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回複:回複:庶女生存手冊全(五)

本帖於 2012-02-17 18:51:47 時間, 由普通用戶 虎妞娃娃 編輯

124 回絕
  許鳳佳怔了怔,就又勾起了唇角。
  “心心念念,隻記掛著我的手?”
  他反而把右手藏到了身後,“你倒是猜猜,我的右手究竟殘廢了沒有。”
  七娘子不由就白了許鳳佳一眼。
  這個人,你說他穩重,他的確是穩重的。
  可是你要是真當他穩重了,他下一刻就能把你氣死。
  “這種事也好開玩笑的?”
  當著許鳳佳的麵,她總是很難維持慣常的沉靜風度。
  不是害臊羞怯,就是滿心不悅。
  偏偏白眼珠送得越多,許鳳佳臉上的笑意反而越濃厚。
  這個男孩子現在真是了不得,渾身上下好像都散發著荷爾蒙,說起來長得也不過就是端正俊朗,沒有封錦的過人美色,比不上權仲白的雅致……偏偏一個眼神,好似就能望進七娘子心底,一個笑,也能笑進她的腦海裏。
  七娘子就越發不自在起來。
  “表哥要是不正經說話……我就要回去了。”她勉強板起臉,又別過眼不和許鳳佳對視。
  和許鳳佳說話,總是累得很,他就算隻是站在那裏,都好像在無孔不入,想要搶奪主導權。
  偏偏七娘子對著他就總是不能服氣,也想要把握談話的節奏。
  從前還好,兩個人都小,沒有牽扯到男女之思。
  現在都有了年紀,兩人之間又存在著連七娘子都沒法否認的曖昧拉扯。
  和許鳳佳說話一下就變得很艱巨。
  當了人,兩人都要作出端莊的樣子,倒也無所謂。
  私底下一見麵,七娘子就有些不知所措起來,該用什麽樣的麵貌對待許鳳佳都想不好。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規規矩矩的大家閨秀,一個規規矩矩的大家閨秀,也做不出她這些年作出的事來。
  但是當著許鳳佳,裝閨秀,總是落了被動。要搶回主動權,又囿於他古人的身份,隻怕自己哪裏做得出格一點,反而被看輕了去。
  那雙眼又那樣的熱,在她臉上掃來掃去,讓她更不自在……恨不得要逃走,卻又逃不開。
  許鳳佳就嗤嗤的笑,“好,好,我正經說話。”
  就把手從背後拿出來,放到了七娘子眼前。“你看著像是殘廢的樣子?”
  這是雙相當粗糙的手。
  與細膩扯不上半分關係,虎口、指尖,都可以見到薄薄的繭。
  武將的手,的確也就是這個樣子。
  手心掌紋分明,一條淡淡的疤痕橫在手掌側下方,若不細看,真看不出來。
  七娘子怎麽看,都覺得這不像是一隻沒有辦法用力的手。
  若是右手沒法用力,虎口、指尖的繭是怎麽來的?
  她不禁抬起頭迷惑地望向許鳳佳,張口想問什麽,又合上了嘴。
  許鳳佳卻是迷蒙了眼,隻是盯著七娘子,一臉的心旌搖動……慢慢的,人就要俯就過來。
  “表哥!”七娘子嚇了一跳。
  忙退了幾步,警惕地看了看周圍。
  才子佳人後花園私會的故事,在話本裏是美談,在現實中,卻是能讓人身敗名裂的醜事。
  許鳳佳一下就回過神來。
  臉上驀地就紅了一片,忙也退了幾步,和七娘子拉開了距離。
  兩個人一下又都沒了聲音,各自低頭,看向了別的地方。
  半天,許鳳佳才慢慢地解釋給七娘子聽。
  “這手其實沒有什麽大礙,在戰場上受過的傷多了,一並那條疤,都是在西北留下的,四表弟當時留下的傷痕,早就褪了。”
  低低啞啞的聲音流進七娘子耳朵裏,一下叫她大鬆了一口氣。
  整個身子都軟了下來。
  這幾年間,許鳳佳的手幾乎已成了七娘子的夢魘。
  心心念念,就怕他的手是因為九哥當年在浣紗塢前的作為而傷,姐弟倆在此事中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將來鬧出來就又是一場尷尬……
  終於從他口中聽到了沒有大礙四個字,真的是整個人都要虛脫了。
  “學左手刀法,不過是因為在戰場上多一門技藝,我的右手也一樣出色……這一點,桂家的世兄沒向你提起?”
  說到桂含春,他的聲調難免有些怪怪的。
  七娘子就詫異地看了許鳳佳一眼。
  卻發覺這少年也正密切地望著自己,好似正在探索桂含春這幾個字,對她的影響。
  該不會是吃醋了吧。
  旋即又覺得好笑——多少年前的事了,許鳳佳的心胸應該還不至於這麽小吧。
  “那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她輕描淡寫,“也是匆匆說了幾句話……多半還是應五姐之托,向他打探表哥的消息,倒是沒有多說什麽。”
  許鳳佳神色稍緩。
  “就隻有五表妹掛念我,你就不掛念我了?”他似笑非笑,盤起了雙手。
  七娘子心中不由就是一蕩。
  這人要再大一點,肯定更不得了。
  小小年紀,眼角眉梢就寫了風流……再大一些,還不要像現代的那些男影星一樣,純靠荷爾蒙都夠混飯吃。
  她別開眼,略略咬了咬唇。
  在心底告誡自己:一個庶女,又哪有資格和世子爺談情說愛。
  就慢慢地把那絲絲縷縷的曖昧,極力收斂了起來。
  “我……不掛念。”她輕聲回答,“五姐掛念你,是五姐的身份,我有哪有身份掛念表哥……”
  許鳳佳就低笑起來。
  “我看,你滿可以掛念掛念。”
  他潤了潤唇,自睫毛底下瞥著七娘子,話裏,滿是笑意。
  又還要再說什麽。
  七娘子卻已經不想再聽下去。
  “表少爺!”她加重了語氣。“知道你的手沒事,小七就放心了。別的事……就算你有心,太太也不會答應的,我看……”
  “不答應?”許鳳佳的神色又陰沉了下來。“楊棋,你是在和我說笑話?垂陽齋的事,你當我沒有本事鬧騰出來,叫全蘇州城的人都曉得你已經是許家的人了……四姨不答應,總有辦法可想,但你這話——”
  兩個人的神色忽然都是一動,許鳳佳一下住了口,快走幾步警惕地望向了外頭。
  遠遠的從長廊上傳來了嬌嫩的少女聲,“奴婢想著,兩位少爺是斷斷不會走遠的,不在小香雪,肯定在及第居了……”
  接著就是敏哥溫和的聲音,“嗯,我想著也是,橫豎順路,就先到及第居看看也好。”
  七娘子倒不由得好奇起來。
  敏哥平時說話,都是四平八穩,透著尊重,很少有這麽溫和的時候。
  聽那女兒家的口氣,想來也是丫鬟無疑了。
  是哪個丫鬟,能得到敏哥這樣的喜歡?
  她又回頭看了眼許鳳佳。
  這人倒也知道避嫌,已是在亭子邊上坐了下來,免得高挑的身量,叫敏哥發覺了他。
  江南園林,精致小巧,百芳園雖然大,但長廊和百雨金近在咫尺,敏哥要是眼神好,倒未必不會看到什麽。
  七娘子咬了咬唇,索性霍地站起了身。
  “如果表哥是真心為我著想,親事一說,我看……還是算了吧!”
  她的語調雖輕,但卻極堅定。
  也不等許鳳佳的回複,就徐徐步出了百雨金。
  心底雖然依舊砰砰亂跳,不過她這點城府倒還是有的,自信麵上應當不會露出破綻。
  隻是許鳳佳的一雙眼,即使穿越了重重草木,依然鎖定在她的背影上,叫七娘子的脊椎底下,都泛起了一陣陣麻癢。
  #
  才拐出百雨金走了幾步,七娘子就和敏哥打了個照麵。
  “大哥。”
  “七妹。”
  兩邊連忙互相見禮。
  敏哥就含笑關心七娘子,“大冷的天,怎麽在外頭逗留?快進屋暖和暖和——看你的臉都凍得通紅。”
  七娘子握了握臉,倒有些好笑,“是,多謝大哥關心。”
  一樣是關心,許鳳佳的關心就帶了霸道,敏哥的關心,就多了一分溫煦。
  又去看敏哥身邊的小丫鬟。
  這是個清秀的圓臉姑娘,雙眼似乎天然帶著笑意,眯縫著如彎月牙一般,看著就惹人喜愛,年紀雖小,穿得卻很體麵。
  身上竟不是下等丫鬟的棉襖,而是中等的官緞。
  七娘子不禁多看了她幾眼。
  就覺得她的麵目有些似曾相識。
  “見過七娘子。”這小丫頭倒也乖覺,不待敏哥吩咐,就規規矩矩地給七娘子磕頭。
  “起來吧。”七娘子忙含笑吩咐。
  敏哥就介紹,“這是餘容苑的南音,才到我身邊服侍來著,以後我在家的時間少,還要靠妹妹們多管教了。”
  敏哥總是這麽客氣。
  不過,就算是客氣,也看得出對南音的重視。否則一個小丫鬟,等閑出不了餘容苑門口的,又怎麽談得上讓姐妹們管教。
  七娘子心頭就是一動。
  “你原來就叫南音麽?”她笑微微地問。
  “奴婢原名糯米。”南音的說話聲果然軟軟糯糯的,好似含了一顆蜜糖,天然就帶了甜味。“少爺說糯米難免不雅,我說話又糯,索性給奴婢改名叫了南音。”
  七娘子不禁笑看了敏哥一眼。
  “原來如此。”
  又告訴敏哥,“二哥與三哥是到小香雪看梅花去了不錯。”
  敏哥就好奇地看向七娘子的來路,“還當七妹和他們在一塊呢。”
  “五姐半路想到萬花流落走走。”七娘子神色不變。“索性就分開玩樂……走到一半,她又說不舒服,想回月來館歇著。”
  三言兩語,就把事情敷衍得風雨不透,又是半真半假,挑不出錯來。
  敏哥也沒有深究,又和七娘子寒暄了幾句,就目送著七娘子繞過長廊,往玉雨軒方向去了。
  他腳下卻一時沒有挪動。
  低首沉思了半晌,才帶著南音,往百雨金走了幾步。
  “少爺。”南音怯怯地,“小香雪要從聚八仙穿過去才近呢。”
  敏哥就笑,“這我知道。”
  腳下不停,一頭與南音說話,一頭已是拐過長廊進了青石甬道,緊走幾步,就進了花圃。
  左右探望了一番,一無所獲。
  就站在原地,又出了一回神,半天才回過神來。
  南音就站在身邊,膽怯地盼望,卻是一臉的欲言又止。
  敏哥看了,倒覺得有趣。
  這丫頭的心事,全寫在臉上了。
  “你方才看到一個黑色的人影沒有?”問南音,“好似就坐在亭子裏的……我看了看,卻沒有看真。”
  南音轉了轉眼珠子,想得一想,才搖頭,“沒有呢,許是盆景吧,從這裏看過去,盆景有時候像個人呢。”
  敏哥半信半疑,又環顧四周,打量得實在無人,才笑了笑。
  就帶著南音回了長廊,折返聚八仙,去了小香雪。
  #
  七娘子一回玉雨軒,就問乞巧。
  “你白露姐姐呢?”
  乞巧本來正在廊下逗百靈鳥。
  見七娘子回來,忙端肅了表情,亦步亦趨地跟在七娘子身後進了堂屋。
  為七娘子寬了大氅,又忙著為她倒水、換衣……
  聽了這一問,倒是一怔。
  因為乞巧上手得快,七娘子前幾天就放了白露的假,讓她一心一意地準備自己的嫁妝。
  “這就去喊她。”卻不敢多問什麽,隻是翻身出屋,進了白露平時起居的西廂。
  沒多久,白露進了屋子。
  “七娘子有事吩咐?”
  卻不見乞巧。
  七娘子不禁微微點頭:這丫頭倒知道進退。
  “你和小雪是一起長大的。”她開門見山。
  以白露和七娘子的關係,也早過了需要拐彎抹角的階段。“對她妹妹糯米,你熟悉不熟悉?”
  白露就思索起來。
  半日才笑,“倒是不大知道她的為人——糯米年紀畢竟小了,我雖和小雪相熟,也是在內院裏的情誼,平時我們很少有機會回家,自然也談不上到對方家裏拜訪。隻是在幾次去探望小雪的時候,見了糯米幾麵。”
  “嗯,那覺得她是個怎樣的人?”七娘子也不失落。
  大宅院的女人,見識多半僅限於宅門裏,對宅門外的事,知道得多半很模糊。
  “就是個乖巧的小姑娘。”看得出,白露已經是絞盡腦汁地回憶,“也很懂事,小雪說她在家的時候,父母忙於差事,都是幾個妹妹在照料。”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半天才笑,“梁媽媽前頭和我說,你以後就定在她手下打下手,專管調/教新晉的小丫鬟們?”
  白露換作媳婦,肯定是不能繼續在玉雨軒服侍的了。
  不過,她的婆婆是梁媽媽,也不愁沒有好缺。
  從白露婚後的第一份工作來看,梁媽媽是想由媳婦繼承自己的職位,繼續抓起人事了。
  也好,白露是自己的丫鬟,在府裏越有體麵,七娘子行事也就越方便。以她的性子,稍加曆練幾年,手腕就更玲瓏了。
  “是,成了親就上任。”白露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到時候出了什麽難題,還得請七娘子給我拿主意。”
  “你肯時常回來坐坐,我就求之不得了。”七娘子也笑,“拿主意可還輪不到我,你婆婆也拿不定主意了,再來問我還差不多。”
  兩個人說笑了幾句,七娘子就打發白露,“去忙你的吧,不過是想到了白問你幾句。”
  到了晚上,才和立夏提起。
  “這個糯米,不曉得是運氣好還是有手段,敏哥這樣有心計的人,才幾天就對她另眼相看。”
  立夏也覺得有意思。
  “正是給大少爺挑通房的時候……沒準南音就有了這福分不是?”
  她湊到了七娘子耳邊,和七娘子細說起來,“立冬方才過來送藥材的時候,偷偷和我說,今早太太把大少爺留下來,就是和大少爺說通房的事兒呢。說是過一兩年就要成親,還是得先收一個通房大丫頭在身邊服侍著。讓大少爺平時留心,選中誰,盡管和她說……”
  七娘子托腮不語,手捏著調羹,有一下沒一下地攪著銀耳羹。
  在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重播著敏哥的言行舉止。
  半天才笑,“你說,這個大堂兄是龍,還是蟲呢,立夏。”
  立夏神色不變,“姑娘說他是蟲,他就是蟲,是龍,也能讓他變成蟲。”
  125 驚鴻
  七娘子覺得立夏實在是個妙人。
  這幾年來,曆練得越發沉穩了不說,偶然談起家中的大小瑣事,也是妙語如珠,看法透著獨到。
  這句話實在是說得很妙,連七娘子都不禁費起了思量,半天才自言自語,“算了,是龍是蟲,我也管不到那麽多,反正他能好好過活,不把手插到大房裏,我自然也樂見二房自己能立起來。”
  到底還是吩咐立夏,“白露是展眼就要出嫁的人,很多事都不方便交代到她手上,你冷眼看著幾個小丫頭有誰是穩重又有眼色的,就帶著她私底下多和小雪家裏人來往幾次,橫豎小偏門就在玉雨軒左近,出出入入是極方便的。若是南音那丫頭是個有心眼的,自然會知道咱們的意思。”
  說起來,南音的這份差事還是七娘子輾轉安排,而小雪雖年紀輕輕就夭折了,但家人還能平安無事在內院當差,說起來,也要感謝七娘子的照拂。
  南音隻要是個靈醒人,這些道理也不會不明白,到時候該向誰靠攏,她自然也知道分寸的。
  立夏就會意地應了下來。
  “這幾個丫頭都是多年服侍的,下元和端午,都是老實人,上元這丫頭倒是還好……中元性子巧,卻難免七零八落的……”
  和七娘子商量了半日,七娘子拍板,“等白露年後出嫁了,就讓上元進裏屋服侍吧。”
  上元是外頭采買進來的人口,在府中沒有多少靠山,全憑自己的穩重妥當,才爬到了七娘子屋裏。
  這樣的人,不論是哪個主子都愛用,七娘子自然也不能免俗。
  “白露姐先還問我,將來打算讓乞巧管著什麽活計,我說我不知道,還得問姑娘。”立夏一邊為七娘子拾掇繡架——進了正月,閨閣裏不動針線,絲線綢緞,都要分門別類地收好,一邊和七娘子說閑話。“看著倒是色色都妥當,是大丫環的料子,不過……”
  七娘子也笑了笑。
  “她不是叫乞巧嗎?上元進裏屋服侍,玉雨軒的針線就少了人打理,我看,就讓乞巧頂上吧。”
  不由又多看了立夏幾眼。
  垂陽齋的事,她一直憋在心裏,和誰都沒有露出過一星半點,包括乞巧進玉雨軒的緣由,也沒有向立夏透露。
  立夏竟是全靠自己揣摩,把七娘子的心思摸得**不離十,猜到了乞巧進門,背後必有故事。
  這丫頭要再曆練幾年,恐怕把楊家的家務交到她手上,都能一手玩轉了。
  她就和立夏商量,“我想著,白露姐畢竟是太太院子裏過來的,這些年來盡心盡力,雖然比不得你我貼心,但也是情誼深厚。我私底下送她五十兩嫁妝,再賞一副銀頭麵,應該是說得過去了……”
  #
  第二天,許鳳佳到底還是去了胥口大營。
  “蕭總兵是拖家帶口下的江南,大過年的,家人就在左近,總不好勞他老人家在胥口坐鎮。我早和他說定了,今日去替換世叔回蘇州過年。”他略帶歉意地向大太太解釋,“初一一早一定上門給四姨夫、四姨拜年。”
  大太太很遺憾,“唉,這說起來,蕭總兵還是為了匡扶你才下的江南……”
  蕭總兵不過五品總兵,許鳳佳卻是四品將軍,不論從職位上還是職務上來說,蕭總兵自然都是副手,哪有副手回家過年,主帥卻在胥口的道理?
  許鳳佳就隻是笑,“四姨,外甥年紀還小,很多事都仗著蕭世叔提點,不過是掛了四品的虛職,真要擺起架子來,父親都不會放過我的。蕭世叔跟在父親身邊已有二十多年,勞苦功高,我這個做世侄的當然要尊敬些……初一一早一定上門給您拜年!”
  七娘子不禁暗自點頭。
  看得出,許鳳佳是真的進益了。人情世故分析得頭頭是道,雖然少年得誌,卻不曾得意忘形。
  這樣的人,日後在官道上才能走得高遠,才是繼承家業的嗣子該有的模樣。
  她又看了看九哥。
  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人比人,比死人,沒見著許鳳佳,還不覺得,和許鳳佳一比,九哥就顯出了生澀。
  許鳳佳都這麽說了,大太太雖然遺憾,也隻好放人。
  大老爺倒是很讚賞許鳳佳。
  “從前不覺得,這孩子現在行事,的確是有了章法。”
  七娘子到外偏院侍奉的時候,就隨口和她感慨。
  “你娘也是個不懂事的,本來大家都是楊姓,兄弟姐妹之間不用過多避諱,大年夜就團座著,熱熱鬧鬧。若是鳳佳這孩子留下來,小五要不要回避?你們姐妹要不要回避?一家人反倒要隔出兩桌,進出也不方便,本來人口就少,這樣一鬧,更是大家都尷尬……這麽大年紀了,思慮起事情來,還不如表少爺周詳。”
  一邊說,一邊看著七娘子磨墨。
  七娘子不動聲色,纖細白皙的雙指捏住徽墨,在硯台中緩緩繞圈,動作一點也不見滯澀。
  “表哥畢竟在西北曆練過幾年,和尋常的少年比,多了幾分閱曆。”她輕緩地回應大老爺的說話,態度自然大方。
  大老爺不由暗自點頭。
  隻是對七娘子的讚許,卻沒有明說出口。
  七娘子磨好了一池墨,洗過手,就提筆等大老爺開口。
  回完最後這幾封信,師爺們回家過年,大老爺也就正式放下公務,開始年假。
  一年忙到尾,不過休息五六天,這封疆大吏別人看著是有滋有味,名利場上的人,卻是苦辣自知。
  大老爺撚著胡須想了半日,才緩緩開口。
  “先生台鑒……”
  七娘子頓了頓才緩緩落筆,把自己當一台人肉打字機,大老爺說什麽就寫什麽。
  這幾封信都是給江南等地的親友寫的,遠方的信,大過年的也送不出去了。
  多半都是拜年問好的客套話,不過在末尾輕輕提起,江南的鹽稅已經有三四年沒有清帳了,大老爺打算等開春了就把帳盤一盤,請這幾位先生留心些,否則盤到他們頭上出了錯,大老爺也不好向眾人交代。
  七娘子一邊寫一邊納罕。
  查鹽稅的事,其實是鹽鐵司的差使,鹽鐵司肥得流油,又關乎民生大事,年先生平時就專管鹽鐵司和總督衙門的公務往來。
  隻是他老人家還在光福養病,人都不在大老爺身邊,大老爺怎麽忽剌巴在年邊想起了盤賬的事?
  大老爺看著七娘子一臉的欲言又止,不禁莞爾。
  就指點七娘子,“來年春天,我們要在浙江、江蘇一帶拔掉幾顆釘子。動作是小不了的。”
  七娘子恍然大悟。
  動作小不了,就肯定會引起上頭的注意。
  沒個過得去的借口怎麽行?
  從鹽鐵司的差使入手,是砍掉了大皇子和江南財政最緊密的聯係。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江南三省的財政和大皇子沒了關係,相信對魯王的小金庫,會是個沉重的打擊。
  果然是江南王,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直指要害。
  “父親實在是算無遺策。”她真心實意地奉承大老爺。“這一招圓熟如意,想必大皇子就算有所察覺,也都很難找到應對之策呢。”
  大老爺卻苦笑起來。
  “雕蟲小技罷了。”就和七娘子感慨,“官場上混過的老油子,誰在我這個位置上,這些手段也都使得出來。”
  “隻是現如今皇上又有扶植魯王的態度,我們偏偏在這時候逆勢而動,聖心如何,就不好猜了。”
  這個清臒的中年文士臉上,也現出了絲絲縷縷的疲憊與蒼老。“可惜,到了這一步,就算想回頭做純臣也有所不能,隻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七娘子也沒話好說了。
  誰能想得到權仲白醫術居然到了通神的地步?一個大病將死的人都可以救到如今這個地步。
  隻好安慰大老爺,“皇上的身子骨漸漸痊愈,也好……本來我們家在太子心中的根基就不深,正愁沒有賣好的地方,如今就是雪中送炭,培養關係的時候了。憑權神醫手段多高,不也有無力回天之歎?皇上本來元氣就弱……一場大病,哪有不耗費本源的?再說,深宮六院……”
  她又連忙收住了自己的話。
  深宮六院,曠女最多,皇上就算不風流,也要被帶得風流了,男女**本來就最消耗元氣,權仲白可以把皇上從生死線上拉回來一次,但元氣耗弱卻未必救得回來。若是要七娘子來說的話,楊家當時決定向太子靠攏,這個決定即使是現在看,也是明智的。
  大老爺雖然沒有多說什麽,但神色明顯輕鬆多了。
  很多時候,有的道理不是想不通,隻是難免會有彷徨與抑鬱。就算是大老爺這樣久經風霜的官場老手,也未能免俗,還是需要安慰。
  “皇上心裏在想什麽,我也不是猜不到。”就難得地向七娘子露出了一些心底話。“畢竟君臣相得多年,皇上還是能體諒我們做臣子的難處。隻是……東宮年紀還小,心思卻極深沉,這幾年對我們楊家不鹹不淡,你爹慮的不是眼前,是皇上身後……否則,又何必考慮和許家的親事?我們和秦家、許家的聯係本來已經夠緊密的了,此時卻是唯恐不能更緊些!”
  七娘子心頭一動。
  索性就乘著大老爺難得吐露真言,徐徐地問,“小七倒是一直覺得奇怪,我們家想和許家結親,用意是明顯的,可許家又有什麽地兒用得著我們楊家,犯得著上趕著把表哥派到江南來嗎……”
  在立下開疆辟土的大功後,平國公自然與平常貴胄不可同日而語,平國公世子要找個媳婦兒,還用得著巴巴地下江南?京裏的權貴人家可是多了去了,未必就隻有楊家的五娘子是個矜貴的。許家的做法,實在是惹人疑竇。
  大老爺神色也有所觸動。
  就閉目沉吟了起來。
  七娘子也不敢多說什麽。
  言多必失,今天的這幾句話,已經是超越了她應有的見識。
  一個深宅大院長大的小姑娘,在內宅的爭鬥上手段高超,那是她聰明。
  但對政治鬥爭也有心得,就近乎妖異了。
  她輕手輕腳地收拾起了書案上的文房四寶,把晾好的信紙逐張整理清楚,才去探看大老爺的神色。
  沒想到大老爺卻是雙眼緊閉,發出了微微的鼾聲,已是沉沉睡去。
  一年辛苦,到了年末,和女兒閑話的時候,到底是露了疲態。
  七娘子抿唇一笑,就起身往西裏間去為大老爺取薄被。
  大老爺長年累月在外偏院居住,西裏間論起講究,倒並不遜色於大太太居住的東裏間。
  小葉紫檀的桌椅、黃花梨多色玻璃炕罩、雨過天晴貢緞疊浪被整整齊齊地疊放在炕頭,裏頭炕桌上還放了兩三張信紙——是大老爺昨晚入睡前沒看完的信。
  炕桌下就疊放了折枝菊花漳絨小暖被,東次間有地暖,大老爺小睡的時候,蓋小暖被已足夠軟和。
  就免不得瞥見了信紙上的幾行字。
  “關於封家下落……”
  七娘子的動作一下頓住了。
  她輕輕地回望了一下東裏間的動靜。
  隱約可以聽見大老爺微微的鼾聲。
  索性就在炕上坐了,把一整封信都拿來看。
  這是一封京城來信,落款者沒有名姓,隻有一個字號。
  七娘子也沒有為大老爺念過這個人的來信。
  這就坐實了她的猜測:大老爺私底下自然有更隱秘的消息來源,而有些消息,連子女輩也不會輕易得知。
  一整封信,寫的都是京城裏的瑣事,哪家的公侯子弟闖了禍,誰的門生得了提拔……從敘述的日期看,這封信寫的是半個多月前的事。
  還提及了定國侯府的幾件小事,二娘子年前給小侯爺抬舉了兩個姨娘,一個姨娘是小侯爺成親前的貼身侍女,還有一個,據說就是二娘子的陪嫁。
  七娘子眼前就浮現出小寒的樣子……二娘子陪嫁過去的幾個侍女,她也就和小寒熟稔些。
  又說了權家二少爺得了皇上的賞賜,在香山腳下賜給他一個小小的別莊,等一開年就要動工。還說自從權二少治好了皇上的病,這幾年來出入宮闈,聖眷越重……
  她翻看了幾頁,終於看到了提及封錦的一段話。
  “關於封家下落,愚弟多方打聽,均未獲消息。似乎兩年前與連太監一晤後便再無消息,兩次應試,考生名錄也未見此人,茫茫人海,搜索不易,且連太監畢竟身份高貴,也不便打探過細,免得反遭忌諱……”
  下頭說的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了。
  七娘子又匆匆翻閱了一下餘下幾張信紙,便將它重整好了放回炕桌,自己抱著小暖被回了東裏間。
  把暖被為大老爺搭上,她才低眸出了小書房,吩咐門房內的小廝兒,“老爺睡著了,茶水留心侍候。”
  就喚過董媽媽來,兩人一道進了百芳園,往玉雨軒過去。
  董媽媽一臉的笑,“乞巧沒給您添麻煩吧?這丫頭要是有什麽不對您胃口的地方,您就隻管責罰……”
  七娘子也就隨口敷衍,“懂事的很,過了年,讓她接替上元的位置,管著玉雨軒的針線。”
  便不再和董媽媽搭訕,兩人默默地自垂陽齋前的甬道,從小門拐進了百芳園。
  七娘子一路沉思。
  126後賬
  少了許鳳佳,楊家的除夕就有些沒滋沒味。
  敏哥、達哥和弘哥在大房,總有些放不開,祭祖、貼揮春掛桃符,都好似在給大房打工,做得一絲不苟,卻也沒了過年時的喧囂熱鬧。
  九哥又已經大了,不複幾年前的小兒女態,穩重固然是穩重了,趣味也就跟著少多了。
  女兒們連最小的七娘子過年都十四歲了,自然也比不得幾年前繞膝時的天真嬌憨,個個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就算陪著大太太在堂屋說話,一個兩個,得了空閑,也都是若有所思,魂兒都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大太太看在眼裏,心底就不由歎息起來。
  人老了老了,最怕的就是寂寞。
  索性就把幾個老姨娘都從小花園請來推骨牌,人多也熱鬧些。
  除了三胞胎,最年輕的七姨娘今年也三十往上,在古代已屬中年,又都是自家人,幾個男孩子也用不著回避。
  氣氛頓時就熱鬧多了。
  四姨娘雖然見老,但畢竟是多年得寵過來的,在大老爺跟前,總還有三分體麵。
  又妙語如珠,把大太太捧得眉開眼笑……堂屋的氣氛,一下就活躍得多了。
  有了七姨娘在眼前,六娘子的笑也多起來。就連大老爺看著一屋熱鬧,都不免精神大振。
  就顯出了五娘子和七娘子格外的心不在焉。
  兩個小姑娘也有所自覺。
  七娘子迅速就打點了精神,和兄弟姐妹們說說笑笑。
  五娘子卻始終隻是出神,就連六娘子又偷了她一把金瓜子,都不見五娘子動氣。
  大太太看了倒很好笑。
  私底下和大老爺咬耳朵,“小五怕是記掛著鳳佳吧?過年也十六歲,是思春的年紀了。過了年,也該把親事定下來了。”
  大老爺的眼神就飄遠了。
  在五娘子身上頓了頓,才漫不經心地回,“你這個當娘的也是,哪有這樣打趣親生女兒的。”就又把話題岔開了,問起敏哥歐陽家的事。
  說到自己的親事,敏哥也難免有些不好意思,“據說那位今年也有十六歲了,等到今年秋闈過後,我就往京城去把喜事辦了,或許再回蘇州讀書。”
  “還以為會等春闈放榜了再說。”大老爺有些訝異。“——若是能考上舉人,就算這一科沒能及第,到國子監讀三年書,也是穩穩的,你大伯這點體麵還是有的……”
  眼神更是閃閃爍爍。
  這幾年來,大房和二房相安無事,在朝堂上還時常互相照拂,這三個少年郎的人質身份也在漸漸淡化。
  還以為敏哥會借著春闈的風頭,就在京城長住下來,和二老爺父子團聚……
  怎麽聽敏哥的話頭,還要回蘇州來主動做這個不鹹不淡的人質?
  連七娘子都一時忘了自己的婚事,托腮細聽敏哥的回答。
  “雖說如此,但京城屋舍狹小。”敏哥神色不變,“將就歇在一處,不便之處頗多……不過,這也都是後話了,還得看父親與大伯父的安排。”
  就連出神的五娘子、玩牌的六娘子都靜了下來。
  九哥更是麵露沉吟。
  敏哥這話,太有玄機了。
  自從兩房分家,二老爺在京城就換了個大院子,雖說比不上翰林府的大小,但當時居處還小的時候,都有三個少爺住的地方,怎麽如今地方大了,敏哥反而嫌屋舍狹小?
  達哥、弘哥也都垂下臉不說話,越發坐實了其中的隱情。
  七娘子目光連閃,倒想起了二老爺身邊的香姨娘。
  大老爺微微一怔,就哈哈笑了起來。“說得這什麽傻話,京城的屋舍就算再小,也不會沒有你們三個的棲身之地的。”
  就又把這事帶了過去。
  以他的圓滑如意,一時間竟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還是九哥開口招呼眾小輩一道擲骰子,才把場麵給圓了過去。
  安安分分吃過湯圓並餃子,飲了屠蘇酒,又踩了芝麻杆……眾小輩又都換上新衣,出來魚貫給大老爺、大太太請安拜年,討壓歲錢。
  將就睡了幾個時辰,又都起身相互拜年,齊聚在堂屋吃早飯。
  大太太今天就格外精神。
  從前楊家的初一總是很冷清,在當地沒有親戚,也就沒有誰會在初一上門打擾。
  今年卻不一樣了,許鳳佳雖然在胥口過了除夕,但是大年初一,是一定要給大太太拜年的。
  就連幾兄弟都很高興,平時過年,也不好讀書,也沒有別的事做,隻好坐在一起清談,大年初一,總是很無聊。
  就由敏哥為首,大家環繞大太太坐了,說起了京裏的往事,姨娘們雁翅排開,在大太太身後侍奉,一個個,也都是一臉的喜色。
  六娘子沒有多久就起身把七姨娘拉走了,不知去了哪裏。
  五娘子看了倒好笑,就和七娘子議論,“倒是個孝順的,舍不得姨娘立規矩。”
  七娘子就看了看五娘子,也跟著笑了笑。
  索性就起身招呼,“五姐,我看我們也不方便在堂屋呆著,不如回避進裏間去。”
  過了年就都是大姑娘了,當然不好和表哥當門對麵地打照麵。
  五娘子臉上頓時飄過了一絲陰霾。
  尤其是以她的身份,現在更要回避許鳳佳了。
  這話,七娘子雖然沒有明說出口,但這點潛台詞,五娘子還是聽得出來的。
  “我有點兒不舒服。”她霍地一下就站起身向大太太告退,“還是先回月來館休息休息。”
  也不等大太太回答,轉身就出了屋子。
  眾人都愣住了。
  大太太半天才笑,“這孩子……脾性是越發古怪了。”
  便探尋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才和五娘子說了幾句話,五娘子就起身出了屋子……不知道的人,還當七娘子說了什麽不好的話呢。
  七娘子隻好無奈地解釋,“才想和五姐一道回避進裏間……”
  大太太豁然開朗,笑個不住,“年歲大了,也曉得害羞了!”
  這啞謎雖然委婉,但屋內的眾人也都是玲瓏人,再沒有誰聽不出來。
  九哥目光連閃,半天才婉轉一笑,“表哥怎麽說也該到了吧。”
  又拉著大太太要聽燕京往事。
  七娘子覷了個空,緩緩踱進了西裏間。
  大太太日常起居睡眠在東翼,西翼是待客的地方,百寶閣上很有些名貴的小玩意。
  七娘子就隨意拿起一個核桃雕在手中把玩。
  半天,才聽到輕輕的腳步聲近了西裏間。
  抬頭一看,原來是四姨娘。
  忙起身讓座,“姨娘坐。”
  四姨娘也不客氣,就在七娘子對麵坐了下來,“來問七娘子的好——許久不見七娘子了,倒是又好看了幾分。”
  自從四姨娘搬到別院,就成日裏吃齋念佛,很少進正院請安,大老爺也不過是想起來,才到別院去和四姨娘說說往事。
  雖然在府中依然有特別的地位,但她自己懂得尊重,再沒有出來礙過大太太的眼,這些年來,大太太對她也不錯。
  “上次見麵,恐怕還是中秋吧?”七娘子也就打疊精神,和四姨娘寒暄起來,“三姐、四姐好?”
  “年前捎信回來,說是都好。”四姨娘眉眼彎彎。
  眼底卻已經少了那股潤澤的雲霧,顯得眼神格外清澈。“年前總想著和七娘子說說話,不過您事兒多,就一直耽擱到了現在。”
  虎老威風在,四姨娘雖然已經金盆洗手,但七娘子依然不敢有所怠慢。
  堂屋裏九哥和大太太的笑聲朦朧地傳到西裏間來,倒是給寂靜的屋子添了些活力。
  四姨娘掃了門口一眼,就貼近了七娘子,放低了聲量。
  “年前幾個堂少爺進別院瀏覽,臨時口渴,到我屋裏吃茶。”
  以四姨娘的年紀,當然不需要回避了。
  “又問我三姐、四姐的近況,我索性也就和幾個堂少爺聊起來了,這才知道原來敏哥和三姑爺也很相熟……”
  四姨娘頓了頓,才續道,“又說了幾句話,大少爺就把兩個弟弟打發了出去,私底下問我,慧慶寺的事,到底怎麽回事……也不知道他從哪裏打聽出來,知道了當時我被叫去問過話,就仔細地查問起來,反複問了幾遍,問得相當的細致。”
  七娘子的動作也頓住了。
  “是臘月裏的事?”她不禁微微抬高了聲調。
  四姨娘的麵色也有幾分沉重。
  似她這樣退休養老的姨娘,最忌諱的就是被翻出往事。寵愛會隨著年歲褪色,但罪惡,隻會隨著年歲而更深沉。
  “就是臘月中旬的事,我幾次想給七娘子報信,都覺得不方便,又怕反而落了大少爺的眼……”
  七娘子就不由對四姨娘刮目相看。
  這樣好的容貌,這樣高明的手腕,可惜是命苦做了姨娘,否則,實在是當家主母的料子。
  敏哥先行試探七娘子,又試探四姨娘,若是四姨娘沉不住氣,打發人進來和七娘子說話……慧慶寺的事到底是誰在主使,敏哥心裏自然就有數了。
  這也就是四姨娘夠謹慎,不然,被敏哥猜到了是自己弄鬼,以他的心機,日後必然會生出事情。
  當時找四姨娘做這盤交易,還真是找對人了。
  “昨晚聽了大少爺的幾句話……”四姨娘話才說到一半就又收住了。
  立冬端了兩盞茶,笑盈盈地進了西裏間。
  “大少爺剛才還問起七娘子,說是您在西裏間沒有茶水。”她一邊說,一邊給七娘子、四姨娘上茶,“倒是奴婢服侍得不周到了。”
  七娘子不由和四姨娘麵麵相覷。
  四姨娘臉上閃過後悔,垂下頭咬住唇,一時沒有說話。
  七娘子卻是心中騰地就冒起了一股邪火。
  笑話!這裏是大房的總督府,還是二房的一畝三分地?
  自己和四姨娘說幾句話,敏哥都要上趕著試探、敲打……
  還真以為二太太是被委屈陷害,想來個絕地平反啊?
  也太天真了吧。
  就算明著告訴她,二太太是被自己和四姨娘聯手算計的,敏哥又能如何?這個家是他在當,還是大老爺在當?
  七娘子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又想起大老爺諄諄叮囑的從容二字。
  “四姐的事,我是一定會留心的。”她笑著向四姨娘開口,“不過照我看呢,小倆口拌嘴也不是什麽大事,四姐那個性子,莊重的很,斷斷不會為此惱了四姐夫。”
  立冬眼中就掠過了一絲了然。
  四娘子性格死板無趣,和四姑爺之間與其說是濃情蜜意,倒不如說是相敬如賓,雖然古家人看她好,但小兩口有什麽紛爭,也屬常事。
  難免就會寫信回來給四姨娘訴苦……
  四姨娘擔心女兒,向七娘子輾轉打聽,也都是常理。
  四姨娘忙笑盈盈地接口,“就是不放心,白叮囑幾句,你說話委婉動聽,說不定你四姐還更聽你勸些。”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話,七娘子索性拉立冬坐下來,問她的去處。
  “預備著什麽時候出門嫁人?”
  立冬臉紅紅的,“太太說,讓我再服侍一年,等到把幾個丫頭都嫁出去了,再送我出嫁。”
  四姨娘也連忙湊趣,“這是要把你風光大嫁呢!”
  西裏間就也響起了玲瓏清脆的說笑聲。
  外頭卻靜了下來。
  沒有多久,大姨娘、五姨娘並七姨娘都進了西裏間。
  “表少爺來拜年了。”大姨娘又笑著請七娘子出去,“老爺請您一道出去說話呢。”
  原來大老爺也進了內院。
  七娘子隻好端正了神色,目不斜視地出了西裏間,給大老爺請了安,就挪到六娘子身邊坐下。
  許鳳佳今天打扮得相當的整肅。
  他是國公府世子,按例有三品的等級,不過一向也都是穿四品將軍的猛虎補服,唯有今日前來拜年,才穿了世子品級的鬆香色小禮服。
  難得穿淺色,倒是有些新鮮,讓整個人都亮了起來。
  見七娘子進來,許鳳佳也不過是抿了抿唇,就繼續向大老爺敘述。
  “開了十多席上好的酒席,校尉們也都賞臉……軍士們一年也辛苦,外甥和廖太監商議了,從十天前起就輪流放假,一直放到正月初十。”
  大老爺撚須讚賞,“安頓得很妥當。”
  又問,“年後是誰主持操練?我模糊聽得,像是這具體的操練事宜,是由蕭總兵來辦?”
  許鳳佳目光一閃,和大老爺對了個眼神。
  “是……蕭世叔經驗老道,具體怎麽操練水軍,還是由他來辦。”
  大老爺頓時犯起了沉吟,半日才笑,“好,那你今天就別回去了,在垂陽齋好生住下,過幾日等姨夫閑了,再和你好生說話。”
  大太太就要開口說話,大老爺卻忙看了她一眼,她就又改口,“可不是?昨日沒有好生吃年夜飯吧?一群大老粗,怎麽照料得好!中午就跟著四姨用飯吧!”
  許鳳佳一臉穩重的笑,“今日就任憑四姨安排了。”
  大太太頓時高興起來,“這才像話!否則將來我拿什麽臉見你母親?”
  就拉著許鳳佳噓寒問暖,備細問他在胥口過年的事,又吩咐九哥,“敏哥要去歐陽家、李家拜年,你招呼著兩個堂哥。”
  七娘子這才一瞅敏哥。
  敏哥也正自看著她。
  兩人目光一觸,敏哥甚至還衝七娘子微微一笑,才自轉過頭去和大太太說話。
  又一轉頭,卻是對上了許鳳佳的眼神。
  許鳳佳一麵敷衍大太太,一麵來回看了看敏哥和七娘子,眼神中已有了深思之色。
  127 重任
  一過初三,全家人都忙得不可開交。
  大老爺年前又得了皇上的體麵,有了中流砥柱的匾額,這裏頭的冷暖苦樂,自然是自己清楚,但外人看到的可就全都是熱鬧。
  今年上門拜訪的人也就前所未有的多。
  大太太固然要親身出馬,就連三個沒出閣的小姐也成了香餑餑,哪家的太太奶奶上門,都想親眼見一見楊家小姑娘的風采,不管是五娘子、六娘子還是七娘子,都有人拉著手誇了又誇,半天還舍不得放。
  五娘子脾氣大,也不耐煩應酬這些地縫裏冒出來的太太奶奶,沒有幾天就告病在月來館休養。六娘子和七娘子卻不敢學她的任性。
  久而久之,兩人也難免生厭。
  尤其是六娘子,脾氣溫柔天真,生得又好,且是庶出,沒有齊大非偶之嫌,今年也剛及笄,到了說親的年紀……
  竟是要比七娘子還更受歡迎得多。
  那群五六品的官員,家裏如何沒有幾個嫡子,正是想要在仕途上有所建樹的?楊家又是出了名的出手大方,連著幾次嫁女兒,手筆都十分驚人,也難怪這些太太奶奶們,是怎麽看六娘子都好了。
  七娘子索性後幾天也學了五娘子稱病,把舞台全讓給六娘子發揮。
  難得今年人來得齊全,大太太也肯讓六娘子出來見人,她沒必要和六娘子別苗頭。
  大太太雖然無奈,但多年下來,五娘子她是寵縱慣了的,舍不得打舍不得罵,七娘子卻是連年來善解人意溫柔嫻淑……偶然才任性這麽一次,就是大太太都不忍得說她。
  隻好拉著六娘子來搪塞那些個心熱如火的女眷,成天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齊齊整整的出來聽奉承——也不失為年初一樂。
  過了上元節,總督府才又平靜了下來。
  大老爺卻也收到了十多封提親的信。
  七娘子一邊給大老爺讀,大老爺一邊笑。
  “一家有女百家求,六娘子也到了說親的年紀啦。”
  不要說六娘子,就是五娘子,京裏也有來信探問近況,並不隻是許家一家有意求取。
  隻是許鳳佳人都到了蘇州,大太太的信也寫給了許夫人,許夫人的回信甚至都來了幾封,卻還沒有露出求配提親的意思。大太太難免有些納悶。
  “你說許家這究竟是什麽個章程。”就和大老爺嘀咕,“五娘子都十六歲了,再過幾年就是老姑娘了,總不成還要再等到鳳佳回京城了再來提親吧?”
  大戶人家規矩多,兩家若是開始議親,許鳳佳也的確不適合繼續在垂陽齋居住了。
  大老爺也很無奈,“這種事總不好去催著人家……你若實在隻能看中許家,也就隻好等了。”
  大太太白了大老爺一眼,也不再往下說了。
  出了上元節,年也就算是過完了。
  除了幾個女兒家,眾人都有事忙。
  大老爺開了衙門就預備盤查鹽鐵賬目,先從福建開始盤查,這些天來往傳信的人馬已經上路,外偏院天天水泄不通,有時候還要睡到總督衙門裏去。
  大太太也帶著七娘子開始四處吃春酒,尤其以浙江省的人家相請,去得最勤快。
  許鳳佳也去了胥口小住,小半個月都沒有回垂陽齋,敏哥、達哥、弘哥在家閉門苦讀。
  九哥卻是進了山塘書院讀書。
  山塘書院雖然遠在木瀆,但大太太還是執意讓九哥走讀,並不願允他住在書院附近。
  “合家上下就這一株獨苗苗,出了一點什麽事,我都吃不好睡不香,你讓九哥住到書院裏,那就是誠心折騰我!”大太太和大老爺發脾氣。
  大老爺無可奈何,也隻好應允了下來,又打點了五六個長隨,每日裏簇擁著九哥去讀書,到了點再把他簇擁回來。
  就是敏哥三兄弟也忙得不可開交,他們自然有一班今年預備考舉人的同學,每日裏不是會文,就是被大老爺叫到外院和外院的師爺清客做八股,有時候大老爺閑下來,也帶他們去瀏覽蘇州的名勝,吟詩作賦。
  說起來最閑的反倒是五娘子。
  大太太今年隻帶七娘子出門吃春酒——也不是不願意帶五娘子,隻是凡請都說不去,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
  “這到底是當齡的小女孩心思多。”大太太隻好向七娘子發牢騷,“平時和她說起鳳佳那孩子,滿口的不嫁、不嫁,嫁誰都不嫁他。可你看,鳳佳少了登門的步伐,她又鬧的茶不思飯不想的……噯,也是到了年紀了!”
