到屋外,“哪裏的話,巴不得七娘子常來坐坐。”
楊府還沉浸在一片濃濃的睡意中,幾個婆子猶自午睡未醒,西廂也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音。
七娘子和白露靜靜地穿過了正院,進了通向西偏院的小徑。
她臉上寫滿了心事。
白露看在眼裏,不由也歎了一口氣。
七娘子命不好,沒能托在太太肚子裏。
五娘子都十歲了,還是一天大兩天小的,沒個正形。七娘子一點點大,已經要為自己打算,為弟弟打算。
沒娘的孩子的確是要早熟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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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西偏院,白露就給七娘子使眼色,又把立夏和上元遣到了外頭。
就把輕紅閣的事原原本本地說給七娘子聽。
七娘子也聽得很認真。
知道大太太並不太信鬼神,她不由得眉頭一挑,沉思了片刻,才笑著謝白露,“白露姐的心意,我是不會忘記的。”
白露心底一寬,卻沒有預料中的喜悅。
其實對她來說,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以七娘子的為人,再怎麽樣也不會太落魄。
兩個人一年多的相處,雖然說得上和諧,但也遠未知心。
但……也說不清為什麽,她已漸漸開始為七娘子打算,漸漸希望七娘子在內宅的爭鬥中,能夠占到上風。
七娘子的確是領了她的情不錯,但白露反倒微微有些失落。
畢竟是見外了。
“不過是盡奴婢的本分。”她笑著謙讓,“要是沒有什麽別的事,奴婢就下去了。”
七娘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叫她,“白露姐慢一慢。”
讓白露挨著她坐下。
“你也知道,二嬸這一年多和母親走得很近。”她開門見山。“二嬸敢頻頻出招,我們也沒有不應招的道理。以後,你要多和立春姐走動走動,互通有無。”
七娘子根本沒有打算給白露和立春拒絕的機會。
與二太太的戰爭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二太太身為翰林府主母,手底下大把人馬可以差遣。七娘子至少也要有一兩個可用的人吧?
立夏還太小了些,上元中元更是稚嫩得厲害,她手裏的籌碼滿打滿算也就隻有幾個人,如果在這時候還搞什麽假惺惺的自由意誌,那才叫做作。
白露先驚後懼,又有些說不清的喜悅。
七娘子已經把她視為自己人,說話才會這樣直白。
還要細思這裏頭的利害關係。
七娘子已是道,“白露姐,我手頭能用的人,也隻有你了。”
她的聲音很平靜,也很有尊嚴。清冷脆亮,好像山澗裏的泉水。
白露一個激靈。“我是西偏院的人,當然聽七娘子的話!”
七娘子就滿意地笑了起來。
“我就知道白露姐是信得過的!”她罕見地露出了少許童真。
白露就望著七娘子笑了起來。“嗯!我怎麽敢讓姑娘失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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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十多天,大太太對七娘子、九哥的態度也沒有什麽變化。
就好像不知道七娘子乘她出門偷偷探望九哥的事一樣。
七娘子就有些詫異。
她一向長於察言觀色,楊家除了喜怒不形於色的大老爺,很少有人能瞞過她的眼睛。
以大太太的性子,就算一時按捺住了,麵對自己和九哥時,也難免會有少許淡淡的不悅,這她是一定可以看出來的。
看來大太太是還不知道這件事了?