  七娘子也不禁為大太太的一廂情願讚歎不已。
  不過,在這件事上,不論從哪個角度出發,她都不好說話。
  隻好含蓄微笑。“五姐的心思,現在是連我也猜不著了……”
  大太太就看著七娘子笑,“你不要學你五姐!別別扭扭的,吃虧著呢!等把你五姐的親事辦了,立刻就把你六姐說到李家,再之後,就是你的親事了。桂家也好,別家也罷,娘隻憑你喜歡!”
  七娘子麵上一紅,“娘隻會取笑小七!”
  惹得大太太一陣好笑,自己才垂下頭,暗自歎了一口氣。
  又抬起頭問大太太,“今年娘倒是好興致,怎麽連諸太太下帖請您,您都肯去?”
  往年,大太太隻到李家、張家等有限幾戶人家吃春酒,平時來往得不大頻密的人家來請,憑他官位再高,也是不肯去的。
  大太太先退了一步,在玻璃鏡台前後照了照,問七娘子,“這一身打扮不錯吧?”
  第一次到諸太太家做客,大太太打扮得難免就富麗了些,還戴了一套赤金珍珠的頭麵。
  七娘子委婉進言,“好是好,但這頭麵看著就重,依小七說,您戴個冠就夠了,這珠珠翠翠的就算少些,也無損於身份。”
  “你不曉得。”大太太教導七娘子,“諸家春酒有好些客人是沒有見過我們的,這初次相見不擺足架子,難免跌了總督府的身份。”
  七娘子於是點頭受教。
  大太太又把她拉到鏡子前頭,“我看看我看看,嗯……再多添一支珠釵更好看!”
  現場就打開妝奩,給七娘子挑了一根南珠釵,光是釵頭的大南珠,就有拇指肚大小。
  “你本來生得就白嫩,頭發又黑又亮,插了這根珠釵呢,又顯得你皮膚更白,大眼睛睞一睞,又顯得眼神比珍珠還亮。”大太太越看越滿意,又招手讓梁媽媽來看,“這根南珠釵就給了你吧,明兒和藥媽媽說一聲,取一匣子南珠出來,給她們姐妹做首飾。”
  七娘子也隻好由得大太太打扮自己。
  對古人的裝扮,她一向保持欣賞態度。
  但要輪到自己披掛起來,就覺得很拘束了,多年來,追求的也不過是打扮得體四個字罷了。
  倒是大太太在審美上的確有一套。
  七娘子被她擺弄一番,也覺得自己亮眼了不少。
  兩母女就親親熱熱地攜手上了暖轎,出門換了清油車,一道往諸家去。
  大太太這才一長一短地把大老爺的話說給七娘子聽。
  “雖然沒有明說,但那一位把鳳佳這孩子派到江南來,一方麵是操練水軍,在將來的船隊裏布置下暗樁。另一方麵,也是要把江南三省掃一掃,空出一些位置,才方便把自己人安插進去。”
  就算心頭已有模糊的猜測,但聽到大太太這樣明確地說出口,七娘子仍是暗暗心驚。
  “表哥過年才十七歲……”她拖長了聲音,“這樣的重責大任……那位也就放心交到他手上?”
  大太太也是麵色凝重。
  “所以,我和你父親一開始都以為蕭總兵才是真正經手辦事的人。”她沉吟著支起了下巴,“蕭總兵、廖太監還有你表哥,都是奉旨前來操練水師。廖太監是內侍,辦事不方便,也不好明目張膽地把手插到地方政務上來,一向也就在胥口坐鎮。隻是沒想到蕭總兵年前反而沒有在胥口……居然是年後才去胥口練兵……你表哥卻下落不明,不知去了哪裏。”
  來的就是這三個辦事的人,廖太監又不能出手,辦事的不是蕭總兵,就是許鳳佳。
  年後正是大老爺要發力在鹽鐵司開始有動作的時候,蕭總兵卻到胥口開始練兵,反而是許鳳佳下落不明。
  真正有差事的人是誰,一目了然。
  看來,太子實在是相當信重自己的這個青梅竹馬。
  大太太的臉色又漸漸有些深沉,“最可慮的是,和他一同不見的還有一支三百人的親衛營,是皇上從禦林軍裏劃撥出來,預備著護衛旗艦的……”
  七娘子臉色驟變。
  許鳳佳和親衛營的人去哪裏要做什麽,並不值得楊家恐懼。畢竟兩家現在正在一條船上,許家再怎麽樣都不會對付楊家。
  但太子這邊的人馬,指揮禦林軍居然如臂使指,可見得太子的實力,實在是遠超台麵上露出的那些部分。
  說不定被楊家知道的,也隻是冰山一角。
  楊家不知道太子的底細,可許家卻能得到太子的重用,由許鳳佳來為太子辦這樣的大事。
  大老爺、大太太心中的滋味當然不太好受。
  “真是弄不懂你父親。”大太太不免稍稍發了點牢騷,“按理說,和許家的這門親事,我們是絕不能放手的,偏偏他猶猶豫豫,搞到現在都沒有定下來。我和你三姨來往好幾封信,她的口風也是含含糊糊的……哼,以許家現在的勢頭,不要說我們家,就是一樣樣的國公家,恐怕都上趕著想把女兒往裏嫁!你別看現在權家的神醫極得聖眷,在京城多麽風光,那都是虛的,往長遠來看,還是許家的富貴最牢靠!”七娘子這才豁然開朗。
  如果說別家的男兒,靠的還是父輩蔭蔽,許鳳佳卻是已經憑著自己的能力,和太子之間建立起了一條牢靠的紐帶。嫁給別人,還有夫君不成器的可能,但嫁給許鳳佳,隻要太子上位,這一世富貴,那是穩穩當當能夠到手的。
  而從楊家的角度出發,楊家也的確需要這一門親事,來增強和太子之間的聯係……大太太一心想要促成五娘子和許鳳佳的婚事,的確不止是看中了許夫人和五娘子的親戚關係,更多的,還是看好許鳳佳這支績優股的表現。
  “您就放心吧,這事,準能順順當當的辦下來的,兩邊都有心,一拍即合的事……京城的人家雖多,能有咱們家富貴的,可沒多少……”她就壓下了心頭那說不出的苦澀,笑著安慰大太太,“隻是這說了半天,您還沒說去諸家的意思……”
  大太太難得吐露心底話,一時還住不了口。
  “雖說京裏的人家,有些也比不上楊家現在的風光,但畢竟老門子的權貴多,我們楊家在京裏,難免有暴發戶的嫌疑,我怕……”
  她頓了頓,才又轉口笑,“不過,這都是以後的事了,以你五姐的身份,嫁給許家,也不算高攀!”
  七娘子張了張口,又閉上了嘴,溫文地笑,卻沒有說話。
  大太太這才回過神來,自失地一笑。
  “江南數得上號的人家,也就是這麽些個,諸總兵算是江南軍界的第一人了。這些年來,看似四邊不靠,但你父親幾次試探,都覺得他的心思很大,從前一心做純臣,也不去計較。如今……倒要摸一摸諸家的底牌了。”
  七娘子已是明白了過來。
  “聽說諸世叔為人滑不留手……諸太太比之就耿直得多了……”
  大太太就衝著七娘子笑了笑。
  “還是小七聰明。”
  又指點七娘子,“諸太太一心想把兩個女兒培養成大家閨秀,一向很是寵愛兩位小娘子,很多事,兩個小娘子都能收到風聲……你不妨試探一下,看看能不能探出諸總兵的心思,究竟是看好大皇子多些,還是看好東宮多些……”
  七娘子自然心領神會,“小七知道該怎麽行事的。”
  車輪轔轔,很快就到了諸家。
  諸總兵雖然是武將,但也未能免俗,在城裏置辦了一處園林做居所,七娘子扶著大太太下了車,又各自上了二人抬的小轎,一前一後地進了園林。
  七娘子不免好奇地掀起密密實實的棉簾子,從棉簾一角向外窺視。
  今天是諸家請吃春酒的日子,園子裏裏外外,自然都布滿了川流不息的下人,也都是打扮光鮮舉止文雅……叫人看了就曉得是有來頭的大富人家。更有好些當齡的青春少女在階下說說笑笑,往正院方向匯聚過去。
  七娘子就看到了諸家的兩位小娘子,並李家的幾個女兒。
  她無聲地一笑,正要放下棉簾。
  忽然又頓住了動作。
  細細地打量起了人群中的一位新麵孔。
  這是位相當清雅的小姐,身披蓮青色銀線鬥篷,在一群披著大紅色猩猩氈鬥篷的少女中顯得格外出挑。
  雖然身量不高,但觀其步態,格外有頎長優雅之感,更不必說一舉一動流露出的優雅風姿……
  七娘子就放下簾子,深深納罕起來。
  這少女雖然生得並不和誰相似,但卻讓她想起了一個人。
  128 審視
  大太太已是在前頭下了轎。
  七娘子也就在丫鬟的攙扶下緩緩步出了小暖轎。
  就聽到了大太太的笑聲,“我來遲了,難得到諸太太家做客,不曉得路途原來這樣遠。”
  諸太太滿麵春風迎上來,拉著大太太的手笑,“瞧您說的,以後可要常來做客才是!”
  便握住大太太的手,為她逐個介紹新麵孔。
  武將家庭的社交圈,和文官的又有不同,大太太平時架子又大,的確有不少小官家眷已是堆起了一臉的笑,和大太太應酬。
  諸家大姑娘也就上前把七娘子引到了少女群裏。
  “今兒怎麽沒見你五姐?”又笑著給七娘子介紹,“別的姐妹,都是認識的,權姑娘是京中貴客,倒要特別介紹給你知道。”
  七娘子心中暗道了一聲‘果然’,麵上露出微笑,和權姑娘對行了禮。
  “小時候身子骨弱,多承令兄開了太平方子,這些年來漸漸的才好了起來。”她和權姑娘客套,“不過天南海北,也無處表達謝意,今日見了權姑娘,倒是能說上幾句多謝了。”
  權姑娘就上下留心打量了幾眼七娘子,才笑,“家兄的一點雕蟲小技,若是果然能排憂解難,也是他該當做的。”
  兩邊又客氣了幾句,才各自去找相熟的夥伴說笑。
  雖說都是女兒家,按理正是天真不知愁的年紀,但無形之間,到底還是分了派係。
  李家的幾個姑娘就自然而然地簇擁住七娘子,陪著她說笑起來。權姑娘也有她的一群擁躉,雖然都進了內堂,卻是涇渭分明,秋毫無犯。
  七娘子就若有若無地留神權姑娘身邊的幾戶人家。
  權家這些年來聖眷越隆,又是皇長子身邊的代表性人物,會舍現管著江南的楊家女兒,和權家親近的人物,心中在想什麽,不問可知。
  不想大太太慎重叮囑她的差事,機緣巧合之下,完成得居然這樣容易。
  她又低聲問李家的九姑娘,“怎麽今兒來了京中的貴客?事先我們居然一點風聲都沒有收到。——權姑娘就是一個人來的?”
  像權家這樣的富貴人家,即使隻是一個女兒家下江南,鬧出的動靜都絕對不小。
  “是權夫人帶著來的,”李九娘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權姑娘,已是露出了然,“我也是聽諸姑娘說的,據說是權夫人娘家要辦親事,正巧權夫人也是多年沒有回鄉省親了,索性就從我們蘇州經過,再去江西吃喜酒……不過是路經此處罷了。”
  “正月裏路過蘇州?”七娘子揚了揚眉。
  這借口也實在太牽強了吧。
  不過,到底權夫人、權姑娘都是女流之輩,又打了路經蘇州的名號,既然隻是路過,沒多久就要再度上路……也沒準真隻是路過而已。
  “可不是?說是親事就定在二月初,權夫人是出門子的,又沒有在娘家過年的道理……”李九娘細聲附和,又問,“怎麽不見五姐?”
  “五姐身上不舒服,這一向都懶怠出門。”七娘子卻是忙著思忖起來,隨口敷衍。
  不禁又抬眸望向了權姑娘。
  這位妙齡少女雖然和兄長生得並不相似,但行動之間,卻都有一股高貴清華的氣韻,就算隻是隨隨便便坐在那裏,都要把身邊的慘綠少女們給比了下去。
  看她眉目端凝,舉止有度,想來,心中也自然很有城府……
  才這樣想,大太太就遣人來招呼她過去拜見長輩。
  七娘子就跟著來人,進了夫人太太們雲集的鴛鴦廳。
  “從前隻知道楊家的五娘子是個好的,沒想到七娘子竟也是這樣一朵花似的小姑娘!”
  “來來來,快起來,初次見麵,也沒有什麽好東西相送……”
  頓時就被爭先恐後的讚美聲浪淹沒。
  說起來,楊家平時往來的官員,就算品級再低,行事也都有分寸,諂媚相雖有,但還算是得體。
  今兒在諸家,七娘子才算見識到了什麽叫做官大一級壓死人。
  這些奶奶太太們,竟是恨不得把她摟到懷裏親上幾口,才放開來,一個個眼睛裏好似都放出了綠光,粘在七娘子身上逐分逐寸的掃射,在掂量、揣摩著她的斤兩。
  七娘子簡直不勝其煩,堆著笑拜見了一圈,也不知道叫了幾聲世伯母,大太太方才把她摟在懷裏,笑問諸太太,“怎麽不見權夫人?”
  不等諸太太回答,又笑,“說起來,竟不知道權夫人也到了江南。”
  諸太太就笑,“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權夫人在京裏和我們家也有些來往,昨兒到了蘇州,在歐陽家安頓下來,偏巧我犯了咳嗽,遣人往歐陽家請醫生去。這不就可巧碰著了?——楊太太和權夫人想來也是老相識了。”
  大太太唔了一聲,“在京裏也見過幾次。”
  諸太太就不敢再多說什麽,笑著把話題轉開,“權夫人方才過來的時候,不小心玷汙了裙裾,恐怕是去換衣了——七娘子,吃茶,吃茶。”
  七娘子心頭一動。
  不由就看了看大太太。
  大太太倒是麵色如常,甚至還帶了些微微的不快。
  說起來,權家身份高貴,盡管大太太是左柱國夫人,又是諸太太的頂頭上司,在權夫人跟前,倒也不好擺官太太的架子。
  權家根基深厚,現在又是聖眷正隆的時候,什麽樣的富貴人家不曾見過?大太太比起來,就有些相形見絀了。
  本來是過來擺架子,當天之驕子的,忽然遇到了更尊貴的人家,大太太心裏不舒暢,也是自然的。
  不過在諸家來說,春酒一年也就一次,沒有請兩天的道理,既然和權家有所來往,又知道權夫人來了蘇州,當然也要把權夫人請過來。
  隻是大老爺正是要清除異己的時候,諸家還上趕著和權家來往,實在也有些不智了……
  話說回來,大太太到底多年來當慣了江南的第一夫人,在待人接物上,就沒有以前那麽敏銳了。
  七娘子就垂下眼笑了笑。
  諸太太也笑著起身,“啊,權夫人來了。”
  大太太雖然麵帶不快,但當著一等國公夫人的麵,也不好太拿架子,忙攜了七娘子的手起身相迎,“權夫人,多年不見了。”
  七娘子雖然保持禮節,不敢正眼打量權夫人,但也難免偷眼瞻仰國公夫人的風采。
  說起來,這還是她在許夫人之後,第一次見到公爵府的夫人,心底下自然不由就把權夫人和許夫人拿來比較。
  兩位夫人打扮的倒是都不出挑,沒有過於打眼的富麗首飾,但許夫人通身的氣派,卻是掩也掩不去的,一臉的精明利索,一看就知道是長子嫡妻,正兒八經的當家主母,身上還帶了那股子北方婦人特有的爽朗大氣、顧盼自豪,明眼人一看就能揣摩得**不離十:這位準是個得理不饒人的性子。
  權夫人卻是一臉的溫婉笑意,竟是要比權姑娘還來得更柔和些,一開口就是軟軟糯糯的南音,“楊太太,好些年沒見了,您倒是越發顯得年輕!”
  又笑著問,“這是令千金吧?排行第幾呀?從來都算聽說楊家的姑娘是個頂個的美貌文雅,今日一見,倒真是名不虛傳……和京裏的定國侯少夫人比,竟也不差多少呢!”
  幾句話又捧了楊家,又捧了二娘子,又捧了五娘子,一下就讓大太太臉上的不快褪去,浮起了真心的笑意。
  “這是我們家的七娘子——權夫人真是過獎了,寒門小女,哪裏當得了你的誇獎。”
  等諸太太讓了自己的位置,讓這兩個一品命婦相對而坐,大太太就注目七娘子。
  七娘子忙起身拜見權夫人,“小七見過世伯母。”
  權夫人於是含笑打量七娘子,又上前幾步,親手扶起了七娘子,讓七娘子坐到她身邊。“今年幾歲了?”
  “剛滿十四。”七娘子也隻好做鵪鶉狀,輕聲細語。
  雖然權夫人滿臉的笑,但方才深深打量自己的那一眼,她卻是覺出了眼神中的清涼。
  看來,也是個胸有城府的主母。
  權夫人就笑,“才十四歲就這樣漂亮了,再過幾年,那還得了?”又問,“叫什麽名字?”
  “小名一個棋字,大名善衡。”卻是大太太代答。
  權夫人嗯了一聲,握住七娘子的手,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她幾眼,方才含笑對大太太誇獎,“不是我眼淺,就是京裏那一等百年世家,也很少養出這樣水蔥兒一般的小姑娘。真不知道楊太太是怎麽調理的,這女兒是個頂個的出挑,索性,我把我家的瑞雲也送到總督府,讓楊太太幫著我調理吧。”
  眾人都笑,“權夫人說話就是風趣。”
  李太太卻搶著附和,“權夫人這話倒是在理,我日常看著五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巴不得搶一個回家,天天就是對著都多吃兩碗飯了!”
  眾人越發一笑,權夫人又招呼權姑娘過來拜見大太太,“……我們家的大姑娘今年也十五歲了,真是比不上七姑娘的萬一。”
  “權夫人這是哪裏說來。”大太太連忙也把權姑娘誇成了天上掉下來的仙女,“真心話,權姑娘一看就是我們京城大戶人家走出來的女兒,這份落落大方的氣派,嘖嘖,實在是……”
  兩個太太就你來我往地互相奉承起來,還是李太太心直口快,“噯,這要我說,您們倒不如把這女兒對換了養上幾天才好呢。”
  眾人又笑,氣氛於是徹底活躍,權夫人才笑著從手上擼下了一對無暇的羊脂玉鐲子,“沒什麽好東西……”
  大太太投桃報李,也從身上解了紅寶石禁步,賞給了權姑娘。
  就和權夫人、諸太太熱熱鬧鬧地說起了北方的冬天。
  七娘子在權夫人身邊坐著,也不敢亂動,環顧廳內,這一廳的太太奶奶都在相機奉承大太太、權夫人,心裏就不由歎了一口氣。
  誰說古代沒有職場,古代的後院,可不就是另一個職場?
  不知道初娘子、三娘子也是不是這樣挖空了心思討好上司太太……沒出嫁時,隻有看著人家討好大太太的份,出嫁後反而要披掛上陣,對著廳裏的這些知府太太、千戶太太賠笑臉……
  正尋思處,不意就和權姑娘對上了眼神。
  她也依然坐在大太太身邊,卻是沒有七娘子的局促,顧盼自若、舒展大方……
  七娘子就覺得她實在不愧為權仲白的妹妹。
  她對權姑娘微微點頭一笑,又別過了眼神。
  對麵就傳來了權姑娘輕輕的笑聲。
  “娘,我帶著世妹到裏間去和姑娘們說話。”正好是權夫人才說完幾句話,就聽得權姑娘向她交代。
  七娘子微微一怔,權姑娘已是起身對她一笑,衝七娘子伸出了手。
  她也就順勢起身,握住權姑娘的纖纖素手,進了裏間。
  “紅人進來了。”
  “兩個大紅人攜手進來!”
  一進裏間,兩人頓時就被小女兒們的歡聲笑語給淹沒了。
  權姑娘也就放開手,被自己相熟的幾個姑娘簇擁著坐到了屋子一角。
  李家、諸家的幾個姑娘,也圍到了七娘子身邊,“拜見長輩,得了不少好東西吧?”
  七娘子隻好展示自己手上的羊脂白玉鐲子。
  李家的幾個姑娘頓時露出了豔羨之色,“就是寶慶銀也難得見到這樣好的玉鐲子!”
  連諸家的兩個姑娘都讚歎,“最難得是這玉色,油滑潤澤,顯見得是家常帶著養出來的好皮色。”
  七娘子原來還不覺得什麽——這樣的鐲子,大太太也有兩三對,聽幾個伴當一說,才覺得這份禮,實在是賞得重了些。
  就看了看屋角的那幫子小姑娘,這才低聲問,“權夫人都賞了你們什麽?”
  這才問得,原來權夫人也不過是一人送了一份上等表禮並一個玉佩而已。
  她就看著手上籠著的這對玉鐲,費起了思量。
  幾個小姑娘也就嬉笑著說起了別的話頭。
  李九娘卻也跟著七娘子看著她腕間這對光滑潤澤的白玉鐲子。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不曉得我出嫁的時候,壓箱底能不能有這樣一對鐲子……”
  她的聲音雖輕,七娘子卻沒有放過。
  就抬起頭掃了一眼李家的另外兩個姐妹。
  說起來,這三個女兒家都是庶女,李家的十三娘到現在不過七八歲,李太太平時也很少帶她出來應酬。
  “你的親事說定了?”她悄聲問李九娘。
  李九娘又歎了一口氣,才和七娘子咬耳朵,“定了洪洞縣令呂家……親事倒還好……隻是我過去是做長媳,嫁妝少了,壓不住妯娌呢……”
  愁容溢於言表。
  同樣是江南大戶,李家庶女的嫁妝,就根本及不上楊家女兒的零頭。
  七娘子也說不上什麽,隻好悄聲安慰,“你看你前頭幾個姐姐,怎麽也都有五千多兩,李太太又疼你……怎麽也都夠了!”
  李九娘苦笑,“說是五千多兩,這些年來親事辦得多,母親手頭緊得很,也不知道擠不擠得出來……過幾個月,等你們家五姐的親事一定,還要上門提十一郎的親事,你們家女兒嫁妝那麽多,我們的聘禮也不能少……母親整夜整夜都睡不著覺!”
  兒女多的人家,說起來這男婚女嫁,的確也煩惱得很。
  七娘子關心的卻不是李太太的睡眠。
  被李九娘這麽一說,她倒是想起來打聽,“十一世兄聽說了這門親事沒有?”
  這一問,問得就很有道理了。
  古代說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女的意見根本不予考慮,多得是在外讀書的男丁被叫回家成親,成了親才曉得女家是誰的事。
  十一郎這幾年又都在京城讀書,恐怕未必知道李太太安排他和六娘子……
  “知道。”李九娘卻答得痛快。
  眉眼間也染上了些捉狹,“今年十一郎回來過年的時候,母親叫人都下去,關著門和他說了半個來時辰的話,一出來,十一郎臉上忍不住的笑……你也曉得,十二郎和他最相好的,私底下一問就問出來,這門親事十有**是可成的。沒過幾天,說是京裏的歐陽家傳信過來,信裏提起把小女兒配給了你們家二房的大少爺,十一郎就更是成天成夜,臉上隻有笑,還去找你們大少爺喝酒,說是以後就是親戚了……我和你說,這個十一郎像足了父親,以後在官場上,是肯定有一番作為的,你也不用擔心委屈了你們家六姐。”
  知道歐陽家的表妹另尋了親事,就更高興得都有些失態了?
  李九娘理解成十一郎是為和楊家攀上親戚高興。
  七娘子卻想起了大太太的話。
  “小星充大,以後二房的笑話,還多著呢!”
  她抿了抿唇,不動聲色地附和,“六姐其實還不知道這事……回去看我臊她!”
  就和李九娘笑成了一團。
  不一會,諸太太遣人進來相請,春酒開席了。
  諸家的兩位小姑娘忙招呼幾人往裏走,
  一進後堂,七娘子就露出了笑意。
  從來蘇州的大戶人家,請春酒用的都是八仙桌,四角分明,主客坐北,陪客東西落座。
  這一次,諸家的後廳裏擺的卻是一張張圓桌。
  #
  回家的馬車上,大太太還感慨。
  “這個諸太太,行事也算是滴水不漏了,我還想著,看她請誰上座,心裏多半就是更向著誰了……虧得她倉促之間,能找出這麽多大圓桌子!”
  說勳爵,權家是一等國公,楊家也是一品左柱國,說職位,還占了個江南總督,又是諸太太的頂頭上司,更是原本紅貼上寫的主客。
  可權家明擺著,在爵位上又占了先,並且遠來是客……
  七娘子原本也在好奇,諸太太打算請誰上座,太師椅可以讓大太太和權夫人對坐,這八仙桌上,總是分得出主次了吧?
  卻不想諸太太這一招金蟬脫殼,使得的確高明,誰都捉不出她的錯處,就算大太太有心找茬,都找不出一根刺來。
  “平時看著大剌剌的,到了這時候,反倒是比誰都謹慎。”大太太不免和七娘子發牢騷,“要說諸家在儲位上沒有一點心思,我是不信的,皇上今年都五十多歲了,身子骨一向也不好,一朝天子一朝臣……”
  “沒有心思,也不會結交權家嘛。”七娘子就順著大太太的意思往下說。
  “可不是?”大太太又有些泄氣,“今兒聽說權夫人也來,還以為終於抓住了他們的底細,沒想到被諸太太那麽一解釋,也是在情在理……你看看今兒諸太太對權夫人,可有什麽特別的地方沒有?”
  “女兒沒有看出來。”七娘子搖了搖頭,“諸太太中規中矩……倒是李太太對權夫人都比她熱情得多。”
  “嗐,李太太就那麽個性子,”大太太歎了口氣,“這個諸太太……”
  “不過……”七娘子拖長了聲音,“女兒倒是覺得有件事,相當的怪。”
  129期許
  大太太神色一動。
  “哦?”
  “以權夫人的身份,她一到諸家,諸太太肯定是要亦步亦趨,不離左右的。”七娘子侃侃而談。
  小臉上自然而然,就流瀉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光彩。
  “就算是要等在外頭招待母親,那也必定要先把權夫人領到淨房,稍事作陪,待得報信的人進來,才好脫身出來迎接。這才是大戶人家待客的禮儀……以諸太太今天的圓桌布置來看,她隻有比小七推測的更小心,並不會粗疏到讓權夫人獨個兒進淨房更衣。”
  大太太若有所思,“就算是她自己要出來招待我們母女,也應該差遣媳婦在權夫人身邊侍奉,才是待客的正道。”
  可諸太太雖然在春酒席上下了一番功夫,讓雙方沒有分出高下,但在更衣一事上,卻反常的粗疏。權夫人是獨個兒出的堂屋。
  “萬事都有個因由,雖說諸太太也可能是一時疏漏,但小七怎麽想,都覺得還是因為……她和權夫人私下相當熟絡,才在禮儀上有所疏失。”
  就好像大太太到李家做客時,李太太就不會太講究一樣。
  大太太的眸色漸漸地深沉了起來。
  李家和楊家是什麽關係?
  諸家和權家,又是什麽關係。
  出了半日的神,才誇獎七娘子,“還是小七心細,你父親誇獎你,再沒有錯的……若不是你想到了這一層,我還真沒看出不妥來。”
  七娘子不驕不躁,抿唇提醒大太太,“這也不過是小七的一點小小的想頭罷了,沒有憑據,終究是當不得真的……”
  她還真怕因為自己的這一番話,楊家就和諸家交惡了。
  “這娘當然知道。”大太太笑了,“軍界的事,我們家也不好插手,不過是向你表哥傳一句話罷了。他自然有辦法查證,若諸家真和權家有聯係,那這顆釘子,還非得拔掉不可。”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許鳳佳的話。
  “諸總兵和我有些不對卯……”
  又想到了他是為了回避諸總兵才進了白梅林。
  就覺得許鳳佳心裏恐怕早已有了七八分的準了。
  對大太太的話,她隻是報以一笑,並沒有再搭腔。
  大太太也放下心事,握住七娘子的手腕,細細賞鑒權夫人賞給的這一對白玉鐲子。
  “嘖嘖,權夫人也實在是舍得。”不由和七娘子感慨,“這樣潔白無瑕的玉鐲子,恐怕還是權二少從西域帶回來的。自從北戎冒起,西域商路堵塞,京裏已經有多年沒見過這樣好的玉了。”
  七娘子有些吃驚,“還以為就是三五百兩……”
  首飾而要三五百兩,也不能說是便宜了。
  大太太看了看七娘子,倒覺得七娘子要比往常可愛一些。
  再玲瓏剔透的人,也有無知的一麵。
  “黃金有價玉無價,你三姐多年來自你父親那裏得了多少名貴的首飾,有這樣漂亮的玉鐲沒有?”就笑著點撥七娘子。“無非都是金啊銀啊……不過是你父親花錢哄她開心罷了。那些東西雖然也貴重,但到底透了暴發的意思,京裏的人家,最看重的還是玉器。這對鐲子要是放到市麵上,能喊出上萬兩銀子的價錢,都難說呢。”
  七娘子也就明白過來。
  古代開采玉器不易,玉器的價值本來就高。
  又是這樣純淨無暇的羊脂白玉……當然會引起豪門權貴之家的競相開價,這樣的玉鐲,已經和錢沒有多大關係,是一種身份的象征。
  “娘手裏不是有好幾對……”她囁嚅,“我就沒看得多珍稀,是小七眼淺了。”
  “也不怨你眼淺。”說大太太手裏好東西多,大太太當然是高興的,彎了眉眼笑著和七娘子話當年,“這個品級的和田玉,我手裏也不過是三對鐲子,一對是當年我娘的陪嫁,還有一對是你三姐給我壓箱的禮,第三對,是你父親升任江蘇布政使的時候,從商隊手裏淘換來送我的……別的都有少少的瑕疵,比不得這一對的無暇。”
  說著說著,自己都皺起了眉頭。
  “權夫人的行事,也的確太出人意表了。”就咂摸起了權夫人的用意,“這麽名貴的鐲子,就算是權家也沒有幾對,怎麽忽剌巴兒就脫到你手上了?——這樣看來,我給的那塊紅寶石,倒又壓不住她的見麵禮了,當時隻是掃了一眼,沒看出名貴來……”
  七娘子也很不解。
  權家和楊家一向談不上有什麽交情,這些年來,關係更是冷淡。
  權夫人的這份禮,實在是重得不合情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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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回了府,第二天大老爺就把七娘子叫到外偏院侍奉。
  既然開了衙,外偏院案頭的信件就多了起來,大老爺身居要職,整個江南的政事,說起來他都要先過目了才能往上呈送,案頭最少不了的就是各色公文。
  七娘子一進小書房,就看著大老爺親手整頓著案頭的油紙封,她忙上前跟著打起了下手。
  “噢,你來了。”大老爺似乎心情不錯,見到七娘子,就把手中的紙張遞到了女兒手裏。“慣了有你打下手,身邊的小廝兒總覺得毛手毛腳的,索性自己動手。”
  “父親常年耗費心力,起身走動走動,活動身子,也是好事。”七娘子輕聲細語,低頭給公文分門別類,各自歸攏預備稍後裝訂。索性就在書案前坐下,一邊粗粗瀏覽公文的內容,一邊給公文寫提要的小簽兒。
  大老爺就在逍遙椅上坐了下來,嗬嗬笑,“嗯,小七說的對,走一走,心頭鬆散多了,沒那麽堵得慌。”
  七娘子手下一頓,這才曉得大老爺今天不是心情不錯,相反,而是剛才遇到了煩心事。
  恐怕就是因為這樣,才懶得叫人進來打下手收拾桌麵吧。
  隻從這樣的小處,就能看出這個封疆大吏的心思是何等深沉。
  “什麽事兒,讓父親都煩心起來。”她手下不停,格外放柔了聲音和大老爺說笑,“要我說啊,父親該把這‘從容’的小條幅自留才是……免得煩心事掛在心裏,反而更煩心了。”
  大老爺不禁失笑,“這個小七!”
  也就和七娘子閑扯起來。
  “想必你還不知道,你表哥一開年就……”添添減減,把大太太的話又說了一遍,“剛才消息送上來了,就是今早,杭州一個糧行起火,火滅了才發現全行從上到下一個活口沒有留,火場死了四十多個人,仵作驗屍……”
  七娘子的手也不禁一抖。
  “這事你也暫且不要和你娘說,這四十多個人都是年輕壯漢,不少人的服飾和糧行夥計一點不像,還有穿著綾羅綢緞的。杭州知府給我寫信,說恐怕凶手是從別處背屍過來,一並推到火場中毀屍滅跡。”大老爺的語調雖平靜,但話意,卻還是讓七娘子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就快到圖窮匕見的時候啦……連我都尚且不知道魯王在杭州的這個暗樁,鳳佳這孩子是怎麽摸上門去的?魯王身邊,恐怕是出了內鬼了……”
  七娘子隻覺得遍體生寒,半晌才喃喃自語,“要變天啦……”
  大老爺就閉上眼,疲憊地抹了抹臉,“這事,連我都有幾分看不透的意思。東宮的動作這麽大,就不怕觸怒了皇上麽……若是這事是東宮自己拿的主意,這份手腕,的確是讓人佩服……”
  七娘子也明白大老爺的意思。
  本身楊家要在浙江省拔除魯王的人手,動作就已經夠大了。
  在這時候,許鳳佳還鬧騰出了這麽大的動靜——他當然不可能是自己心血來潮去殺人滿門,背後肯定有人指使。這個人,也肯定是他的發小東宮太子。
  從明到暗,從政界到軍界,先拔除暗樁,再從政界裏挑出魯王的人手,最後除掉諸總兵……江南就真成了太子的一畝三分地了。
  不動則已,一動就又雷霆萬鈞之勢,這位東宮,的確也是個人物。
  隻是,此事尚且有無數的疑雲:太子的動靜這麽大,皇上難道是死人麽?才要拉抬魯王,魯王就被人狠狠一掌打在臉上,這一步雖然狠,但卻透了幾分氣急敗壞,恐怕接下來太子要承受的除了勝利的喜悅,還有接踵而至來自上方的打擊吧。
  可一個能部署出周密計劃的政治人物,會這麽沒有眼色?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今天權夫人送她的一對白玉鐲子。
  又想到了權仲白的身份。
  冷汗就密密地從臉頰邊沁了出來。
  她垂下頭,輕聲附和大老爺,“東宮的手腕的確高明,咱們家才剛出手布線,那邊就拔除了魯王的消息暗樁,這樣一來,江南的情報遞送勢必陷於滯澀,我們楊家的行動,也就少了阻礙,多了幾分順暢。”
  大老爺心不在焉地應和了一聲,就又徑自沉思起來。
  七娘子也換了話題,和大老爺嘮家常,“前兒在諸太太家見著權夫人,小七倒是得了彩頭,權夫人從手腕上解了一對純白無暇的羊脂玉鐲子給女兒,連母親看了,都讚不絕口,說是有價無市的好東西……”
  大老爺神色驀地一動。
  抬頭就問七娘子,“可戴在手上?”
  七娘子含笑搖頭,又笑,“父親要看,叫人取去就是了。”
  不等大老爺說話,就出了屋子,吩咐小廝兒進百芳園傳話。
  不多久,這對權夫人贈送的白玉鐲,就送到了大老爺跟前。
  大老爺仔仔細細地鑒賞了一番,才把它推給了七娘子。
  這位中年文士神色變幻莫測,顯然已是陷入了深思。
  半晌,才長歎了一聲,“小七啊小七……你也實在是太敏銳了。”
  七娘子抿抿唇,“也是心裏覺得古怪,這幾天常忖度著這些事,所以才有了些想頭,女兒不經世事,也不曉得這想頭有道理沒有……”
  如果隻是單獨把兩件事放在一起,看著,好像沒有什麽關係。
  權夫人送了自己一對名貴罕見的玉鐲,又對自己表現出難得的喜愛。
  太子的動作反常地又凶又狠。
  可隻要稍加聯係,就不難產生最合常理,也是最不祥的聯想。
  皇上自從昭明二十年的那場大病後,身子骨一直算得上康健。
  但就算權仲白妙手回春,一場疾病又怎麽能不損傷元氣?
  一個人的身體狀況,除了他的醫生之外,恐怕也就是侍奉在身邊的妻兒最清楚了。
  皇上的身子骨,怕是又露出了耗弱……
  “投靠太子這步棋,父親終於是沒有走錯。”七娘子一邊把玉鐲珍重放進錦盒,一邊安慰大老爺,“雖然眼前艱難了些,但是日後終於是一片光明……”
  大老爺卻沒有露出放鬆的神色。
  眉宇之間,反而更晦暗了幾分。
  “杭州的事,倒還沒能讓你爹操心到這個地步。”他終於吐露了實話,“京裏來信,牛家的二爺剛被提拔了宣德千戶。”
  還怕七娘子不懂,又向七娘子解釋,“宣德雖然偏遠,但周圍也經常有外夷侵擾,把牛二爺放到宣德,是有讓他熟悉軍事的意思……”
  牛家是當今皇後的娘家。
  七娘子這些年來從大太太口中,也陸陸續續地聽說了牛家的境況。
  當年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處境並不大美妙,太子妃牛氏的出身也就不大高,在京裏的人家中,雖然也是侯爵,但卻早已沒落。就算出了皇後,也沒能顯赫發達起來,多年來一向沉寂,承爵的牛大爺牛德玉庸庸碌碌,萬事不理,牛二爺牛德寶的脾氣又不大好,一向不得皇上的喜愛,長年賦閑在家,不得重用。
  要不是牛家這麽提不起來,皇後也用不著籠絡貴妃,為養子找了第二個養母。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牛二爺卻得了提拔,去宣德熟悉軍事……
  七娘子這才明白了大老爺的煩擾。
  太子在江南搞出了這麽大的動靜,事先連個照會都沒有,大老爺心裏本來就不會好受。
  又要明目張膽地在江南安插自己的人手。
  這邊還上趕著提拔皇後的娘家。
  士大夫雖然玩弄權術,但也有自己的氣節,士為知己者死……
  太子卻偏偏不視大老爺為知己,一邊用他,一邊防他。
  這位封疆大吏,是對太子有些心冷了!
  就連七娘子心裏,又何嚐沒有一絲絲涼意?
  河都沒過完,就有拆橋的意思,也難怪大老爺心事重重,罕見地失了從容。
  半晌,她才低聲寬慰大老爺,“許家、秦家、孫家,與我們楊家都是休戚相關,父親也不必過於擔心。”
  卻是連自己都覺得這安慰過於蒼白。
  大老爺深深看了七娘子一眼,拍了拍她稚嫩纖弱的肩膀,長歎了一聲,才慢慢地感慨。
  “是啊,說不準小七的夫婿,將來也能拉扯我們九哥一把呢。”
  130晦暗
  外宅的風雲就算再詭譎,未嫁的女兒家,也隻能起到寬慰父母的作用。
  如果以大老爺的智慧都想不出什麽妙招,七娘子也不覺得她能為楊家的政治立場做些什麽。
  隻是從外偏院出來時,眉宇間到底還是染上了絲絲縷縷的憂心。
  半晌才舒了一口氣,不去想這些煩心事。
  橫豎天塌了也有大老爺和大太太頂在前麵,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與其憂心這些,倒不如煩惱晚上是不是該多吃一碗飯。
  就和董媽媽一長一短地嘮著家常,進了通向內院的甬道。
  正好和三兄弟撞了個正著。
  “大哥、二哥、三哥。”
  兩邊忙見了禮,駐足寒暄。
  “又去外偏院服侍伯父呀?”敏哥笑微微的問七娘子。
  七娘子笑著應了是,也關心敏哥,“幾個哥哥剛從外頭回來?”
  敏哥笑,“是,有幾個同學要啟程回原籍去了,我們去吃踐行酒。”
  蘇州文名很盛,尤其是山塘書院,更是連著好幾屆都有進士,也就吸引了天南海北的學子過來求學,不過鄉試卻是要回原籍去考,過了年,眾人也就陸陸續續地上路回鄉,敏哥幾兄弟忙著四處吃踐行酒,已有好一陣子沒和姐妹們碰頭。
  寒暄幾句,也就沒了話,默默地並肩往堂屋走去。
  敏哥一路上好幾次欲言又止,看了看弟弟們,卻還是沒有開口。
  七娘子當然注意到了他的舉動。
  心中就不由一動。
  說老實話,對這個堂兄,她的評價並不低。大老爺、二老爺或許在很多事上意見相左,但在幾個孩子的教育上的確是很用心的,敏哥幾兄弟回歸的時候,就看得出他受過良好的教育,胸有城府。在山塘書院的這幾年,也是越發曆練得沉穩。
  這樣的人,怎麽會不知道現在把二太太的事再翻出來,對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
  不是想翻案,查證往事,為的是什麽?
  又是這樣心急,做得這麽明顯,現在連兩個弟弟似乎都不想避諱了,一臉的文章,連弘哥都留意到了……
  該不會是有求於自己吧?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起來。
  以兩房冷淡的關係,九哥與三個堂哥貌合神離的疏遠,敏哥要用自己,軟語相求的成功率當然不高。
  會想到要挾,也是很自然的事。
  不過,敏哥能有什麽事要求到自己頭上?
  兩房都分家這麽久了,他的親事也都定了……還有什麽事,是自己能為敏哥做的?
  #
  給大太太請過安,三兄弟就一道回了餘容苑。
  七娘子本來也要回玉雨軒,卻被大太太留下來一道用晚飯。
  到了快吃飯的時點,連六娘子並幾個姨娘都來請過安了,還不見五娘子的身影。
  都開上飯了,穀雨才姍姍來遲,“五娘子吩咐奴婢向太太請罪,她身上不舒服,今晚就不來請安了。”
  卻是一臉的委屈。
  大太太哪裏聽不懂穀雨話裏的意思?
  吃了幾口飯,就擱下了筷子向七娘子抱怨,“你說你三姨也是的,都什麽時候了,還沒上門提親——小五等得都成什麽樣了,真怕再等下去,等出病來!”
  還是那樣的一廂情願。
  七娘子隻好也放下碗寬慰了大太太幾句,“……您就放心吧,以眼下的形勢,許家是一定會上門提親的,恐怕還深怕籠絡不住我們呢……”
  就添添減減的把牛二爺被提拔的消息告訴了大太太。
  這種公開的消息,大老爺是從來不瞞著大太太的——也瞞不過去。
  想來沒有幾天,也就會告訴大太太知道。
  七娘子也樂得用這樣的消息向大太太賣人情。
  大太太果然就費起了思量。
  盡管這位貴婦人在家政上的確沒有幾分長才,但政治眼光卻相當敏銳,不過尋思了一會就笑,“你說得對,現在深深自危的,恐怕也不止我們楊家,許家心裏,怕是更不是滋味吧?”
  前幾年太子地位不牢固的時候,要不是平國公父子的邊境大捷,恐怕現在東宮已經換了主人。
  可現在太子一有動作,第一個提拔的居然不是許家、秦家人,而是皇後的娘家牛家……大家都站在太子身邊,並不代表內部就是鐵板一塊。兩個養母之間,更不可能沒有矛盾。
  許家自然要抓緊楊家,好增強自己這一方的實力,為將來可能的同室操戈做準備。
  “難怪你三姨近年來又提起了親事,甚至不惜把你表哥派到江南來。”大太太豁然開朗,“我們人不在京城,很多消息就是咂摸不透,比不得許家身在局中,冷暖自知……”
  飯也顧不得吃了,連聲叫人撤了盤碗,換上新茶。“既然不是看不上小五,看不上我們楊家,做什麽還不派人上門提親?”
  就和七娘子商量,“我看,或者由我寫一封信,婉轉地催一催?”
  七娘子有些訝異。“是不是顯得著急了些……”
  居然要女方親自寫信去催問,實在是有些失了矜持。五娘子將來過門,難保就會因為這個被人看不起。
  “不能再等了。”大太太的態度出人意料的堅決,“否則等你父親開始動作,魯王會怎麽應招,是誰都說不清的事……家裏還有兩個沒說親的女兒,小五不把親事定下來,你們怎麽定親?”
  七娘子恍然大悟。
  自己和六娘子的婚事,根本不過存在於兩家的設想和默契中,一時半會是定不下來的。說來說去,大太太還是怕楊家在這場無聲的戰爭中落敗,五娘子身價大跌,說不到好人家。
  她早就拿定主意,對五娘子的親事決不多說一句。
  也就附和了大太太幾句,才告退出來,由得大太太琢磨著親筆信該怎麽寫,自己回了玉雨軒。
  一進玉雨軒堂屋,就聞到了一股誘人的鮮香。
  七娘子不禁深深吸了口氣,輕嚷,“好香!”
  立夏也笑,“真香,怎麽,都說了姑娘今晚在堂屋吃飯了,誰還傳飯進來不成?”
  上元笑盈盈地掀簾子出來,服侍著七娘子換衣洗手,一邊笑,“是乞巧提醒我的,她說姑娘每次在堂屋吃飯,回來了總要多吃幾口點心,可見得服侍人到底是不如自己吃得香,我想也是,索性就向大廚房要了飯,服侍姑娘再吃幾口是幾口。”
  七娘子在外偏院幹了一下午的活,本來就餓,在堂屋才吃了幾口飯,就放了筷子,反而更覺得饑餓,正是饑腸轆轆的時候,聽了上元的幾句話,心裏自然熨帖。
  乞巧這丫頭果然心細,服侍人,的確是一把好手。
  她就笑著誇了上元一句,“難得你不貪功。”
  又吩咐立夏,“你也快下去吃飯吧,別餓著了。”
  才和上元一道進了平時慣常用飯的西裏間。
  “銀耳鮮筍鴨,燜了一下午,您最愛吃的,還有三鮮拌銀杏、白露姐送來的臘味雙拚、龍井蝦仁、清拌攪瓜……都是您愛吃的菜。”
  上元笑嘻嘻地服侍七娘子用飯。
  七娘子喝了幾口湯才問上元,“白露姐今兒過玉雨軒了?”
  白露已是從玉雨軒被放了出去,一時還沒有辦親事,隻是跟在梁媽媽身邊學習,等著成親後正式接手安排給她的差事。
  還是三天兩頭的往百芳園裏跑,自然少不了進玉雨軒請安。
  “嗯,今兒半下午過來的,您正在外偏院呢,我趕巧也不在,白露姐就留了幾句話給乞巧。”上元穩穩重重地回話,“本來打算等您吃完了再回話……”
  七娘子卻已經住了筷子,“把乞巧喊進來吧。”
  乞巧於是低眉順眼地進了西裏間。
  這丫頭到玉雨軒服侍也有一個來月了,還是第一次進玉雨軒的內室。
  卻是規規矩矩,眼神飄也不飄。
  “白露姐姐和我們說了好一會閑話,還讓我給您帶話,說是您交辦的事兒,她已經辦好了,對方心裏對您很感激,一提起來就直念佛,說是感謝您的大恩大德,有什麽事,一定會盡心盡力的幫忙的。”說起話來,甜脆輕巧,條理分明,落在七娘子耳朵裏,倒叫她的心情都舒展起來。
  “嗯。”七娘子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白露還和你們嘮了什麽家常?”
  乞巧略微回憶了一會,側著清秀的側臉,越發顯得雙眸似水,“也沒有說什麽,不過是說起餘容苑的南音最近就跟在梁媽媽身邊學規矩,她進進出出都多了個人跟著,不大方便老往玉雨軒跑。”
  “學規矩?”七娘子喃喃自語,“南音還學什麽規矩,就算要學,也該一批人一起來學……”
  就有些不解。
  乞巧略微抿了抿唇,臉上不知怎地,帶上了幾縷羞紅。
  “姑娘……奴婢猜著,恐怕是……要給她開臉了,才讓她多學些規矩,免得……”
  她聲若蚊蚋。
  七娘子這才明白過來。
  通房大丫頭和平時的二等丫鬟,待遇不一樣,要求當然也不一樣。
  想到那個清秀的,機靈的小丫鬟,她卻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我記得上回見她,也就是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呢,看著身量都沒長全……”她喃喃自語。
  敏哥該不會在這上頭,有不可告人的愛好吧……
  “所以奴婢也覺得古怪……”乞巧燒紅了臉,“不過,奴婢聽白露姐說,這是大少爺自己挑的人,連太太都嫌南音太小,隻是挨不住大少爺自己喜歡罷了。”
  七娘子心裏隻覺得相當的古怪。
  就托著腮沉思了起來。
  乞巧抬起眼看了看七娘子,略略抿了抿唇。
  就起身站到了七娘子身邊。
  “姑娘,這吃飯的時候,還是先專心吃飯……”
  她嫻熟地為七娘子布了幾筷子菜,“您看蝦仁兒,晶瑩剔透、攪瓜絲黃橙橙的,這湯香得連屋外都聞得到……”
  七娘子本來已經喪失的食欲,被乞巧這麽一撥弄,又旺盛了起來。
  她拿起碗,吃了一口飯,才注意到乞巧略略地鬆了一口氣,夾菜的手,也穩當了下來。
  略一尋思,也就明白過來:這丫頭是怕自己反而怪她沒眼色,擅自服侍主子用飯呢。
  心裏倒起了少許憐惜。
  就算七娘子已經夠戰戰兢兢,在這樣的深宅內苑,她也永遠不是最需要謹慎的那個人。
  玉雨軒裏,就有七八個人靠著她的青眼過活。
  誰不是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機會往上爬?
  也難得乞巧有這樣的用心,服侍得人這樣舒坦。
  話雖如此,七娘子卻並沒有露出讚賞,隻是把這份殷勤,記在了心底。
  #
  第二天一早請安的時候,七娘子看著大太太神色間多出的幾分篤定,心下了然:大太太恐怕是連夜就安排人把信給送了出去。
  怎麽說都是一家主母,背著相公安排這樣的小事,也不算什麽。
  大老爺卻顯得格外的疲憊,隨意應付了姐妹們幾句,聽說五娘子臥病在床,也不過是吩咐叔霞請良醫上門,便示意大太太隨他進了裏間。
  當家人有心事,孩子們自然也感受得到,九哥還好,匆匆忙忙出了屋子,趕著去山塘書院,敏哥臉上卻也已經露出了憂色。
  達哥、弘哥更是直爽,才出了堂屋,弘哥就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
  “昨兒你在外偏院的時候,伯父就是這樣的臉色?”
  連六娘子都好奇起來,盯著七娘子等她回話。
  七娘子隻好苦笑,“我也不曉得父親為什麽事煩心……不過,的確是有些不高興。”
  三兄弟臉上頓時蒙上了一層愁容。
  以大老爺的城府,都要把不快形諸於外,可見一定是遇到了什麽難題。
  弘哥和達哥嘟囔,“該不會是杭州那事……”
  話語聲飄進七娘子耳朵裏,就讓她為之一頓。
  杭州慘案,大老爺都是昨天才知道,怎麽這三兄弟今天就已經談起來了?
  她站住了腳,“杭州……杭州什麽事啊?”
  一臉純然好奇。
  敏哥頓了頓,才笑著回,“你們女兒家聽了會做噩夢的……況且,不過是傳聞罷了,我們也是聽人說的,當不得真。”
  七娘子反而疑心更重,索性就認認真真地盯住了敏哥,“大哥,這事就連父親都是昨天才知道消息,你們的哪個朋友,消息這樣靈通,都趕得上父親了?”
  敏哥本來還在笑,慢慢的,臉上就變了顏色。
  站住思忖了一會,越想,臉上越難看,也顧不得搭理七娘子,就返身疾步回了堂屋。
  達哥也麵露沉吟之色,倒是弘哥,摸了摸頭,還正自納悶,“說起來也是,這事要是連伯父都是昨兒才知道的,那……”
  連六娘子都皺起了眉頭,他才明白過來,露出了駭然之色。
  兩兄弟忙也回身進了堂屋。
  七娘子這才鬆了一口氣,繃緊的肩膀,一點點鬆弛了下來。
  看來,這三兄弟的心,還是向著家裏的。
  最怕千日養賊,養出了三個小家賊,那事兒可就真鬧大了……
  她又站了站,見堂屋內沒有別的動靜,才和六娘子相偕,回了百芳園。
  經過剛才的那個小插曲,兩人誰都沒有多說什麽,氣氛一路沉悶。
  直到了浣紗塢前,六娘子才問七娘子,“要不要一道去看五姐?聽說她這回是真病了……唉!怎麽一過了年,家裏人人都變得怪怪的!五姐一下成了病秧子,母親的臉色又陰晴不定的……”
  也不等七娘子回答,就拉著她的手,拐上了通往月來館的小徑。
  七娘子待要措辭回絕,話到了嗓子邊,又咽了下去。
  算了,去看看五娘子也好。
  比起朝局上的驚心動魄,她的那點小女兒家心思,反而不算什麽了。
  131妄想
  兩姐妹進了正月都很忙碌,又明知道五娘子是裝病,索性也就是三天兩頭打發人來問候一聲,卻不曾親身到月來館探視。
  才進了院子,就聞到了一縷貨真價實的藥香味。
  七娘子和六娘子都很有些訝異。
  “看來是真病了……”六娘子嘀嘀咕咕,“也沒見她怎麽走動啊,怎麽裝著裝著還真病了……”
  一邊念叨,一邊就和七娘子一道掀起簾子進了月來館。
  月來館要比玉雨軒和七裏香都來得闊朗,五娘子日常起居隨了大太太,也在東稍間。
  穀雨自然早迎了出來。
  “兩位姑娘可算是來了。”她一臉無奈的笑,“我們姑娘盼了多少天,今兒個起來就咳嗽發燒,還說,‘這回看兩個妹妹來不來探我’……”
  七娘子不禁莞爾。
  五娘子這張嘴,真是說不出什麽好聽的話。
  可有時候就是這任性的言語,偏偏讓人心裏暖融融的。
  “五姐也不是不知道,正月裏我們事兒多……”
  兩人一邊和穀雨說話,一邊進了東次間。
  五娘子已是支起了半身,有氣無力的招呼,“總算舍得來看我了?”
  六娘子趕前幾步,扶住了五娘子,笑嘻嘻地責怪,“生病的人還不好生躺著?”
  七娘子也笑,“裝病裝出個真病,五姐真厲害!”
  五娘子一邊咳嗽一邊解釋,“人、人家哪有裝病,這……這……這分明就是真病!”
  三姐妹就一邊笑著一邊互相鬥了幾句嘴。
  七娘子到底細心些,見五娘子麵有不勝之態,往常的抖擻精神煙消雲散,歡容之下,止餘一團委頓,就知道恐怕是真病了,探手試了試五娘子的額溫,不禁就略皺了皺眉。
  “你很該昨晚就報信到正院,請醫生上門。”她溫言淺責。“這燒是昨晚就燒起來的吧?……這麽大的人了,還不知道自己顧惜身體……”
  五娘子咬了咬唇,偏過頭甕聲甕氣:“曉得啦曉得啦。”
  六娘子也關心,“怎麽忽然就病了?這一向也沒見你出過月來館的門……”
  “可還不是?”春分正好上茶進來,就接了六娘子的話頭。“昨兒都好好的,隻是嚷著無聊,晚上太太親身過來探了一回病,反而探出病來了!”
  “春分!”五娘子就回首喝住了春分,臉上現出了幾分貨真價實的惱怒。
  七娘子心下卻已了然。
  恐怕大太太自以為是帶了靈丹妙藥過來“探病”,卻是真把五娘子給探出了病來。
  這對母女能溝通不良到這份上,也不容易。
  她垂下眼,沒有說話。
  倒是六娘子本待還要發問,看了看五娘子的臉色,就又轉了話題。“聽七妹說,權家……”
  嘮嗑了幾句家常,婆子進來請兩個小娘子回避,良醫要來診治。
  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就順勢出了月來館。
  “今年五姐的脾氣實在是莫測。”六娘子滴滴嘟嘟。“唉,真是和三姐越來越像……”
  七娘子倒興起了捉弄她的心思。
  就在回廊上站住了腳,輕聲問六娘子,“你知不知道?”
  六娘子還念叨得起勁,聽七娘子發問,微微張了口不解,“什麽知道不知道?”
  她本來就生得好看,年紀越大,舉手投足之間越發優雅,可七娘子卻偏偏喜歡六娘子無心之間流露出的這一絲嬌憨可愛。譬如此時雙唇微張,大眼圓瞪……散發出的那股子天真無邪的氣息,就連七娘子看了都愛。
  她就笑著在六娘子耳邊說了李九娘的話,“……說是五姐的親事一定,就上門來提親。十一郎知道了,樂得合不攏嘴,半夜都笑醒……”
  六娘子頓時羞紅了臉,猛地跺了跺腳。
  “你……你欺負我!”她背過身去,連耳廓都紅透了。“我不和你好了!”
  七娘子捂著嘴笑著要走,她又急急拉住了七娘子的袖子。
  “是不是真的呀……”
  羞澀底下的那一絲喜悅,明明白白就表現了出來。
  七娘子於是拉了六娘子到玉雨軒吃茶。
  明明白白地把十一郎的婚事始末告訴給六娘子聽。
  六娘子也聽得極是入神,一邊聽一邊臉紅,一邊也是止不住的笑。
  “連娘都說是極好的親事。”七娘子越說越欣羨,“我看呢,最難得是他心裏也有你……又都是從小認識的。”
  “這話說到我心坎裏了……”六娘子禁不住附和,“我真怕娘把我嫁到不相熟的人家,要到掀蓋頭才看得到新郎官的長相……”
  哪個女孩子不怕盲婚啞嫁?六娘子的擔心,也是極現實的。
  七娘子就望著她笑,打從心底高興起來。
  世上最高興的一件事,莫過於看有情人終成眷屬。
  就算十一郎並不完美,但看六娘子的神情,竟是一點都沒有嫌棄的意思。
  “不過,”六娘子又擔心起來,拉住七娘子的袖子急急問,“五姐的婚事什麽時候才定啊?”
  她露出了赧色,偷眼打量七娘子,“你別說我瞎操心,可我看五姐的那個樣子,倒不像是情願嫁給許家呢,倒像是……”
  五娘子的心事雖然沒有對六娘子言明,但三姐妹同進同出這麽多年,六娘子雖然麵上不顯,心底卻未必對幾個姐妹的心思沒有體會。
  一說起五娘子的婚事,七娘子就一陣無奈。
  “娘都發話了,這種事,多得是女兒家不願意的,真過門了,也沒見誰過不下日子。”她輕描淡寫。
  六娘子默然不語,不過看神色,似乎並沒有被七娘子的話說服。
  就又自顧自地害羞傻笑起來,半晌才起身告辭。
  “這話可不要流傳出去了。”七娘子把她送到門口,不忘叮囑,“畢竟親事沒成……”
  六娘子本來還在衝自己微笑,聽了七娘子的叮囑,忙板起臉,“你六姐也不是傻的,這種事才不會流傳出去——我是自己給自己使絆子呢?”
  一臉的燦笑,惹得來來往往的丫鬟都看住了。
  七娘子看得好笑,“還說五姐脾氣變怪了,你看看自己?和個小瘋子似的,笑得多歡!還說要找個第一流的夫君,將來誰的氣都不受……還說看不上那人……”
  六娘子不出聲,隻是微微笑,對七娘子的嘲笑,一律當耳旁風。
  就一路抿嘴笑出了玉雨軒,笑得整個院落裏,都多了幾分春意。
  七娘子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慢慢的也笑了起來。
  這笑容裏,難得地透出了真誠的歡暢。
  #
  到了半下午,穀雨又請她到月來館說話。
  “喝了半碗藥,人好多了,也不咳嗽,燒也退了……就是精神得很,怎麽都睡不著,隻是喊著無聊。”穀雨一臉的無奈,“想請七娘子過去陪著說說話。”
  五娘子要鬧騰起來,那可是一天按三頓的鬧騰,不把身邊的幾個丫鬟支使得團團亂轉,是決不會罷休的。
  七娘子午睡起來,本來想自己練兩幅字。
  可見了穀雨隱隱帶著祈求的表情,心中就是一軟。
  也隻好披了大氅,和穀雨一前一後地出了玉雨軒。
  “五姐這陣子脾氣不大好,你們底下人也受累。”她隨口和穀雨寒暄。
  “誰說不是呢……”穀雨很有幾分激動,“不過我們做下人的,也不好多勸,免得姑娘一個不舒服,遭殃的還是自己……七娘子要是能勸勸五娘子就好了,其實咱們做下人的折騰些也沒什麽,隻是看著姑娘一天天的見瘦,心裏也難受!”
  七娘子不禁跟著穀雨歎了一口氣。
  明眼人誰看不出五娘子心中有事?
  也隻有大太太,五娘子都鬧到這個地步了,還一廂情願地把事情往好處想。
  “月有陰晴圓缺,很多事,不是……”她就不由得感慨起來。
  才說了半句,又趕快收住。
  聽穀雨的意思,是連她都不知道五娘子的心事。可見得五娘子雖然焦灼,但行事還是有分有寸,沒有胡亂吐露自己的想望。
  此事當然也不好由七娘子泄露給穀雨知道。
  穀雨臉上掠過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表情。
  “其實您不說,我也知道,姑娘是為了親事煩心……”
  進了正月末,冬天已到了尾聲,撲麵而來的風也不再刺骨寒冷,有了和暖的意思。
  兩個小姑娘並肩走在淡綠色的山水裏,就好像一副仕女畫。
  卻是遠沒有畫中仕女的逍遙。
  “不瞞七娘子,我跟在姑娘身邊多少年了,很多事姑娘就是不說,我和春分也猜得出幾分。”穀雨低下頭撥弄起了汗巾,“隻是這事卻是姑娘太糊塗了,表少爺乃是人中龍鳳,兩家又是親上加親,隻要姑娘平平安安的嫁過去了,沒幾年日子也就好起來……”
  七娘子也聽得很入神。
  她還是第一次聽到一個古人以旁觀者的角度評論五娘子的婚姻。
  “就怕……”穀雨吃吃艾艾,“就怕以姑娘的性子,是非得鬧騰得雞飛狗跳,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她望著七娘子,一臉的祈求,“還請七娘子多勸著姑娘些——家裏這三個姐妹,姑娘還是和您更貼心。很多話,也隻有您說了她才聽。”
  七娘子抿了抿唇。
  這幾年來,府裏生活平靜,五娘子也是安分守己,很少有出格的時候。
  要是她打算鬧出什麽事來——七娘子很懷疑自己的幾句話,能對她起到多大的勸阻作用。
  “我這個做妹妹的,不過是幫著姐姐聊天散心罷了。”她沒有把話說死。“真到了出事的時候,還是得找娘才頂用……”
  兩個人的腳步雖然慢,但月來館離著玉雨軒就不遠,又走了幾步,也就進了月來館堂屋。
  隔著簾子都能聽到斑斕虎喵喵的叫聲,和五娘子的輕笑。
  七娘子不由和穀雨交換了一個眼神。
  看來五娘子心情不錯。
  “聽說五姐你臥病無聊,我才巴巴地換了衣裳過月來館……”七娘子一邊說一邊笑,一邊進了東稍間。“沒想到才進了堂屋,就聽著你笑得開心!”
  五娘子果然正靠在床頭,手裏拿著撥浪鼓逗地上的斑斕虎。
  雖然臉上笑意未收,但眉宇間,依然是帶了一縷輕愁未退,倒是比以往更透了怯弱。
  七娘子看在眼裏,不禁微微皺眉。
  就算在現代,精神壓力太大,也很容易處於亞健康狀態。
  以古代這樣落後的醫療條件,五娘子如果長期為婚事犯愁,不注重保養身體,很容易落下病根。
  “你不來,我就不許笑,隻能愁眉苦臉的,知道你來了才笑。”五娘子卻沒有留意她的表情,自顧自地吩咐穀雨,“把斑斕虎抱下去,再喂她吃些魚兒,唉,越老胃口越大。”
  斑斕虎聽到魚兒兩字,便喵嗚了一聲,自然去蹭穀雨的腳踝,穀雨一邊笑一邊抱了貓兒起身,不一會又進來給七娘子倒了茶水,才慢慢地退出了東稍間。
  屋子裏就隻剩下姐妹二人。
  七娘子合著茶蓋,吹著滾熱的茶水,半天都沒有說話。
  五娘子也是隻顧著發呆。
  半晌才慢慢開口。
  “這門親事……難道真是已成了定局?”
  她的聲調透著精疲力竭,又似乎滿載了太多的失望、無奈、委屈、憤怒,隻是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卻好像凝聚了多少眼淚一樣,叫七娘子一下也被觸動了。
  她看著五娘子,張了張口,又不知道該回什麽。
  “我問表哥。”五娘子臉上是一片空白。“我請表哥不要上門提親,可表哥說許家和楊家的親事幾乎已成定局,這門親事不結,誰都不會安心,東宮不會,爹不會,娘不會,三姨、三姨夫也不會……”
  她捂住了臉。
  “和娘說我不嫁,娘說我傻,說以我們家的門第,低嫁委屈受氣,門當戶對親上加親,我過了門不會受婆婆的氣……”
  五娘子的聲音裏有一股凝固的悲哀,濃重得甚至已經無法流淌。
  “楊棋,你給我出出主意,我求你給我出出主意,我不想嫁給表哥,我真的一點也不貪圖他們家的富貴!”她放下手,炯炯地望住了七娘子。“我寧可一輩子不嫁也不想這樣,我不喜歡表哥,表哥不喜歡我,我們做什麽非得要結親?我心裏……小七,我心裏好苦啊!”
  七娘子欲言又止。
  隻好坐到了五娘子身邊,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她沒有說話。
  五娘子的這些話,一定已經憋了很久。
  在宅院裏生活久了,誰都有不可告人的心思,隻是五娘子的**關係到了女兒家的臉麵,也無法拿出來和人商議。
  這份暗戀,實在是進行得太辛苦了。
  內外催逼也有小半年了,不讓她發泄一下,恐怕真要憋出病來了。
  五娘子卻也安靜了下來,遲遲沒有繼續。
  “不過,還好……”一時,才又自言自語,“我們家有三個姐妹……說起來,你也是嫡女……小七,我看得出來,表哥對你倒更在意一些,眼神動作,騙不了人的……你……你代我嫁到許家,好不好?”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老半天,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五姐。”她輕聲細語,“你再說一次?”
  五娘子緊緊地反握著她的手,手心又潮又冷,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她的浮木。
  “很多事,你我心底清楚,九哥和你是雙生姐弟,他瞞誰也不會瞞你。浣紗塢的那件事,真相到底是怎麽回事,你不會沒有脈絡,表哥當時為什麽要把浣紗塢前的事隱瞞下來?又為什麽在走之前特別找你說話……那天我和他說完了,我往月來館回去,走到半路回頭看,他就站在你身前……”
  七娘子才開口,她就加了幾分力道,狠狠地攥緊了手。
  “你別急著分辨,別急著分辨……我不會往外說的。”
  五娘子的語氣很急切。“我不信那些喊著禮教、貞節的人,後院裏就沒有這些眉來眼去的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沒有什麽!”
  與其說是在安慰七娘子,倒不如說是安慰自己。
  “既然你和表哥兩情相悅,我又何必棒打鴛鴦……小七,你幫我!我們一起想個辦法,說通娘親,讓表哥上門提你為妻……”
  七娘子不說話,隻是看著五娘子。
  五娘子的聲音就漸漸地低了,最終消融在了口中。
  “五姐……”七娘子字斟句酌。“你——鬆手。”
  五娘子這才發覺自己已經把七娘子的手攥出了一片紅痕。
  她忙訕訕地鬆了手,卻又不禁期盼地望著七娘子,等著她的回答。
  七娘子也正看著五娘子。
  這個嬌俏的少女,臉上是一片渴求與卑微,平時的心高氣傲煙消雲散,所剩下的隻有無邊無際的絕望。
  也是實在沒有辦法,才想出這個餿主意的吧?
  她閉上眼,想了又想,一時間情緒湧動思維紛亂,老半天都回不了神。
  五娘子忍不住輕聲道,“七妹……平國公府的富貴,可是連我們家都比不了……”
  七娘子再也無法忍耐,抬起手,一巴掌又快又狠地抽上了五娘子嬌嫩的臉頰。
  “啪”的一聲脆響,響徹了寂靜的東稍間。
  屋內的氣氛一下就凍住了。
  132 籌碼
  “五姐,你自己想想你說的是什麽話。”七娘子緩緩起身。
  她臉上一向是掛著淡淡的笑意,就算是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也顯得親和。
  但此時此刻,七娘子的語調卻冷得像冰。
  或者比冰更冷。
  “你才說了你和表哥不是兩情相悅,你不願嫁到許家。可你想過,我心裏有表哥麽?怎麽,天底下就你有本事、有身份嫁到和你兩情相悅的人家,別人都是沒本事、沒身份挑剔的,能有個顯赫的人家來求,就要笑掉大牙了?”
  五娘子捂著臉頰,一下就怔住了。
  “我就跟你把話放在這了,五姐……平國公府的富貴,我不稀罕,該給的陪嫁,太太一分錢都不會少我。我對楊家的所有要求,也不過就是這些。”七娘子盯著五娘子,心中竟升起了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快意。“我的心不大,有多大的胃口就吃多少飯,不是我的,再想要也不是我的,我不會貪!”
  她頓了頓,微微甩了甩頭,甩掉心底隱約的悲哀,“從小到大,太太對你的疼愛,有目共睹。有什麽話你不和她攤開來說,要我給你出主意,玩什麽姐妹易嫁……太太知道了,心裏會怎麽想我,五姐你想過沒有?”
  她望著驚魂未定的五娘子,又搖了搖頭。
  心底的怒火緩緩地消退了下去。
  人性自私,五娘子又已經鑽進了牛角尖,哪裏會想得到這麽多?
  “我……我們……娘……”五娘子猛地抬起頭辯解,“是我不要嫁,以身份來說,自然就輪到了你!娘又怎麽會……”
  七娘子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調動起了全部的意誌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重又在五娘子身邊坐下。
  “好啊,就算你說動了娘,表哥不上門提親了,許家和楊家的婚事告吹了。你要怎麽辦?你以為娘會把你說給封公子?五姐,你自己也很清楚,就算他狀元及第,就算他成了翻雲覆雨的大人物,娘也不會讓二房親戚娶她的親生女兒,就是往她的心窩子上插一把刀,她也不會更痛了!你能怎麽辦,你還能私奔?”
  五娘子麵色頓時一變。
  “我不要聽!”她近乎失措地背轉過身去捂住了耳朵,“我……我就是不想嫁進許家!”
  小女兒家,總抱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幻想,以為度過了眼前的這個難關,將來有一天心上人會踏著五彩祥雲回來娶她。
  七娘子心頭升起了一絲不忍。
  她緩緩往下續道,“就算娘點頭了,你聽過封公子的那一番話,你覺得封公子為什麽會娶你?如若他的身份地位,已經可以配得上你,京裏有的是人家可以提親,娘和他之間的恩怨在前,他為什麽要娶你為妻?是還嫌身份不夠尷尬?”
  “再說,五姐,你心裏有他,可他心裏有你麽?當時的一麵之緣後,多少年過去了?他心裏要是有你,早就輾轉托人,至少告訴九哥和我……五姐,你素來聰明伶俐,怎麽在這事上這樣看不透?!”
  五娘子雖然緊捂著耳朵,但指縫已經漸漸地鬆開了。
  她臉上反而浮現出了倔強之色。
  “你以為……楊棋,你以為你說的這些我沒有想過?”
  她咬住了下唇,“可我就是喜歡封公子——我索性也不要臉了,我就和你直說了吧,我就是喜歡封公子,沒有聽到他的消息,我是不會死心的!你說我不要臉也罷,任性妄為也罷,我也是不會改主意了!我……我就是喜歡封公子!你,你看不起我就看不起我,我就是喜歡他!”
  終究還是慘綠的年紀,對世事,還是不肯放棄自己的一點幻想。
  七娘子望著五娘子臉上的神色,一下就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那時候她也就是五娘子的年紀,才上完高中,從福利院搬出來,憑借多年來的一點積蓄,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租賃了一間小屋子。
  窮得連下一頓都不知道在哪裏。
  才安頓下來,就去附近的小飯店找了洗碗的活。一天洗一兩千個碗盤,本來就不細膩的雙手,一個月間掉了兩次皮,粗糙得不成樣子。
  路邊超市裏的護手霜九元一管,她猶豫了一周才咬牙買下,營業員一邊結賬一邊看著她的手搖頭歎息。
  在那段日子裏,她對生活的所有期許,對自己的所有期待全都褪色,眼前隻有如山高的碗盤,洗掉一盆又來一盆。生存的壓力結結實實地壓在她的雙肩上,叫一個少女隻能咬緊牙關,才能勉力挺起肩膀。
  可也就是因為有這段窮困的日子,上大學出社會,她兢兢業業費盡心機,終於讓自己擺脫了貧窮的陰影。
  再回頭看少年時的那個暑假,就覺得是一份寶貴的禮物。
  人在年輕的時候多吃一點苦,多受一點挫折,並不是什麽壞事。
  大太太不懂這個道理,大老爺懶得管教五娘子,那也就隻好由她代勞了。
  她微微一笑。
  “好,你不改主意。”她往後靠了靠,靠到了床柱上,望著五娘子臉上通紅的掌印。“那你告訴我,你打算怎麽做。”
  五娘子老半天都答不上來。
  要嫁封錦,也要找得到人,人家肯娶。
  這條路是走不通的了。
  不嫁許鳳佳,就要和大太太攤牌,可不坦承自己想嫁封錦,她就拿不出足夠的理由說服大太太。
  而坦承自己想嫁封錦,無異於在大太太胸口戳上幾把尖刀,那就是貨真價實的不孝。
  慢慢的,她的眼眶裏聚集起了大滴大滴的淚水。
  七娘子施施然起身下床,輕聲細語。
  “你喜歡誰不喜歡誰,那是你的事。愛怎麽和太太鬧騰,也是你的本事,你是太太的親生女兒,再怎麽鬧騰,那也是你的生母,你愛怎麽折騰太太,太太也隻能怨自己前世造孽,沒生個好女兒,享盡了楊家的富貴,卻不打算為楊家做一點點事。”
  “你!”五娘子氣得滿麵通紅,直起身指著七娘子,喊了半句,卻又無以為繼。
  “我今兒個給你把話放在這兒了,”七娘子眉宇陰霾,“你愛怎麽鬧,隨你,你要怎麽強求不是你的東西,也隨你,隻是你要把我和九哥牽扯進來,讓太太以為我癡心妄想,想要撬你的牆角……”
  她沒有把話說完。
  以五娘子的聰明,她能聽得懂自己沒有說明的威脅。
  七娘子今日在楊家的影響力,未必遜色於她。
  大老爺、大太太的信重,和九哥之間最緊密的血緣關係……她可能不是大太太心中的寶貝,但在父母跟前說的話,要比五娘子更有分量得多了。
  七娘子沒有再看五娘子一眼,就出了東稍間。
  穀雨和春分兩人把手在屋門口,都是一臉的沉肅。
  七娘子麵沉似水,吩咐兩個丫鬟。“看好你們家姑娘……別讓她做出什麽傷風敗俗的蠢事!”
  到底久居人上,一板起臉,就是一股說不出的威嚴。
  兩個丫鬟麵現懼意,點頭如搗蒜。
  “若是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你們就來玉雨軒告訴我。”七娘子看了看東稍間,又低聲吩咐穀雨,“免得事情鬧大了,整個月來館都要被連累……可知道了?”
  “穀、穀雨明白該怎麽做的。”穀雨聲音顫抖,咽了好幾口唾沫,才把話說完。
  七娘子這才緩緩步出了月來館。
  隱約還能聽到東稍間內重物墜地的聲響。
  她慢慢的歎了一口氣。
  五娘子的癡情,她能體會,能憐惜,如果是現代,她甚至會鼓勵五娘子追尋自己的幸福。
  可惜,這是禮教大過天的大秦。
  五娘子現在不學乖,這一跤若真跌下去,就不會有起身的機會了。
  “姐妹易嫁,真虧她想得出來。”她喃喃自語。
  又搖頭失笑,深吸了幾口凜冽的涼氣,才若有所思地往玉雨軒方向而去。
  沒走幾步,就又站住了腳。
  “見過大哥。”忙規規矩矩地蹲身問候。
  站在一塊太湖石邊上皺眉沉吟的少年,不是敏哥又是誰?
  #
  敏哥聞聲望來,也舒展開了眉頭。
  “才從月來館出來?”他笑著招呼,“倒是等了你半日了。”
  看來,是衝著她來的了。
  七娘子心下多少有些不解。
  上午還好好的……怎麽到了下午,就忽然跑到百芳園來,站著立等她出來說話?
  這是出什麽事了?
  她趕忙收斂心緒,把雜念全都趕出了腦海。
  和敏哥這樣的人物說話,自己的心緒要是浮動,就很難占到主動。
  “大哥找小七有事?”她笑問,“要不要進玉雨軒喝杯茶?”
  敏哥忖度了片刻,搖了搖頭,“雖然是一家人,但年紀大了,也該避諱些。”
  就問七娘子,“一道去萬花流落走走?”
  七娘子自然不會說不。
  兩人就一道漫步進了長廊,順順當當的走了一段路,進了僻靜無人的西翼。
  七娘子偷眼打量了敏哥幾次,都沒有看出什麽端倪。
  這位堂少爺的心緒像是也有些紊亂,眉頭就沒有舒展過。
  百芳園雖大,但兩人腳程也快,沒多久就靠近了寥落無人的百芳園。
  天色已經透出了微微的藍,雖還帶著灰,但春意也慢慢地透了出來。
  七娘子於是在池邊立定,揚起眉靜靜地看住了敏哥。
  敏哥深吸了口氣,才淡笑著開口,“其實……是有件事想求七妹幫忙。”
  七娘子不由頓了頓。
  今兒個怎麽回事,先是穀雨,再是五娘子,現在是敏哥,好像約好了似的,開場白全是這個。
  她一時沒有說話,隻是等著敏哥往下解釋。
  敏哥征詢、試探的眼光,在七娘子臉邊掃來掃去,過了一會,才移了開去,望住了遠處的解語亭。
  “這事呢,說起來也相當難辦,家裏能求的人,也隻有七妹而已。”他的聲調隱隱透出了些緊迫。“不過,之前我和七妹說來也不算熟悉,這麽難堪的事要求到七妹頭上,我也有些遊移。”
  七娘子不動聲色。
  即使以敏哥的城府,都不由得露出了微微的局促。
  她這才開口笑,“大哥這是哪裏話,一家人嘛,能幫的忙,小七是決不會袖手的。”
  對話對話,當然要兩個人你來我往,才叫對話。
  之前的沉默,不過是要敏哥知道有求於人的難堪。
  人就是這樣,姿態放低了,期望也就跟著低了下去,假使敏哥是借錢來的,一開始就搭理他,他可能想借一萬兩,都覺得理所當然,現在能借到五千兩,他都要千恩萬謝了。
  敏哥明顯鬆了一口氣。
  “其實,隻是想向大伯母婉轉請求,由大伯母出麵寫信給我父親,將我們二房的香姨娘,解送回西北居住。”他緩緩地道。
  就算已有心理準備,七娘子還是貨真價實地吃了一驚。
  秀眉不知不覺已蹙緊了。
  “大哥,這……”
  不要說兩房已經分家,就是兩房沒有分家,大太太也很難就二老爺的屋裏人說上什麽。
  這個要求,實在是又古怪,又強人所難。
  難怪以敏哥的臉皮,都要不好意思起來。
  “這幾年來,母親一直不在蘇州、京城。”敏哥又扯開了話題,看向了空蕩蕩的萬花流落,“她長居西北,京城的家事,多由香姨娘把持。這件事,七妹是知道的。”
  七娘子輕輕地嗯了一聲。
  以敏哥的聰明,自然看得出誰是大太太真正的心腹。
  既然是心腹,消息當然也要比一般人更靈通一些。
  “母親雖然在西北常年閉門不出,但是和我們的書信來往卻沒有斷過,時常寫信來督促我們的學業,要我們將功補過,早日學成為楊家多添一份助力。”敏哥侃侃而談。“我們弟兄三人,也就一心讀書,很少和京裏的親戚們聯係。”
  七娘子不禁似笑非笑地看了敏哥一眼。
  這麽肉麻的台詞,難為他說得有板有眼,義正言辭。
  “真是辛苦三位哥哥了。”她當然也要跟著把戲做到十分。
  “直到最近,才從京城的來信裏知道,我和歐陽家那位小姐的親事,正是在香姨娘的極力撮合下才促成的。”敏哥一臉的溫煦笑意,“雖說香姨娘也不是處於壞心,隻是她一個姨娘,有時候眼界窄了些,好心反而會辦了壞事……聽說最近,她又想給八妹說親了。”
  雖然語調柔和,但話裏還是透出了一股深深的恨意。
  看來這一封京裏的來信,恐怕是透露出了歐陽家那位小姐的不對,所以敏哥在知道香姨娘要給八娘子說親的時候,才會這麽緊張。
  七娘子不禁疑惑起來。
  歐陽家那位小姐到底有什麽不對的地方,讓敏哥和十一郎都如此忌諱,又無法向長輩們明說?
  不然,敏哥寫封信給二老爺大罵香姨娘,二老爺隻要不是傻的,就不會再把八娘子的親事交給她了不是?
  隻是事不關己,她隻是聽著,倒沒有發問。
  “母親遠在西北,京城的事,鞭長難及,她近幾年身子骨不好,我們也不敢讓她知道此事,免得反而加重病情。”敏哥說起這事,語調還是平淡得和拉家常一樣。
  好像二太太此刻的落魄,和大房沒有絲毫關係。
  “我們兄弟三人又在蘇州,雖然王家舅舅們也能幫忙,但畢竟是外姓人,在這種事上說不了話。思來想去,隻能讓伯母出麵,或者把香姨娘送離京城,或者給八妹保媒,總之,弟妹們的親事,我這個做哥哥的是決不會放任香姨娘擾亂的。”敏哥驀地回身向七娘子深深一揖,“隻可惜我口齒笨拙,恐怕很難把事情解說明白,隻好冒昧來拜托七妹了!”
  七娘子忙回身避讓,“大哥何至於如此!”
  她也明白了敏哥的意思。
  不管是為八娘子保媒,還是把香姨娘送走,這兩件事,大太太都可以輕鬆辦到。
  以大房和二房現在的關係,隻怕二老爺還愁著沒地方賣人情給大太太呢,更何況這事說到底,還是觸犯了二老爺的利益。大太太稍加發話,他再仔細一查——連敏哥都知道的事,二老爺還能查不到不成?
  但是可以輕鬆辦到,並不意味著她老人家有興趣助人為樂。
  敏哥和大太太不過是麵子情,就算舍了臉求大太太,她也有大把借口推脫。
  隻有自己以心腹的身份徐徐進言,此事才有成功的可能。
  此事或許還有些委曲在內,但這畢竟是二房的家事,七娘子也沒興趣了解太多了。
  麵對敏哥希冀的臉,她隻是笑,卻沒有說話。
  平時見麵,她不介意演出一場天倫的戲,在小地方,也可以照顧幾個堂哥的心情,讓他們不至於因為小事,對大房產生惡感,反而得不償失。
  可是說到底,敏哥也不會不清楚,七娘子和自己的關係隻可以用貌合神離幾個字來形容。有事相求,不是賣甜頭,就得抓住七娘子的痛腳。
  難道他是終於找到了慧慶寺一事的線索?
  她耐心地沉默著。
  過了半晌,敏哥也笑起來。
  “明人不說暗話。”他背著手,臉上的懇求一掃而空,已是多了一份沉靜的自信。“今日敢上門來求七妹,我也自然是有人情賣的。”
  七娘子不禁暗歎。
  如果九哥能有敏哥三分的臉皮,在官場上就吃不了多少虧了。
  這個人,能屈能伸,人前妥當,人後也有主意,走到哪裏都能掌握局勢,將來在官場上肯定如魚得水。
  就不知道對二太太的事,到底是怎麽個看法,是真覺得二太太做得不對,違背了這個年代最基本的道義血親相護,還是另有盤算……
  罷了,另有盤算又如何,就算盤算得再多,也動不了九哥。
  頂多兩家日後繼續貌合神離,也就是了。
  想要擾亂大房——恐怕敏哥還沒那個本事。
  她望著敏哥笑了笑,輕聲回答。
  “小七聽著呢。”
  敏哥於是壓低了嗓音,“今早我進堂屋的時候,腳步快了些,又很突然。丫鬟就沒有及時通報,伯父伯母還在商議朝事——不期然就頓住腳聽了一句,七妹知道不知道,今年三月,朝廷要在公侯權貴的女兒家中,采選太子嬪的事?”
  七娘子先還有些不解,看了看敏哥的表情,腦海中頓時警鍾長鳴,臉色驟然一變。
  133練達
  兩個人又沉默了下來。
  冬日的萬花流落特別的冷清,這裏隔著院牆出去就是河道,夏季常常有賣河鮮的小船娘借道經過,水聲、槳聲不斷,到了冬日裏,船娘生意冷清,萬花流落這一帶,很多時候是一整天都沒有一點動靜。
  敏哥良久才慢慢地道,“七妹是個聰明人,想來也能明白我這話的意思。這可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見的好事……七妹能比五妹、六妹提前收到消息——這份人情,不能說薄吧?”
  七娘子很快就明白了敏哥的意思。
  大老爺一直擔心的,就是太子和楊家沒有多少交情,多少關係。
  會這麽著緊和許家的親事,也就是因為想要拐彎抹角地和太子拉親戚。
  可現在擺著這麽一個采選太子嬪的機會,一旦選上,不要說楊家是不是能就此放心,對太子來說,他對楊家肯定會比之前更放心一些。
  所以世家大族,最喜歡以聯姻結盟,很多事,也隻有以聯姻結盟了,兩邊才都能放心。
  這個機會,楊家是肯定不會錯過的。
  而在古代,能進宮侍奉太子,那是天大的榮耀,從此之後,就是數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尤其這一次,一采選進去就是正兒八經的太子嬪,將來東宮繼位,太子妃被封為皇後是自然的,太子嬪也一向有封妃的慣例。
  一旦封妃,那可就是超品的誥命,管你什麽一等國公夫人,什麽藩王妃……都要乖乖地磕頭見禮。
  這是何等的榮耀?鯉魚跳龍門,說的可不就是這樣的美事?
  敏哥會以為七娘子也看重這個機會,也是人之常情。
  也沒有必要讓他知道,自己對這個位置其實沒有絲毫興趣。
  七娘子垂下眼眸,當機立斷。
  “大哥,”她慢慢地開了口,“這份人情,七妹是放在心底了。香姨娘的事,我也會相機向母親進言,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母親的性子,您也清楚,恐怕在慧慶寺一事過後,對於插手二房家事,不會有太多的興趣……”
  敏哥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他微微一笑,笑裏多了幾分自信。
  “這個七妹就放心吧,隻要你肯為二房的事說幾句話,就足感盛情了。”
  以敏哥的城府,當然不會把寶全壓在自己身上。
  七娘子看了看敏哥,敏哥也正看著她。
  她忽然不知哪裏起了一股衝動,想要知道敏哥對於慧慶寺的事,到底是什麽看法。
  旋即又壓抑了下去。
  好話壞話,嘴皮子一碰就出來了……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敏哥心底的想法,自然會被時間揭露。
  至少在現階段,他表現得相當不錯。
  “大哥放心吧。”她慎重許諾,“答應下來的事,小七是一定會辦到的。”
  敏哥細細地審視了幾遍七娘子的神色,這才展顏一笑,“七妹這麽說,我是再放心不過的……日後一飛衝天的時候,可別忘了帶挈幾兄弟了。”
  七娘子怔了怔,才回了一個敷衍的幹笑。
  #
  在外頭折騰了一個下午,又是生氣,又是和人鬥心眼,七娘子才回玉雨軒,就累得往椅子上一倒,什麽都顧不上想。
  勉強休息了一會兒,又換了一身衣裳,出門去給大太太請安。
  晨昏定省,她是從來都不馬虎的。
  才進堂屋就聽見說話聲自東翼傳了出來。
  七娘子忙掀簾子進去請罪自責,“小七來遲了!”
  大太太一見七娘子,頓時露出了一臉的笑,“瞧你氣喘籲籲的,快坐下說話。”
  六娘子並三兄弟都已經在大太太身邊落座了。
  七娘子本待坐到六娘子身邊,但見大太太已經挪了挪身子,給她讓出了半邊座位,也隻好靠到了大太太懷裏。
  要是沒有敏哥的那番話,她還不至於對這分外的熱情感到不適。
  可一想到太子選妃的事,七娘子就覺得大太太眉眼裏的笑意,都是衝著自己來的。
  這也不是七娘子自作多情。
  楊家大房就這麽三個待字閨中的女兒了。
  六娘子出身低微,雖然漂亮,但以她的出身,恐怕還夠不上太子嬪的位置。五娘子和許鳳佳的婚事,都走到這一步,也很難臨時抽板了。
  大太太的信都發出去了,再追回來當作沒有這事?那也太厚顏無恥了些。
  七娘子的身份,雖然相對太子嬪也低了些,但勝在性子要比五娘子柔和,身份要比六娘子高……
  總不成放著七娘子不抬舉,去抬舉八娘子那個病秧子和庶女出身平庸無奇的九娘子吧。
  難怪大老爺對自己這樣青眼有加,連著給予自己特別的臉麵,又把那兩戶人家送到了莊子裏……
  他恐怕是早就收到了消息,知道太子有意在今年選妃吧?
  像選秀這樣的大事,總是要有一段時間的鋪墊和準備,在沒公布前當然也不會到處張揚。宅門內的女人不知道,也很正常。但以大老爺的身份地位,以他的情報來源,事前肯定是收到過風聲的。
  七娘子心不在焉地應和著大太太的家常話,心底已是止不住地思忖了起來。
  這事,該不會就這麽成了定局了吧?