五娘子平時來來去去,也沒有露出多少特別的神色。
對七娘子還是不冷不熱,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一時也想不到她,倒是先緊著九哥。
七娘子也就索性當作沒這回事,自若地繼續平靜的生活。
二太太三四天總要找個借口上門一次,自從八娘子進了家學,就更是見天往大房跑,拉著大太太東拉西扯,大太太也樂於和她應酬。
進了七月,又和大太太商量許願放河燈、放焰口,好好操辦一個中元節。
大太太就有些懶怠動了,倒是四姨娘挺熱心,忽閃著大眼睛聽二太太與大太太商量,回頭問了大老爺,也寫了幾本佛經預備燒給去世的親人。
古人很重視陰陽之間的聯係,總惦記陰間的親人。
中元節一早二太太就進了正院,幾姐妹才剛請過安,都沒有回自己的院子。
七娘子笑著和六娘子議論黃繡娘新教的珠針繡,五娘子意興闌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三娘子正奉承大太太的裝束,大太太就同親生女兒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也不大搭理三娘子。四娘子都默不做聲,隻是低頭看自己的腳背,滿臉的無聊都要撲出來了。
見到二太太,眾人都起身問好,大太太也多了幾分精神。
“二嬸坐。”讓二太太坐到她身側,“今晚就在假山上看著放焰口吧。”
又囑咐王媽媽,“務必要小心,天幹物燥,若是走了水,可不是鬧著玩的。”
兩姐妹就說起了家長裏短的話。
二太太覷了個空問七娘子,“打算給九姨娘燒些什麽?”
屋裏的氣氛,頓時為之一頓。
去年的中元節,大太太人還在路上,楊家也就草草祭祀了先祖,便沒有什麽別的動靜。
七娘子私底下也給九姨娘放了幾盞河燈。倒是九哥正被關著禁閉,沒能出幽篁裏的大門。
大太太望向七娘子的眼神不由得就深沉起來。
七娘子心下暗惱。二太太也實在是太喜歡煽風點火了。
就連大太太身邊的九哥都冷了臉,瞅著二太太不言語。
七娘子一揚眉,就要村二太太幾句。
五娘子卻忽然笑了起來。
“二嬸這話說得有意思,都是行九,我倒是想起去世的九妹妹!二嬸今年也做個撥浪鼓給九妹妹吧!”
二太太的臉色立刻難看了下來。
六娘子目光一閃,看了看五娘子,又看了看七姨娘。
七姨娘微微對六娘子一點頭。
三娘子想插口,四姨娘橫了她一眼,她便盯住了手邊的沉口杯,好像這甜白瓷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五娘子一臉的自然,“九妹妹如果還活著,怕也有五六歲了!還記得二叔那時候,恨不得把九妹妹放在手心裏,十二個時辰看著……”
六娘子也天真無邪地接口,“倒是可惜了!誰知道夭折得那樣早。”
九娘子是二房香姨娘的女兒,出世後倒比八娘子剛討父親的喜歡。小囡囡生得也很可愛,連大老爺這麽多女兒的人,看了都忍不住抱過來疼一疼。
可惜命薄,才過了周歲就糊裏糊塗地夭折了。二老爺都痛哭了一場。
自此對二太太就冷淡了下來。
這段公案,兩府都知道得很清楚。
五娘子的意思很明白:誰家都有醜事,翰林府裏的醜事,隻會比大房更多。你二太太也不是沒有痛處。
七娘子也忍住心底的快意,正正經經地回答二太太,“二嬸,我想給九姨娘寫盞河燈,給她報報平安,府裏的大家都很好,父親好、母親好,姐姐們好,連九哥都好!”
最後一句話,她咬得特別清晰,幾乎一字一頓。
九哥再也忍不住,嬉笑了起來,回頭晃大太太,“娘,娘,我們也放河燈!給祖父祖母放!給外祖母放!”
大太太就笑著答應九哥,“好,好,放,都放,都報平安。”
二太太轉了轉眼珠,又露出了笑容,就要說話。
五娘子又大聲和六娘子回憶,“還記得九妹妹那時候,哦喲喲,雪團一樣的小人,真是可愛煞人,連我都想抱一抱,偏偏二叔看得和眼珠子一樣,十二個時辰帶在身邊,放都不肯放!”
二太太就再也坐不住,沒有多久,就起身告辭。
七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再也忍耐不住唇邊的笑意。
回複:庶女生存手冊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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