  大太太也就是看著七娘子來了,才高興高興。
  心裏也有幾重的事,沒多久就把幾個孩子們都打發走了,隻留七娘子和她說私話。
  又派了梁媽媽去看五娘子,“看看她好些了沒有,再問問穀雨,有什麽想吃的,讓曹嫂子給她做了送過去……”
  就和七娘子歎息,“一天家裏多少事,不是這個病了,就是那個又怎麽了,真是照應不過來。”
  七娘子微微一笑,“母親辛苦了。”
  “這幾年要不是十二姨娘跟著打下手,我這裏也實在是忙不過來。”大太太很感慨,靠在枕邊,隨手拿起七娘子的手細細地看。
  這是一雙嬌嫩白皙的手,隻有手指尖有一兩處薄繭,是撚針、握筆留下的痕跡,若不細看,是再看不出來的。
  此時搭在大太太手上,手指微彎……就好像一朵百合花一樣,嬌柔中透出了怯弱,叫人看了,就心生憐惜。
  這是多年來的錦衣玉食、嬌生慣養,才能養出來的,貨真價實的玉手。
  一轉眼這麽多年了。
  大太太就慢慢地歎了一口氣。
  “過幾年你出嫁了,家裏就更冷清,連個說貼心話的人都不見啦……”
  也不等七娘子回答,隨口吩咐立冬,“去立櫃的第二個抽屜裏找找,有兩個水晶小罐子,上頭畫了西洋美人兒的,拿出來給七娘子一罐,給六娘子也送一罐。”
  又向七娘子解釋,“是前幾年你二姐從京城送回來的西洋油膏,據說是羊油做的,香噴噴的,最滋潤不過,我看著你臉蛋倒是挺細巧的,就是手上有繭……這陣子就別動手了,日日拿這個羊油膏擦著,不到半月,繭子必退。”
  這麽稀罕的東西,隻有自己和六娘子的份,或者五娘子是早得了,或者就是大太太並不準備賞給五娘子。
  七娘子微微沉眸,“小七謝娘心疼……”
  就故意露出了幾分欲言又止。
  大太太不由關切,“怎麽,今兒一進屋臉上就寫了心事,是不是在園子裏有誰給你氣受了?”
  “是大哥……”七娘子就順勢把敏哥的請求原原本本地轉告給了大太太。
  答應了人的事,就要上心去辦,敷敷衍衍,固然可以占一時的便宜,但也可能損失日後更長遠的利益。
  大太太果然大感興趣。“我和你說的不錯吧?這個歐陽小姐若是沒有不對,肥水不流外人田,早就便宜李十一郎了,哪還輪得到敏哥……”
  她就輕笑起身,“先吃飯,吃完飯,再好好念叨念叨這事兒。”
  七娘子侍奉著大太太吃過飯,又回東稍間對坐著喝茶說話。
  大太太的興趣還在歐陽小姐身上,“你說你二姐知不知道歐陽家的事兒?或者你三姨……唉,你三姨這幾年身子骨漸漸的弱下去了,別人家的事,怕是沒那麽多心思探聽……”
  儼然隻是想要八卦一番,並沒有為敏哥出頭的意思。
  以大太太的性子,沒興趣趟二房的渾水,實屬常理。
  七娘子暗暗地歎了一口氣,不得不在心中佩服敏哥的當機立斷。
  以她的來曆,自然知道信息有多珍貴。尤其事關自己的終身,雖說現在知道了,未必能做什麽,但早一天知道,總比蒙在鼓裏來的更好。
  這個人情,自己是貨真價實地欠下了。
  “娘。”她就低下頭緩緩開口。“小七覺得,有句話很有道理。心中有佛,看人是佛,二房雖然和我們漸漸疏遠,但九哥將來,還是要靠幾兄弟幫手,才能在族裏站穩腳跟。”
  大太太神色一動。
  就沉思起來。
  很多事不是憑著一時意氣,說什麽就是什麽的。
  以七娘子的本心,隻有比自己更怨恨二房,更希望大房和二房疏遠的。
  但大房人丁稀少,將來大老爺過身,九哥隻要本事稍小一點,都可能被人借故生事裝神弄鬼地找麻煩。
  到時候,當然能多一個幫手就是一個幫手。二房的這三兄弟,如若能和大房站在一起,也是份不可忽視的動力。
  “心中有敵意,誰都是敵人,心中有善意,誰都是朋友。”七娘子委婉進言。“這個忙,當然是可幫可不幫……可就因為不關咱們大房的事,我們大房是立於不敗之地,不會被牽連的,順手拉一記大堂兄,讓他記著咱們的情,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大太太看了看七娘子,又望向了窗外。
  沉吟了半晌,才緩緩道,“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你二叔那樣的白眼狼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拉拔二房的這三個侄子,就好似與虎謀皮,誰知道他們心底對我們大房有沒有怨,有沒有恨!”
  大太太說得也不無道理。
  隻是到底還是狹隘了些。
  “娘這樣的顧慮,當然是老成之舉。”七娘子就款款為大太太分析,“可是世間事,不是非黑即白,大堂哥又是個難得的聰明人,我們賣他一個人情,也可以借此試一試他的心性,若是知恩圖報,從此對大房親近,也是好事,若是若無其事,並不念著大房的好,至少,我們也是仁至義盡,無可指摘了。大堂哥多年來很少開口求人,若是此事沒有辦成,恐怕就算沒有生怨,也會和我們大房疏遠……將來有朝一日,沒準就會被族裏的有心人利用來生事……”
  大太太不由頻頻點頭。
  “還是七娘子考慮得周到。”
  被七娘子這麽一分析,此事的走向就相當明朗了。
  敏哥已經低聲下氣地求到了七娘子頭上,可見此事對他來說,的確是個難題。
  幫一個忙,對大房來說並沒有消耗多少成本,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卻可以藉此試探出敏哥的人品,人品端方知恩圖報,固然是好,人品不端,也可以及早疏遠打壓。
  可如果回絕敏哥,就等於是少掉了一個潛在的幫手……這個幫手下麵,可還有兩個弟弟呢。
  “也好。”大太太就下了決定,“我和你父親商量商量,改明兒給你王家的舅舅寫一封信,問一問這歐陽家小姐到底有什麽不妥——我還真想不出,這究竟是有多荒唐,才讓敏哥都氣成這個樣子,非得要把香姨娘送出京城!”
  七娘子不以為然。
  恐怕把香姨娘送回西北這個想法,在敏哥心裏已經縈繞了不止一日。
  現在隻不過是因勢誘導,水到渠成罷了。
  “香姨娘出不出京城,畢竟是二房的事,二叔隻要心裏還明白,真相大白後,自然會酌情處罰。”她婉轉提醒大太太,“娘在這件事上,反倒不需要多說什麽,要緊的是幾個兄弟姐妹的婚事,不要又被香姨娘耽誤了。”
  大太太連連點頭,“有道理,有道理。”
  這幾年來,遇到家中似這樣煩難的瑣事,大太太就好像木偶,七娘子撥一撥,她才動一動。
  她就慈愛地看著七娘子,滿眼都是讚賞,“小小年紀,人情通達……我們家的女兒裏,還是要數小七最聰明!像你這樣的性子,走到哪裏娘都放心,不比你五姐……”
  又開始掛念著許家的回信,“也不知道那封信走到了哪裏,唉,我隻盼著你五姐順順當當地嫁進許家,有三姨照看,不至於讓她吃婆婆的虧……”
  七娘子就想到了五娘子下午的狂態。
  “我……我就是不想嫁進許家!”
  她心中百感交集,好半天才露出一個笑,“娘就放心吧,船到橋頭自然直……”
  #
  從堂屋出來,七娘子才注意到屋外下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立夏也已經候在了簷下。
  “外頭下了幾滴雨,奴婢有些不放心,來接姑娘回去。”她笑靨如花。
  七娘子心中一暖,忙握住立夏的手嗔怪,“怎麽不進屋等,手都這樣涼了,很該喝一杯熱茶暖暖身子。”
  立夏不在意,“才到了沒多久,打過初更的梆子,姑娘就出來了。”
  又把雨具遞給七娘子,自己快走幾步,喊李媽媽開了小門。
  兩人就踱進了百芳園裏。
  百芳園裏鋪的是青石板,下了雨,繡鞋踩在上頭並不穩當,七娘子扶著立夏,走得相當的慢。
  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好幾處燈火,還有不知哪裏傳來的鳥叫,越發顯得園內的幽靜。
  七娘子就一邊走,一邊輕聲細語,把敏哥托她辦的事告訴了立夏。
  五娘子的事畢竟牽扯到姑娘家的**,她不可能到處宣揚。
  但立夏身為心腹,很多時候有些事也要告訴她一聲,讓她知道。
  立夏聽得眼神頻閃。“姑娘這是賣了一個大人情給大少爺。”
  和立夏說話,就要比和大太太說話愜意得多。
  “這不能說是賣,敏哥賣我人情在先,我不過是在還他的人情。”七娘子眼神幽沉。“還是那句話,就看這個堂哥是龍,還是蟲了。”
  又輕聲吩咐立夏。“白露姐來過幾次,都說南音還念了我的好,明兒等大哥出門了,你到餘容苑去,把今晚太太的話,告訴南音知道,就說我話已經遞了,娘也心動了。然後和南音多套一套交情,送她點不輕不重的禮物……”
  立夏會意地笑了,“奴婢知道該怎麽行事的!”
  七娘子點了點頭,又追著叮囑了一句,“記得別讓她在人前露出對我的好感,免得反而遭忌。”
  “是是是。”立夏隻是笑,“奴婢知道怎麽辦事最妥當!”
  七娘子白了立夏一眼,“年紀越大,越沒規矩了,還敢和我頂嘴?嗯?”
  兩主仆就一邊說笑,一邊過了小竹橋。
  七娘子回首望著假山那頭的兩層小樓。
  樓內燈火通明。
  九哥恐怕還在挑燈苦讀吧。
  她不禁就歎了一口氣,喃喃自語。
  “一番布置,也不曉得這位小爺領不領情……”
  一邊說,一邊經過了月來館。
  才是初更,月來館卻已經吹熄了燈火。
  重簷飛宇,安靜地棲息在黑暗中,像一頭龐然的獸。
  134大膽
  又過了幾天,大老爺終於開始忙碌了。
  鹽鐵是朝廷經濟命脈,不論是哪一處的官衙,鹽鐵司都是人人削尖了腦袋上趕著往裏鑽的好差事,就算是安安穩穩不動歪腦筋,一年下來小一千兩銀子的進項,是絕少不了的。
  要是能在鹽鐵司裏做些手腳,一進一出就是幾萬兩銀子的動靜……大老爺要盤鹽鐵司的帳,又怎麽可能不忙活?
  先盤的是福建的賬本,無數個師爺小吏日夜在總督衙門裏打算盤,福建布政使鄭長青派了最親信的主簿,就住在總督衙門裏,大老爺有一點疑問都是隨時傳人問話,半個月後帳盤出來,十多個吏員不是撤職就是收監,其中不乏鄭家的親信。
  這一下,眾人算是品味出了大老爺的力度。
  楊家是要在江南貨真價實地鬧出點動靜來了!
  連福建省都擼掉了這麽多人,浙江省、江蘇省,還能幸免?
  楊家一下就多了不少訪客,多的是轉彎抹角托了人情上門來說項的。
  “這麽大的事,難道是京裏……”
  也有人擔心是皇上授意,由大老爺出麵整肅江南一帶的風紀。
  也有人婉轉勸說,“朝廷裏正是風雲變幻的時候,您也當為自己想想……”
  大太太就隻是笑,“男人們的事,我們也管不了那麽多。”
  嘴比蛤蜊還緊,一個準信兒都不肯給。
  大老爺又把七娘子叫到外偏院代他寫密折。
  “往年都是年先生代寫的,如今年先生身體越發差了,又忙著鹽鐵司的事,你——要仔細,這可不是能隨意玷汙了的東西。”
  七娘子捧著紅綾麵沉甸甸的折子,心裏也不禁有些微的興奮,“小七知道該怎麽做的。”
  大老爺這才放心口述,由七娘子先往信紙上抄一遍,再謄到密折上。
  “全江南享有密折專奏之權的官員,不過就這麽五六個,”待她抄完了一張信紙,正磨新墨的時候,大老爺就和她閑話。“你李世叔、浙江省的石世叔、福建省的鄭世叔、諸總兵並駐紮福建的畢總兵,都有密折專奏之權,這些人的話可以輕易上達天聽,就算是我們楊家也輕易不能與這幾戶人家交惡。這就是帝王的製衡心術……”
  七娘子隻是聽,不說話。
  大老爺也不過是自言自語,宣泄心中說不清道不明的緊繃。“這一次我在江南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幾家人是一定會密折上奏的,李家、石家、鄭家會說什麽,你爹我心裏有數,隻是這諸總兵嘛,可就難說了。”
  七娘子研墨的動作微微一頓,凝眉片晌,低聲問大老爺,“父親是要給諸總兵找些麻煩了?”
  大老爺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裏全是讚賞。
  可惜相貌上終究還是不如小六,不然就是入主中宮,也夠格了……
  “這麻煩不用咱們找,東宮自然會安排的。”他往後一靠,微微翹起了嘴角,“我們和東宮之間的交情,還沒深到兩肋插刀的地步吧。”
  看來,太子的做法,終究是讓大老爺有些心淡了。
  似楊家這樣執掌江南的一方霸主,要給諸總兵找點麻煩,包保不露痕跡、無可指摘,但把這事推給東宮,也說得過去:畢竟這一番所為,是出自太子授意。
  不會籠絡人心,就算是已經投靠過來的重臣,也可能漸漸與你貌合神離。太子若是個聰明人,自然品得出楊家這一招後頭的心情。
  七娘子微微一笑,又提筆聽大老爺口述,“戰戰兢兢日夜不安,惟念國庫……”
  大老爺洋洋灑灑,就說了一萬多字。
  又要過信紙刪刪改改,一邊對七娘子解說思路,“以皇上的英明,也明白臣子的無奈,當時站到東宮身邊,無非是為了政局可以平穩過渡。如今太子羽翼豐滿,在立儲的事上再起波瀾,隻會讓政局再添波瀾,對盛世名聲有損無益。既然如此,限製魯王,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遠在京城的皇帝,一舉一動中所包含的心思,被大老爺解讀得絲絲入扣。
  “抬舉魯王,不過是在敲打太子,提醒他不要得意忘形。昭明二十年皇上那場大病,據說藥材傳送滯難,險些耽誤病情,皇上自從康複以後就再也沒有召見過皇後……這裏麵的玄機,你要留神體會。”
  “我們在鹽鐵司鬧出的動靜,小半是為了拔除魯王的爪牙,大半還是為了給國庫多盤點出一些銀兩,展眼就要下西洋了,用錢的地方太多,戶部尚書已經鬧了幾次——隻要能見得到銀子,就算動靜再大些,皇上也都不會動怒。”
  “局麵,就是要一點點盤活,越騰挪生機越旺盛,你能試探出諸家的底細,可以說是為楊家立了一個大功。”
  大老爺以不惑之年便身居要職,如今知天命的年紀,就已經做到了一品大員,自然是有幾分真本領的。
  這看似風雨飄搖危機四伏的局勢,被他一分析,七娘子反倒覺得楊家穩若泰山,隻要不是魯王上台,都隻有更好,沒有更壞。
  “小七不過是一點淺見……哪裏敢居功!”她聽得出神,半天才忙謙讓。“要不是爹把得住,算得準,恐怕全家人兩眼一抹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事了。”
  大老爺含笑看了看七娘子。
  最難得小小年紀,這樣穩重,並不居功。
  他就罕見地對七娘子透出了自己的心思。“你就放心吧,爹麵上糊塗,大事還是不糊塗的,這些年來,你的聰慧,爹是全看在眼底。”
  “本來想著把你許給你表哥,又怕平國公府親戚太多,人事繁雜,他們京城人眼空心大,未必看得起你的出身,還有些拿不定主意,怕委屈了你。沒想到,太子詹事鄭長春私底下給我寫信,說是今年春下江南采選太子嬪,太子妃孫氏點名要接一個楊家的姐妹進宮做伴,你看,你的因緣可不就來了?”
  太子妃孫氏出身定國侯府,正是二娘子的小姑。
  七娘子心跳猛地一頓,一口氣差點就沒喘上來。
  大老爺卻是難得地起了談興,沒有留意她的表情。“你也知道你娘的脾氣,倔得和牛一樣,要不是和許家的親事都說到這份上了,她沒準還要把主意打到小五的頭上。”
  提到五娘子,大老爺的語調就慢了下來。
  “隻可惜,此事未必能成,怎麽說,東宮也實在是有些敷衍……”
  左思右想了一會,又是一笑。
  竟就收住了話頭,問七娘子,“墨都磨一池子了,也不怕沾到袖子上?”
  七娘子這才住了研墨的手,深吸了一口氣。
  “小七沒有寫過奏折……”自己給自己找了個下台階。
  大老爺也就釋然,索性讓七娘子打下手,自己提筆蘸墨,仔仔細細地寫起了奏折。
  站得近了,七娘子才看到大老爺的發根,已經有了星星點點的白。
  她又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氣。
  心一點一點地冷了下來。
  身為楊家女,為楊家出力,天經地義。
  又是這麽體麵的身份,這麽體麵的夫君。
  恐怕對大老爺來說,這就是對她多年小心最大的獎賞吧?嫁進天家,成為太子的嬪妃,自此過著“十二樓中盡曉妝,望仙樓上望君王”的日子,若是僥幸能生下一兒半女,更是為楊家打下了堅實靠山……
  難怪雖然嘴上說著對太子心冷,在鹽鐵司的行動,卻還是如火如荼。
  她就緩緩閉上眼,乘著大老爺專心書寫,露出了一抹苦澀的笑意。
  也隻有見步行步了!
  #
  杏花開的時候,許鳳佳終於回了蘇州。
  “胥口前段時間事兒多,這不一有空進蘇州,就趕早來向四姨、四姨夫請安了。”
  幾個小娘子一早結伴來請安,才進了堂屋,就隔著簾子聽見了他低沉醇厚的聲音。
  大老爺的笑聲接著傳了出來,“倒是辛苦你了。”
  少爺們住得近,到得姑娘們早不足為奇,最難得今天大老爺也在內院。自從鹽鐵司開始盤賬,眼看著半個多月,他都沒有進堂屋和大太太說話了。
  幾個小娘子魚貫而入,給大老爺、大太太請過安,各自落座。
  七娘子也隻能硬著頭皮在梅花桌邊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許鳳佳看了七娘子一眼,又挪回眼神和大太太說話,“自從初一之後,一個多月了,胥口那裏忙得不得了,還是第一次登四姨的門,外甥給四姨賠不是了。”
  大太太那裏會和許鳳佳計較這個。
  還在正月裏,他就到杭州去殺人放火了,誰會信許鳳佳整個二月份都在胥口練兵?
  就笑,“年輕人忙一點好,隻要是用心差事,就算是你三個月沒登門,四姨心裏也是高興的。”
  幾兄弟看著許鳳佳的眼神卻是都有些怪怪的。
  這少年明顯地清減了,眉宇間更是帶了不少風霜之色。
  如果隻是在胥口練兵,又怎麽會練得這樣吃力?
  對杭州的慘案,幾兄弟多多少少,也都有自己的猜測。
  五娘子又是眼觀鼻鼻觀心,一臉的肅穆,好似在參加葬禮,連七娘子也學她看著腳尖不說話。
  大老爺看了看五娘子,又看了看七娘子,眼神連閃,不知不覺就露出了沉思。
  氣氛一時間就有些古怪起來。
  六娘子隻好笑著打圓場,天真無邪地問許鳳佳,“表哥在胥口,飯菜還吃得慣嗎?前些日子家裏開春酒,聽做客的太太奶奶們說,北人到南邊來,吃不慣南邊的魚蝦,都惦記著京城的美食呢。”
  沒話題的時候,談天氣談美食,是再沒有錯的。
  許鳳佳就笑著回,“還好,我愛吃河鮮,江南風味,也還習慣。隻是手下的確有些北方將士吃不慣河魚,隻是叫嚷著刺多。”
  哪怕六娘子豔色懾人,他的態度依然是落落大方,雖然禮貌上回望著提問的六娘子,但眼神清澈,並無一點遐思。
  弘哥麵露思念,“自從離開京城,再也沒吃過風味上佳的油鬼子……”
  幾個人就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了京城的美食,大太太也聽得頻頻失笑,氣氛就漸漸鬆快了起來。
  大老爺的視線就落到了六娘子身上,慢慢地帶出了一點欣賞。
  七娘子卻一徑隻是望著許鳳佳的右手。
  透過雪白的袖口,隱約可見他腕間纏著白布。
  看來,這位世子爺在江南造下的殺孽,應當不止於杭州一起。
  她垂下眼,調回眼神沒有說話,若有若無,還能感覺到許鳳佳的眼神掃過了自己額前。
  大老爺又問許鳳佳,“這一次來多住幾日吧?橫豎——胥口的事,該也忙完了?”
  許鳳佳的聲音裏就帶了些笑意,“嗯,胥口已是沒什麽可忙的事,可以交給蕭世叔管帶一段時間,外甥倒是要厚顏在垂陽齋多叨擾幾日。”
  自從去年冬季胥口大營開訓,許鳳佳就隻是蜻蜓點水,在蘇州不過住一兩個晚上就走,忙碌可見一斑。
  怎麽現在忽然多出了整塊整塊的空閑,可以在垂陽齋裏閑住?
  大老爺麵色不由微微一變。
  旋即又笑起來,“好,巴不得你多住幾日!”
  就起身安頓,“好久沒和外甥說話,鳳佳跟姨夫到總督衙門走走吧,也有些公事要托你轉給廖太監。敏哥、達哥、弘哥也該專心讀書了,這段時間就不要出門,在餘容苑安心多練一練八股。”
  三兄弟都肅容應了是。
  看來杭州案時的一點小風波,是應在了這裏。
  九哥一早就要去山塘書院,免了晨昏定省,幾個男丁一走,屋內就隻剩母女數人。
  大太太立刻關切地問五娘子,“可是真好了?這一坐就是半日,頭暈不暈?”
  五娘子的病,是真的纏綿成疾了,那一日過後請醫延藥,病勢稍有起色,又立刻反複,鬧了大半個月才見好。這一次,是她年後第一次出來請安。
  慈母諄諄垂詢,五娘子就算再失魂落魄,也不由擠出了笑,“好多了,就和沒事人一樣。”
  “哪裏和沒事人一樣了?你看看,臉上都瘦得沒有肉了!”
  大太太就拉著五娘子前後左右的打量,口中嘖嘖連聲,一臉的心疼。
  六娘子拉了拉七娘子的衣角,兩姐妹就一道退出了屋子。
  “你這一向跟著太太出門,都聞到了沒有。”一邊走,六娘子一邊和七娘子說閑篇,“今年年初,說是有一艘船從西洋過來,帶了一批西洋花露,香得不得了,被個鹽商包圓了送人,上回李九娘過來,靠近了都是那香噴噴的味道……”
  才進了百芳園,就聽到身後傳來了董媽媽一疊聲的呼喚。
  “兩位姑娘慢一步。”
  六娘子就衝七娘子擠眼睛,“又要到外偏院做你的刀筆師爺?”
  七娘子也有些詫異。
  大老爺不是才把許鳳佳帶到總督衙門去了?
  就轉身對董媽媽笑了笑,“父親不是這才出門——”
  董媽媽也匆匆地對七娘子一笑。
  卻是急急地拉住了六娘子的手——六娘子對董媽媽笑了笑,已是要往百芳園裏走了,“老爺請您到外偏院說話呢。”
  六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露出了少見的迷惑。“父親叫我到外偏院去?董媽媽,您別是聽錯了吧!”
  七娘子也是一怔。
  望了望六娘子嬌豔的臉龐,又有了幾分了悟。
  董媽媽這才對七娘子解釋,“本來是要去總督衙門辦事的,和表少爺一邊走一邊說了幾句,老爺就進了外偏院……七娘子,老身就先告辭了——費了一番功夫才追上來,怕老爺久等。”
  “董媽媽慢走,六姐慢走。”七娘子忙含笑應酬。
  回過身走了幾步,本待去萬花流落一帶看看春色,無奈卻沒有看春色的心情。
  隻好徑自回了玉雨軒。
  才走到一半,遠遠地就望見了一個少年斜倚在南偏門邊上,雙手盤在胸前,雙目炯炯地看著自己這方向。
  135妥協
  七娘子不免遲疑駐足。
  許鳳佳這也太大膽了點吧?
  光天化日之下,園裏唯一的男丁九哥也出門念書了,他這樣靠在角門邊上,若被人瞧見了,傳出去就又是一段故事。
  許鳳佳卻隻是掃了七娘子一眼,就看向了別的地方。
  七娘子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玉雨軒和月來館靠得近,都在院子東南側,說不定,是五娘子想要見表哥也未必。
  她隻是對許鳳佳微微點頭,就目不斜視地加快了腳步。
  光天化日、大庭廣眾,這一帶來往的仆婦又多。
  要是鬧出什麽事來,自己的麻煩可就大了。
  才走了幾步,就看到大太太院子裏慣使的幾個健壯仆婦結伴從長青樓方向疾步走近南角門。
  “表少爺。”為首的正是日常守門的李媽媽。“已是查看過了,果然牆頭有些刮痕,看痕跡還新得很——七娘子。”
  見到七娘子,又忙率眾行禮。
  七娘子心中一動,站住了腳。
  “出什麽事了?”她笑著問李媽媽,“您們這是在——”
  李媽媽麵現遲疑,看了看許鳳佳,一時倒沒有說話。
  七娘子也不由得回頭疑慮地望了望許鳳佳。
  許鳳佳就鬆開手慢慢地走近了這一群人,先安頓李媽媽,“辛苦媽媽了,還請你們到西北角的碼頭看看,冬日裏走我們這條河道的人不會多的,務必仔細查看碼頭的繩痕……”
  他看了看七娘子,壓低了聲音,又吩咐了李媽媽幾句。
  李媽媽臉色沉肅,匆匆對七娘子、許鳳佳行了禮,就帶著幾個健仆疾步而去。
  許鳳佳這才示意七娘子隨他站到路邊說話。
  “這段時間,你們出入也要小心一些。”他神色端凝,語調莊重,“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蘇州城這段時間,恐怕要多事了。”
  七娘子早已經心若擂鼓。
  戰戰兢兢地在楊家過了這些年,她早盼著出嫁後過一過清靜的日子。
  可離出嫁的年紀越近,楊家的風波就越多,到現在,好像連人身安全都成問題了。
  似大老爺這樣的朝廷重臣,府裏當然少不了家丁護院,平時出行,也有武師伴當隨從護送,按理說,府邸是決不會有人侵擾的——在江南敢和大老爺作對的綠林好漢,隻怕尚未出生。
  隻可能是大皇子一係派出人手,要和楊家為難了……
  “表哥這段時間不是——”她不知不覺就問出了口,又忙咬住了下唇。
  很多事心照不宣,並不一定要拿出來談論。
  許鳳佳倒是一怔。
  就仔仔細細地審視起了七娘子的神色。
  慢慢地答,“是,這一個多月,我人的確不在胥口……你知道我做什麽去了?”
  這話裏除了話家常的親和,還隱隱約約,含了一分緊張。
  七娘子不禁一瞥許鳳佳的正臉。
  這少年也正灼灼地凝視著她,眼中思緒萬千,七娘子一時竟也猜不到他的心思。
  “杭州的事,的確是鬧得大了點。”她隻好婉轉回答,“表哥又受了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種刀頭舐血的事,表哥以後千萬要慎重些……”
  到底還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絲關心。
  許鳳佳就低低地歎了一口氣。
  “這事幹係太大,不是我親身帶隊,京裏那位也不放心。”他頓了頓,又道,“偏偏掛了號的那個人太狡猾了些,杭州的事一鬧出來,頓時望風而逃……我追了他十多天,甚至追回了蘇州城,還是追丟了他的蹤跡。”
  七娘子的心頓時往上一提。
  “表哥是怕?”她輕聲細語,好似大聲一點,都會打草驚蛇。
  “狗急跳牆,是他先露出疏漏,被我抓住了杭州一線的馬腳,順藤摸瓜查下去,江南三省二十多個據點全被連根拔起,不將功折罪,他也沒臉回山東複命。”許鳳佳也露出了憂色,“我就怕四姨夫是文臣,這宅院又大,住的都是你們女兒家,萬一有事,誰都擔待不起。”
  難怪他雖然一身的事,卻還是回到總督府住下,還大有一住幾個月的勢頭——有世子爺親身坐鎮,恐怕就算有誰想對楊家下手,也都要再三掂量輕重了。
  許鳳佳辦事,的確有大將之風。
  七娘子的心就慢慢地平穩了下來,露出了一絲放鬆的笑意,“有表哥坐鎮,就算有什麽波折,想來也一定是有驚無險的。”
  許鳳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往後靠到了長廊邊的紅柱上。
  這人就是這個紈絝習慣改不掉,隻要有個柱子,就愛靠在上邊交疊雙腿,盤手似笑非笑地看人。
  “話說回來,楊棋,我們也有幾個月沒見了?”
  七娘子的心跳就是一頓。
  不由得飛快地看了看左右兩邊,見沒有來人,才幹笑,“表哥說哪裏話,正月裏不是還見過——”
  “你曉得我的意思!”許鳳佳卻蠻橫地打斷了她的話。
  他灼灼的目光,緊迫地盤旋在七娘子臉上,不肯放過她的一個細微表情,“要不是一進正月就得了那人的消息,我哪會放你逍遙這麽久?楊棋,你那幾句話到底什麽意思,我倒想要聽聽你的解釋!”
  七娘子頓時煩躁起來。
  解釋,解釋什麽解釋,不想嫁就是不想嫁,為什麽非得要個解釋。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她抬起頭大膽地望向許鳳佳,將自己的不屑與煩躁,形諸於外地表現了出來。“牛家崛起,兩家婚事已成定局,恐怕提親的信都在路上了。楊家從來說親都按序齒,三姨說的若不是五姐,太太隻用輕輕一句楊家規矩,就能把事兒推脫過去——表哥心裏,難道還不清楚這些?”
  許鳳佳頓時一窒。
  原本輕鬆的態度,也一下緊繃了起來,眼中放出的銳利光芒在七娘子臉上來回掃視,好似一把鋼刀,刮得她痛徹心扉。
  “這事要是簡簡單單就能說成,我又何必頂著家裏的聲浪,拖到今天還不肯上門提親?你當我身後沒有人催逼?隻要你肯嫁我,這些事終究可以安排、可以轉圜,我看四姨夫言語間的意思,也有幾分肯了,四姨終究是女流之輩……”
  七娘子煩得輕喝一聲,打斷了許鳳佳的話。
  “別再說了!”
  她定定地注視著許鳳佳,狠著心將冷漠緩緩放出,籠罩在眼中心上,“齊大非偶,平國公家大業大,我不過一個庶女,哪裏高攀得上?不是我的,終究就不是我的,送到我跟前,我也不會要!表哥,你也該學著長大一些,天底下哪有誰能心想事成,總有些東西,是你求而不得的!”
  許鳳佳氣得一下站直了身子,眸色冷厲,“你——”
  遠處卻傳來了急促的足音。
  七娘子忙整頓神色,作出了一臉的憂心。
  待李媽媽走近了來,就迫不及待地詢問,“李媽媽——表哥都和我說了——真真嚇死個人,可查出什麽不對沒有?”
  李媽媽也是一臉的強自鎮定,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就請許鳳佳和她到一邊說話,“……免得驚擾了七娘子!”
  許鳳佳掃了七娘子一眼。
  也是一臉的若無其事,“不要緊,七表妹的膽子大著呢,你就這麽說吧。”
  方才的風波,好似已浪過無痕,個中的暗潮洶湧,卻隻有當事人自己心裏明白。
  李媽媽看了看許鳳佳,又看了看七娘子。
  也顧不得計較太多,就忙著低聲回話,“聽看碼頭的老蒼頭說,前幾天晚上,總有些賣脂粉的小船經過,船夫常常和他搭話,又想請他去吃酒——這可是多年沒有的事,誰不知道我們楊家的下人規矩大,上夜的時候吃酒,抓住就沒了差事……臨近的船夫來討好的,都是送東西,再沒人敢請我們喝酒……”
  許鳳佳神色驀地一整。
  也顧不得七娘子,帶著李媽媽就往萬花流落方向大步走去,“果然盤出了不對……我要親口問問他,李媽媽帶著人,再到衣錦坊去問一問,務必不要打草驚蛇,有誰問起——就說是百芳園裏丟失了東西……”
  李媽媽麵色端凝,疾步跟在許鳳佳身後,兩人一邊對話,一邊已是去得遠了。
  七娘子也就轉身回了玉雨軒。
  卻是一路走,一路煩,一邊走,一邊就忍不住唉聲歎氣起來。
  心裏有事,臉上當然不可能沒有端倪。
  玉雨軒的幾個大丫頭本來正在梨林裏說說笑笑,賞著才出了花骨朵的梨花,見了七娘子的臉色,都安靜了下來,跟著七娘子進了裏屋。
  七娘子就勉強按捺下心煩,笑著問立夏,“白露姐的婚期定了沒有?到時候,放你半天假,讓你送她出門子。”
  立夏忙回,“定了是三月三,正想向您請假……方才五娘子派人些蜜煎的無花果過來,姑娘可要嚐嚐?”
  自從七娘子打了五娘子那一巴掌,兩姐妹人前還是一如既往,到了私底下,卻很少互相搭理,關係陡然就冷淡了下來。
  從前兩姐妹也不是沒有口角,但七娘子自然不會和五娘子計較,過了幾天打量五娘子消了氣,打發人送點東西上門,見了麵再軟語溫言賠個不是,也就順理成章地把那一點點口角消弭於無形了。
  可是這一次,七娘子卻是反常的強硬,不要說私底下送東西上門,就連見了麵也不給五娘子好臉色看。
  反倒是五娘子先行服軟,派人送了蜜餞上門求和。
  七娘子心緒正是煩亂的時候,聽到五娘子三個字,更是多增了一股心煩,隻隨意吩咐立夏,“收起來就是了,現在沒吃零嘴的心思。”
  托腮出了半日的神,才收拾起心情寫了幾篇大字,慢慢地將煩心事,都放到了腦海後頭。
  #
  一轉眼就是小半個月過去了。
  就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幾個小娘子,都知道衣錦坊裏駐紮了許鳳佳的一營親兵,平時很少隨世子爺出門,隻是在衣錦坊內閑逛,這幾日下來,也不知道惹出了多少麻煩。
  許鳳佳本人倒是忙碌得很,跟著大老爺東奔西跑,不是去總督衙門辦事,就是被權貴人家請去吃酒,每日裏早出晚歸,很少有在府中閑住的時候。
  五娘子對此保持沉默,隻是六娘子難免好奇,“表哥按理也不是不知輕重的人,真不曉得怎麽會放縱手底下的這一營兵馬惹是生非……”
  七娘子心中有數:想引蛇出洞,戲就要做到十分。
  直到這時候才看得出大老爺夫妻倆的城府。
  不要說大老爺,就連大太太都是若無其事,要不是眉宇間帶了心事,這半個月犯了兩次哮喘,七娘子還真要以為大太太是貨真價實的不知情了。
  大老爺更是行若無事,進進出出毫不顧忌,在浙江省的動作一點也不小,隻是這小半個月,就有**個官員落馬,其中就不乏當時由他口述,讓七娘子寫信過去示警的人家。
  和鹽鐵沾邊的人家,哪一個手裏能幹淨得了?年先生手底下盤出來的帳,更是清清楚楚、罪證確鑿……朝廷裏魯王又被彈劾侵占民田侵擾藩屬住民,正是自顧不暇的時候,這一輪狂風驟雨一樣的攻勢到了此刻,才是風雨最密集的時候。
  皇上又在這時候傳出了身體欠佳的消息,傳令江南,將歐陽家的幾個良醫征召進了宮廷,權仲白也再度住進了掖庭寸步不離。
  朝政在這一月間,已是風雲變色,有了山雨欲來的意思。
  五娘子在這當口偏巧又病了,恰好歐陽家的良醫不在,大太太又鬧著打聽哪家醫生好,鄭重請上門來開藥,府內府外,天天都不得消停。
  七娘子也就順勢進了月來館探病。
  這幾個月來,五娘子真是越發見瘦。
  眉宇間那股子少女特有的毛桃似的青澀,一下就隨著豐滿的臉龐一起消失了,越發顯得眼若秋水,眉似遠山,有了女兒家的嬌媚之意。
  識得情滋味,有了心事,自然而然,就少卻了那股理所當然的天真與任性。
  隻是安安靜靜地靠躺在床邊,垂下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斑斕虎,見到七娘子進來了,才一抬眼笑著招呼,“七妹來了。”
  和上次來探病的時候,那股子近乎偏執的狂熱比,這一次,她的表現就正常多了。
  太正常了。
  七娘子心底還有三分提防,客客氣氣地道了聲,“五姐可大安了?”就隔得遠遠地,在板壁邊上的圈椅上坐了下來。
  五娘子垂下眼,嗤地笑了一聲,沒有答話。
  隻是在這一聲笑裏,還有她慣常的頤指氣使,所剩下的一點影子。
  “大安?”這話裏多了一分憤世嫉俗的味道,“含混著能過得去就行了,什麽大安不大安的,誰在意。”
  五娘子從前是再沒有這樣的語調的。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正是心熱的時候,又是一路萬千寵愛地長起來,雖驕縱,待人卻也帶了坦承,光風霽月胸懷灑落、自有一股懾人的魅力。
  現下識得愁滋味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收了起來,隨之不見的,還有過剩的自信與自愛。
  七娘子微微皺眉,心底浮現出少少惋惜,旋又釋然。
  每個少年少女,誰不要經過這樣的一段挫折。
  “你自己不在乎自己,還有誰會在乎你?”她皺眉輕責,“五姐,自尊自重四個字,你是不記得了?”
  五娘子又嗤地冷笑了起來。
  垂首撥弄著斑斕虎的薑黃色皮毛,半天,才慢慢開口。
  “前不久娘再問我的時候……我點了頭。”
  絲絲縷縷的傷心,終於初現端倪。
  七娘子一怔,“五姐是說——”
  “我對娘說,表哥是個磊落人,若是他肯上門提我,我也——也就肯嫁他。”
  五娘子抬起眼,注視著她。
  雙眸黑嗔嗔深不見底,就像是兩顆黯淡的黑曜石。
  “楊棋,聽了這話,你——後悔了嗎?”
  136 情義
  七娘子心中真是五味雜陳。
  雖然生怕五娘子衝動之下,作出無可挽回的蠢事,鬧得合家上下臉上都不好看。
  但聽聞她就這樣幹淨利落地向現實妥協,心中也難免有些微微的悵惘。
  心中無限情緒流轉,漸漸沉澱出的,還是一聲如釋重負的歎息。
  五娘子又哪裏聽不出七娘子的心情。
  雙眸更是暗沉得怕人。
  她低下頭,輕輕地感慨,“有時候,我真的很難喜歡上你。”
  五娘子不是第一次表露自己的態度了。
  可是每一次她這樣說,七娘子總覺得她真正無法喜歡的,是她自己。
  “那一天你和表哥在月來館附近說話,被穀雨看著了,回頭告訴了我。”五娘子已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裏。“我就站得遠遠的看了幾眼……你別以為我是傻子,楊棋,你的心事,分明就寫在了臉上!”
  看來那天在百芳園裏,終究是莽撞了。
  七娘子沉眸望住了腳尖,不說話。
  “這門親事說給我,我不情願,表哥也不情願,你難道就情願?”五娘子像是在自問,又像是在不管不顧地發泄,“本來是三廂情願的好事,你為什麽非得鬧成現在這個樣子……鬧到這樣,你開心嗎?”
  話到了最後,已是帶上了哽咽。
  七娘子心頭的酸楚,一下就被勾得沸沸揚揚,好似滿天的大雪,在身邊堆積成災。
  “我開心不開心,重要嗎?”她垂頭低語,“五姐,我再教你一句話,再不會有錯的……你要記住,天底下最在乎自己的人,隻有自己,你能把自己管好了,再來操心別人的事也不遲。”
  五娘子撇了撇嘴。
  “無情無義。”
  這四個字又輕又飄,帶了微微的不屑,又有說不出的無奈。落到七娘子耳朵裏,就好像一根針鑽進了心底,一下就痛徹心扉。
  她站起身默默地出了屋子。
  沒過幾天,五娘子就康複了。
  到底年紀小,元氣足,吃了幾貼藥就和沒事人一樣,又是那個一臉傲氣的小姑娘,從腳趾到頭發尖,都透了趾高氣昂幾個字。
  對七娘子也像是回到了以往亦敵亦友的關係,較勁中又含了一絲關心。
  隻是在無人的時候,眼角時而閃過的一縷情緒,叫人知道這位少女,終於是多了幾樁心事。
  許鳳佳卻是越來越陰沉。
  幾次請安的時候撞見他,七娘子都能感覺到他周身的氣壓硬是要比旁人低。
  掃向七娘子的神色更見陰厲,隱隱,還有些氣急敗壞的意思。
  許家提親的信還是沒到,七娘子懷想,這裏頭許鳳佳也一定承受了不輕的壓力。
  隻是到現在,五娘子已經屈服,兩人的婚事幾乎已成定局,她並不認為許鳳佳能隻手扭轉乾坤。
  單單是大太太這關就絕過不去,這麽好的女婿,不是五娘子的,也就不會是楊家任何一個女兒的夫君。
  但到底少年意氣……
  真是日夜懸心,生怕許鳳佳破釜沉舟硬是要上門提親,搞得全家人臉上都下不來。
  隻是許鳳佳又忙碌,一天到晚的不著家,自己又要顧慮到男女之別,不好主動找他私話——傳出去,自己的名聲可就別想要了。大秦對女性名節的要求,終究是要比現代更嚴厲得多。
  左思右想,也隻好請九哥出麵做說客了。
  #
  請九哥出麵,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山塘書院功課重,九哥住得又遠,來回通勤,就要消耗不少時間,更不要說九哥很懂得給自己加功課,一天十二個時辰,恨不得十個時辰都拿來讀書。
  要找他說話,還得瞅準了小少爺有空,才能上門打擾。
  七娘子就乘山塘書院的休沐日,進了及第居。
  這是個不大的兩層小樓,裏外三進的屋子,裏裏外外都種滿了杏花,取的是曲江紅杏的吉祥意頭。正值花期,裏裏外外的紅白杏花開滿了一枝頭,蜂蝶喧喧鬧鬧上下飛舞,倒也有了幾分春意,饒是七娘子滿腹的心事,也不由得在花下駐足,含笑抬頭賞了賞春色。
  “這幾年,及第居的杏花倒是開得越來越好了。”就一邊和上元說笑。
  上元身為玉雨軒現在的第二個大丫環,自然也要跟著她出來走動。
  上元微微笑,“等到九哥及第那年,想來會開得更旺盛的。”
  七娘子身邊的幾個丫鬟,都是穩重中帶機靈的性子,上元雖然年紀不大,但觀其口齒,已十分老成。
  兩個人正在說笑,及第居的大丫環玉版已是忙著出屋招呼,“七娘子難得到及第居來坐。”
  眉宇間又現出了少許為難,“隻是表少爺也剛到,正在裏間同九哥說話。”
  七娘子微微一怔。
  旋即就會意過來。
  山塘書院半個月就休沐一日,九哥平時早出晚歸,許鳳佳也是早出晚歸,兩個人要碰麵說話,也隻有乘今天的休沐日了。
  畢竟男女有別,許鳳佳和自己說話,時間一長,容易惹人疑竇,讓九哥傳話,也不失為一個好渠道。
  就算不是自己這事,最近家裏也還有很多事需要告訴九哥,至少這出入小心四個字,就是要鄭重傳達的。
  “那我等半下午再過來。”她笑著拉了玉版的手,“前兒聽白露姐姐說,你爹病了,這陣子可大好了?”
  兩個人就你來我往地寒暄了一番,玉版親自伴著七娘子往外走。
  沒走幾步,屋內就有了動靜。
  簾子一掀,許鳳佳大步邁出了屋門,九哥跟著急急地追了出來,“表哥慢走一步——”
  幾個人麵對麵,都一下怔住了。
  許鳳佳神色陰霾,雙眼若電似的,在七娘子臉上隻是一瞥,就重重地哼了一聲,加快腳步出了院子。
  玉版大為尷尬,“這個表少爺,怎麽這樣不……”
  看了看七娘子,頗有為她抱屈的意思。
  九哥卻喝住了玉版,“這是貴客——你少說幾句會啞巴?”
  臉上也難得地多了幾分嚴厲。
  七娘子也顧不得安撫玉版,忙和九哥一道進了及第居。
  及第居說是兩層,其實內部已經上下打通,隻有西翼一層小小的仙樓,樓上樓下,都擺滿了黃楊木書架,書架上擠擠挨挨層層累累,都是各色各樣的書本,九哥日常起居,卻是在挑高二層的東裏間內。
  既然是七娘子來說話,自然是往東裏間讓,七娘子卻偏偏沒有進去,隻是在西裏間的大立櫃書架前若有所思地抽了一本書來看。
  待到玉版並棉連上過了茶退出了主屋,才問九哥,“怎麽把表哥鬧得那樣不高興?”
  九哥抱著手靠在書架邊,似笑非笑地看著七娘子。
  半大的少年郎,雖然還有未知世事的生澀,但心機已是隱而不發,很有了幾分深沉。
  “表哥的心事,七姐難道不明白?”他的聲音不高不低,一邊說,一邊帶著七娘子往東裏間走。
  “你要死啊?”七娘子難免四顧,生怕這話被人聽去了,又是一場故事。“說話也不曉得委婉些。”
  九哥聽出破綻,不禁就是一笑。
  卻也沒有揪著空子窮追猛打,隻是輕描淡寫地回答,“七姐的玉雨軒風雨不透,我的及第居裏,也都是能讓人放心的丫鬟。在我這裏說話,是盡可以放心的。”
  這孩子從小就有些**,連七娘子都不甚了了,當年輕紅閣前的一幕,背後隱然就有幾個身影,連七娘子都摸不透她們的身份。
  這一點,倒是很像大老爺。
  兩人一前一後地進了東裏間,九哥把書案前的椅子給七娘子坐了,自己倚在書桌上,低頭沉思許久,才慢慢笑,“表哥這一向什麽事都不順,公務又忙,這一遭找我,是吐苦水來的。”
  “他要追捕的那個人還沒有消息?”七娘子不禁關心地盯著問了一句。
  旋又明白過來:若是捉住了這人,隻怕早就鳴金收兵,把親兵遣回胥口了,又何必在垂陽齋居住。
  看來許鳳佳是公務也忙,私務……也不省心,這幾個月裏外交煎,日子的確是過得不大舒心了。
  “嗯,還沒有消息。”九哥臉上也多了一層陰霾,“據說這是魯王身邊最信重的家臣,這幾年在江南的幾樁風雨,都是他鬧騰出來的。東宮忌諱此人已久,這一次會把表哥派到江南來,還是為了拔除掉這根肉中刺,隻可惜此人身手高超行蹤詭秘,居然在杭州還是被他逃了。”
  他就若有若無地,探詢地望向了七娘子,“表哥現下就是以身作餌,我很擔心他反而玩火自/焚呢。”
  拿自己做餌來釣魚,還是釣一頭手裏人命累累的大魚,許鳳佳也實在是太行險了些。
  七娘子難掩關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表哥要是出一點事,我們楊家也難辭其咎……父親和你都該勸說著表哥……”
  望著九哥眼裏越來越重的笑意,她的聲音也漸漸地小了下去,終於消融在一片寂靜中。
  屋內一時就靜了下下來。
  九哥細細地審視著七娘子的容顏,半天才不禁笑歎。
  “你分明就喜歡表哥……七姐,你說實話,你為什麽不願意嫁進許家?”
  七娘子咬了咬唇,難得地露出了無奈,“善久,又來了,當時在玉雨軒,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我不信。”九哥輕輕截斷了她的話,“這輩子我最想要你開心如意……還有什麽樣的夫婿,能比得上表哥?年少有為、出身富貴,最難得對你一片深情,將來過門,縱使前兩年難了些,隻要夫妻同心,又怕什麽?”
  少年郎就是這樣,好似隻要喜歡兩個字,就抵得過之後十數年的辛苦與掙紮。
  隻是九哥語意摯誠,七娘子也聽得出來,他的確是以許鳳佳為難得的良配,真心希望自己能嫁進許家,享盡平國公府的榮華富貴。
  不禁又想到了當年九哥在病床上的幾句話。
  畢竟是富貴鄉裏長大的孩子,提到出人頭地、揚眉吐氣,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嫁入高門……也怪不得九哥。
  越融入這個時代,七娘子反而覺得自己越孤獨,五娘子是這樣,許鳳佳是這樣,連九哥都是這樣,越發顯得她的顧慮一片傖俗。
  “我今天過來,就是要吩咐你,表哥再和你提親事的事,你務必要好好勸阻,轉達我的意思。”她迎視著九哥,語調堅定,“我相信以表哥的傲氣,不會做牛不吃水強按頭的事,就算他來提我,太太也不會答應,就算太太答應,我本人也不會答應……這主意我已經拿定了,善久,你懂我也好,不懂也罷,這話,一定傳給表哥聽見,好嗎?”
  九哥就沉默下來,望著七娘子半晌,欲言又止。
  “好。”終於,他頹然答應。
  七娘子這才大鬆了一口氣。
  她相信以許鳳佳的心高氣傲,是一定不會娶進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新娘的。
  不論他之前準備了多少手段,得不到自己的配合,想要繞過大太太,那也是千難萬難。
  更不要說大老爺現在對自己有了別的安排……
  這門親事在私底下經過這麽多波折,終於還是有了回歸正軌的跡象。
  九哥又低頭悶悶地問七娘子,“那你的意思,是想讓五姐嫁進許家……”
  “不是我的意思如此,是本來就該如此。”七娘子不免無奈。
  分明自己也是程朱禮教的受害者,怎麽搞的反而像個棒打鴛鴦的喬太守。
  “以五姐的性子,能嫁進許家,已經是最好的歸宿。”她的話裏未嚐沒有些指責,“封公子遲遲沒有音信,兩家更是恩怨糾纏,婚事難成。她要是嫁進別家,還不如嫁進許家,三姨喜歡她的性子,是一定會護著她的。”
  以五娘子的身份,是肯定要嫁到門當戶對的人家的,在這個範圍內,許家當然是最好的選擇。
  九哥想要成全五娘子的一片癡情,不能說沒有姐弟之情在裏麵,但也不能說沒有自己的私心。
  隻是到底年小,不懂得很多時候,一份感情不一定要表達出來,深藏在心底,也不失為最好的結局。
  九哥的頭就越來越低,“可……可五姐不是和表哥說了,她不想嫁進許家嗎?”
  七娘子就是一驚,“你怎麽知道?”
  那天回廊上的一番對話,說起來,知道的人也就是三個當事人,還有那個叫做連魚的小丫鬟……
  九哥也是一震。
  這才曉得自己說錯了話,露出了一些羞赧。
  “我自然有我的消息。”就帶了些倉促地敷衍,“合家上下,能瞞得過我的事,隻怕還不多呢。”
  七娘子看著九哥的臉龐,就很好笑。
  本事沒多大,傲氣卻沒有多小。
  “那你知不知道,今年春天,朝廷要派人采選太子嬪的消息?”她就問九哥。
  九哥猛地一震,雙眼一下大亮了起來。
  “真有此事?你是聽誰說的?!”他霍地一下站起身,在屋內來回走動了幾步。
  七娘子含笑看著九哥,隻是不說話。
  九哥也不在意,雙眉緊皺,兀自就盤算了起來。
  過了一會,他看了看七娘子,眼神又慢慢地黯淡了下來。
  “可惜七姐對這個位置,怕是更沒有興趣啦!”他唉地一聲,喃喃自語。
  七娘子不禁抿唇輕笑。
  雖說隔著千百年的思想差距,以至於兩姐弟之間溝通不良,但九哥心底,畢竟還是很疼自己的。
  她的心事,他不會不懂。
  137.刀光
  玉雨軒的梨花漸漸地都含苞待放,答春風的桃花也有了香味。
  昭明二十四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晚,進了三月天氣才和暖起來,雨水淅淅瀝瀝,卻還帶了冬日的陰冷。
  三月初,魯王也終於有了動作。
  禦史台像是忽然間發覺大老爺的江南總督做得不夠稱職,十餘天內,朝中就多了百多封奏折彈劾大老爺“擅專威福、挾權自重”,又提出江南鹽稅多年來積弊沉重,是大老爺中飽私囊------
  而秦家、許家、孫家卻都反常地沉默,大老爺也若無其事,隻是忙著將去年秋冬二季的稅賦平準入庫。
  大太太雖然整夜整夜的睡不著,麵上卻也是一片風和日麗,甚至還主動請李家並諸家上門吃春酒。
  全江南能和楊家來往的,也就是這兩戶人家了。
  李太太欣然赴約,諸太太卻托了病沒有來。
  大太太索性就在百雨金裏擺了兩張小桌,讓姨娘們出來陪李太太帶來的劉姨娘、馬姨娘說話。
  兩家頗有些通家之好的意思了——一般人家請客,是不會讓姨娘們出來見人的。
  “我想著,橫豎也不是別人家。”李太太春風滿麵,和大太太嘮家常,“這兩個姨娘又都是府裏出名的賢惠人,能帶著到楊家做過客,在我們李家那就有了體麵。”
  大太太隻好笑,“可不是?自己人自己人,不必講究那麽多虛禮。”
  她自己卻帶了李太太在聚八仙裏吃酒說話,兩個太太在東裏間開了小桌,幾個女兒家放到西裏間,大家各自方便。
  私底下又吩咐七娘子,“你五姐這些天一直落落寡歡,今兒有別家的姐妹過來說說話,興許能好些,就別到我們跟前來立規矩了。你帶著五姐好好樂一天,啊?”
  親生女兒,自然看得著緊。連五娘子偶爾流露出的落寞,都瞞不過大太太。
  話雖如此,席間的氣氛卻還是很沉悶。
  不止是五娘子,李家的九娘、十娘也都是一臉的心事,就連一向是開心果的六娘子,都是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更不要說七娘子自己也有一肚皮的煩惱了。
  一頓飯吃得就很沉悶,反而不如在解語亭裏吃酒的男眷:大老爺的笑聲往往越過水麵,都傳到了聚八仙來。
  幾個小娘子望著滿桌子的時鮮,都是吃了幾筷子就住了口,一個個不是托腮凝思,就是垂首擺弄裙角,反倒是五娘子來活躍氣氛。“一個個都到了有心事的年紀了?往常來百芳園,新鮮得恨不得上躥下跳,今日學淑女,裝得倒蠻像的——我聽說九娘定親了?”
  李九娘頓時露出了愁容,“噯,再不要提這件事了,這門親事倒不如不成的好!”
  七娘子掃了九娘子一眼,細聲向五娘子解釋,“九娘子的嫁妝------”
  五娘子登時會意。
  就一掃門簾,無聲地長出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李九娘是庶出,當著外人這樣說話,傳到李太太耳朵裏,肯定落不了好。
  就又和七娘子一起岔開了話題,問十娘的婚事,“十娘子又是為什麽不開心?”
  十娘子卻是傷心自己屋裏去世了的一隻小貓。
  幾姐妹頓時熱鬧起來,你一言我一語,都推五娘子屋裏的斑斕虎和七娘子院子裏的百靈鳥養得最好,多年下來平平安安,斑斕虎年紀雖大了,卻還極精神,七娘子屋裏的那隻百靈,也是越老越愛叫。
  五娘子就笑嘻嘻地向七娘子擠眼睛,“那隻百靈七妹當然伺候得好,有來頭呢!”
  “有故事?”就連李九娘都精神起來。
  七娘子卻是看著五娘子出了一回神。
  五娘子笑盈盈的,眼角眉梢都看不出不對,好似她不過是開了一個最普通的玩笑。
  她好半天才笑,“別聽五姐胡說八道------好端端一條生靈,當然要伺候好了不是------”
  屋內的氣氛就活躍起來,大家鬥了一會嘴,又相邀去小香雪蕩秋千、打雙陸。
  幾個小娘子一哄而散,五娘子拉著李家的兩個客人走在前麵,反倒是六娘子有意慢了一步,叫七娘子陪她去淨房。
  “你說李太太這次來,是為了什麽。”她一邊洗手一邊問七娘子。
  眉宇間又有少女的羞澀,又有些含而不露的憂心,也不等七娘子回答,又自言自語,“五姐婚事沒定,總不會就上門來說十一世兄的事吧------”
  七娘子不禁抿唇笑話她,“怎麽,就這麽迫不及待?”
  六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
  罕見地在嬌憨外,有了一絲形於外的精明,讓她嬌嫩的容顏,一下就多了一股懾人的豔光。
  “倒不是我迫不及待。”此時此刻,她哪裏還有那股天真不知愁的氣息,言行之間斬釘截鐵,竟是爽利幹脆,“這次過來,我看李太太對我態度變得多了,本來一見我就是親親熱熱,恨不得把我揉碎進懷裏,今日卻是淡淡的,連個笑都沒有------”
  七娘子也不是全知全能,李太太和六娘子見麵時的神態,她卻沒有留意。
  聽了六娘子的話,就是一怔。
  “上回爹把我叫到外偏院去,叫我念了幾封信,就嫌我認字不多,居然念出白字,又說我行事粗疏沒有分寸,說是要請兩個知曉禮儀的媽媽進來教導我的起居。”六娘子也沒有留心七娘子的表情,低頭撣了撣身上的灰,“你說,該不會是李家嫌七姨娘出身低微------怕我丟了他們家的臉,才會------”
  七娘子一時倒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真是關心則亂,以六娘子的聰慧,都有患得患失的一日,居然會把大老爺的安排,聯想到風馬牛不相及的地方去。
  “這些天我們家是外鬆內緊,李家又何嚐不是強顏歡笑,兩家關係緊密,李家也不知道為父親做了多少台麵下的事,一旦出事,兩家都要傾覆。李太太心裏有事,對你冷淡一些,也是常事。再說,你是楊家女兒,正兒八經的小姐,李家是吃了熊心豹膽也不敢嫌棄你的家教的!”她隻好婉言開解。
  看著六娘子的如花俏臉,心裏卻是感慨良多。
  長得漂亮,有時候還真不是好事。
  六娘子稍微放下心來,“我還以為------”
  自己想了想也不由失笑,“哎,真是胡思亂想了,她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她呢。”
  就招呼七娘子,“快走吧,五姐等得要心急了!”
  七娘子看著她的背影,咬了咬唇,終究還是沒有多說什麽。
  有些事沒成定局,還是不要從自己嘴裏出來好些,免得招惹亂了六娘子的心思。
  她就出了西裏間,追在六娘子身後出了聚八仙。
  “五姐古古怪怪的,這一向精神倒好了。”六娘子已經拋開心事,又成了那個天真嬌憨的絕色少女,“我想著等你玉雨軒的
  梨花開了,我們采些回去做幹花呀?還有答春風的桃花,沒過多久,瓊花也要開了------”
  風兒就把聚八仙東裏間的說話聲,吹到了她們耳邊。
  “這話說得也是------免得觸犯了那位的忌諱,還當我們不把殿下的好意放到眼裏------”李太太的聲音有些含糊,但語調卻是少見的認真嚴肅。
  又傳來了碗碟的碰撞聲和大太太的輕笑。
  “您這話說得在理------”
  看來,兩個太太正在議論朝局。
  六娘子和七娘子相視一笑,七娘子挽住了六娘子的胳膊,“好久沒到小香雪蕩秋千了------”
  一邊家長裏短,一邊離了聚八仙。
  遠處的南音班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住了唱。
  “上回七姨娘給我帶了玫瑰腐乳------”六娘子興高采烈。
  七娘子一邊聽一邊附和,漸漸地,她覺出了一點不對勁。
  解語亭方向怎麽忽然安靜了下來?
  幾個大老爺們坐在一起,說話聲、碗盤聲、鑼鼓聲、尖嗓子的優伶聲,都是少不了的。
  怎麽背景音裏,解語亭那一塊的噪音忽然一下就全靜了下來。
  她不由住了腳步往回探看解語亭的方向。
  隔得遠,隻看到亭子裏的人都站了起來,烏泱泱的一片人頭聚在角落裏爭先恐後地往外挪,另一角卻有什麽東西一亮一亮的,叫人一時倒看呆了。
  六娘子也跟著七娘子往回看,一臉的納悶,“嗯?出了什麽事?你看走在最前頭的是不是父親?”
  果然,跑在最前頭的中年文士麵沉似水,腳步飛快------不是大老爺又是誰?
  七娘子心頭一緊,反射性地在人群中尋覓起了九哥的身影。
  “恐怕是出事了。”她一把攥緊了六娘子的手,“我們到聚八仙裏避一避!”
  不管解語亭出了什麽事,她和六娘子兩個小姑娘都不可能幫得上忙,隻能添亂。
  六娘子也已經覺出了不對。
  “走。”她倒要比七娘子還沉得住氣,拉著七娘子一路小跑回了聚八仙。
  聚八仙裏的丫鬟婆子也都察覺出了不對勁,多有在門口盼望議論,上前迎接的,兩個小姑娘也顧不得和這些下人夾纏,相繼敲門進了東廳。
  大太太和李太太也正透過窗子遙望聚八仙裏的景色,兩個太太都是麵有憂色,大太太還好些,始終保持了鎮定的態度,李太太卻已經嚇得清淚滿臉。
  “來了就坐吧!”見到兩個小姑娘,大太太隨口安頓,又吩咐門口的立冬,“門關緊一點!”
  立冬便忙又給門加了一道閂,一臉驚懼地看著窗外,隻是發呆。
  六娘子和七娘子於是一左一右把大太太夾在中間,都透過窗戶看著解語亭裏的景象。
  從聚八仙這裏看出去,隔了長廊上的一個梅花窗,可以望見解語亭,原本是蘇州園林的借景設計,不想今日卻起了大用。七娘子一眼就看出來原來亭子一角立了一個灰袍人,正和許鳳佳在亭子中相鬥,之前那亮閃閃的光,卻是兩人手中的兵器所發出的。許鳳佳一身玄色衣物,在日光下好似一隻大蝙蝠,進退鬼魅,那灰衣人卻是出招剛猛,和許鳳佳鬥得旗鼓相當,隻是許鳳佳雙手似乎都拿了匕首,左手的攻勢尤其猛烈,那灰衣人卻是漸漸地落了下風。
  饒是六娘子膽大,也不由微微一個驚呼,“那——那是——”
  “不過是個走投無路鋌而走險的賊人,身手略微高超一些罷了。”大太太卻出乎意料地嚴厲,“一驚一乍的,像什麽樣子!”
  事態緊急,幾個外男又都有了年紀,也就沒有回避,互相點了點頭就算是見過禮了,都擁到窗戶前盯著解語亭裏的動靜。敏哥正好就站在了七娘子的身邊。
  “怎麽會------”七娘子不免細聲問他。
  敏哥麵沉似水,搖頭低聲答,“這人像是泅水從池子底下進來的,忽然從亭子下頭刺穿了地板上來,要不是世子反應靈敏,一下就踩住他的刀刃,恐怕------”
  政治風雲演變到現在,變成了人身威脅,七娘子不禁臉色她慘變,死死地盯著窗子,不再說話。隻可惜窗戶前人多了,她看得實在不分明,隻隱約看到許鳳佳似乎露出敗象,被逼退了幾步,眾人就又都驚呼了起來。
  李太太更嚇得聲音發顫,“老、老爺,這、這人是什麽來頭?若是那位手底下再多一個------”
  她沒有說完,但眾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若是魯王手底下這樣的刺客再多幾個,李太太勢必將睡不安寢。
  大老爺就似笑非笑地掃了李老爺一眼,一時沒有說話,年先生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李老爺就擦了擦臉邊的汗,聲音也透了緊繃,“不要胡說八道!我們家的池子是死水,刺客就算想進,也、也進不來!”
  大老爺和年先生交換了幾個眼色,都微微笑。
  敏哥微垂下臉,眼底也露出了幾許不屑,九哥更是聲音清亮,“世叔世嬸請勿擔心,此人身手頂尖,恐怕萬人裏也找不到第二個了。這一次也是中了表哥的誘敵之計,否則,高牆大戶,哪裏這麽容易就潛進來了——表哥心裏有數,不會出事的。”
  最後一句話,卻是隱隱在安慰大太太。
  大太太果然露出了少許寬慰之色,又想起來問立冬,“幾個姑娘們都安頓好了沒有?”
  “已經派人過去安撫在月來館,不叫輕易出門了。”答話的卻是新進門的叔霞,這位十二姨娘麵上透了憂色,行事卻還是分毫不亂。“幾個小姐還不知道出事了,看著都很高興。”
  大太太就緩緩鬆了一口氣,回身自嘲,“不看了不看了,看得我心裏發慌。他倒是藝高人膽大——這要是出一點事,我拿什麽去見三姐?”
  李太太也趕忙陪著大太太坐下來吃茶,一邊拭淚一邊安慰大太太,“世子爺心裏有數著呢,刀光劍影裏滾出來的人,哪裏會在乎這一點陣仗。”
  自從知道這隻是許鳳佳的誘敵之計,她就鎮定了不是一星半點兒。
  七娘子在角落裏默不吭聲,明眸似水,將一切反應盡收眼底。
  隻是卻來不及思考,也無心去思考,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解語亭裏那遙遠的,渺小的身影中。
  不知不覺,她攥緊了手中嬌嫩的柔夷。
  六娘子訝然望著七娘子,又看了看解語亭方向,一抿唇,垂首沉思不語。
  此時解語亭中形勢大變,兔起鶻落之間,終於有一個人轟然倒地。
  眾人一片驚呼,大太太起身一看,見那灰衣人上前似乎要揮刀,頓時翻了個白眼,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138、生存
  驚呼聲中,許鳳佳一個鯉魚打挺,又是幾個身形交錯,形勢刹時間倒轉過來,那灰衣人跌倒在地,被許鳳佳一腳踢到了亭子角落裏,似乎已經暈了過去。
  眾人這才放下心來,叔霞又忙扶起大太太張羅著要茶要水,拿了熱手巾敷額頭,又給大太太掐人中,鬧了半日,待得男眷們都出去探視許鳳佳,叔霞又要了鼻煙來給大太太抹了些在人中上,大太太方才打了好幾個噴嚏,悠悠轉醒。
  一醒來就著急問,“鳳佳——鳳佳——”
  竟是慌得連話都說不全了。
  待到得知許鳳佳那一下是詐敗誘敵,本人似乎並未受傷,這才徹底放下心來,按著胸口喘息個不住,“日後再也不敢把他留在家裏了,真是人都能嚇出毛病來!”
  又關心七娘子,“你看你看,臉都嚇白了,可憐我們小七嬌生慣養,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
  別說孩子們,就是李太太都嚇得麵色煞白,幾個人吃過了幾輪茶,才慢慢回複過來。
  “這個世子爺,膽子也太大了!”李太太驚魂甫定,還拍著胸口。
  大太太就慢慢解釋給李太太聽,“也是不得已……這個人虎視眈眈,在蘇州不知道潛伏了多久,要不是鳳佳這一次兵行險著,居家過日子也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說起來,道理也是都懂的,隻是事關親人,由不得大太太不上心。
  幾個小娘子也都被接了過來,一進門就驚呼連連,詢問究竟。
  待到眾人都分賓主重新坐定奉茶,場麵才稍微平靜下來。
  六娘子就亮手上的掐痕給七娘子看,“七妹留得好長的指甲!”
  白嫩嫩的柔荑上已是多了三四個半月狀的血痕。
  七娘子也嚇了一跳,“對不住六姐了!我——我一時害怕——”
  六娘子才要笑著說什麽,五娘子已是探身過來,“怎麽?”
  六娘子隻好把事情又告訴五娘子一遍。
  五娘子掃了七娘子一眼,笑而不語,隻是拍了拍六娘子的手,就直起身問大太太,“表哥人沒有事吧?”
  話裏透著的關心,發自摯誠,又有一股理所當然的味道。
  李太太不禁露出曖昧的微笑,搶著答,“沒事的沒事的,精神得很!三兩下就卸掉了那山賊的下巴,說是怕他服毒自盡,始終沒有下狠手,不過和他虛與委蛇!”
  七娘子心裏不禁有些不是滋味。
  算了,五娘子入戲得早,總比入戲得遲來得好。
  她就站起身走到大太太身後,輕聲細語地問起了她的身體。
  “娘可要留神了,您上了年紀,最忌諱情緒起伏……”
  饒是背對著姐妹,她也能感覺到五娘子的視線在她肩頭的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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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李太太有些失態,但畢竟是驚擾了客人,大太太稍微休息過來,就接連賠著不是,客客氣氣地把李太太送出了百芳園。
  這才回了正院,歪在床上犯起了不舒服,一疊聲叫人煎藥捶腿,又是要這個,又是要那個。
  “你們這表哥也真是的,年紀雖然小,主意怎麽就這麽大!都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倒好,以身作餌,連個侍衛都不帶到處亂跑……真是年少妄為!”就和幾個孩子發牢騷,“這是他運氣好,差事辦成了,要是辦不成,又落下了傷該怎麽辦?我拿什麽去見你們三姨?真是……小五,以後你——”
  看了看六娘子、七娘子,就又收住了沒有往下說。
  六娘子神色連閃,望了七娘子一眼,就笑,“說起來,這個人到底是誰?怎麽好像他盯上表哥有一段日子了?”
  或許是今日接連受到驚嚇,使得大太太稍微有些失常,這個平時最喜歡故弄玄虛,最講究“名門淑女,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貴婦,也罕見地鬆了口風。
  “這個人曾經是江西一帶有名的響馬,據說在綠林中名頭也不小,有了外號我也忘了,隻記得這人好像姓廖。”她徐徐地把背後的故事告訴給了幾個女兒家知道。“那時候東宮年紀還小,你父親也才隻是江蘇布政使的時候,大皇子奉命到江西賑災,據說當時和這個響馬很是過了幾招,一來二去,竟很賞識這廖大爺的身手,便把他招攬到麾下做事。”
  “皇長子出言邀約,隻要不是傻的,誰會回絕?自那以後,這個人在綠林中便再也沒有聲音了,直到你們姐妹六七歲那一年,福建王家倒台的時候,聽說他在福建殺了幾個人,也都是綠林裏打滾的地痞無賴。這種江湖凶殺,照例是民不告官不究,當時雖然你父親就有猜測他是去為王家收尾的,但也沒有多在意……沒想到自那以後他是再也沒有離開江南,浙江劉家倒台的那年,他在杭州現身,帶走劉家老少妻兒回了老家。”
  大太太環視了三個女兒一眼,歎了一口氣,“你們這錦衣玉食的生活過慣了,真是一點都不知道外頭的腥風血雨,這一次鳳佳下江南,說是練兵,其實更多的還是要拔除掉這個廖大爺私底下為魯王在江南經營的暗線,正月裏就出門去了,一個多月追捕下來,愣是被他逃到蘇州,這個人不除掉,魯王在江南的耳目就不算全部拔光。鳳佳猜他好勇鬥狠睚眥必報,必定想要將功折罪,以我們一家人的性命作為見麵禮,才好回山東見魯王。”
  五娘子聽得入港,不由就追問,“為什麽是我們楊家——”
  大太太似笑非笑掃了五娘子一眼,一時沒有答話。
  不消一刻,五娘子也自己明白過來。
  “是了,我們楊家清查鹽稅,就是要把魯王在江南的明線剪除幹淨,自然是魯王的眼中釘、肉中刺了。”她低聲自語,又打了個寒戰。
  “這人也實在是太膽大包天了!”六娘子也忍不住插嘴,“滅門的大罪,他也敢犯?真要鬧騰出來,魯王也落不了好,朝廷重臣,是一個綠林人想殺就殺的?恐怕就算是成功得手,回了山洞,也脫不了個殺人滅口的下場。”
  大太太欣賞而驚異地掃了六娘子一眼,又看向了麵露沉思之色的七娘子,心下一陣欣慰。
  楊家的這三個女兒,倒真都不是泛泛之輩,大事當前,這份鎮定,就是別家的女兒比不了的——李家的兩個小姐,就嚇得一路哭出了楊家。
  “這世上哪天沒有奇事?前朝以太子之尊,還有梃擊案這樣的不解之謎。”她徐徐教導幾個女兒,“你們今日表現得都很得體,大家女兒,泰山崩於前、麋鹿興於左,色不變、目不瞬,別學李太太那樣小家子氣,人在那麽遠的地方就嚇得哭哭啼啼的,這樣的人到了京裏,隻有被當作笑柄的份!”
  數落夠了李太太,才又說起今天被捕的廖響馬,“回蘇州一住半個多月,這人雖然露出了蹤跡,顯示出了對付我們家的意圖,但卻一直沒有露麵。鳳佳事情多,現在正是風起雲湧的時候,太子身邊也離不開他幫襯,沒時間再拖延下去,隻好出此險策,故意以春酒的名義請了李家過來做客,誘敵深入……沒想到這個廖響馬居然也真中了計……”
  接下來的事,幾姐妹也都知道了,無非就是這位廖好漢和許鳳佳相鬥不敵,反而被擊暈了過去未能成功自殺,現在正被押往胥口大營妥善處理。再細再深的動作,則是男人們的事,她們知道得再多也無用了。
  五娘子半天才透了一口氣,“真虧這個廖大爺想得出來——也真虧表哥能比他還大膽!”
  言談之間,頗有推崇許鳳佳這一險招的意思。
  大太太不免皺眉,“這一招雖然奏效,但到底透了險,要不是你表哥有急事必須馬上回京,我是不會答應的!寧可千日防賊,也不能以身犯險——”她看了看六娘子和七娘子,終究還是把話說出了口,“等你過門以後,務必要好好規勸鳳佳,不能再這樣玩命了!”
  縱觀大太太在這件事上的表現,可以稱得上舉重若輕深識大體,倒是襯托得幾個小娘子還有些不穩重,因此五娘子雖然訕訕的,但到底還是乖巧接口,“女兒知道了……”
  瞥了眼七娘子,又問,“許家已經托媒說親了?怎麽……怎麽我都不知道……”
  大太太就露出了慈愛的笑意,“你三姨親自給我回信,說是信已經在路上了,托的媒人就是蕭總兵……想來這賊人一旦落馬,媒人也就隨時都能上門了!”
  五娘子頓了頓,有些不自然地垂頭片刻,才抬起頭笑,“那敢情好——他們要是再拖下去,我還真有些不耐煩了!”
  七娘子也跟著笑,“五姐幹嘛這麽心急,是你的,總是你的,跑不了的!”
  大太太於是看著一雙女兒鬥嘴,一臉的欣慰。
  六娘子來回看了看七娘子、五娘子,咬著唇思忖了片刻,卻是目光連閃,“娘今日說了好些大人的事給女兒們聽呢!”
  大太太這才回過神來,看了六娘子一眼。
  也是止不住的欣賞,“是啊,你們都大啦,很多事,也該讓你們知道了。”
  就把六娘子叫到身邊和她說貼心話,“你呢什麽都好,就是有時候行動跳脫,將來難免有見識場麵的時候,娘給你找了兩個管事媽媽,你跟著她們學一學規矩,日後心裏也有數……西洋油膏用了沒有?娘看看你的手,嘖嘖,你七妹也實在是舍得,這麽好看的手,捏成這樣……”
  五娘子支頤望著眼前的母女和樂,眼裏寫滿了思緒。
  不由又瞟了七娘子一眼,輕輕地哼了一聲。
  挑釁不言而喻。
  七娘子把這一切盡收眼底。
  忽然就起了深深的疲倦。
  分明是一家人,卻還要玩弄心機,有什麽話不好好說出口,打伏筆、下套子、虛情假意耀武揚威……真是沒勁透頂了。
  她垂下臉自失地一笑,慢慢地搖了搖頭。
  五娘子目光閃動,忍不住就要開口。
  九哥卻在此時進了東裏間來關懷大太太。
  “那邊都完事了,賊人已經送走。”就坐在大太太身邊關切地問。“娘沒有事吧?今日解語亭裏的事倒沒什麽,您這一暈把兒子嚇得夠嗆……”
  又和大太太母慈子孝了起來。
  七娘子索性拉了拉五娘子的袖子,起身向大太太告辭。
  五娘子動都沒有動,反而也坐到大太太身邊,三個兒女把大太太傍得牢牢的。“就是,真是嚇死我了,一進門看到娘的臉色,就覺得不對勁……”
  七娘子隻好一個人退出堂屋,進了百芳園。
  守門的李媽媽也是一臉難得的笑意。“賊人伏誅,以後出入就安心得多了!”
  一天地都是喜氣洋洋,倒顯得七娘子有些失魂落魄。
  她隻隨口敷衍,“是啊,真是安心得多了。”見李媽媽一怔,才又忙著找補,“就是今兒嚇得厲害,到現在腦仁都犯疼。”
  李媽媽這才釋然,還送了七娘子幾步,一臉的喜不自勝,一邊走一邊念佛,“好歹這事兒是平平安安地過去了。”
  七娘子隻覺得心中膩煩到了極點,走了幾步,便隨意在答春風前的青石小徑上站住了撫弄花枝。
  封錦、權仲白、桂含春、李家的兩個男兒……穿越以來見過的各色男子,在她心中走馬燈一樣地過著,九姨娘臨終前的吩咐,黃繡娘的那幾句話,小書房信中的連太監,太子嬪、九哥、許鳳佳仰麵朝天轟然倒地,五娘子有意做得分明的炫耀,六娘子對嫁進李家的患得患失……
  她能把一件不該想的事塞到心底,兩件、三件,可當她的煩惱變成十多樁、二十多樁,牽掛的人越來越多,和這時代的聯係越來越緊密的時候,七娘子卻發現自己的腦海深處已經滿得再塞不下新的煩惱了。
  算計得越精,看重的就越少,追求得越簡單,希望就越渺茫。
  當她前世努力求存時,每一天除了算計,她至少還有地方排遣自己的壓力,有地方拋掉所有的人情世故,紓解心中的叛逆。
  可如今的生活就像是一潭死水,能做的隻有沉潛、沉潛,再沉潛。
  或者有一天,她也會變成大太太這樣的貴婦吧,將所剩無幾的良心全數拋棄,一切唯我。
  然而大太太又快樂嗎?
  一陣風過,樹梢上嬌嫩的蓓蕾微微晃動,七娘子怔怔地凝視著這粉白輕紅的造物,半天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雕欄玉砌今猶在,隻是朱顏改,不能永遠保持堅強、保持勝利的女人,都已經如九姨娘、如三姨娘一樣無聲的消逝,能活著站在這裏傷春悲秋,已經是自己的勝利。
  而唯有活著嫁出百芳園,永遠離開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錦繡棺材,才算是修成正果。
  再多心酸與無奈,也隻有往心底埋藏。
  哪怕心底再滿,也要塞得更滿。
  這並不容易,尤其是一條輕易的坦途就在眼前,是她自己不要去走,這一點心酸在他人看來,純屬活該。
  不過,生存,從來也不是個容易的命題。
  139 窈窕
  許鳳佳當天隻是進來給大太太賠了罪,就立刻押著人回了胥口大營。
  往後的幾天,在胥口大營和總督府中來往的傳信令兵一下就多了起來。
  總兵諸太太,鹽鐵司幹事的幾個奶奶,都不約而同上門找大太太說話,大太太又哪裏還有心思理她們。
  “這個人和魯王之間的聯係,是皇上心裏都有數的,當時江西多少人,都曉得他是跟著魯王回了京城……”一邊讓立冬開了箱子給大太太看衣料,一邊和七娘子說閑話,“又是當著你李世叔的麵犯下了刺殺的大罪,等他被送往京城,皇上就是再看重魯王,也勢必要作出表示了。”
  和半個多月前相比,她的態度輕鬆了何止一星半點?
  七娘子也明白大太太的意思。
  政治鬥爭,本來就是此消彼長,大老爺這邊擺出一心為公的意思清點鹽稅,不管最終倒台的官員是不是以魯王手下的嫡係居多,但至少麵子上是過得去的——太子的、中立派係的人馬也都有因此獲罪的,又能為皇上盤點出額外的鹽稅銀子,就是看在銀兩的麵子上,皇上都不會太難為大老爺。
  倒是魯王,一邊安排人手攻訐大老爺,一邊居然派出人手要行刺殺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這裏麵能做的文章可就多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就是七娘子,都想得出十多種說法,把刺殺和鹽稅聯係在一起,讓皇上把魯王的用心往更深一些的方向聯想過去。
  就算大老爺安分守己,多的一句話不說,派出手下大將刺殺朝廷要員,這樣的手法終究過於大膽瘋狂,皇上心裏對魯王的印象分肯定是要大減的,太子那邊怎麽做功夫,也不過是減多減少的問題。
  “這就叫運道。”七娘子一邊翻看箱子裏花花綠綠的綾羅綢緞,一邊和大太太說閑話,“您說這人要是沒有成功逃走,又哪裏鬧得出這麽大的動靜,要是他的心小一些,安安生生地回山東去,那一位也不會像今天這樣被動了。”
  “運道運道,也都是小事積攢出來的,若是山東那一位平時待下寬和,底下人也不會動了將功折罪的念頭。”大太太卻有不一樣的看法,她拿了一匹花樣時新的折枝春綢,看了看又丟進箱子裏,“雖然花色好,但到底是春綢,上不得台盤。今年連思巧裳都拿不出什麽新鮮花色了。”
  大太太也難得照顧思巧裳的生意,今年卻一改作風,放著家裏的纖秀坊不用,到思巧裳要了一箱子時新的綢緞來挑挑揀揀。
  “您看,這個花色倒好。”七娘子挑了一匹鬆江的杏綾,“雖然看著素,但做一條八幅湘裙,和扇子似的,一副上繡一種花兒,雅致不落俗套。”
  五娘子和六娘子也雙雙進了西裏間,“思巧裳拿過來的幾件衣服都不大好,花色也是老的,樣式也是老的。”
  五娘子一邊落座一邊抱怨,“都說是南邊最大的繡房,怎麽看著還不如纖秀坊的衣服新巧。”
  梁媽媽帶著立冬開箱子鎖箱子,忙得不可開交,聽了五娘子的話,就直起腰擦汗,“五娘子這就不知道了,纖秀坊本來做的就是上等人家的生意,一般中等人家要買我們纖秀坊的衣服,都要狠狠心咬咬牙才下得了手,思巧裳雖大,做的卻是中等人家、一般人家的生意,您來看,自然是處處都透著不好了。”
  六娘子也笑,“貨色倒是齊全的,多少年沒做過我們家的生意了,是巴不得把幾年來的布料都堆過來?這送了幾箱子進來呀,看都看不完。”
  眾人看著西次間裏滿滿當當一屋子的箱子,也都不禁好笑。
  大太太這才接著剛才的話題和七娘子聊天,“不過,也是你表哥事兒辦得妥當,可進可退,把他的一應後路全都斷絕了,消息渠道更是封鎖得風雨不透,他倒是想和山東傳訊,可人都被剪除了,話說不出去,和個瞎子聾子一樣,這可不就激起了綠林好漢的性子?這能人辦事,一出手就不同凡響,連你父親都很讚賞鳳佳的行事。”
  最後一句話,倒是向著五娘子說的,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六娘子眼神一閃,不由就盯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卻是微微一笑,讓立冬展開一副水墨淡青的武寧絲,“這個花色倒是新鮮,從沒見過這樣暈染的顏色,好似一團團墨暈開似的,就是暈得圓了些,看著有股匠氣。”
  大太太也是眼前一亮,“我看看我看看,這個要是做個小襖,配了五彩絲線打的同心扣,掛個金瓔珞,倒是也壓得住!”
  立冬忙就把這一卷武寧絲給抱到了桌上。
  五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笑,“表哥的手段,還用說?十多歲的四品將軍,滿朝也就這一個!”
  又引著大太太誇獎許鳳佳。
  七娘子若無其事,拉著六娘子看南京的寧綢。“這倒是纖秀坊難得看到的花色,我們家都穿蘇綢,寧綢是好幾年沒看著啦。”
  大太太的心思卻也不在誇獎許鳳佳上。
  挑了半日,看中了好幾種料子,就叫了思巧裳的管事進來親自吩咐,“這幾樣做襖子,那幾樣做裙子,樣式都給你畫好,照著做就是了,你們家的絡子打得巧,多多地打些進來——這些款式可不要流傳出去,若是看到重樣的,必不饒你。”
  思巧裳的管事自然是點頭哈腰,滿口的好好好,是是是,又說定了十天內必定交貨,大太太才賞了他一個上等的封兒,把人打發了出去。
  就又叫三個女兒輪番站到跟前,仔細打量。
  “也就是這事平平安安的了結了,才有心思打扮你們姐妹。”
  先看了看五娘子,倒沒有多說什麽,“你平日裏得的首飾新衣已經夠多啦……今日還是打扮你的兩個妹妹吧。”
  五娘子雖沒有生氣,卻有些訝異,看了看大太太,也沒有吭氣,就在大太太身邊默默地坐了。
  大太太又留神看六娘子。
  六娘子從小穿衣服就有主意,大紅大綠,不怕撞色,越撞越顯得她容貌清麗氣質嬌憨,今日也是,水紅色的素綾小短襖,掐得腰和柳枝一樣柔軟窈窕,偏偏配了暗藍色百蝶穿花的閃緞裙,鞋頭翹翹的蹙金雲履、南珠耳墜、金玉八仙桃花的簪子,累絲銀鐲……又富貴又清雅,生得又這麽好,站在當地就是一道風景。
  “你手裏的這個鐲子也帶了幾年了?”大太太倒是起了一點歉疚,這幾年看她打扮得體,倒是屢屢忘了給這個女兒多添一點首飾。“梁媽媽回頭給六娘子送些頭麵首飾,零零碎碎的配飾也不要少,都是及笄的小姑娘了,要打扮得出去。”
  六娘子頓時喜形於色,“謝母親的賞賜!”
  雖然少了些城府,但和這種人相處,最輕鬆了。
  大太太也不禁露出一絲笑意,“傻孩子,一家人,客氣什麽。”
  又把七娘子叫到身前仔細打量。
  怎麽看怎麽不滿意。
  七娘子自小,連穿衣服都謹慎,一律不過是得體淡雅四個字。家常隻穿了淡藍素綢小襖,天青色雲紋湘裙,手上一個金鑲寶石的單鐲,頭上一根米珠釵……雖挑不出多大的毛病,但有六娘子珠玉在前,就怎麽看怎麽不出彩。
  “要不是你生得好,這個樣子打扮出來,不知道的人,還當你是鄉間地主家的小姐。”大太太不禁就長歎。“也是個柳眼梅腮的女兒家,怎麽就不曉得打扮自己。”
  五娘子、六娘子深有同感,“平時穿著就透了敷衍兩個字……”
  就你一言我一語地編排起了七娘子來。
  “那麽多首飾鎖在箱子裏,隻是不戴出來。”
  “年年做了新衣裳,家常穿的還是那麽幾件,要不是立夏是個省心人,曉得打點著叫主子輪換著穿,恨不得兩三件衣服就過一季了。”“一說到梳妝,恨不得捂起耳朵跑得遠遠的,聽都不要聽!”
  七娘子難得被說出了一張大紅臉。
  前世她就不愛化妝,隻喜歡素麵朝天,今生在百芳園裏,出去進來滿目都是女人,更覺得打扮出來,也不知道給誰看。
  也就養成了疏懶的性子,平時隻求個得體,到了場麵上才著意打扮,也都是謹小慎微,不願搶五娘子的風頭。
  不想被幾個姐妹說起來,自己好像成了個蓬頭垢麵的粗使婆子一樣,叫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大太太就拍了板,“從明日起就好好打扮起來,也是要說人家的年紀了,還這樣敷衍,不知道的人,還當我們楊家女兒連打扮自己的心腸都沒有了!”
  從堂屋出來,五娘子和六娘子就簇擁著七娘子回了玉雨軒。
  又是挑衣服,又是挑首飾,又叫立夏拿了全套的妝奩來,要給七娘子上妝,鬧得一屋子都是衣服亂飛,胭脂水粉灑了一地,才被哭笑不得的七娘子送走,走之前還逼著七娘子保證,明日裏會打扮得光鮮亮麗,出來見人。
  送走了兩個小瘟神,七娘子才進屋和立夏、上元一起收拾東裏間的亂糟糟。立夏一邊收拾,一邊數落七娘子,“早就勸您自己打扮起來……被幾個姑娘這樣一說,倒顯得我們玉雨軒的丫頭不會打扮主子……”
  七娘子隻好心虛地笑,看了看上元,又問立夏,“南音上回不是說,她父親病了……”
  上元就放下手頭的活要往外走。
  七娘子作勢止住,“當著你的麵說話,就是要你聽著,以後也好幫立夏一把。”
  立夏神色不變,“不過是小病,我爹去看了看,給了一兩銀子說是姑娘賞個他買藥吃的,南音私底下和我說起來,千恩萬謝。”
  她頓了頓,又道,“還說,大少爺前幾天給京城去了一封信,現在每日裏都問幾遍回信到了沒有,看著很著緊,二少爺也是天天過來和他商量事情。隻有三少爺沒心沒肺的,天天想著往外跑,大少爺管束三少爺管束得很嚴厲,逼著三少爺在家裏好生念書。”
  把個南音安排進餘容苑,倒是多了個消息源。
  七娘子不動聲色,“嗯,大哥是個人才,曉得約束弟弟。”
  “大少爺心裏藏的事多著呢……”立夏一邊把衣服疊好了往箱子裏放,一邊隨口笑,“聽說李家的十一郎和他往來得就很頻密,奴婢就奇怪了,這十一郎十二郎,說起來倒是和我們家九哥認識在先的,怎麽反倒和大少爺更投緣……”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大哥定下的是歐陽家的小姐,那是十一郎的嫡親表妹,自然多了一層親戚。”她微微笑,“眼光倒是毒辣的,十一郎和歐陽家往來很頻密,又在京城住過幾年,這一回要是能夠中舉,將來在官道上,大哥就多了一個幫手。”
  “也不曉得我們四少爺娶的會是誰家的姑娘。”上元也插口和七娘子話家常,“按我們家的門第,多半還是要在京城物色呢。”
  “那就得看秦家的舅舅有沒有當齡的女兒了。”七娘子隨口回答,起身又自己走到箱子前翻找,“說起來,還從來沒有打扮過自己,今天被娘說得,我自己都害臊起來……”
  屋內就響起了妙齡少女們銀鈴般的笑聲。
  #
  第二天一大早,七娘子就爬起來梳妝打扮。
  一頭烏壓壓的長發,多年來保養得絲滑水潤,上過桂花頭油,梳了小小的發髻,插了大太太給的南珠釵,戴了金瓔珞,穿了金寶地纏枝桃花小襖,沉香紫潮十二幅湘裙,描眉畫眼,又上了一層薄薄的鵝蛋粉,點了六娘子送的手製胭脂膏,出門給大太太請安。
  才走到正院門口,迎頭就撞見了九哥並敏哥。
  幾個人連忙互相見禮。
  兩個男孩子看著七娘子的眼神,都有些新奇。
  “七姐今天打扮得好漂亮!”九哥就徑自誇獎。
  敏哥也是目光閃動,隱約有些笑意,“嗯,七妹打扮起來,真是好看。”
  七娘子被敏哥看得很不自在。
  好像忽然一下喜歡上修飾,是為了太子嬪的位置似的。
  她就笑,“還不是幾個姐妹,說我平時蓬頭垢麵……”
  一邊解釋,一邊和兩兄弟一起進了堂屋,“九哥今日不去書院?”
  “今日是書院隨考的日子,不必那麽早過去。”反而是敏哥為七娘子解釋。
  一進西次間,就發覺大老爺坐在窗邊和大太太說話。
  神色也是大見輕鬆,少了前一段日子隱隱的緊繃。
  見到七娘子,大老爺眼前一亮。
  “哦,小七這一打扮起來,雖說還比不得六姐,但也說得上是清秀婉約了!”他沒有吝惜稱讚。
  七娘子不免臉上一紅,“父親笑話人家。”
  大太太更是讚不絕口,“早該這樣打扮起來……你看看這眉眼,這身段,女兒家就是要好打扮才是,你別整日裏讀書寫字的,反而荒廢了這最重要的學問……”
  說話間,五娘子和六娘子也進了屋子。
  六娘子已經迫不及待地穿戴起了大太太新給的頭麵首飾,脖子上的一圈南珠項鏈,亮得把整張臉都照了出來,更顯得她明豔照人。
  大老爺來回看了看六娘子、七娘子,撚須衝大太太笑了笑,“太太,吾家有女初長成啊。”
  大太太也很得意,“我們楊家的女兒,真是個頂個的清秀。”
  一家人正在說話,立冬進來回報,“表少爺到了。”
  大太太忙叫,“還不請進來?昨晚又是大半夜才回來的,都沒有來得及見我。”
  眾人這才知道昨晚許鳳佳回了垂陽齋。
  門簾一掀,世子爺就大步進了屋子。
  他顯著地黑瘦了一些,越發顯得一雙眼亮得懾人,神色間仿佛籠罩了一層淡淡的陰霾,即使做了歡顏,也難以消除這股揮之不去的陰沉。
  行動卻還是得體,徑自給大老爺、大太太行了禮,起身來,才環顧四周,掃了眾人一眼。
  對六娘子的明豔,他不過多看了一眼,就視若無睹。
  目光掃過七娘子時,卻是顯著地遲滯了下來,有了一瞬間的驚豔,頓了一頓,才收了回去。
  麵上卻飛快地掠過了一縷怒意。
  140 圖窮
  許鳳佳進了屋子,話題自然而然就轉向了解語亭裏失手被擒的廖大爺。
  “已是都安排妥當了。”許鳳佳一臉平靜,侃侃而談,“四姨、四姨夫盡管放心,此人必定可以平安返京……刺殺朝廷大員,是可以株連抄家的大罪,我與蕭世叔、廖太監都有本子往上遞,刑部那裏,是絕不敢怠慢的。”
  大老爺和大太太都麵露滿意之色。
  這位廖大爺要是能用好了,給大皇子帶來的打擊,將會比現在更大,可以說,他反而成了東宮手上、許家、楊家手上的一張王牌。
  這張王牌在打出去之前,當然要保護得風雨不透。
  看許鳳佳話裏話外自自然而然帶出的這股自信,就曉得這個世子爺,也是看透了這張王牌的重要性,人還在手上,就已經先和刑部打了招呼派人打點,是決不會讓廖響馬在自己手上出事的。
  “好。”大老爺難得露出了讚許,“我們楊家的四個孩子,要是有一個能和鳳佳你相比,日後這偌大的家業,我也就不必擔心了。”
  幾個男孩子對視了幾眼,都訕笑起來。
  差不多的年紀,楊家的孩子們還在讀書,許鳳佳已是儼然有了能臣的樣子,這裏頭的差距,是誰都無法否認的。
  許鳳佳倒是神色不變,坦然地接受了大老爺的稱讚。
  “四姨夫過獎了,鳳佳一介武夫,懂的也就是這些。”輕輕一語就把大老爺的誇獎給帶了過去,“其實這次來,也是向四姨夫、四姨告別的。此人關係重大,我不親自押上京城,實在是不能放心,胥口的事,就交給蕭世叔、廖太監督辦……”
  竟是來辭行的。
  大太太不禁和大老爺交換了一個眼色。
  去年就說起了婚事,都把人打發到江南來給自己相看了。
  這一來就是小半年,眼下人都要走了,許夫人口中還是那句“不日就上門提親”。
  叫人心底怎麽不著急?
  話都和五娘子放出去了,隻叫她安心備嫁,等著嫁進許家做她的世子夫人。這孩子從小就死心眼,前些日子為了許家的婚事,鬧得個茶不思飯不想的,還真病了幾場。
  這要是許家食言,婚事生變,該怎生是好?
  不由就擔憂地看了五娘子一眼。
  大老爺卻是眸色深沉,似笑非笑。
  不過,兩個長輩都沒有露出異狀。——這點子城府,還都是有的。
  “本來是要挽留你在江南多住幾天,不過年輕人有出息,忙一點是好事。”大太太的場麵話是一套一套的,又問許鳳佳,“帶回去的土產程儀都準備好了?這些細活是萬萬不能疏忽的……”
  許鳳佳也露出不舍之色,“隻是舍不得四姨夫與四姨……”
  兩個人就你來我往地說起了客氣話。
  這戲雖然假,但大家心底有數:孺慕情深,還是必須要做的一場戲。
  六娘子就湊過來和七娘子說私話,“你看你看,非得要人說了,你才有心思去改……這一打扮,可不是漂亮多了?要我說,我上回在你屋裏看著的那件淺藍色水袖就極好,配上思巧裳打的金線絡子……”
  兩個人說起私話,倒是把五娘子落單了。
  小姑娘就若有所思地閃著眼神,看一眼許鳳佳,又看一眼大太太。
  大太太看著許鳳佳的神態裏,寫滿了真心的喜歡。
  她慢慢地出起了神,一臉的心不在焉。
  大老爺把一切盡收眼底,深覺有趣。
  “京裏正是恩科春闈的時候。”大太太和許鳳佳已經說到了回京路上的事。“舉子多如牛毛,通州一帶肯定人滿為患,亂得厲害,路上務必以小心為要……”
  五娘子就起身告辭,“早上起來受了風,倒覺得頭有些疼。表哥路上保重!”
  她的態度落落大方,當著大老爺的麵和許鳳佳說話,倒顯得是大家女兒的尊重,不因兩人正在議親而做張做智,故意避諱,反倒顯得小氣。
  許鳳佳也含笑致意,“多謝五表妹關心。”
  卻對五娘子的頭疼沒有一句問候。
  大太太的眼神已經快閃爍成星星了,這位世子爺卻還是安之若素,不露一點不安。
  幾個堂少爺也都露出了沉思之色,九哥更是一臉的欲言又止。
  六娘子左看看右看看,驀地露出一笑。
  “最難得表哥居然沒有在京城過年,我們家初一就多了親戚上門拜訪,今年過年,怕是初一又要冷冷清清地在家繡花了。”
  氣氛一下就輕鬆起來。
  六娘子真有幾分開心果的味道,尤其是七娘子反常沉默,更顯出了她的嬌憨機靈。
  大老爺順勢接過話題,“鳳佳和我到外偏院說幾句話。”
  現在朝局這麽亂,他老人家自然有無數的事要囑咐許鳳佳。
  許鳳佳麵色一正,“是。”
  起身時又掃了七娘子一眼,微微撇了撇唇,才轉開了眼神。
  七娘子勉強一笑,和六娘子絮絮低語,說起了自己屋裏的妝奩。
  “這些年都沒有用心打扮,手裏還真是少了些東西,你做的胭脂膏我看就很好,可還有多的,再給我些……”
  大太太也不理這兩個小女兒家,又和顏悅色地和幾個楊家男丁說了幾句話,把他們打發出去了,才幽深了眼神,緩緩地歎了一口氣。
  六娘子、七娘子麵麵相覷,竟是誰都沒有開口緩頰。
  #
  雖然說是上門辭行的,但以許鳳佳的身份,當然不可能這邊說句走,那邊馬上就動身。
  當時許鳳佳拉了大隊人馬過來,倒是低調得很,就應了大老爺的邀約到楊府來吃洗塵宴,不想這一遭要離蘇州,人口少了,動靜反而更大。廖響馬雖然是由他押解上京,但人已經在刑部掛號了,這押解的號令一下,整個省衙可不是都曉得了許鳳佳的動向?
  當下就有人上門請吃踐行宴,雖然世子爺看著不耐煩應酬,但也卻不過情麵,總要挑出些人家應酬,這一下,就又在垂陽齋住了下來。
  “已經在江南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要是還一臉傲骨,不耐煩應酬,恐怕有礙物議,會招致不必要的麻煩。”大老爺就和大太太念叨,“這一招引蛇出洞使得漂亮,我看鳳佳也有再來一次的意思。”
  這話含義很深,大太太卻是一點琢磨猜度的心思都沒有,略帶煩躁地應了一聲,就在枕上換了個姿勢。
  春天氣候變化得快,五娘子又感了風寒,大太太也害了哮喘。
  “你說,這許家到底打什麽主意,鳳佳人都要走了,還不上門提親?”
  心心念念,操心的還是五娘子和許鳳佳的婚事。
  隻是這一次,就連大老爺都不得不跟著應了一聲,“許家的動作,到底是有些慢了。”
  這擱在往年,也不能說是太慢,世家大族議親,多的是掣肘的因素,一門親事從說定到敲磚釘腳,隔上兩三年也是常有的事。
  隻是現在牛二爺已經動身前往宣德,五娘子過年也有十六歲了,皇上的身子骨時好時壞……不管許家在打什麽算盤,現在都不是磨洋工的時候了。更可慮的是,許鳳佳當著人還一點反應都沒有,對五娘子漠不關心,就好像尋常的表兄妹似的,混不知道自己下江南的目的。
  “我不管三姐有多少苦衷。”大太太難得有人附和,一下就來了勁兒,拉著大老爺吐起了苦水。“采選太子嬪的人手,四月初就要下江南來了,這當口不把親事定下來,要不要把小五送過去參選?不選,是我們家看不上東宮,不願把嫡女送進去,送過去,又是和許家說了多少年的親事——不管是落選還是中選,都不好安排!什麽百年世家,我看行事連暴發戶都不如,好好的事,非得鬧得大家心裏不痛快才肯罷休!”
  才說著,又嗽喘起來,咳嗽了幾聲才問大老爺,“可打聽到宮中這一次的主辦太監了?”
  大老爺倒也被勾起了幾許心事,“這事像是真的沒定,看宮中的意思,是想在江南有限幾戶人家中采選幾個妃嬪,至於宮女,那是另外一碼事……隻是因為皇上身體不好,也不知道能不能成,還得看入春後皇上是不是見好了,才能定下來主辦太監。”
  就又問大太太,“女兒們的禮儀學得怎麽樣了?”
  前陣子,二老爺特地從京城禮聘了一位才出宮的老媽媽,快馬加鞭送到了揚州,教導幾個楊家女兒的禮儀。
  “宮中老人,果然是不同凡響,小六的一舉一動,更見嫻雅。就連小五說話都婉轉動聽起來。”大太太不禁微露笑意,“就算這事不成,學些京禮也是吃不了虧的,還是老爺安排得妥當。”
  大老爺卻沒有接大太太的話頭,而是盯著問了一句,“小七呢?”
  又笑著自答,“是了,小七舉止素來得體,學習京禮,不過是錦上添花……這孩子還是打扮得樸素了些,太太要用心調理,免得在選秀太監跟前,倒顯得我們楊家女兒沒見過世麵,那就太失禮人前了。”
  大太太目光一閃,沉思片刻,也就徐徐地答應下來。
  “小七的底子是不如小六,可也差不到哪裏去,這為人處事,倒是要比小六強得多了。”她心不在焉地和大老爺嘮嗑。
  大老爺一笑,“小六也不差呢!是個蔫壞,心底有主意著,隻是小五……”
  話說到一半,就不禁深深皺起眉,“小五的性子,實在是太倔了點!”
  大太太有些不服氣,想要說五娘子幾句好話,辯白辯白,想了半日,卻是什麽都說不出口,隻得訕訕地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是胎裏帶來的倔脾氣,不碰個頭破血流,看來是改不掉的了!”
  #
  兩夫妻在這裏悠閑度日,幾個女兒家卻是苦不堪言,這位京裏來的台媽媽,實在是深得京城貴婦三昧,不動聲色,就把五娘子降得服服帖帖,六娘子七娘子自然也不敢怠慢,成日裏跟著台媽媽重學了一整套吃飯走路的禮儀,連日裏練習不輟,一舉一動都要文文雅雅,竟把六娘子這個嬌嫩嫩的江南小姑娘,折騰得好幾次都落了金豆豆。
  這一日照例是從朱贏台學了規矩出來,五娘子前幾天病了一場,早已累得頭暈眼花,上了滑竿就回月來館去了,六娘子也是一臉的萎靡,有氣無力地扶著大雪進了長廊,連話都顧不得和七娘子多說幾句。
  倒是七娘子還氣定神閑:在這幾個姐妹中,她自然是最能吃苦的一個。
  兩個姐妹一下課就都跑了,她還強撐著和台媽媽應酬了幾句,惹得這個麵沉似水,似乎永遠學不會笑的老媽媽,驚異地多看了她幾眼,才挺著陣陣酸痛的腰板出了朱贏台,耳邊仿佛就還閃著台媽媽低沉的話,“幾位姑娘現在學得越苦,將來的好處自然也就越多,別的不說,這媳婦在婆婆跟前立規矩,遇著了刻薄些的婆婆,一站一兩個時辰那是等閑的事,幾位姑娘難道還和今日一樣,叫苦連天嗎?貴府的二姑娘,可就沒有這樣的嬌小姐脾氣,在皇後跟前侍奉婆母,站了兩個多時辰,視若等閑……”
  真是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大太太過門時婆婆早就過世,初娘子、三娘子、四娘子都是嫁過去當寶貝的,看她們回娘家時談起來,做人媳婦,好似是最舒服的一件事,全家男女老少,無不是哄著拍著……聽了台媽媽的一番話,七娘子才曉得大太太這樣看重許鳳佳,自然是有她的考慮。
  一想到許鳳佳,她不禁又是一沉眉。
  心裏就飄上了一團團霧一樣的陰霾。
  此人性情激烈,最愛行險,雖然行事漸漸地透了妥當,但是骨子裏那股偏執激烈的勁,從小到大是絲毫都沒有改。
  第一次行險成功,拿下了廖響馬,第二次還想要行險,這些天四處赴宴,把自己要押解廖響馬回京的事大肆宣揚出來,就怕有人還不知道這是個下手的好機會……
  是,這也的確是下手的好機會,荒郊野外,王法管都管不到,青紗帳一起,拚的就是真刀真槍,真要是能把人滅口了,回頭報個路匪打劫,就算明知道有不對勁,上峰又能查出什麽來?
  有心人是肯定不會錯過這次機會的,就算知道許鳳佳別有盤算,也不可能放任他把廖響馬帶回京中,頂多是準備得更周全些,務必一舉滅殺這位少年將軍罷了……
  又是以身作餌犯險行事,更可怕的是,隱隱約約,這計策要對付的隻會是一個人……
  七娘子一進玉雨軒,就覺得氣悶得厲害。
  換了家常的衣服,就出了堂屋在梨林裏漫步。
  正是花發時節,一樹一樹的梨花開得滿院子都是春意,七娘子在梨林裏越走越暢快,慢慢的,煩心事也全都拋到了腦後。
  管他什麽許鳳佳,什麽五娘子、六娘子,都比不得眼前的瀛洲玉雨、雪浪翻空……那些個煩心的俗事,想它作甚!
  她慢慢地露出了笑意,不禁伸手撫弄起了枝頭一朵顫巍巍的待放花苞。
  身後忽然又伸出了一隻手,折下了這朵小小的、未放的春意,插上了七娘子鬢邊。
  七娘子驀地轉過身。
  正對上許鳳佳的一雙眼。
  這雙原本極火熱,熱得能燒化琉璃的雙眼,眼下卻是冰冷的。
  “婚事,再沒法拖了。”一開口,就是開門見山。
  她曉得圖窮匕見的時候到了。
  141 了斷
  四目相對,一時竟無人開口。
  七娘子瞥了林外一眼,見萬籟俱靜,一絲人聲也無,這才漸漸放下心來。
  玉雨軒本來就僻處百芳園一角,入口又有山石掩映,自從她入住,除了有限幾個有臉麵的執事媳婦,幾乎沒有什麽閑人敢於上門打擾。
  隻要許鳳佳進出時小心一點,應該是不會被人發覺的。
  她就慢慢地長出了一口氣,絲毫不懼地對上了那雙冰冷的眼。
  說來也好笑,當許鳳佳一腔熱血想要娶她的時候,七娘子對著他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眼下好感化作了憎惡,她反而更從容了起來。
  “親事再拖下去,親家,反而要變仇家了。”她輕聲細語地附和著許鳳佳的話。
  許鳳佳眸色更沉。
  少年郎身量還沒長足,隻是小半年的功夫,又長高了少許,看起來已有了青年男子頂天立地的氣魄,這一凝眸,更是自周身上下放出了一股陰沉沉的氣韻。
  “天家的富貴,竟然叫你都心動了?”他輕聲細語。
  聰明人說話,很多時候不必把話說透。
  七娘子頓時想到許鳳佳回來請安那天,眼底閃現的恚怒。
  她不禁有些好笑,雖然有心壓抑,但眼角眉梢,還是現出了嘲諷。
  許鳳佳立刻輕聲否定,“不像……你不是這種人。”
  如果七娘子會為天家的富貴心動,自然也會為平國公府的富貴心動,太子選妃的消息傳出來之前,恐怕就要答應許鳳佳的親事了。
  氣氛似乎有些鬆弛,七娘子便乘勢一閃,躲開了許鳳佳的壓製,繞到了梨樹的背陰麵。
  卻不想許鳳佳跟得也快,又欺上前來,一手釘在了七娘子臉側,把她困在了樹前。
  梨樹一陣顫動,未放的、待放的、已放的白花紛紛墜落,像是下了一場小小的花雨,林內驀然就多出了一陣淡淡的清香。
  “那,是為了什麽。”許鳳佳的眼神卻依然那樣冷硬,一字一句,幾乎是要問到七娘子心底。
  七娘子望著這樣的許鳳佳,不禁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你本來打算怎麽做?”她輕聲問許鳳佳,“想來三姨那裏,已經是允了你讓你自己挑一個姐妹為妻?”
  許鳳佳頓了頓,“我和你不一樣。”
  他放低了聲音。
  “我想要什麽,我就拚了命去追……我也一定會得到!許家和楊家是一定要聯姻的,至於嫁過來的是誰,還是由我說了算。”
  隻看他的態度,就曉得這樣的自主權,也是許鳳佳努力爭取得來的。
  七娘子深深地望著這少年俊秀的容顏,慢慢地應了一聲。
  “我本可以——以現在的形勢,我若是提你為妻,什麽說親按序齒,什麽四姨不答應……都是虛的,四姨夫是一定會大力促成這門親事的,這,你心裏清楚。”
  兩個人之間的關係走到這一步,反而沒有多餘的指責,許鳳佳一言一語,說的都是事實。
  七娘子慢慢地點了點頭。
  如果許鳳佳隻是想娶到她這個人,把親事拖到這時候,已經是達成了自己的目標,不論他提的是哪個女兒,大老爺現在是肯定要答應這門親事的。
  當然,大太太會反彈,會大怒,甚至會遷怒於被提親的對象,但這門親事是絕對會成就的。
  和許鳳佳剛到蘇州的時候相比,兩人之間的親事,其實就差了許鳳佳踏出的一步。
  隻看他在此事上的手段,就曉得這人是真有底氣說出“隻要我想要,我就一定能得到”這句話的。一個拖字訣罷了,難得許鳳佳能拖得這麽久,拖得這麽穩,能頂住許家必然施加的壓力,拖到了如今這個地步。
  老實說,七娘子還真訝異,他為什麽沒有出手。
  “你本來是怎麽個打算。”她低聲問許鳳佳,態度依然冷靜,“朝局的變化,並非你我所能掌控,你原本計劃怎麽做。”
  許鳳佳略微猶豫片刻,隨後坦承,“五表妹心有所屬……如果不是封家公子實在……我是一定會成全她的。”
  有他在裏頭翻雲覆雨,七娘子還真不敢懷疑,他能成功促成五娘子和心上人的婚事。
  接下來的事自然順理成章。
  “不過,就算五表妹的婚事我沒辦法插手,也一樣有手段能促成你我之間的婚事,區別隻在於——”許鳳佳的語調越來越冷。
  他們靠得卻越來越近,七娘子幾乎可以透過層層衣料,感受到他的體溫。
  灼人的熱。
  “隻在於你四姨的態度。”七娘子低聲為他補完。
  “不。”否定來得又急又快,“隻在於你到底想不想嫁我,楊棋!”
  兩人雖然靠得這樣的近,但卻像是你死我活的敵人,視線間沒有一點柔情,隻有猜度與冷冰冰的敵意。
  七娘子卻是在心底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少年郎的傲氣,終究是影響了許鳳佳的決定。
  他可以算計,可以安排,可以頂住許家楊家的壓力把親事拖到這個地步,甚至於兩家的交情都可能受到影響,不過是因為自己的想望。
  但他是一定不會接受,自己費盡心機娶來的妻子,心裏居然沒有他的。
  從他到蘇州的那一天起,許鳳佳就不斷地想要試探她的心意,垂陽齋一事後更是多添了幾許篤定……或許自那時開始,他已經把自己視作了許家人。
  而七娘子若果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古代淑女,看都看了,大太太再不高興,她也隻好嫁進許家為妻,和娘家之間的生分,也隻能忍了下來。
  但自己卻偏偏還在不斷地說不。
  謊話說了一千遍,也就成了真話,更何況感情這種事,本來就最微妙,七娘子也不是清澈見底的小溪。
  兜兜轉轉到了最後,這門親事,還是要以自己的一句話為決定。
  七娘子仔仔細細地看著眼前的這張臉,像是要把此人的眉眼記在心底,記住這個倔強的、張狂的,火一樣激烈的少年。
  “若我想嫁……”她輕聲細語。
  許鳳佳整張臉亮起來,“蕭世叔隻等我的一封信,明日就能上門提親!”
  看來是兩封書信,就等著她的答案了。
  許鳳佳也是沒辦法再等下去了吧。
  七娘子這才把話說完,“若我想嫁……我就不會扭扭捏捏地說不,表哥,我是真不想嫁你!”
  話說出口,她心裏反而有種痛到了極致的暢快。
  許鳳佳就怔住了。
  他臉上的光芒,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讓這少年郎看起來多了幾分滄桑。
  不知哪裏飄來了幾滴零星的雨滴,落在了七娘子鼻端,她抬眼一看,才發覺天陰欲雨,遠處的青瓦簷上已是有了點點灰痕。
  她要動,但許鳳佳反而更壓了上來,他的鼻尖幾乎頂了她的,雖說沒有觸碰,但卻比擁抱來得更親近。眼神一寸寸地在她臉上掃視,像是要看到她心底。
  “那你……為什麽不想嫁我?!”
  他終於失去了那股無時無刻不相伴左右的鎮定自若,話裏流露出了一點痛楚。
  雨下得大了,春雷在雲層後頭想著,遠遠的傳來了少女們伴著嬉笑的腳步聲——在園子裏做活的丫鬟們躲雨去了。梨花打著旋兒落了下來,許鳳佳臉上也蒙了一層散著微光的水幕。
  他卻沒有動,隻是執拗地望著七娘子,好像一個要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就怎麽都不肯放。
  想來在此人一生中,一向春風得意,最落魄也就莫過於此刻吧。
  “齊大非偶,”七娘子隻好輕聲重複,“表哥,其實真就這樣簡單。以你的聰明,又怎麽想不透這裏頭的彎彎繞繞……你們家的富貴太燙手了,我真怕我接不住。”
  許鳳佳的眼神慢慢地虛了。
  從仿若實質的探究,變作一片茫然的悵惘。
  這還是這個男孩子第一次這樣無遮無攔地把自己的脆弱暴露了出來。
  他低下頭,放任濕漉漉的碎發垂落到眼前,擋住了自己的眼神。
  七娘子張了張口,卻是欲語無言。
  她像是被擰幹的海綿,已經徹底幹涸,多的話不是不想說,卻是真的說不出口了。
  玉雨軒方向也傳來了立夏的輕聲呼喚,“姑娘,這雨越下越大……”
  有人出來找她了。
  七娘子深深望了許鳳佳一眼,轉身往來人的方向尋了過去。
  才走出去沒有幾步,伴著一聲憤怒的低聲詛咒,她又被拉進了許鳳佳的懷抱裏。
  這懷抱熱得像火,隔著濕意偎在她背上,鎖著她的腰,把她拉回了梨樹邊上。
  “那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這話低得就像是夢裏的絮語,差一些就要從耳邊滑過,話中的哽咽,卻沒有被錯過。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
  她應該說沒有,她應當硬起心腸說不,可是她畢竟也還是個人,她也有繃不住的時候。
  淚水和著雨水,從顫抖著的睫毛上滴了下來,她閉上眼胡亂點了點頭,又掙紮了起來。
  摟住她的雙臂又緊了緊,把她密密實實地嵌在了許鳳佳身上,她的一切努力在這雙手臂跟前,不過螳臂擋車。
  “就因為怕你的出身,撐不起我家的門第,怕你的嫡母不肯給你撐腰,讓你在許家孤立無援……就因為這些,你不肯嫁我?”
  七娘子又點了點頭,咬住唇不肯開口。
  許鳳佳靜下來。
  手上的力道,一點一點鬆弛。
  七娘子不敢動,等他徹底鬆開手,才往前幾步,轉身看住了許鳳佳。
  幾星碎發被雨打濕,貼在了他額前,越發顯得他眉目清朗。
  他也定定地看著七娘子。
  漸漸的,原本的失落,被不屑換上,他的背又挺直了。
  “那,你就放心吧,以後,這事煩不到你了。”
  話裏又多了許鳳佳慣有的成竹在胸、頤指氣使。
  “我隻是沒想到,你的喜歡竟如此廉價。”
  那個掌控場麵的少年又回來了,隻是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裏,已是沒有了曾有過的種種情緒。
  溫柔、喜愛、心動、迷亂、沮喪……都隻是過眼煙雲,如今他們似乎又回到了原點,許鳳佳在上,居高臨下地蔑視著她。
  被這輕蔑一觸,心底的自尊也自然而然地反彈,叫七娘子本能地挺直了脊背,吞下了喉中的梗塞。
  “如此多謝表哥。”
  她容色平靜,聲調甜脆。
  許鳳佳怒哼一聲,轉身猛地蹬了梨樹一腳,迅速地消失在雨幕中。
  梨花應聲而落,飄飄揚揚,撒了七娘子一頭一臉。
  她隻是站在雨裏,讓帶了暖意的春雨,慢慢地潤濕身著的錦繡,注視著這溫柔而又無情的雨滴,將滿地梨花,打進了泥裏。
  半晌才有一把傘出現在七娘子頭頂。
  “雨下得大了。”立夏不疾不徐的聲音,在七娘子身後響起,“姑娘還是先回屋裏歇著吧。”
  七娘子又站了半天,才慢慢地轉過身,和立夏並肩往屋內走去。
  “你都看到了?”
  話一出口,她自己都被聲調中近乎虛脫的精疲力竭,嚇了一跳。
  立夏神色不變,“奴婢什麽都沒有看到。”
  她擔憂地望了七娘子一眼,緊了緊攙扶著七娘子的胳膊,“才下起雨,丫鬟婆子們就都進了屋避雨——都以為您是去月來館說話了。還是我想著姑娘好似在梨花林裏漫步,才出來找一找……”
  七娘子本該鬆一口氣。
  卻是連這鬆一口氣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輕輕地應了一聲,“知道了。”
  她進屋,換衣,洗浴,又看著立夏張羅著煎了太平方子,喝藥,上床小憩。
  倒是思緒清楚,並未曾昏昏沉沉發起高燒,躺了躺,就叫立夏給她拿一本書來看。
  立夏一邊應一邊安頓上元,“姑娘淋了雨,隻怕要發燒,今晚我來值夜,和你換個班吧……”
  有她忙裏忙外,七娘子真是一點心都不用操。
  索性就翻書翻到了掌燈時分。
  上元並乞巧也都出了屋子,七娘子又素來不喜歡媽媽上夜,屋裏一向隻留一個大丫環服侍。
  屋內終於也靜了下來。
  立夏為七娘子剪了剪燭花,順勢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七娘子倒覺得有趣,“怎麽,一臉的沮喪,好像誰給你氣受了才是。”
  立夏欲言又止。
  想到主仆兩個從南偏院一路扶持,一步步走到今天……七娘子一向的信重與關懷。
  到底還是大膽開口。
  “姑娘……是怕自己鎮不住平國公府的場子,所以才回絕了表少爺的好意麽?”
  七娘子就住了翻書的手,望向了立夏。
  這丫頭比她大了兩三歲,現在也是十七八歲的年紀了。
  望著自己的那雙眼,卻依然透著澄澈。
  在這件事上,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立場,自己的想法,很多話和她們說,隻是對牛彈琴。
  唯有立夏,是從頭到尾,隻會站在她這邊的。
  她放下了書本,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很多老生常談,都有它的道理。”
  立夏沒有開聲,靜靜聽著。
  “如果今天五姐有別的好親事,表哥上門提親,母親許了,我也不怕我在平國公府壓不住陣腳。可現在明擺著,太太看中表哥,是看中他做五女婿。臨陣換人,不管有再多理由,母親心裏是肯定不會痛快的。換作是從前,她是肯定不會答應的。”
  “就算有父親在上頭壓著,或者用別的手段促成了親事,這內院究竟還是她在做主,嫁妝、禮數、陪嫁的下人、出嫁後的來往……有娘家撐腰和沒娘家撐腰,可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父親能給我嫁妝,但這些事,都是他給不了的。”
  “好,就算是娘家和我關係疏遠,婆家看不起我的出身,我也可以在許家站穩腳跟,不過頭前幾年要戰戰兢兢,看婆婆的臉色度日……我可以忍。”七娘子喃喃自語,“隻要表哥心裏是喜愛我的,我終究能混出頭來,十多年都辛苦過來了,再辛苦幾年,也不要緊,日久見人心,許家終究會是我囊中之物。”
  立夏不由張了張口。
  七娘子的話,難道不是表少爺的心聲?表少爺打的,難道不是這個主意?可又為何——
  “我知道表哥就是這樣想的,”七娘子垂下頭笑著歎了一口氣,“隻要我心底有他,他心底有我,在外麵受再多的氣,關起門來,兩夫妻互相打氣,最艱難的幾年,還是可以過去。”
  “隻是表哥他畢竟是男丁,他的世界很廣闊,我的世界卻很狹小。他受了氣,有外頭的無限天空可以翱翔,我的天地卻本來就隻有井口大小。嫁到許家,我就什麽都沒有了,隻能依靠他的喜愛。”
  “換作是你,你會不會擔心,這喜愛褪色後,自己還有什麽?”
  她的容顏平靜似水,“不是我看不起表哥的真心,隻是這個道理,立夏你一定要記住,一旦女人隻能依靠一份虛無縹緲的喜愛來安身立命,她心底是一定不會踏實的,現實俗世的重量,或者會讓這份喜愛變質……而任何一點可能一旦發生,對女人來說,她就已經一無所有,男人卻還會有整個世界……與其走到那一步,再來相看兩無言,倒不如心狠一些,給未來留一些懷想的餘地。”
  立夏怔住了。
  不由在心底咀嚼起了七娘子的話,越咀嚼,越有滋味。
  七娘子也望著立夏微微地笑。
  心湖越發靜若死水,不起波瀾。
  失戀一次有什麽大不了?日子還不是一樣要過,就算有傷心如漲潮,這潮水也終久是會退的。
  142錦繡
  許鳳佳第二天就啟程出發,離開了蘇州。
  據說是一早和大太太告了別,就帶上廖響馬並兩百兵丁,一路急行軍出了城門,趕了個大早。
  “也好,越是突然,那些個心裏有想法的人家,就越倉促。”大老爺就和大太太閑談。“路上真要出事,以鳳佳的才具,是必定能應付下來的。”
  大太太卻是一臉的不樂意,“誰和你說這個了……”
  竟是難得地對大老爺露出了不耐煩。
  大老爺連聲苦笑,“小孩子事業為重,這種事他在不在蘇州又有什麽關係?也正好,不然兩家說親,他也不好在垂陽齋住下去了。”雖說句句在理,但大太太還是端了一天臭臉,恰好五娘子、七娘子同時感了風寒,正院更是忙得厲害,她索性也躺到床上稱了病。
  好幾天才收拾心情去看望兩個女兒。
  先去了月來館,沒坐半個時辰就又出來了——和五娘子母女兩個單獨說話,總是很容易不歡而散。
  這才進了玉雨軒,慰問七娘子的病情。
  七娘子不過是淋了雨,有些微微的發燒,吃了幾服藥,燒是已經退了,人倒是還有些懶懶的,見大太太進來,作勢要起身相迎,大太太忙上前幾步按下了她的肩膀。
  “傻孩子,和娘還客氣什麽。”
  兩母女就母慈女孝地客氣了幾句。
  大太太慢慢的就不說話了,隻是看著手指甲發呆。
  七娘子看在眼裏,如何不知道這是有話要說?
  “立夏,去給娘換杯新茶。”她隨口打發了屋裏的立夏。
  立冬也識趣地跟在立夏身後,出了屋子。
  大太太這才長出了一口氣,慢慢地靠到了七娘子身邊。
  “你二叔的回信已經到了。”一開口,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
  七娘子還以為她要吐婚事的苦水,不想大太太卻提起了這茬,倒是精神一振。
  “我在信裏不過是問了問這個歐陽小姐的人品,說是在蘇州聽到了幾句不好聽的話。你二叔倒是反應很大,給我寫信,說是這門婚事有些不謹慎了,隻是現在騎虎難下……”大太太倒是很有幾分好奇,說起來,興致盎然,“也不曉得這歐陽小姐到底是哪裏不對,這一打聽出來,居然就讓你二叔後悔成這個樣子。”
  七娘子也很期待,隻好安慰大太太,“嫁過門就是您的侄媳婦了,有什麽不對,還不是一眼就看出來?”
  大太太若有所思,“你二叔還說,要把香姨娘送回西北服侍你二嬸,自己再抬舉一個姨娘管家,隻可惜京城沒有合適的人選,想問我討要一個管事丫頭過去,一過門就抬舉了姨娘位份管家呢。”
  “這二叔也實在……”七娘子不禁失笑。“該說是知情識趣好呢,還是矯枉過正好。”
  三兄弟要離開蘇州去西北赴考,不管考上考不上,短期是不會再回江南的。
  二老爺這時候要大房送一個管事丫頭過去,用心不問可知。說起來。也的確是態度良好,相當的配合了,還免去了大房的一番思量。
  大太太就和七娘子商量,“你看把誰給你二叔好?要不是立冬已經說定了親事……”
  七娘子心頭一跳。
  “立冬生得不大好看,實在是上不了台盤。”她漫不經心地否定了大太太的意思,反而顧左右而言他,“這事娘還是要問過父親的意思,說不定父親手裏有更好的人選,也未可知……”
  大老爺年中總要收下十多個美少女,大部分都不會收用,而是轉送出去,這種權貴人家互贈姬妾的行為,在大秦相當普遍,他手裏是肯定有一些才貌俱佳的年輕少女的。
  大太太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倒也是,真從丫鬟裏提拔了誰送過去,倒是做得有點不好看了。”
  就又和七娘子說起了春闈的事,“今年恩科春闈之後,幾年內怕是很難再開恩科了,我倒是有些後悔,去年應該把九哥打發回老家試試身手的。”
  兩邊才說了幾句瑣事,大太太深吸了一口氣,許家兩個字方出口,屋外就傳來了一陣喧囂。
  “太太!”梁媽媽麵色沉肅,難得地帶上了少許慌張,疾步進了屋子。“請快回正院換衣裳,閩越王妃親自登門拜訪了,帖子剛送到門口,據說人是已經在半路上了!”
  大太太驚得一下站起身來。
  麵上神色數變,自言自語,“這……王妃是什麽時候到的蘇州,又怎麽忽然要親自登門!”
  七娘子心中卻是五味雜陳,半天才望著大太太抿嘴笑,“娘就放心吧,此事必定是喜事,還是您懸心已久的大喜事!”
  大太太將信將疑,又沉思了片刻,就被梁媽媽拉出了堂屋。
  七娘子臉色這才一變,慢慢地沉下眼思忖了半晌,才自失地搖了搖頭,笑著抬起臉。
  立夏輕手輕腳地走進屋內,“奴婢已經打發了中元和乞巧去探消息,正院那裏一有消息出來,咱們就能知道。”
  七娘子不置可否,微微一點頭。
  就盯著被褥笑,“其實探不探消息也沒什麽要緊,閩越王妃上門……肯定是為許家說親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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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到了下午,闔府上下都曉得閩越王妃上門,是受了許家的請托,上門提親做大媒的。
  “真是好大的臉麵!怪道耽擱了這樣久,原來是請的大媒還在路上,昨日正好和鳳佳打了個前後腳,活像是商量好的一樣。”大太太已是容光煥發,“王妃是來蘇州遊覽春景,想著小住一段日子,不想許家就把人情托到了這個大貴人頭上。我們家哪裏承受得起這樣的臉麵?實實在在是受寵若驚,我說本來還想把小五再留幾年,這樣看,倒是舍不得也得舍得了……”
  來請安的幾個兒女,都聽得一臉微笑——五娘子卻是還沒痊愈,又要回避,就免了她的請安。
  六娘子一邊笑一邊看七娘子。
  見七娘子也是一臉情真意切,與有榮焉的笑容,她的笑就微微地停滯了片刻。
  才又武裝起了一臉的欣悅。
  “這可是別人盼都盼不到的好事呢,五姐真是好福氣!”這羨慕,的的確確也是發自真心。
  大太太人逢喜事,看誰都順眼,聽六娘子這麽一說,恨不得立刻把她引為知己,“可不是這個意思?雖說小五福分淺,沒能……但這王妃當大媒的臉麵,就算是放到京裏,又有幾戶人家能比?”
  看來這位飽經世事的主母,已經為五娘子謀劃了婚後的生活。
  許家現在正當富貴,前後幾任主母也都是名門嫡女,就是庶子娶進門的,也都是上等人家的嫡出女兒。
  五娘子嫁過去,頭幾年是肯定要受些白眼的,就算有許夫人護著,在太夫人和幾個妯娌跟前,也沒法把腰杆完全挺直。
  可有了王妃上門說媒,可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了。五娘子過門後,從麵子到裏子,都是金光閃閃成色十足,日子當然就更好過了。
  說得過分些,大太太就算是對二娘子,怕都沒有對五娘子這樣用心。
  在場的人也都聽懂了大太太的潛台詞,都跟著笑,“太太就放心吧,以咱們家的身份,五姐在許家本來就受不了多少氣的!”
  大太太一臉的笑,“真是不來不來,一來都趕著來,這下好了,今年是有得忙了!”
  看了兩個女兒一眼,就沒有往下說,而是轉了話題,問她們,“台媽媽教得好不好?對你們嚴苛不嚴苛?京裏來的媽媽,規矩大些,有什麽委屈,就自己忍耐忍耐,啊?”
  敏哥就望了七娘子一眼,又不期然和九哥對上了眼神。
  兩人都是一怔。
  敏哥就微微笑,潤了潤嗓子,“其實近日來,也是向伯母辭行的。”
  大太太不免有些驚訝,“怎麽這麽快——不是說進了四月再出門?”
  敏哥清了清嗓子,掃了達哥一眼。
  達哥就笑著向大太太解釋,“大哥覺得,在蘇州有些太舒服了,我們的同學又多,三天兩頭約出去會文,說是會文,其實就是吃酒,很耽誤讀書。二來呢,弘哥的性子您也知道,本來就野……”
  大太太正在興頭上,聽說幾個侄子要提早啟程,還真有些不舍,“這一別,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再見了!”
  雖然之前幾個侄子口口聲聲,沒考上還是要回蘇州讀書。但現在大房要抬舉個姨娘安插到二房去,很多事自然就有了改變,這也都是彼此心照的事。
  敏哥三兄弟忙又跟大太太客氣,連說一定會常常給蘇州寫信。
  大太太又哪裏是真的在意這個?又客氣了幾句,也就罷了,“好,好,你們究竟大了,我也不好婆婆媽媽,反而拘束了你們的腳步。”
  又問,“可要把南音帶著一起上路?”
  眾人不約而同,都目注敏哥。
  說起來,第二代裏,也就是敏哥有了通房,幾個弟弟,連婚事都還沒說。
  敏哥沉思片刻,歉然一笑,“去西北的路實在不好走,這一科要是能考上舉人,明年還要到京城,若是考不上,也要到京城探望父親,倒是想請伯母受累,安排人手把她送到京城去呢。”
  這樣的小事,大太太當然是順口就答應了下來。
  卻也是意味深長地衝著敏哥笑了一笑。
  小小年紀,心思倒是深沉。
  南音去了京城,敏哥在京城,就多了一雙眼睛。
  難怪這樣看重這個通房小丫鬟,原來是喜歡她識得幾個大字……
  就不由得和七娘子交換了一個眼色。
  九哥也是目光連閃,想了半日才笑著扯開話題,“五姐羞得又稱病不見人了,這個習慣倒不好,一會我要去月來館臊臊她!”
  頓時惹得大太太一陣暢笑,“她臉皮嫩著呢,你們也別太過分了!鬧得這孩子不敢出來見人,反而不大方了,過幾天還要跟我一道去閩越王行宮,謝過王妃的殊恩呢!”
  又囑咐六娘子和七娘子,“你們也一樣要跟著到行宮做客的,都留神打扮起來,不要丟了楊家的臉。”
  六娘子、七娘子忙起身低頭應了是。
  一家人正在說閑話,大老爺進了屋。
  雖說他養氣功夫好,喜怒不形於色,但也不禁有些喜色外露。
  以閩越王恩寵之深,肯為楊家、許家做媒,裏頭的政治意義,要比楊家所得的一點臉麵更深遠得多,隻是不管怎麽解讀,對楊家都是有益無害。
  “都在呢?”他在大太太身邊落座,笑著拍了拍大太太的手,“是看太太心情好,都過來錦上添花的吧?”
  眾人頓時都笑做了一團,大太太也嗔了大老爺一眼。
  卻不禁笑開了花。
  又問大老爺,“今兒個倒是沒有多少事忙,這樣早就進了內院?”
  “昨天春闈放榜,今天消息應該到蘇州了,”大老爺看來也很寫意,竟難得地交代起了自己的行程,“除了等這一張單子,也就沒有什麽別的事了。鹽鐵司的事告一段落,春耕有地方官去忙,我們隻忙著把銀兩盤點入庫,平準賬目罷了。”
  和幾個月前的驚風密雨相比,現在的楊家,無疑沐浴在一片和煦的春意之中。
  敏哥也露出了放心的神色,“伯父公事順利,就是一家老小的福氣了。”
  這孩子實在是會說話。
  大老爺掃了敏哥一眼,微微一笑,看得出,對這孩子,是多了些喜愛。
  倒是弘哥性子直,也不顧奉承大老爺,反而問,“伯父,這一科的金榜要是到了,能給我們也看看?也不曉得這一個恩科,能錄多少進士。”
  朝廷這幾年頻頻加開恩科,人才儲備就少,有時候往往還取不足三百名,弘哥的好奇,是很有道理的。
  大老爺自然不會在這樣的小事上苛待幾個侄子,隨意答應了下來,就叫六娘子,“聽說你跟著台媽媽學禮儀,進步了不少?”
  六娘子頓時一臉的戰戰兢兢,“台媽媽說女兒笨手笨腳的……倒沒有誇過女兒。”
  七娘子忍俊不禁,噗嗤笑出了聲。
  大老爺就是找個話頭要考察她的禮儀而已,沒想到隨口一句話,倒是被六娘子當真了來辯解。
  大老爺眼底也有了微微的笑意。
  六娘子真是天生就的這一股可愛嬌憨,太可人疼了。
  正要說話時,立冬通報,童媽媽進了裏屋。
  她呈了一封鼓鼓囊囊的信給大老爺,“您囑咐金榜一到就給您送來……”
  大太太笑著賞了童媽媽的座。“難得進正院來,叫立冬倒碗茶來喝。”
  大老爺接過信封,拆開了取出一卷油紙,隨意瞥了一眼,就遞給七娘子,“字小得很,你念給爹聽聽?”
  七娘子興致盎然,接過信紙清了清嗓子。
  “浙江省紹興府山陰縣沈墨,一甲頭名,賜進士及第!”
  眾人頓時嗡嗡地議論起來,“這是山陰縣的第幾個狀元了?”
  “果然是文墨風流之地!”
  “江南一帶實在是鍾靈毓秀!”
  大老爺撚須微笑:他是江南總督,自然樂見江南文風大盛,自己也與有榮焉。
  “山西省太原府壽陽縣梁一超,一甲次名,賜進士及第。”七娘子也抿唇一笑,又往下念。
  她的聲音忽然一滯。
  頓了頓,才輕聲往下念,“江蘇省蘇州府震澤縣封錦,一甲三名,賜進士及第……”
  143探花
  春天像是在一轉眼間就席卷了整個蘇州城。
  最後一縷冬風依然不知不覺地遠去,自海邊吹來了和暖的南風,吹得蘇州城的少女們春衫日薄,百芳園外的河道裏,也有了船娘賣藕賣魚的招呼聲。
  百芳園內,寒冬卻似乎相當頑固,即使已經進了春四月,還有絲絲縷縷的餘韻,環繞在樹梢。
  七娘子步出玉雨軒,望著晴明的天色,無聲無息地長出了一口氣。
  她又擺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徐徐往正院方向行走過去。
  半路上恰好遇到了五娘子。
  也是才從月來館出來,往正院請安去的。
  “五姐。”七娘子含笑招呼。
  五娘子卻是麵色僵冷,半天才點了點頭。
  兩姐妹雖然並肩往正院去,卻是誰都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雖然七娘子極力作出自然的樣子,但難就難在五娘子根本一點都不配合。
  這明媚的少女似乎在一夜間憤世嫉俗了起來,不論對誰都沒有好臉色,隻是對七娘子,尤其沒有話說。
  七娘子也不是不明白她的心結。
  隻是事已至此,五娘子對她的看法,早已經不再重要了。
  兩人並肩進了正院堂屋,還沒掀簾子,就聽到了大太太的笑聲。
  和五娘子比,大太太這一個多月,卻稱得上是逞心如意。
  許家請動閩越王來當大媒的事,已是她生平的得意事之一,畢竟當年二娘子的婚事,也不過是由秦帝師做媒,說起來,五娘子的臉麵還要更高一籌。
  雖然五娘子木木訥訥,不見歡容,但無論大太太還是台媽媽,都極滿意五娘子的不動聲色,直呼這才是大家氣象。
  七娘子冷眼旁觀,隻覺得親生母女當到了大太太與五娘子這份上,也實在是太難得了。
  隻是許鳳佳前腳才走,後腳閩越王就上門提親,對象正是五娘子,多少也讓她犯起了疑心。
  更是十分慶幸:好在當時心中尚有一線清明,能夠堅持回絕此人,否則今日,尷尬的人就要換作是她了……雖說沒有十分準,但從閩越王上門的時間來看,或許許夫人與自己的獨生兒子,也並不是一條心。
  “都來了!”見到兩個女兒聯袂而至,大太太忙笑著招呼。
  又嘖嘖連聲,稱讚七娘子,“這小七是開了竅了?打扮得一天比一天清雅,這才是豆蔻少女該有的樣子呢!”
  梁媽媽、王媽媽頓時連珠炮似的應和,“可不是?這一下就有了少女的樣子了!”
  七娘子咽下一個苦笑,謝過大太太的誇獎,“我曉得娘是偏疼小七,不願看著小七被六姐比下去。”
  又引得大太太去誇早到一步的六娘子,“您看,小六新做的這條裙子,花色也好,剪裁也新,這一長串的五福流蘇,又喜慶又俏皮,真是虧你怎麽想的出來!”
  六娘子麵上一紅,又羞又喜的樣子,極是惹人憐愛,“娘隻會笑話我和七妹。”
  五娘子轉了轉眼珠,瞥了七娘子一眼,毫不掩飾地露出了輕蔑。
  “怕是知道了選秀的消息,七妹才知道打扮。”她捂嘴輕笑,“否則就算是求著她,她都不肯打扮出來給我們看呢!”
  屋內的氣氛頓時一窒。
  朝廷要在江南選秀,充實後宮的消息,早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詔令已經下發,采選太監都上路了,楊家的女兒們,當然也知道了這個消息。
  六娘子若無其事,吃完了睡睡完了吃,是一點都沒有多添心事。
  五娘子卻是乍聽消息,就做恍然大悟狀,盯了七娘子幾眼,看得她心中很不舒服。
  自打封錦中榜的消息傳了出來,五娘子就好似回到了多年前,對七娘子是防範中帶著敵意,好似七娘子的一言一行,都是在和她作對。
  大太太不禁皺起眉頭,冷冷地瞪了五娘子一眼。
  “年紀越大越不懂事了?”她抬高了聲調,“吃完飯,自己回去靜坐半個時辰。”
  六娘子瞥了七娘子一眼,若有所思地偏首沉吟起來。
  七娘子倒有幾分無奈。
  大太太往常那麽寵愛五娘子,別說隻不過是幾句酸話,就算當年剪了二太太送來的衣服,都沒有罰她。
  眼下卻是才口出不遜,就令五娘子靜室打坐,自我反省。
  就好像選秀的事十有**,是能把七娘子選上,進宮當那個勞什子太子嬪似的。
  采選太監還沒到蘇州,就派了梁媽媽、藥媽媽見天地往小香雪、玉雨軒跑,教幾個姑娘搭配衣服首飾,打點妝容……連著台媽媽都放鬆了對五娘子的教育,一心一意地抓起了六娘子、七娘子的宮禮。
  老人家一輩子在宮中打轉,練就了一雙利眼,從前五娘子沒定親的時候,對五娘子最是嚴格,餘下兩個女兒家,則往往是輕輕放過。如今五娘子定親了,她就抓起了七娘子的規矩,對六娘子還是高高抬起,輕輕放下。
  誰都不是傻瓜。
  七娘子這一走神,就錯過了大太太的問話。
  待得大太太問了第二遍,才猛地回過神來。
  “是,前兒藥媽媽已經把寶慶銀的首飾送過來了。”她輕聲細語。“娘說的雲縷樓閣人物金簪就在裏頭。”
  六娘子也笑,“娘給我的葡萄釵也打好了。”
  大太太看著這一對如花似玉的女兒,眼底隻有滿意,“好,好,我就說這樓閣人物呢,沉了些,小六的氣質壓不住,葡萄瓜果的金釵又太俏皮,小七戴著倒是格格不入的,這樣兩人各得其所,才叫好呢。”
  五娘子一嘟嘴,轉開頭沒有說話。
  大太太也不理她,隻是兀自安頓六娘子並七娘子,“等明兒早上,小七穿武寧絲的小襖,配一條海棠紅的裙子,就插這樓閣人物的金釵,別的裝飾一概不要,再一對明珠耳墜就夠了,小六呢,就穿象眼塊絡扣的那件玉色迎春短襖,束上鴨蛋青的汗巾……”
  大太太從前是再沒有這樣關心過女兒們的裝扮的。
  又絮絮叨叨地吩咐了半日,把兩個女兒的衣飾都安頓好了,才笑,“一早就起身過正院來吃早飯,吃完了早飯,我們就直接上船去別宮,給閩越王妃請安!”
  七娘子不禁和六娘子交換了一個眼色。
  都曉得這一次的所謂請安,肯定不止是請安這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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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大太太請過安,幾個女孩子又進了朱贏台,跟著台媽媽學規矩。
  五娘子一開始還想裝病逃學,不想如今敏哥三兄弟上路往西北去了,許鳳佳又回了京城,大太太騰出手來,就把她盯得很緊,雖委屈,卻也隻好老老實實地跟著妹妹們上禮儀課。
  隻是課上她卻不再是重點,反而是七娘子,一舉一動,都受到台媽媽重點關注。
  這是個極老成的婦人,一張臉如死水,從沒有一點波動,是喜是怒,連七娘子都揣測不出來。
  淡褐色的眼珠子,好像魚眼睛一樣透了一股說不出的死氣,叫人望而生畏,三個女孩子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一點浪頭都興不出來。
  就在她的盯視下,來來回回地走動、起坐、飲食……
  好在七娘子素來行動就輕巧謹慎,台媽媽雖然精益求精,但也很難挑得出毛病。
  倒是六娘子散漫得多,雖說隻是次席,但卻被台媽媽折騰得不輕。
  一下課就又被這老婦人拎著,讓她加班加點端正坐姿……
  三個小姑娘魚貫出了朱贏台,都好似脫了一層皮。
  卻是各有各的疲累法。
  五娘子的疲,是疲得心浮氣躁,好似有一股火發不出來。
  七娘子的疲,是疲憊得說不出話來,透著怯弱與沉思。
  唯有六娘子,是一臉的勞累,卻沒有一點心事。
  見了來接人的大雪,這丫頭就匆匆地溜進了長廊,唯恐多呆一刻,又被台媽媽抓住了不是。
  七娘子隻好又和五娘子並肩回玉雨軒。
  五娘子一路摘花扯柳,也不知有多少新生的花草,毀在這雙纖纖玉手之下。
  一邊走一邊咬牙切齒,好像有誰欠她銀子不還似的,把所有的氣,都發泄在手心的花草上。
  七娘子倒看得有些不忍心,想要勸五娘子幾句,又廢然而止。
  恐怕現在五娘子最恨、最討厭、最不想搭理的就是自己吧?
  一時,五娘子就是一聲痛呼。
  原來是被樹刺給刮傷了手。
  七娘子嚇了一跳,見五娘子隻是瞪著手指上的傷口,忙就掏出了自己的手絹,要擦掉玉指上的血珠。
  “五姐怎麽這樣不小心?”她溫言責怪。
  五娘子的反應卻很激烈。
  她掙紮著抽出了手。
  無意間,手指擦過七娘子臉頰,倒像是打了她一個耳刮子。
  兩個人都怔住了。
  七娘子捂住臉望著五娘子,倒也不好生氣。
  五娘子臉色陰晴數變,半天才扭過頭去,死命哼了一聲。“我……我可不是故意的!”
  話裏終究是帶了幾分心虛,幾分歉疚。
  七娘子微微發噱,“是,是,你無心之失。”
  兩個人不禁相視一笑。
  這一瞬間,又好像回到了從前。
  下一秒,五娘子就又仰起頭,維持住了高傲的神態。
  再走了一會,又忍不住開口。
  “楊棋,說老實話,你該不會是早就盯上了太子嬪的位置吧?”
  七娘子頓了頓,瞥了五娘子一眼。
  她也不由得為這張臉上所顯示出的痛苦與茫然所打動,在心底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五娘子的心情,她怎麽不能理解?
  想來,是多少個無眠之夜中,再三斷定,封錦再有音信的可能,隻怕已十分渺茫,這才痛下決心,答應了許家的婚事。
  不想命運弄人,這邊親事才定,那邊就有了封錦中榜的消息。
  雖然明知兩人之間絕無可能,但心裏的痛苦與憤懣,想來的確是貨真價實的——這股氣,除非發泄在自己身上,否則還能發泄在誰身上呢?
  話雖如此,七娘子卻也沒有興致做五娘子的受氣包。
  “五姐,你覺得我是不是這樣的人呢?”她似笑非笑。“若你覺得我是——又怎麽敢用這樣的態度,和我說話?”
  五娘子一下就被噎得喘不上氣來,瞪著七娘子,半晌都沒有說話。
  卻不知怎地,兩人再度並肩前行的時候,氣氛反而鬆弛了下來。
  月來館已經在望時,五娘子才又再開口。
  “你連表哥都看不上,又怎麽會看得上太子嬪這樣的位置。”她的聲音很輕,“隻是眼下勢成騎虎……你,該怎麽下台?”
  縱使這些天來,兩人關係冷淡,但話中的關心,卻還是實實在在的。
  七娘子心頭一暖,不禁微笑。
  “五姐,你始終涉世未深。”她輕聲細語,“很多時候,機會……也都是等出來的。”
  五娘子轉過身,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七娘子幾眼。
  “可縱使你如願以償,不當這個太子嬪了,這事,就能這麽完了嗎?”
  她支起手,若有所指地比劃了出了一個六字。
  七娘子頓時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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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曙光才泛,立夏並上元就把七娘子從床上提溜了起來。
  熱水是早燒就了,洗過澡撲了花露,換了大太太指明的套裝,七娘子就被安頓在玻璃鏡台前,由著乞巧給她梳頭上妝,仔仔細細地描眉畫鬢、點唇簪花……
  才到了往常起身的時點,梁媽媽就進了屋門口。
  “七娘子穿戴好了沒有?”人還沒進屋,聲音就先進來了。“太太已經起身梳洗過了,就等著七娘子過去用早點呢。”
  一見七娘子,頓時眼前一亮,笑眯眯地誇獎,“可不是就打扮出來了?真是娉娉婷婷,像剛出水麵的花骨朵兒一樣清雅……”
  就親自領了七娘子,往正院走過去。
  天色才亮,百芳園裏卻早已經是人來人往,難得地熱鬧,五娘子也是盛裝打扮,被李媽媽領著出了月來館,兩人相視一笑,都有幾分無奈。
  到正院吃過早飯,又補了妝,連大老爺都親身來探望了一番,大太太一疊聲催著三個女兒上了暖轎,出了萬花流落邊上的小碼頭,早有幾艘家船等在當地,眾人便魚貫上船,自蘇州城大大小小密若蛛網的水道,往閩越王的行宮去了。
  總督府自然是在城中一角,也往往距離城中最繁華的地段不遠,越王行宮卻在城外,這座行宮興建不久,才落成不到半年,乃是當年皇上因閩越王宿衛乾清宮有功,特地賞賜下來的。據七娘子所知,自從行宮落成,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入住:非但閩越王妃,就連這位太平王爺本人,也借口想念蘇州的風月,來到了蘇州城內。
  正好趕在選秀的時點兒往蘇州來——這裏頭的涵義,就相當的耐人尋味了。
  要知道采選太監的目的地,也正是江南三省真正意義上的行政中心蘇州城……
  眾人起身都早,船行又有些顛簸,昏昏沉沉地葳蕤了小半個時辰,梁媽媽進來回稟:行宮已在前方。
  大太太忙起身收束鬢角,又把六娘子、七娘子拉到眼前仔細相看了一番,眾人腳底果然就傳來了輕微的震蕩:船靠岸了。
  大太太才武裝起了一個得體的笑,船外就傳來了太監的公鴨嗓。
  “封探花,您請這邊回避……”
  144順心
  眾人的腳步都不由為之一沉。
  七娘子迅速地掃了大太太一眼,才去看五娘子。
  五娘子已是刷白了臉色,死死地咬住唇,也不顧點朱雙唇上的胭脂已有些模糊,力道之大,甚而咬出了血珠。
  六娘子美目異彩連閃,不等五娘子說話,就笑著請大太太,“母親,外頭的公公正等著呢……”
  大太太猛地回過神來。
  卻是瞥了七娘子一眼,才整頓衣裝,扶住五娘子,讓六娘子、七娘子隨侍在後,款款地出了船艙。
  船艙外已是圍上了青幄油布,幾個服飾雅潔的小太監前導迎上了大太太一行人,又引了兩架車過來,扶著大太太並五娘子、六娘子並七娘子倆倆上車,便由小太監拉車緩緩前行。
  車簾深垂,六娘子、七娘子也都不敢放肆張望,一路相對無言,隻覺得車行了老長一段時間,才緩緩止步,又有人請大太太下轎,車外也傳來了婦人的輕笑聲。“楊太太,許久沒見了,那年到蘇州吃喜酒……”
  又是大太太的笑聲,“焦女史!也有五六年沒見了吧?”
  六娘子與七娘子忙順序下車,給焦女史行禮。
  這是閩越王妃身邊的得力助手,曾親自到蘇州吃過李家大郎的喜酒,和大太太並幾個小娘子都有一麵之緣,現在見了,倒還能依次叫上名字,“這是五娘子吧?記得是叫善禮?嘖嘖,真是一看就是個世子婦的材料!”
  五娘子端出甜笑,“謝過女史誇獎。”卻是誰都能看出她唇上的一處新傷。
  大太太順著焦女史的眼神看去,眉頭才一皺,焦女史就是一笑,不等大太太說話,便拉起六娘子的手仔細端詳,“噯喲喲,這是——”
  “這還是第一次見麵吧?”大太太忙不迭介紹,“這是我們家六娘子善瑩,小名一個琉字。”
  焦女史死死地打量了六娘子幾眼,才笑著衝七娘子點了點頭,“七娘子也長成大姑娘了!”
  就回身帶著大太太一行人往偏殿行去,一邊解釋,“王妃現在正和張公公一道同封探花說話,封探花是忙人,我們無事可做,倒不好讓他久候,委屈楊太太在偏殿稍坐一會兒!”
  大太太就抽高了聲音客氣,“哪裏哪裏,隻看王妃什麽時候方便,就什麽時候相見罷。”
  雖說這話是得體的,但聲調裏,到底還是現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緊繃。
  頓了頓,果然又小心翼翼地探問,“這個封探花,不會是今年的新科探花,震澤縣的那個封錦吧?”
  焦女史卻不疑有他,請大太太先進了偏殿門,才笑著答,“可不就是他了?——是跟著張太監一道南下的,身上領了東宮的差事,我們王妃久聞他‘銀花案首’的名頭,聽說這樣的人物到了蘇州,哪有不請來相見的道理?”
  銀花案首一事,正中大太太的心病,她一邊落座,一邊露出了沉思之色,焦女史也就多看了大太太幾眼,才笑著問六娘子,“今年多大了?”
  六娘子微微緋紅了臉,卻仍是大方,“回女史,臣女今年十五歲。”
  被台媽媽折騰了這一個多月,在禮儀上,六娘子果然進步了不少。
  焦女史嘖嘖連聲,就向大太太誇獎,“要不是我們小王爺已經定了親,這樣漂亮的小姑娘,王妃是肯定想聘進來做個世子妃的!最難得這一段天然的嬌憨態度,叫人怎麽都看不夠!”
  大太太就按捺下了滿腔的心事,陪著焦女史說閑話。
  焦女史也真是喜歡六娘子,拉著她的手細細地問了許多話,才騰出空來問七娘子,“七娘子今年多大了?”
  七娘子雖然有心表示得輕浮一些,但當著大太太的麵,也不敢輕舉妄動。
  隻好微笑著答,“過了年剛十四歲。”
  “怪道看著還是小了些……”焦女士才自沉吟,就有兩個宮娥進來請大太太,“請楊太太移步正殿,王妃正掃榻相候……”
  眾人忙又正步向正殿行去。
  幾個小姑娘這才騰出空來細細地打量王府行宮。
  雖然不過是閩越王的別宮,但到底是親王居處,雕梁畫棟,金碧輝煌之處,自然是不必提的。
  幾個小娘子雖然慣見富貴,但皇家的富貴,也還是第一次得見。
  六娘子就看得很留神,一邊看,一邊就露出了沉思。
  進了正殿,幾個人眼皮都不敢上撩,在大太太的帶領下,紛紛拜倒在地,口稱,“見過王妃,王妃萬福萬壽。”
  頭頂就傳來了王妃的輕笑聲,“楊太太!怎麽敢當……”
  又傳來了腳步聲和大太太的謙讓,聽起來,像是大太太還沒有拜倒在地,就被王妃親自扶了起來。
  七娘子就覺得有權有勢,真是好。
  貴為王妃,都不敢受大太太的禮……滿江南,也就隻有楊家有這樣的體麵了吧?
  大太太果然也相當受用,“王妃實在是太多禮了!”
  也就半推半就地在王妃下手落座,指著幾個女兒介紹,“這就是小五善禮,能得您的照拂做媒,特地上門來謝恩的!”
  “這是小六善瑩、小七善衡……”
  幾個女兒結結實實地給王妃行過了三跪九叩的大禮,這才各自起身,在王妃身前由她觀看。
  自然也就瞧見了閩越王妃的容顏。
  這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婦人,看年紀應是和大太太相當,唇邊微微含笑,雖打扮富麗,但卻自有一股貴氣鎮場,看著並不顯得俗氣,一舉一動,也都相當嫻雅,就容貌來說,倒不算上乘,想來年輕時候,長相也不過中規中矩。
  閩越王妃也和焦女史一樣,格外賞識六娘子,見過了五娘子、七娘子,就衝六娘子招手,“小姑娘,到我跟前來,給我細看看……嘖嘖,真是個難得的美人兒!楊太太,您好福氣,三個女兒,都是百裏挑一的人才!”
  六娘子的容貌,的確是七娘子生平僅見的好,隻是平時見慣了,倒沒有多少驚豔之感,六娘子又很少出門……不想今日倒是大出風頭,連兩個姐妹,都儼然被比了下去。
  大太太客氣了幾句,閩越王妃才讓六娘子挨著自己坐了,和大太太說些家長裏短的話。
  “這次過蘇州,其實就是想試試行宮的好壞,您也知道,來年南洋水師,是要從蘇州落水的,我們王爺這麽愛湊熱鬧,怎麽舍得錯過這個天大的盛事?偏又怕行宮空置太久,一時住起來倒不舒坦……”
  大太太留神應對,句句都回得謹慎,五娘子、七娘子都一路沉默,七娘子是謹慎,五娘子卻是神遊,反倒是六娘子,有時候插上一兩句嘴,嬌憨可愛,惹得閩越王妃止不住的笑,又怕五娘子、七娘子寂寞,派人端了鮮果上來,款待幾個小娘子。
  “聽說采選太監張內侍……”繞來繞去,大太太到底還是問出了此行的正題。
  閩越王妃會意一笑,“張太監先還領了封探花進來見我——說來,今日真是好眼福,先見了封探花這樣的人間絕色,又見了善瑩這樣的美人兒——他們下江南是有事做的,要比我們閑人忙的多,不過,肯定也要和你們地頭蛇見見麵打打關係,楊太太放心,我猜啊,張太監一會是一定要進來請安的。”
  七娘子不禁莞爾。
  這個閩越王妃,倒是通透。
  以東宮和楊家的關係,張太監下江南采選,怎麽可能不到楊家拜碼頭?當然楊家也顯示出了相應的尊重,不等張太監上門,就把幾個女兒打發過來請安,如此有來有往,互相給了麵子,關係才能處得和睦。
  閩越王妃眼睛一亮,看了看六娘子,又望了望七娘子,就笑,“沒想到善衡這一笑,倒是把善瑩比下去了!”
  就把七娘子叫到身邊,也細看了幾眼,對大太太誇獎,“這一對姐妹,一個嬌憨一個沉靜,真是相得映彰!不過……在宮裏見慣了規行矩步的美人,我倒覺得,還是善瑩的嬌憨,更惹我疼愛!”
  也是,宮中規矩大,七娘子的沉靜就不稀奇了,多的是比她更美、更有教養的大家閨秀,可如六娘子這樣天然生成一段風流的美人兒,是放在哪裏,都稀罕難得的。
  大太太看著六娘子的眼神倒是有了幾分不同,“王妃謬讚了,小六哪有您說得這樣難得……”
  閩越王妃卻很認真,“我是說真的!”她看了看幾個女兒家,“雖說這三個姑娘都是拿的出手的,可要是按上頭貴人的性子……”
  話才說到一半,焦女史就笑吟吟地進了屋。
  “啟稟娘娘,張太監在殿外求見。”
  王妃麵色一肅,忙叫了聲快請,才低聲對大太太介紹,“張太監雖然聲名不顯,但和連太監是極親近的,兩人是一道提掃帚長大的伴當……張太監,你可算是來了,你看看,楊太太這都等了半天了!”
  張太監就笑嘻嘻地進了正殿,向王妃、大太太行禮,“小的行事不端,向娘娘、太太請罪了!”
  他是采選太監,大太太哪裏敢受他的禮,眾人自然又客氣了一番,張太監才在大太太對麵坐了,沉吟著看向了五娘子。
  “聽說五娘子才和平國公府的世子爺訂了親?好好好,真是一段好姻緣,說句托大的話,世子爺還是咱家看著長大的,是一點點地看著世子爺從——嗬,從混世魔王,長成了滿京城都找不到第二個的人才呢!”這是個相貌清臒的老太監,看著足足有五六十歲的年紀,舉止安詳談吐文雅,叫人見了就心生喜歡,大太太卻對他很客氣,一疊聲叫五娘子謝過張太監的誇獎。
  張太監這才一掃閩越王妃身邊的兩個小姑娘。
  七娘子就覺得兩道冷泉一樣的視線,從她的百匯穴掃到了湧泉穴,這視線裏冰冷的審視和掂量,看得她好一陣不舒服,巴不得把頭埋到胸前,隱藏住自己的局促。
  能在宮中混出名堂的人物,果然非同凡響。
  張太監又堆起了一臉的笑,“兩位小娘子真是花容月貌,看著,都叫人喜愛得很。”
  卻是置六娘子於不顧,和和氣氣地問七娘子,“今年十四了?平時在家,日子過得順心不順心?”
  哪有這麽問話的!
  就是張太監問七娘子小日子準不準,七娘子都不會有眼下這麽不自在了。
  問她日子過得順心不順心,那就是懷疑大太太虐待她了?
  怎麽說都是嫡女,雖說是打著折扣的,但大太太如果不寵愛她,又怎麽會給她這樣的名分?
  “回您的話,順心。”她略帶疑惑地閃了張太監一眼,毫不遲疑地回答。
  不用看大太太,她都曉得大太太臉上的神色不會太好看——連閩越王妃都向張太監投去了訝異一瞥,大太太又豈能例外?
  張太監就撚著頷下帽帶,衝七娘子眯著眼笑了笑,“順心——順心,就好!”
  又問六娘子,“今年幾歲了?”
  “回您的話,今年十五。”六娘子卻是略怔了怔,才笑著回了張太監。
  張太監又掃了幾個孩子一眼,點了點頭,就和大太太商量,“兩個孩子都是好的,咱家看著,就先都記在心底,等采選開場了,來衙門裏喝喝茶,把兩個人都報上去——這選誰,還是得看東宮的意思,太太看著怎麽樣?”
  大太太怔了怔。
  還以為今日上門,張太監會代太子挑一個出來。
  不過,皇家的規製也都是有數的,曆年來太子嬪最多也不過兩個,這兩個太子嬪待得太子繼位後,被封為貴妃的也很常見,有時候,貴妃前頭甚至能帶個皇字……這麽重大的事,或許張太監一時半會,也很難下決定。
  老爺想得不錯,小六性情嬌憨容貌過人,小七和順柔婉,態度從容……不管是誰能進宮服侍東宮,對楊家都隻有好沒有壞。
  大太太回過神來,從善如流,“您是辦事的人,我們有了這樣的殊榮……已是戰戰兢兢,哪裏敢多說一句話,您就隻管做主……”
  又和閩越王妃、張太監客氣了幾句,才起身帶了幾個女兒魚貫出門。
  張太監親自把大太太送出門外到了車前,看著大太太上了車,又走到六娘子、七娘子跟前,拍了拍七娘子的胳膊。
  “七姑娘看著身子有些怯弱,這段時間,還要善自保養,別鬧出病來,那就麻煩了。”
  七娘子神色一閃,福身謝過張太監的好意,“小七一定照辦。”
  這才和六娘子一道上了車。
  六娘子一路支頤沉吟,等出了王府,大太太都在前頭下車上船了,才輕聲和七娘子嬉笑。
  “我說你呀,什麽話都悶在心底不說……你倒是早告訴我,我要來當這個陪客呀!害我白擔心了好一陣,還以為是李太太嫌我出身低微——不行,回頭可要罰你給我寫幾幅字!”
  七娘子一下就噎住了,一時間,竟不知該怎麽回話才好。
  145 臉麵
  回了百芳園,大太太就露出了倦色,幾個女兒都很識趣,紛紛各自回房,不敢耽擱大太太休息。
  五娘子沒有等兩個妹妹,一出正院就疾步進了長廊。
  六娘子出了正院,也就收起了沒心沒肺的歡容,和七娘子打了聲招呼,便徑自穿過聚八仙,回了小香雪。
  七娘子卻是心潮起伏,反而沒有往玉雨軒走,而是進了百芳園西側,拐進了百雨金。
  正是春季,百雨金裏擺了幾十盆早開的牡丹,倒是千姿百妍,可惜七娘子全無心欣賞,她在亭子裏發了一會呆,才從袖子裏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紙筒。
  這紙筒是剛才張太監拍打她胳膊的時候,從張太監手裏滾到七娘子手中的。
  七娘子又想起了焦女史的話,“隨張太監南下——身上領了東宮的差事……”
  還有閩越王妃的那一句,“和連太監是自小提掃帚長大的好兄弟……”
  自己畢竟常年在後院打轉,江南的風物還好,京裏的人事,就相當陌生了。這個連太監到底是何方神聖,七娘子是一點譜都沒有。
  想起許鳳佳提及封錦的那寥寥幾句話,沒有按慣例進翰林院,反而是才中榜就下江南的封錦,在她心中是越來越有些神秘了。
  她長出了一口氣,才慢慢地展開了這個細致厚密的小紙筒。
  一行行俊秀細密的字跡,頓時映入了七娘子的眼簾。
  七娘子隻看了幾行,就肯定這的確是封錦的字跡,雖然她未曾讀過這少年的一篇文章,但字如其人,這一篇字,秀麗中透了險峻,筆筆著急,的確暗合封錦的為人。
  這張紙並不闊大,封錦的信也很簡潔,七娘子不過掃了一眼就已經看完,她又逐字讀了幾遍,才袖了紙條,起身回了玉雨軒。
  已是過了午飯的時點,整個百芳園都沉浸在午後的睡意中,七娘子路過及第居門口時,就看著連魚那小丫頭在門檻上坐著,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九哥還在山塘書院,不到晚上,是不會回來的。
  七娘子第一次對九哥有了少許埋怨——本事雖不小,卻隻曉得在內宅安排耳目,外宅的朝廷事務,卻是一點都不知道……大老爺早在去年就對封錦的去向有了大致的猜測,九哥卻好像不知道自己還有這麽一個表親似的,連人家下了江南,都一點動靜沒有。
  以後在官場上,叫人怎麽放心把事情交給他?
  玉雨軒也是一派安靜,七娘子自園子西翼一路走進玉雨軒,隻聽著月來館裏傳來了幾聲貓叫,還有誰說話的聲音,浣紗塢、小庫房……都是安安靜靜,一點動靜都沒有。
  立夏正在堂屋打盹,一並上元在東次間裏做針線,兩個丫鬟倒是都沒有午睡。
  見到七娘子回來,都迎上來招呼,“可算是回來了。”
  “吃過午飯了沒有?我們還想去正院問一問,要不要給您預備午飯……”
  七娘子捺下滿腔的心思,對上元笑了笑,“午飯是在船上吃的,侍候著母親,也沒有吃好,你去大廚房跑一趟,讓李嫂子下一碗麵給我吃也就是了。”
  就把上元打發出屋子,拉著立夏進了西裏間。
  “你看看這封信。”她把小紙筒遞給了立夏。
  立夏一揚眉,不言不語地接過了紙筒,緩緩展開了,逐字逐句讀起了這封信。
  即使是沉穩如她,眉宇間也不由得緩緩沁出了汗水。
  看完了,又沉思了半晌,才輕聲感慨,“封探花……好大的口氣!”
  七娘子更是感慨萬千,“真是千算萬算,都算不到人能變得這樣快……”
  “可不論怎麽說,對於姑娘總算是件好事。”立夏忙反過來安慰七娘子,“封探花有心報恩,是封探花知禮,別的事,您也管不了那麽多。”
  封錦在信裏隻寫了三個意思,第一:多謝七娘子多年來不斷的照拂,讓封家度過了最艱難的一段時光,第二,如今封錦已經發達,是知恩圖報的時候了,七娘子若是有心太子嬪之位,隻要一句話,他就能把七娘子扶持上位,將來在宮中,兩兄妹還要一內一外,互相照應,第三,七娘子當年前前後後一共接濟了封家一千多兩銀子,這不是筆小數目,七娘子待字閨中,要攢私房錢也不容易,希望能派個可靠的人到蘇州某地與封錦接洽,俾可讓封錦把這份銀兩還清。
  雖然措辭客氣,用語禮貌,但這封信透露出的信息,卻遠遠不是這三句話這麽簡單。
  特別是采選一事,封錦才中榜一個小小探花,不管當的是什麽官,屁股還沒有坐穩,哪來的膽氣對張太監指手畫腳,叫他選誰他就選誰?
  這一千兩銀子也的確不是小數目,若是封錦隻是老實在京城讀書過活,不過三數年時間,他是從哪裏攢下的銀子?
  真是不想歪,都要想歪了!
  七娘子就把閩越王妃和焦女史的幾句話告訴了立夏。
  “當年他和楊家鬧翻,雖然尷尬,但我心裏反而有些高興。”她輕聲細語,“少年人有風骨,也不能說是壞事……可我沒想到,原來封公子的風骨,也是有價錢的。”
  雖說封錦的人生,七娘子自然沒有置喙之地,但看著這樣美好而易碎的少年,被卷進了皇家風雲中,總讓人有種彩雲易散琉璃脆的悲哀。
  那個能冷眼對權貴,為了風骨二字和江南總督交惡的少年,隻不過三年,就變了一副模樣……
  立夏無話可說,隻好安慰七娘子,“您也別想太多了,沒準兒,也是因為封公子聰明過人……得了東宮的賞識……”
  “再聰明過人,才中榜的小探花,又怎麽能左右皇家選秀的結果。”七娘子越想,越有股說不出的痛惜,“唉,算了,那都是別人的家事,我也管不了那麽多,封公子今日有這樣的風光,也算得上是揚眉吐氣了,就算這富貴來路不太正,也終究是富貴麽。”
  立夏不禁揚了揚眉毛。
  以七娘子的閱曆和性格,不要說封錦是以色事人,就是他橫死街頭,恐怕都未必能讓七娘子有這樣的煩躁。
  今日怎麽一回玉雨軒,言談舉止就帶了煩躁,一反往日的含蓄溫婉……
  她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站到七娘子身後,為七娘子捏起了肩頸處僵硬的肌肉。
  一時上元又送了麵進來,見七娘子麵有不豫之色,也不敢多說什麽,得了立夏的幾個眼色,就靜靜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也曉得自己今天罕見地有些失態了。
  隻是心湖湧動,各種事情一下湧進腦海,讓她難以決斷……一時間,也很難平靜下來。
  吃過飯,立夏已經收拾出了床鋪,又點了一把安息香,七娘子睡了一覺起來,心緒就慢慢地寧靜了下來。
  “明兒放你一天假,回家看看周叔周嬸。”她靠在枕上,輕聲囑咐立夏,“看看周叔若是不忙,就避了人出去走一走。若是能有幸見到封公子,錢,是千萬不要收的,就說恭賀封公子能得中探花……問一問封家那位姑娘,有沒有得傳封家的凸繡法。”
  立夏肩頭一顫,“姑娘!封公子現在也未必把凸繡法看在眼裏……您也犯不著——”
  七娘子露出了一個苦澀的微笑。
  “立夏,我也難啊。”
  話裏的滄桑與心酸,讓立夏也不禁動容。
  “凸繡法能成就纖秀坊一年十多萬兩銀子的花紅,封家表哥怎麽能不心動,就算少了黃繡娘的亂針繡,盈利折半,一年也有大幾萬兩銀子。好,你知道我知道,纖秀坊能做到如今這個地步,離不開父親母親多年來累積的人脈,但封家表哥卻未必如此想。”七娘子眉宇深沉,“他總是要試一試,才能甘心的。這本來就是封家的技藝,就算封姑娘學回去後秘不宣人,隻在兒女間傳遞——那也是對祖上的念想。”
  她頓了頓,半坐起身,望著立夏,這個她可以絕對信任、亦仆亦友的大丫環,低聲吐露出了最核心的原因,“再說,有求於人,沒有一份厚禮,我又哪裏開得了口……”
  “姑娘的意思是——”立夏挑起了眉毛,難得地露出了不解。“不願讓封公子白做了太子嬪這個人情?”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咬著唇又沉思了片刻,才決然地一點頭。“不,對不起六姐也要對不起一次了!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機會都送上門了,我絕不能錯過!太子嬪誰做都好——我卻是不會當的!”
  立夏一下就怔住了。
  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姑娘……太子嬪,這是多大的榮耀……”
  七娘子卻已經懶得和立夏多說什麽。
  自從許鳳佳下江南,多少事,再也輪不到她自己運籌帷幄,隻能順勢而動,推拒著他人對自己的想望與需求。
  未來好似籠罩在重重迷霧中,她隻能不斷地違心行事,固然時機未到,也隻能暫且安於被動,但線圈握在別人手上的感覺,實在是太差了!
  不論這個人是許鳳佳也好,大太太也罷,甚至於大老爺、封錦……都讓她渾身上下說不出的難受。
  我命由我不由天,她的命運,終究是要自己做主才好!
  “這封信,你來寫。”她踱進西裏間,親自磨了一池墨,示意立夏在案前就座,“不要落款署名,就以我的口氣,告訴封家表哥,宮中風雲詭譎,我才貌有限,若以庶女出身貿然得承太子嬪之位,必定要戰戰兢兢、機關算盡才能站穩腳跟。在楊家這十多年來,已經是費盡心思,有油盡燈枯之感,若是入宮,恐怕殫精竭慮之餘,更是天年不永,請表哥助我,將我從選秀名單中黜落,就算是他對我最好的報答了!”
  她頓了頓,又皺起眉自語,“不,不要提報答,恐怕封家表哥未必願意看到這兩個字,改成提攜也——語意恐怕還要再潤色一下……”
  立夏這些年跟在七娘子身邊,也頗識得幾千個字,手底下的字雖然稱不上秀麗,但也算平直,七娘子一邊說,她一邊已經在往紙上落筆,卻是四平八穩,不露一點激動。
  這丫頭現在是比她還要穩重了。
  七娘子終於下了這個決心,激動得都有些頭暈目眩,心潮翻湧間,已是猜度起了眾人的心思與可能的反應,靠在立夏身邊看著她寫好了這一封信,才漸漸地平靜下來,長出了一口氣,握住立夏的手輕聲道,“桂家的二少爺,雖然與我不過是一麵之緣,但他們桂家家風方正,這一代沒有庶子,幾個姨娘,聽說也都不成氣候,雖然西北的日子苦了點,但當地民風淳樸爽朗,不比我們江南陰測測軟綿綿的,叫人生厭——等我過了門,給你找一門好親事,讓你做管家娘子,我們主仆二人好好的在西北把日子過起來,豈不是比去當那個勞什子的太子嬪要好得多?”
  立夏已是徹底地安穩了下來。
  “姑娘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她反過來安慰七娘子,“您犯不著解釋——隻要您定了主意,刀山火海,我都跟著您去,再不會有二話的!”
  七娘子望著這眉目清秀的少女,半天才微微一笑。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刀山火海,我也都會把你帶在身邊!”
  #
  雖然今日不用到朱贏台上課,但到了向晚時分,七娘子還是換了衣裳,進正院給大太太請安。
  才掀簾子進了堂屋,要開聲招呼,就見得立冬急匆匆地掀簾子從東翼出來,對七娘子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七娘子才要詢問,就聽見了東次間裏大太太的聲音。
  “老爺就算不為我們秦家著想,也要為幾個兒女的臉麵想想,這事要是傳到京城,二娘子還有什麽臉麵在親戚跟前走動?”
  大太太的聲音罕見的高亢,聲調絲絲破碎,帶著些歇斯底裏的味道。
  接著就傳來了瓷器碎裂的聲音,“除非我死了——就算我死了,這門親事,也決不能成!”
  七娘子不由一皺眉。
  身後又傳來了掀簾子的細碎聲音。
  “母——”六娘子甜脆的嬌聲戛然而止,她快走了幾步來到七娘子身邊,同七娘子一道側耳細聽起東次間的動靜。
  “臉麵,臉麵,臉麵能當飯吃?”大老爺也難得地抬高了聲調,“你是不知道他在太子身邊的風光,儼然是言聽計從說一不二——”
  “說一不二又怎麽樣?小七雖然不是我肚子裏爬出來,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嫁到封家,她這一輩子還能落著好?”大太太一下又搶斷了大老爺的話頭,“楊海東,你是把名利兩個字看得比命還重?一個佞幸孌童,你也就敢和他提什麽親事?羞也羞死人了!我告訴你……”
  七娘子還要再聽下去,可立冬已是滿麵尷尬地請她和六娘子,“兩位姑娘還是先回避一會兒,免得尷尬……”
  她隻得和六娘子一道出了屋門。
  六娘子也是一臉驚訝,頻頻回望,看著七娘子的眼神中,更寫滿了說不盡的同情。
  146角力
  大太太氣得當晚就犯了哮喘,急著請了歐陽家的良醫來診治了,又開了藥,又受了幾針,也足足折騰了幾天才緩過勁來。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這一次,府邸的兩個主人難得地高聲大氣,把動靜都傳到了屋子外頭……消息自然不脛而走,傳遍了百芳園內。
  五娘子緊接著也重病了起來,據說這病也不知來由,先還好好地坐著,下一刻就吐了一口鮮血,委頓不起,當晚就發起了高燒。
  大老爺卻是氣得直接住進了外偏院,連正院的大門都不肯進,更別說進百芳園探望五娘子了,連十二姨娘都被扣到了外偏院,不被放進正院為大太太照料家務。
  家裏現放著大太太同五娘子兩個病人,這幾年幫著管事的十二姨娘連外偏院的門都出不了,梁媽媽、王媽媽難得放下成見攜手辦事,才支撐了幾天,到底力不從心,府裏就眼見著亂了起來。
  隻好攜手來求七娘子,“府裏現在竟是連個能做主的人都沒有了,還請七娘子出麵向老爺求求情……”
  七娘子麵有難色,“兩位媽媽也不是不知道,父親母親是為了什麽事鬧別扭……這時候,小七哪裏好出頭攬事?”
  在兩個大佬的紛爭中,最尷尬的人就是七娘子本人了,不論她想嫁不想嫁,都勢必要得罪一方,這時候,七娘子最怕的隻怕就是招惹了大太太並大老爺的注意力,被迫要就這門親事作出表態了吧……
  梁媽媽很為難,“可您看,這裏裏外外兩個病人,六娘子又是從來萬事不管的,也就是您跟在太太身邊,素日裏又細心妥當——”
  梁媽媽的意思也很明白,大太太和大老爺鬧別扭,又犯了病,府裏的確少了個能主事的人,七娘子平時享受了嫡女的榮華富貴,這時候也理應站出來,接過照料嫡母、嫡姐的擔子。
  要是換了以往,七娘子還巴不得有這個機會能在大太太跟前麵賣好,讓大太太看到她的殷勤呢……
  七娘子卻隻是笑,“梁媽媽謬讚了,我一個沒出嫁的女兒家,哪裏懂得家裏家外的瑣事……十二姨娘既然被父親關在了外偏院裏,我看兩位媽媽該找的不是小七,是四姨娘才對。”
  兩個媽媽麵麵相覷,都有些不能接受。
  畢竟和四姨娘鬥生鬥死,鬥了十多年了,這角色轉換,一時間還適應不了。
  七娘子就給立夏使眼色。
  “四姨娘這些年來安分守己,在小花園中也很是寂寞了一陣子……”立夏意味深長地拖長了語調。“太太知道她管家的事,沒準一高興,這哮喘也就好了!”
  近年來,四姨娘和大太太的關係雖然有所緩和,但大太太又怎麽會樂見這個生育過子息、娘家又硬實的貴妾重新接過管家的棒子?
  消息一出,隻怕她老人家這氣出來的病,就要被氣好了。
  梁媽媽與王媽媽恍然大悟,卻也都有些訕訕的。
  七娘子這一招,是拿準了大太太的小心眼,雖巧,卻有幾分刻薄,從根本上說,有瞧不起大太太的意思。
  王媽媽就翕動著嘴唇,很想綿裏藏針,彈七娘子幾句,叫七娘子知道大太太是她的嫡母,不論怎麽小氣,做子女的,也隻能懷抱著尊敬的心思。
  可是看著七娘子麵上的微笑,心頭就是一緊。
  雖說大老爺從來沒有像寵愛三娘子一樣寵過七娘子,可七娘子身上穿的、手上戴的,沒有一樣遜色於當年的三娘子……這些,可都是大太太心甘情願賞賜給她的!
  且不說就連二娘子、三娘子當年,都不曾如七娘子一樣,時時出入外偏院,給大老爺排憂解悶。
  雖說太子嬪一事如今有了波折,但七娘子的羽翼,卻儼然已經豐滿,並不是當年那個衣著破舊,對著自己都要客客氣氣的小丫頭了!
  她就深深地埋下頭去,謝過七娘子,“要不是七娘子提點著,我們這兩把老骨頭,還真亂了方寸。”
  梁媽媽更是一臉的感激,“可還不是?要不是七娘子這一句話,隻怕府裏是真要亂了。”
  七娘子擺了擺手,和兩個媽媽又客氣了幾句,便低頭端茶。
  兩位媽媽忙千恩萬謝地起身告辭,由立夏送出了玉雨軒的大門。
  上元上前收拾茶碗,不時看七娘子一眼,欲言又止。
  七娘子就笑,“有什麽話就說吧,和我,還客氣什麽。”
  “還以為姑娘會就勢進外偏院,把十二姨娘請出來管事……”上元果然就老老實實地袒露了疑問。
  論理,這想法也不能說錯。
  這時候再抬出四姨娘,無疑是給府裏多添了一股事端。
  大太太難免就要疑神疑鬼,以為大老爺乘著她的病,想要奪她手中的權了。這一招棋,其實下得很臭。
  再說,以大老爺的能耐,自然不會不知道,七娘子曾經旁聽了他和大太太的爭執。
  從太子嬪一下跌落到探花妻,就算大老爺說一不二,也不可能不顧慮到七娘子的想法,這時候順應兩位媽媽的請求,進外偏院求見大老爺,父女懇談一番,不管是想答應還是不想答應,事態都能明朗起來。
  要不然,這兩位媽媽也不會誰都不找,偏偏就找上了七娘子。
  七娘子隻是笑,“你這就不曉得了。”
  她頓了頓,格外打量了上元一眼,才漫不經心地指點,“水要攪渾了,戲才好看,私底下很多事,也才能辦得順暢……”
  上元若有所悟。
  一下就想到了近日裏頻繁告假的立夏。
  她心下一冷。
  這些年在七娘子身邊服侍,該知道、不該知道的事,多多少少,也都有個模糊的感悟。
  四姨娘、二太太……礙著七娘子的敵人,一個接一個,不是銷聲匿跡,就是被壓得死都翻不了身……
  要不是在七娘子身邊服侍了這些年,誰會相信眼前這個嬌嬌怯怯,三不五時還犯一場小病的小姑娘,私底下竟有這樣的能耐?
  凡是能人,心裏想的肯定和自己這樣的庸人不一樣,自己看著是兵荒馬亂的危局,未必不是七娘子出手的良機……自從立夏跟著七娘子進了西偏院,周家就眼見著富貴了起來,前幾年還在蘇州城外置辦了一塊小小的田土……
  “姑娘說什麽,就是什麽。奴婢能有多少見識?真是讓姑娘笑話了!”她頓時調整了神色,作出了一臉的心悅誠服。“奴婢呀,就知道照著姑娘的吩咐辦事就夠了!”
  七娘子格外看了上元一眼,才點點頭,“有空跟著你立夏姐姐多說說話,學學她的言談舉止……日後用你的時候,多著呢。”
  上元頓時一喜,麵上卻是絲毫不露,穩穩重重收拾了碗盤,轉身出屋,回到下處,才蒙著被子笑了一炷香有多。
  #
  梁媽媽、王媽媽卻並沒有進小花園找四姨娘重新出山。
  七娘子的推托,兩個老人精誰都聽出來了,卻也誰都不敢議論,回了大太太那裏,隻說是七娘子也為了婚事犯愁,沒有心思管家裏的瑣事。
  大太太聽得感同身受,恨恨地拍了拍床頭,“小七但凡是個有腦子的,都曉得不嫁封家!不管是太子嬪也好,桂家也罷,哪一個會比封家差了?存身不正乍然富貴……楊家敢結這門親戚,連初娘子都要被笑死了!”
  一頭說一頭又嗽喘起來,兩個媽媽你看我我看你,一擁而上獻起了殷勤,“這才好,可千萬別動氣……”
  好容易把大太太勸得稍稍氣平,卻是王媽媽先等不得,被人叫出屋子分派瑣事,梁媽媽這才找到機會,低聲問大太太,“七娘子畢竟是女兒家,看她的樣子,雖然也不情願嫁進封家,但倒未必敢和老爺叫板……您看著,這事該怎麽安頓,才好下台?”
  大太太隻要一想到封錦當年的那幾句話,就有一股無名火燒上來,又拍了拍雕了玉堂富貴的黑檀木床板,才沉下心來,費起了思量,“這事難就難在老爺儼然已是下定決心,要借這門親事把封錦籠絡到我們楊家這頭。封錦隻要不是傻的,當然知道怎麽答複,隻是老爺到底還有幾分廉恥……”
  梁媽媽已經明白了大太太的意思。
  以封探花的性格,當年還是小小一個解元,就敢和楊家決裂,這份膽色、這份心胸,都叫人打從心底害怕起來。
  從種種渠道收集到的消息,又側麵證明了這位在太子跟前乃是一等一的紅人……楊家和太子的關係正是不遠不近的微妙期,別的不說,封錦在選秀一事上讓楊家吃個悶虧,那是輕而易舉。
  大老爺要把七娘子嫁給封錦,那是棄卒保車,要把六娘子保進東宮身邊,不能不說是一步果敢的好棋。隻要封錦不想背上忘恩負義的名頭,楊家開口提親,他是一定會答應的。七娘子又是他血緣上的表妹,更兼多年來對封家總是有些接濟……這門親事一拍三響:一,為六娘子入選東宮鋪平了道路,二,為楊家在東宮身邊結一強援,三,又把九哥的身份往上抬了一抬。細細尋思過來,還有無窮無盡的好處在後頭等著……也難怪大老爺才知道消息就下了決心,迫不及待就進內院和大太太商量了。
  可梁媽媽又怎麽不知道大太太的性子?眼前這位主兒,就算封錦從來都低聲下氣,以妾室親戚自居,都未必能討到她的好,更別說這個新晉紅人,當年還當著李家、諸家的麵,肆意地羞辱了大太太一番,大太太會點頭讓這門親事結成,天都要裂了!
  再說,大太太的顧忌也不是沒有道理,二房再怎麽不是尋常妾室,那身份也是個妾,當年李家翠姨娘的外甥想求三娘子為妻,大太太都大皺其眉,說“與妾室親戚結姻,在京中徒然惹人笑話,老爺就是不為我想,也要為九哥將來想一想”。封錦不但是妾室親戚,眼前的富貴更是來路不正,拉攏他、利用他是一回事,與封家結親是另一回事,不想在士林中淪為笑柄,這門親事是決不能結成的!
  更何況七娘子本人也未必嫁進封家,和這麽個不尷不尬的探花白頭偕老……也所以,自己才會應了王媽媽的提議上門請七娘子出頭反對這門親事,讓老爺和太太的關係稍微緩和一些。
  不想七娘子卻是年歲越大,越滑不留手,連請出四姨娘這麽不靠譜的主意都出來了,都不肯說一句肯嫁還是不肯嫁……
  夫妻之間的情分,本來就淡薄了些,再要這樣折騰下去……梁媽媽不禁有了幾分憂心。
  “可您這裝著病,始終也不是辦法,偏巧五娘子在這當口還真病了!”她的這口氣就歎了出來,“老爺也實在狠心,硬是把十二姨娘扣在外偏院——”
  見大太太神色越發陰霾,她一下住了嘴。
  眼下再埋怨大老爺,那就是火上澆油了,說不準,太太還真能破釜沉舟,把七娘子胡亂許人,斷了老爺的念想……
  大太太的病,到底也沒有好起來,隻苦了梁媽媽並王媽媽,每日裏連軸轉著,應酬了五娘子的病,又要為大太太請醫延藥,楊家內院忙得實在是不可開交。
  外偏院卻是反常的平靜:是開春耕的時候了,桃花汛也要泛濫了,大老爺年年這時候,都忙得顧不上後院的事。
  就連采選太監、閩越王妃一行人,都安靜得可以,閩越王妃上光福禮佛去了,采選太監一行人卻是南下福建,要先在福建當地采選秀女,最終回到蘇州總選。封錦與張太監都已經南下,這也多少給了楊家一個緩衝的時間。
  六娘子同七娘子還在台媽媽那裏上課,台媽媽儼然已經放棄了七娘子,反而開始細摳六娘子的一舉一動,六娘子雖苦不堪言,但言行舉止,的確日漸文雅。
  七娘子也樂得躲懶,下了課,就和六娘子去看五娘子。
  五娘子其實已經沒有大礙,隻是當時那幾口血吐得突然,大太太擔心她損傷了元氣,請了幾個醫生來看,都說五娘子是鬱結成疾瘀血內停,一問之下,果然小日子停了許久,隻是她本人不當回事,這是正經的病了,大太太嚇得病又重了幾分,又囑咐著五娘子臥床保養,五娘子索性也樂得不出門走動,就連對著兩個妹妹都懶懶的,許多時候除了幾句寒暄,也沒有別的話。
  如今家裏風雲詭譎,幾姐妹之間也像是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隻有六娘子還是沒心沒肺,台媽媽教她,她就盡心學,台媽媽顧不上她,她就在一邊躲懶。
  七娘子倒很佩服她的隨遇而安。
  “以你這性子,要是進了宮,真不曉得要怎樣過日子。”去月來館的路上,她就和六娘子閑談。“該不會被人欺負了,都不曉得吧?”六娘子嘻嘻地笑,“有七妹在,哪裏輪得著我進宮?你少來逗我!”
  七娘子就看著天,“說不準,我還真就嫁進封家……到時候,太子嬪之位,也隻好你代表我們楊家迎難而上了!”
  六娘子根本不當真,“你會嫁進封家?你就是會嫁給——嫁給皇上,都不會嫁給封探花的!七妹,你就別和我裝了,你肚子裏那點草料,六姐我清楚得很!”
  “我也或者真會嫁進去呢?”七娘子一邊走一邊和六娘子鬥嘴。
  六娘子就似笑非笑地瞥了七娘子一眼。
  她的聲音輕而且快,“以你的為人,是肯定不會做這樣的事的。就算是看在五姐的份上,你都決不會答應!”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六娘子嘻嘻一笑,渾然不當回事,捏了捏七娘子的下巴,“我告訴你,別看我平時不說,可府裏能瞞過我的事,可沒有多少……隻是我不說罷了!”
  她又若有所指地衝七娘子笑了笑。
  147慧眼
  七娘子愣了愣,才回過神來。
  “噯,六姐慧眼如炬!”她嬉笑著把這一茬搪塞了過去,卻是心潮湧動,思量起了六娘子的一舉一動。
  從小到大,六娘子素來行為得體,卻又天馬行空,笑嘻嘻的嬌顏下,雖不說心機深不可測,卻也自有城府。
  似這樣胸有丘壑的閨秀,倒不像是五娘子,雖然喜怒無常,但心思卻極好猜。
  七娘子如今細細想來,竟是真的不曉得對這個太子嬪的位置,六娘子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了。
  隻是此事關乎終身,打不了包票,她也不好貿然對六娘子開口,許她什麽承諾……
  還是要先弄清楚連太監的身份!
  六娘子也不為己甚。
  “逗你玩的,你還當真啦?”她嘻嘻一笑,就把話題揭過,問七娘子,“你說五姐她——要什麽時候才能想通啊?這封探花有什麽好的,連麵都沒見過幾次,還許上終身了?傻不傻噯,偏偏她又是那麽個執拗激烈的性子,叫人想勸都不知道怎麽勸起!這身體是這樣折騰得的?沒病都要折騰出病來了……太太也不管管!”
  和六娘子說話就是這樣,以為她懂,她又莽莽撞撞迷迷糊糊,以為她不懂麽,這一番話又說得鞭辟入裏,直撞進了七娘子心坎裏。
  “噯,誰說不是呢!”她不禁長了一口氣,“我們的話,她也聽不進去。”
  就含糊了聲音感慨,“到底是年紀還小……”
  說起來,五娘子今年不過十六歲,正是行事執拗激烈的青春期,聽不進人勸,也是人之常情。
  月來館已經在望,兩姐妹不約而同都沒有再談這個話題,而是說著閑話進了屋子。
  五娘子還是老樣子,小小年紀,就一臉的心如死灰,對兩個妹妹一點好臉色都沒有。
  從前就算是再生氣,再故作冷漠,五娘子臉上還是有一股遮擋不住的勃勃生機,就好像剛露頭的小荷,就算受了一時的挫折,也總是奮發向上的。
  現在的五娘子卻就好像丟了魂一樣,舉止是得體了,言談也有禮了……根子上的空虛,卻顯得格外的刺眼。
  七娘子略坐了坐,就托詞先出了月來館。
  以她和五娘子的關係,在場反而妨礙六娘子發揮,倒不如早點回玉雨軒,沒準六娘子還能借題發揮,敲打敲打五娘子。
  梨花已是快落幹淨了,綠蔭濃豔,亭亭如蓋,倒是把玉雨軒的屋子遮去了大半邊,七娘子走到近前,才發覺立夏正站在門邊,若有所思地擺弄著辮梢。
  “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七娘子不免有些訝異。
  最近府裏亂得很,沒有誰有心思顧及玉雨軒,七娘子也就得了機會,趁亂讓立夏來往於周家並玉雨軒打探消息,她的世界,總算不止百芳園這樣大小。
  立夏忙對七娘子一笑。
  “也是才到,心裏煩得很,索性就在外頭站一站也好。”
  連立夏都覺得煩躁,事情肯定是有些棘手了,七娘子皺起眉,“怎麽?出什麽事了?”
  立夏就瞥了四周一眼。
  七娘子愛靜,玉雨軒的眾人都曉得她的性子,無事很少出屋子走動,在院子口說話,倒是要比在屋裏說更僻靜。
  “是……是封探花……”她聲若蚊蚋,“我爹去了幾次,總算是見到了封探花,他原來是沒有跟著張太監南下,但先前一段日子,像是也外出了不知去了哪裏,得了那封信,封探花當時就說:眼見為憑耳聽為虛。他想見一見您再做打算。”
  七娘子頓時有些愣怔。
  封錦要見她?
  這是還嫌自己的煩心事不夠多?深宅大院的,七娘子一年都出不了幾次門,要和一個外男相見,談何容易?
  但轉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封錦的意思。
  歸還凸繡法,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七娘子肯定要把傳人帶在身邊,教授上一年半載,這裏頭就牽扯到很多麻煩事了。
  更別說回絕太子嬪這樣的殊榮,遠超人之常情,為了避嫌,她又不敢以自己的字跡給封錦寫信……隻怕封錦要見她,也是想知道她現在到底過得好不好,這不當太子嬪的意思,是本人的意願,而非他人強迫。
  也是一片回護她的好心!
  隻是府裏鬧成這個樣子,大老爺和大太太相持不下,從董媽媽那裏傳來的消息,封錦是一直沒有得官,始終還是進士身份,並未曾踏進官場,現在對外又是跟著張太監下福建去了,大老爺這才沒有理由請他上門做客,提出自己的親事。再加上大太太被這門婚事“氣病了”,他就算再一意孤行,也要考慮到妻子的態度。
  現在是兩邊僵持住了,自己才得到了一線活動的餘地,否則隻怕早就被叫去輪番轟炸輪流洗腦,要自己表態願意或不願意嫁入封家,為這台大戲增色了。
  在這個節骨眼上,時間根本是寶貴無比,爭分奪秒……她哪來的時間從容布置,為自己和封錦相會做鋪墊?
  “有求於人,就是被動。”她目光冷硬,轉眼間已是下了決定,“你今晚再出去一次,告訴封公子,最近我可以想法出門一次,能不能會麵,就得看封家表哥的安排了。”
  立夏不禁露出了幾分猶豫,“事關名節,姑娘還要慎重……”
  七娘子也明白了立夏的意思。
  府裏現在亂成這樣,誰都有自己的心思,不像是以前,自己有什麽台麵下的要求,大家心照不宣,水過無痕也就把事情給抹了。
  現在是連玉雨軒裏的人都不能絕對信任了!“還是要見一麵的!”七娘子思忖片刻,還是斷然下了決定,“有些話,也不好在信裏開口,免得招致表哥的誤會,以為我勢利得很,看不上封家的門第!”
  立夏目光閃動,三番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長歎了一口氣。
  “姑娘也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她垂下了肩膀,“隻是此事該怎麽安排才好?”
  七娘子咬著唇沉吟了起來,若有所思地帶著立夏進了屋子,半天才有了主意,“這事,還得著落到九哥身上。”
  #
  大老爺和大太太雖然鬧得沸反盈天,但在九哥跟前,倒是一點端倪都沒露。九哥三年後要下場考舉人,功課本來就重,這些天早出晚歸的,就算對府裏的事態有少許了解,有自己的盤算和見解,也都無暇出聲。
  最近府裏事情多,大太太又病得厲害,號稱怕自己的病氣過給了兒女們,就免了晨昏定省,九哥從山塘書院回來,就直接進及第居吃晚飯。
  七娘子就在晚飯後進了及第居。
  才進門就看著玉版臉紅紅地從東裏間出來,口中還笑,“少爺,您隻管安心讀書,別的事,想了也——”
  見七娘子站在堂屋裏,玉版臉一紅,忙慌慌張張地低頭請安,“見過七娘子。”
  九哥也到了“知好色而慕少艾” 的年紀了。
  七娘子不禁有些感慨。
  麵上卻是絲毫不露,淡淡地點了頭,“嗯,九哥在讀書呢?”
  玉版忙親自把七娘子帶進了西裏間,“少爺還在洗澡,七娘子稍等片刻。”
  七娘子心下了然,不禁額外打量了玉版一眼。
  這小丫頭當時還是大太太親自挑出來的,麵貌隻能說是清秀,怕的就是過分美貌,反而把九哥的心思從書本上勾走了。
  沒想到過了幾年,還是……算了,這種事,堵不如疏,隻要九哥自己有分寸,她這個做姐姐的反倒不好插手太多。
  “九哥這一向讀書還認真?”她問了玉版幾句閑話,屋外就傳來了九哥的笑聲。
  “七姐!倒是稀客呀!兩三個月,沒踏進及第居的門了!”
  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每日裏見麵還不覺得,家裏有事,斷了十多天沒相見,七娘子就覺得九哥長大了不少,個頭又有拔高不說,麵上的神色,也又帶上了幾分老成。
  分明才和玉版打情罵俏,被七娘子撞了個正著,卻還是一臉的坦然,氣定神閑地進了屋,就對七娘子咪咪笑,“我想著,七姐也該上門了!”
  七娘子白了九哥一眼,到底還是數落了幾句,“今年才多大,連姐姐都沒有說親,你可別行差踏錯了……將來在我四弟媳跟前,落下了不是,可就難說話了。”
  九哥嬉笑著,“知道啦知道啦——就是逗逗那丫頭,認真要做什麽,那也是沒有的事!”
  兩姐弟在八仙桌前對著坐了下來,丫頭們早也已經退出了西裏間,九哥稍微理了理濕漉漉的黑發,笑望著七娘子,不說話。
  七娘子的臉色漸漸地肅穆了起來,“你這一向在山塘書院,往來的也都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對朝廷大事,心裏怎麽都有個模模糊糊的眉目吧?”
  “同學之間時常議論朝政,雖然太深的事不知道,但麵子上的事,還算是清楚。”九哥卻似乎並不訝異於七娘子的這一問,回答得胸有成竹。
  “那你知不知道,在宮中有個連太監,身份高貴,能耐很大,和采選太監張公公是最要好的……”七娘子拖長了聲音,“去年臘月裏,在父親身邊侍候時,我看了一封信……”
  就添添減減地把信裏的那幾句話告訴了九哥。
  九哥的麵容也跟著漸漸肅穆了起來。
  “我到底是個女兒家,天地隻有井口大小,這個連太監,母親父親都沒有提起,在宮中到底是什麽身份地位,也是一無所知,倒是你這幾年來在書院上學,眼界開闊了不少……”七娘子頓了頓,才道,“就算你不知道,身邊的同學也沒準有知道的,但打聽起來要小心一些,別被父親察覺了,反倒不美。”
  “問,倒是不用問的。”九哥的語調很慢,幾乎一字一句,都帶了深思。“這個連太監,的確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他——是東宮身邊的大伴,雖說有兩個養母,但東宮自小就別室獨居,皇上指名由東宮生母生前慣使的這位連太監養育,說起來,竟是由這個連太監帶大的……封公子是怎麽和這樣高高在上的人物扯上關係,實在是有幾分匪夷所思了。”
  七娘子恍然大悟。
  頓時就想到了張太監對自己那異乎尋常的客氣與溫存,大老爺要把自己許配給封錦的積極。
  她一下有些發冷起來:以連太監的身份地位,大老爺促成這門親事的決心,隻怕是前所未有的強烈,自己能不能虎口奪食,安頓自己的姻緣,實在還是個未知數。
  從來隻把自己的對手局限在內宅,現在要擺布大老爺,即使聰慧如七娘子,都覺得這個任務,實在是個艱難的挑戰。
  她深吸了一口氣。
  事情再難,也得有個開始。
  第一步就是要說服眼前的幫手。
  “我倒不是看不起封家的門第。”七娘子抬頭望著九哥,態度坦然,“隻是善久你也大了,封家表哥和太子之間的關係……”
  見九哥有會意之色,七娘子不禁有些後悔。
  “就算封家表哥和太子之間清清白白,但人言可畏,得了探花的功名,卻沒進翰林院供職,這就不是尋常人走的路,受士林非議,也是難免。又是乍然富貴根基不穩,恐怕乍起乍落,將來的下場未必好看。到時候拉拔上一把,是我們應該做的,但——”她臨時改了說法。
  畢竟隻是猜測,沒必要背後就當真事來議論。
  “七姐不用說了。”九哥打斷了七娘子,眉頭微皺。“就算你肯答應,我都不會答應,這輩子我就盼著你嫁個好人家,無憂無慮安富尊榮……你若實在想嫁封家,那是沒的說,既然你也不想——這事,咱們就得好好安排安排!”
  到底是孿生姐弟,在這大宅門裏,會一心為她打算的人,也就隻有九哥了!
  兩姐弟就頭碰頭分析起了家裏的情勢。
  “現在家裏,爹的心思一目了然。”九哥一邊沉吟一邊規劃,“娘的心思更是昭然若揭,這事看似僵持,但話說到底,外祖父那邊,未必會在乎門第,否則當年也就不會把娘許給楊家。若是放任不管,這事要真到了末了,恐怕,胳膊還是拗不過大腿的。”
  這孩子才七八歲的時候,就懂得以算計手段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了,七八年下來,自然是隻有更精明的。
  隻是目光閃動間,卻也是犯了難。
  “看來,這事要從母親那頭下手,還是少了幾分勝算。母親的反對,隻可以作為一麵來考慮,還要提防著她激憤之下鬧出昏招,隨手把你許配給人,以斷絕父親的念想。最好是從父親那裏下手,讓他權衡之下,自己斷了念頭……”
  卻是越說聲音越小。
  以大老爺的聰明才智,要操縱他的想法,談何容易?
  這是頭久經沙場的老狐狸了,兩個小狐狸和在一起,恐怕都不是他的對手。
  從大老爺這頭下手,是絕對走不通的。
  “還是要直接找表哥說話!”九哥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七娘子的思路上。“一等表哥回了蘇州,我就上門請表哥多照拂,最好是能拖到太子嬪一事之後,再找借口回絕了這門親事,如此一來,一舉兩得,七姐也就不用為選秀的事煩心了!”
  他麵色燦然,神采飛揚,眼睛晶亮,在燈下看,格外有少年郎意氣風發的樣子,倒是比平時拿捏出的老成腔調要討喜得多。
  七娘子望著九哥,欣慰地笑了笑。
  “表哥那頭我已經打過招呼了。”她輕聲細語,“現在要做的就是……”
  夜深了,及第居裏透出了暖融融的燈火。
  148誘惑
  大太太終究還是沒能堅持病多久。
  或許是因為封錦人並不在蘇州的緣故,老人家在端午前幾天,總算是舍得痊愈了。
  端午是大節氣,日常往來的人家,是要送節禮上門的,家裏的矛盾怎麽鬧是一回事,外頭人看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又病了幾天,大太太也就慢慢地好了起來。
  大太太這一好,眾位兒女都要作出歡欣鼓舞的樣子,上門請安慰問。
  老人家也的確是消瘦了不少,看起來,多了幾分憔悴,就連鬢邊的白發,都一下多了幾叢。
  屈指一算,大太太這一病,病了有半個多月了,除了還在月來館內臥床休養的五娘子,幾兒女都行了大禮,才起身陪坐一邊,由六娘子出麵說笑話給大太太取樂。
  大太太麵上在笑,卻是時不時地閃一閃七娘子,再看一看九哥,心不在焉,是誰都看得出來的。
  九哥和七娘子也都不約而同,探索性地看著大太太的表情。
  今日的楊家,早已不是大太太的自留地,她是再不能說一不二了。
  但到底這位主母手握多條權貴人脈,秦家、許家……還有形形色色的權貴之家,都是從大太太身上搭出去的線,在兒女的親事上,她依然舉足輕重,就連大老爺有時都拗不過大太太的意思,否則依著大老爺的性子,又哪裏會把五娘子說給許家?
  可如今封錦也不是任人揉圓搓扁,無權無勢的小小進士了,他背靠太子大伴連太監這樣的紅人……很多時候,掌握的話語權要比楊家還更大得多,大太太要是還把他當成當年的吳下阿蒙,無疑是很不智的。
  六娘子見幾個人都出神,索性也就不說話了,低頭隻顧著喝茶,屋內一時就靜了下來。
  半日,大太太才歎了口氣,拍了拍九哥的肩膀,“下去讀書吧,書院的功課越來越重了,你別為家裏的事分神。”
  一把九哥打發出去,六娘子就起身告辭,笑著出了屋子。
  都是玲瓏人,知道大太太要和七娘子說私話了。
  七娘子也沒有裝傻,坐在原處,靜靜地看向了大太太。
  大太太卻是欲語還休,猶豫了一會兒,竟也打發七娘子,“沒什麽事,就下去歇著吧,好好學規矩,選秀的時候——是要看的!”
  七娘子心中一動,想說什麽,猶豫了片刻,還是起身出了屋子。
  這件事牽扯到了她自己,大太太就算再大而化之,也不會和她商量應對之策的。
  果然,當天晚上,白露上門來和立夏聊天:大太太到底是派人到外偏院,把大老爺請進了堂屋,東次間裏亮了半晚上的燈……大老爺當晚就睡在了堂屋裏。
  大老爺這都多久沒在正院過夜了?
  兩夫妻是商議到了多晚……
  七娘子氣定神閑,第二日一早就起身梳洗,早早地進了正院,給父母請安。
  大老爺破天荒留了九哥下來,一家人共進早飯。
  說是一家人,其實也就是夫妻兩個,並這對孿生兄妹,五娘子病著暫且不說,六娘子今早也派人過來告病,沒有給大太太請安。
  兩姐弟都是吃過飯過來的,這頓飯吃得心不在焉,不過是陪著大老爺、大太太,盡一盡孝道。
  七娘子一邊吃一邊看大老爺和大太太的臉色。
  兩夫妻雖然彼此間沒有多少話,但神色都已經大大地緩和了下來。
  看來,大太太沒有白病……到底還是拿出了一個能打動大老爺的解決方案。
  吃過飯,換了杯盞,大老爺就端起茶碗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九哥這陣子學裏事兒多不多?”
  “如今到了秋闈的時節,師兄們紛紛都要回鄉考試,教授連日裏被拉著去吃餞行酒,學裏其實倒沒有多少事,我們日常不過自己寫些時文互相看看罷了。”九哥忙仔細交代。“兒子新寫了幾篇時文,看著年先生忙,倒不敢呈上去汙了先生的耳目……”
  這陣子府裏事情亂,大老爺也有許久沒有考察過九哥的功課了。
  大老爺點了點頭,倒是沒有揪住九哥的功課不放,反而吩咐,“你知道你封家表哥中榜後就下江南來,為東宮辦事。”
  他頓了頓,又掃了大太太一眼,才續道,“他沒有官職在身,隻有一個進士功名,我們主動上門相請,反倒像是好奇東宮的安排,有心虛之嫌。”
  九哥和七娘子臉上同時閃過了悟之色。
  看來,封錦這一來,身上還真有任務,還是不方便和官麵人交際來往的任務。
  七娘子頓時想到了許鳳佳在江南拔除掉的魯王暗樁。
  太子的步子真是走得又急又狠,巴不得一口就把江南吞到肚子裏……
  不過,台麵下的事,也是大老爺管不到的,是魯王的暗樁還是太子的暗樁,也不與楊家相幹。什麽事都管,反而容易招惹上位者的忌諱。
  “不過,畢竟大家親戚,當年又發生過齟齬。我們不聞不問,又顯得心胸太小。”大老爺輕輕咳嗽了一聲,才續道,“就由你給你表哥下個帖子,兩個年輕人到館子裏喝喝酒……把兩家的關係,重新暖一暖。”
  七娘子不由閃了大太太一眼,見大太太神色自然,甚至還帶了認同之色,心下也不由得歎服大太太的心機:在政治上,這位貴婦人實在是太有手腕了。這張臉皮的厚度,是絕不輸給大老爺的。
  九哥微微一怔,倒是看了看七娘子,見七娘子神色自然,好像沒聽到大老爺的話,忙也收斂了心中的喜意,肅容回答,“這件事,小九知道該怎麽辦的。”
  他的口氣,和七娘子每每承諾某事時,倒有微妙的相似。
  大老爺不由失笑,“你知道怎麽辦?你知道你表哥住在哪裏,怎麽聯係?你知道怎麽辦!”
  就帶了三分嫌棄,囑咐九哥,“你先且安心念書,待到該上門的時候,自然有人上門找你的。”
  三言兩語,就領著九哥去了外偏院,要考察他的時文。
  大太太也領著七娘子進了東次間。
  沉吟了半晌,才問七娘子,“小七,和娘說實話,你對這門親事,到底是怎麽看的?”
  七娘子沉吟片刻,才垂下頭做羞澀狀,“小七但憑父親、母親安排。”
  她也不是不想和大太太開誠布公,把話說清楚:在這件事上,兩個人的利益倒是一致的,誰都不想和封家結親……隻可惜,大太太在太子嬪一事上的想望,和七娘子卻並不相同。
  這個答複,自然無法讓大太太滿意。
  七娘子自小智計百出,對別人的事都那麽有主意,怎麽到了自己的婚事上,反而沒有主意了?
  她就緩緩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七娘子也正回望著大太太,眉宇間若有所盼……
  大太太也明白了過來。
  這孩子實在是太精明了,是看出了自己不想和封家結親,要拿這事吊著自己,想要換取更多的承諾。
  也是,以她這算計的性子,又怎麽可能放過這個大好的機會:本來太子嬪一事已經十拿九穩,被老爺這麽橫插一杠子,反倒隱隱是小六上位,小七又怎麽會甘心。
  畢竟是年紀還小,雖然聰明伶俐,但從根子上說,還是不如長輩老成了。
  “你就放心吧!”大太太笑歎出了聲,“太子嬪的位置,簡直是天造地設給你貼身打造出來的!——也不知道你父親是怎麽想的,當時我一聽這封公子和張太監那樣交好,在太子跟前又是那樣有體麵,我這心思可不就是活動了?小六生得再好,進宮後有一點人脈?太子妃終究是太子妃,對太子嬪,肯定是又打又拉……許家的姑奶奶肯照拂,是她的運氣,不肯照拂,也沒有二話——畢竟不是正經親戚!”
  “可你就不一樣了,寫在我名下的嫡女,生母那邊的表哥又是太子身邊的紅人,又是這麽個省事的性子,沒準兒早幾年生了兒子,那可就什麽都不一樣了,一個貴妃,那是穩穩的。後頭還不知道有多少文章可做——太子妃身子骨不好,生育了一個獨苗苗,就再沒有消息,就是這個獨苗苗都嬌貴得很,三天兩頭頭疼腦熱的,要請權神醫過去紮針。”大太太越說越興高采烈,“你父親這就是想不通了,隻看你表哥肯受太子的寵幸,就曉得他也是名利場中人,和我們楊家過去的那點小齟齬,彼此間說道說道,也就過去了。日後你們表兄妹一裏一外,東宮是誰的天下,真是難說的事!”
  七娘子含笑做聆聽狀,心底卻是早打起了算盤。
  她沒有猜錯,大太太思前想後,終於還是妥協下來,認了封錦這一門親戚。
  若果她不是當事人之一,對大太太的這條思路,也要讚一聲中正平和,有百年望族的含蓄……封錦和楊家的聯係,麵上是若斷若續,但私底下卻有九姨娘為線,隻要封錦還記得一點恩情——以他的性子,是一定會百倍回報七娘子的,似這樣有傲氣,又偏偏向現實妥協的人,發達後往往就會十倍百倍地彌補當年的恩人,打壓當年的仇人。
  把七娘子送進宮裏,封錦自然會照拂,可要踩大太太,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九哥人就放在這裏,也是血親表弟,封錦要是下手報複,朝野間的議論不說,七娘子這一關,首先就交代不過去了。
  也難怪大太太當年一點都不擔心封錦的惡意……這一招,她是淋漓盡致地把封錦給算計透了,由不得他不上鉤!
  “到時候,再從楊家族裏找個有才有貌的女兒家嫁進封家,咱們兩家就是扯不斷的姻親了,你在宮裏靠著封家,封家在宮外靠著我們楊家……可要比你嫁進封家,受人褒貶的好——姐妹們都嫁了殷實正派的人家,就連四姑爺雖然腦子不大靈醒,但也是存身周正,禁得住世人的品評。小七,你心裏要有數,娘這番打算,實在是為了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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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下午,大老爺又接了七娘子到外偏院去說話。
  七娘子在出來的路上,還遇著了九哥,九哥卻是往正院去的……這對夫妻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交叉接見這對孿生姐弟,用言辭把這對稚齡少年少女,給轟炸得都有幾分暈頭轉向。
  “你娘今兒上午,說了不少封家的不是吧?”比起大太太的亢奮,大老爺卻平靜得多了,也更有心事,清臒的容顏上布滿了沉思之色,看起來,就像是連大老爺自己都未曾拿定主意。
  對大老爺,七娘子就不像是對大太太那般,抱著看戲的態度了。
  “母親主意強,對這門親事,的確有自己的看法。”她承認得輕描淡寫。
  大老爺疲倦地搓了搓臉,撚著書案上一本雜書的頁腳,上上下下的看了七娘子幾眼,又問,“這門親事,七娘自己是怎麽看的?”
  七娘子猶豫片刻。
  和大老爺說話,就像是在打仗,大太太那裏,敷衍過去就過去了,於大老爺跟前,卻是不但要敷衍過去,還要演出他心中認定自己會有的反應。
  她垂下臉,不言不語。
  大老爺果然一點都不訝異。
  “嗯,你會有不情願,也是理所當然。”他的語調裏帶了些沉吟,“比起太子嬪的榮耀,嫁進封家,乍聽之下,的確不是什麽好選擇。”
  他頓了頓,又衝七娘子招了招手,笑道,“坐到爹爹近前來。”
  七娘子隻好坐到大老爺身邊,任他上下打量。
  “入宮做太子嬪,固然是難得的榮耀。”大老爺望著七娘子,徐徐開聲,“隻可惜你的容貌雖姣好,在宮中卻不能算多出眾,出身更不能說高貴……方方麵麵,雖沒有明顯的缺陷,卻也都不出挑。”
  “小六就不一樣了,宮中人最喜天真嬌憨之輩,閩越王妃、焦女史都對小六另眼相看,足證她的容貌,的確討得天家喜歡。”大老爺的語調很柔和,“即使沒有你表哥這件事,十有**,也是小六中選……在宮中,也的確是她能過得更愜意些。”
  七娘子心下雪亮:大老爺這是怕她貪圖太子嬪的榮華富貴,和封錦勾結上下其手,讓自己中選的意思。
  她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等著大老爺的下文。
  府裏的兩個大佬並封錦,三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每個人的能耐都比七娘子更大,這時候,若是被幾句溫言一騙,就把心事和盤托出,隻會落於被動。一舉一動,都要慎之又慎。
  大老爺就笑,“小七真是長大了,連爹爹都看不透你的心事……閑話,也不多說。封子繡是你的親表哥,從小你頻頻接濟封家,我聽說連封家上京時的盤纏,都有一多半是你們小輩資助的。你嫁到封家,又是血親,又是恩人,又有楊家撐腰,日子是難過不了的。”
  七娘子動了動嘴唇,“可表哥以探花之身,尊榮過甚——”
  大老爺臉上飛快地掠過了一絲尷尬,“我也不瞞你,子繡雖有以美色晉身的嫌疑,但東宮是何等人也?嫌疑,終究隻是嫌疑,恐怕看中的還是他的才幹,這次派他下江南,就是為鳳佳收尾,在暗樁上布下太子的人馬。連這樣的重責大任都交付到他手上,日後他的錦繡前程,是已經鋪就出來的……不過,和別家相比,終究,封家現在是寒酸了些。”
  他淡淡地長出了一口氣,“若是你嫁入封家,將來姐妹間難免有些閑言碎語……做爹爹的也不好沒個補償——就把江南這二十間纖秀坊繡房,給你帶到婆家去吧!”
  七娘子一下抬起頭來,望住了大老爺。
  封疆大吏,真是手段高明,這個籌碼,是狠狠地擊中了她的心坎。
  纖秀坊因九姨娘的凸繡法風生水起,對七娘子與九哥的意義絕非一般產業能比,也是大太太手底下最賺錢的陪嫁,隻是七娘子心裏也清楚,這份產業,肯定是要給五娘子做陪嫁的。
  封家的東西,本來也該還給封家,九姨娘在天之靈如果有知,肯定是會作此希望,大老爺這個條件,是由不得七娘子不心動!
  隻可惜……
  “小七……小七心裏亂的很。”她低下頭,聲若蚊蚋,“若是父親允許,小七想到寒山寺上一柱香,問一問菩薩的意思。”
  大老爺眼仁一縮,放出精光,一眨也不眨地望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雖做猶豫狀,根子上卻是坦然自若,由得大老爺去看。
  有母家人撐腰,就是不一樣,不過一個封錦發達了衣錦還鄉,大老爺和大太太對自己都是態度大改,溫言軟語循循勸誘……是一點都不敢用強。現在兩大巨頭成對鼎之勢,心思明顯不一,就給了七娘子發揮的空間。
  否則,當年的大太太哪裏又情願嫁進楊家了?還不是生母早逝,母家人也很難和秦帝師對抗,這才委委屈屈下嫁給了落魄舉子?
  “好!”大老爺拍了板,“我果然沒有看錯小七,這一炷香,該上!隻是,也要上得小心。”
  七娘子知道,自己的這點安排,終究是沒有瞞過大老爺。
  好在,她本來也沒想著能瞞過大老爺。
  “父親放心,小七知道怎做的。”她微微一笑,抬出了自己的口頭禪。
  大老爺撚須淡笑,竟也是胸有成竹,“是啊,就算小七沒有主意,子繡……想來也是個有主意的孩子!”
  七娘子不禁暗自蹙眉。
  看來,大老爺是覺得自己抬出的這門親事,實在是太有誘惑力,以至於封錦根本不可能回絕……
  149斷腕
  七娘子要去寒山寺上香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總督府。
  大太太倒有幾分訝異,“不曉得你是求神拜佛的人!”
  旋又釋然,“小小年紀,就要為府裏的事操心,想看看神佛的意思,求求神佛保佑,也是理所當然。將來進宮之後,參拜神佛,可就不容易了!”
  大太太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一廂情願。
  認定了太子嬪是最好的出路,就一徑把七娘子當作太子嬪來看了。從前對五娘子,也是這個樣子。
  雖然不能說是有壞心眼,但這種人往往就不大討喜。
  七娘子隻是笑,“父親說,既然我拿不定主意,就去上個香,聽聽神佛的意思,也是好的。”
  可不能讓大太太就這麽自說自話地把事情定下來,否則到了生變的時候,大太太恐怕還要反過來責怪七娘子言而不信。
  大太太眼神一閃,“哦?”
  態度就無形間多了幾分冷淡,“也好,去吧去吧,你們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是管不了了!”
  大太太什麽時候管過自己?
  看著五娘子在大太太管束下的樣子,就曉得不被大太太管束,實在是最幸運的一件事。
  七娘子並不在意大太太的冷淡,卻也還是說了幾句好話,把大太太臉上重新逗出了笑意,才出了正院。
  九十九步都已經走了,最後一步,千萬不能功虧一簣,想要在大太太、大老爺、封錦三人之間尋找出一條路,讓自己能跳出百芳園,眼下就是一點都不能怠慢。
  好在這三巨頭裏,總有一個人應當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她回了玉雨軒,沒有坐多久,玉版就來找立夏說話。
  “話已經遞到封公子那裏了。”立夏悄悄地回報七娘子,“九哥正好前幾天就約了今兒下午找封公子會文,請教學問……一點都不露痕跡。”
  雖然封錦和楊家的關係依然帶了微妙,但對九哥,他的態度無疑還是相當熱情的,九哥送過拜帖上門,他就頻頻相邀,不是帶著九哥去見當年的同學,如今的同輩進士,就是指點九哥的學問……這都是對九哥的將來大有好處的事情。
  大太太雖然不喜封錦,卻也樂見其成。大老爺公務忙碌,身邊的師爺們、書院的教授們又都是不第的舉人,不論封錦和東宮之間的關係如何微妙,總是個貨真價實的探花,能得進士指點,自然是比在書院放羊來得更強。
  再說,不喜歸不喜,隨著京城的消息雪花似地飛進外偏院,再轉進正院,大太太提到封錦的時候,語氣裏也漸漸地少卻了不屑,多了一份尊重。
  “封公子雖然沒有對九哥提起,但是居所進進出出,的確有不少燕雲衛的熟麵孔。”張管家對大老爺說起來的時候,七娘子正在一邊為大老爺磨墨。“對封公子並兩個下人的態度,都很恭敬。昨兒下午過去會文的時候,還遇到張太監打發回來,問封公子好的小中人。”
  七娘子的手不由就是一頓:大老爺撿在這時候把自己叫到外偏院服侍,原來是打了這個心思。
  封錦也不過就是比許鳳佳略大了幾歲,說起來,是要比許鳳佳威風得多了——以張太監的身份地位,就連許鳳佳見到他,都要客客氣氣的,更別說閩越王妃都對封錦另眼相看了。或者兩人的權勢地位,可說是相差仿佛,但許鳳佳有祖輩蔭蔽,封錦卻是白手起家,不論此人的品行,說到能耐,確實有一套。
  燕雲衛和前朝的錦衣衛相似,衙門品階雖不高,裏頭的校尉卻個個都是一句話就能上達天聽的主兒。看來,封錦在太子身邊的那幾年,搞的還真是情報工作了。
  也難怪大老爺這樣看重,這不論什麽時候,能在上位者身邊說上話的人,都是他們這些權臣心頭的一根刺……
  兩大巨頭你爭我奪,都想把七娘子的心思歸攏到自己這邊,七娘子隻做不知道,平日裏台媽媽的課也上,大老爺的外偏院也去,隻等著去寒山石上香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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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老爺發話,要安排小姐到寒山寺上香,府裏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定了五月初一去寒山寺,裏裏外外都打過招呼了,大太太又派梁媽媽去問六娘子,要不要一道去上個香。
  五娘子身子不好,被勒令在月來館休養,自然是不得去的了,她也沒有興趣。
  六娘子卻也是幹淨利索地就回說天氣熱了,懶得動彈。
  “太太也實在是……”下了課,她和七娘子一道去月來館探望五娘子,一道走,一道搖頭嘖嘖感歎,“上個香就上個香嘛,你還能上出個花樣來?許就許了,還要給你添添堵,誰要當她的槍,誰當!”
  七娘子忍俊不禁。
  “怕什麽,你要有什麽煩心事,也一道去。不過是上個香,派不派人跟著,也沒什麽兩樣。”
  六娘子瞥了七娘子一眼,索性就站住了腳,微微笑著,從上到下地看七娘子。
  “我……能有什麽煩心事呀?邀天之幸,選我入宮服侍太子、太子妃,那是我的運氣。天沒有選中我,我也不是沒人要……我逍遙著呢!”
  她有些害羞,但仍是抬頭挺胸地說出了這一番話,爽快幹脆,又含了六娘子所獨有,帶了些天真的狡獪與試探,倒叫七娘子聽得很是舒服。
  這一陣子,家裏亂得和一鍋粥一樣,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誰說話做事,都透了一股曖昧,好久沒有誰像六娘子這樣幹脆利落地和她說話了。
  “把你選進宮裏……當真是你的運氣?”她抓住六娘子的話頭,也站住腳似笑非笑地逼問,“我還當你一心想嫁進李家,並不稀罕這勞什子東宮尊位!”
  六娘子一怔。
  難得地,她那張天真無邪的嬌憨麵具,有了些裂縫,露出了深藏於其下的精明算計。
  卻也隻是一瞥的功夫,她就又回複了原樣。
  “看五姐那個半死不活的樣子,我就覺得這人呢,是最不能強求的!當太子嬪,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嫁進李家,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我看,都挺好的!”
  兩個人一邊說一邊走,已是近了月來館。
  七娘子隻得住了口不再細問。
  六娘子的話聽著雖然漂亮,但其中肯定有不盡不實的地方……她不是個糊塗人,心裏肯定有杆秤,不論是嫁進李家還是嫁進天家,都各有優劣,就看六娘子更看重的是什麽了。
  算了,現在問得再清楚,擺不平封錦,一樣是白問。
  她就收斂了思緒,和六娘子一道進了月來館堂屋。
  被大太太關在床上這麽惡補了半個多月,五娘子的精神頭總算是旺盛了些,臉上那股子心灰意冷的頹唐勁兒,也有所收斂。見了兩個妹妹,雖然還沒有太好的臉色,卻也是下了床,到窗邊和她們對坐了談天。
  卻也是一邊說一邊走神,往往就深思著打量起了七娘子,看得六娘子又是笑又是歎的,沒坐多久,就托詞起身走了。
  前段時間五娘子自己病得厲害,月來館裏的人又被七娘子敲打得老老實實的,半句外頭的話都不敢往屋子裏帶,五娘子是什麽都不知道,一心養病……看來,她應該是知道了大老爺有意和封家聯姻的事。
  七娘子真是有些怕了五娘子。
  這個喜怒無常偏執執拗的小姑娘,就像是一顆不定時炸彈,偏偏威力又強……對著她與對著六娘子,真是冰火兩重天。六娘子太通透,五娘子卻又太看不透。
  “府裏的事,我已經聽說了。”果然,五娘子開門見山,立刻就提起了與封錦的婚事。“聽說封公子現在出息得很,是太子身邊的近人……父親有意把你許配給封公子,是不是?”
  七娘子目注五娘子,點了點頭,“是。”
  五娘子便沉下頭思量了許久,才又叮囑七娘子,“封公子這門親事,我想你是看不中的,太子嬪,你也看不上眼……楊棋,爹、娘吵成這個樣子,總有一個人要得勝,你卻隻能在這兩門親事裏選了,你心裏要有數。”
  卻是純然一片關心。
  七娘子倒真很有些感動——五娘子要關心起人來,也是真不含糊。
  “我知道該怎麽辦的,”她輕聲細語,“當時和五姐說的那番話,用在我身上也一樣,封公子和我們家關係尷尬,又是乍然富貴,我是不會嫁進封家的。五姐……不用為我擔心。”
  五娘子顯然鬆了一口氣,卻沒有接七娘子的話頭,而是轉開了眼神,盯著桌邊的茶盅出神。
  老半天才輕聲問,“你說當時,我要是挺一挺,和娘鬧一鬧,就是不肯嫁進許家,今日……唉,算啦,連你和封子繡的親事,娘都不許,別說我了!”
  看來,是終於看清楚現實了。
  七娘子很有幾分欣慰,隻是笑,卻不肯搭腔。
  五娘子望著七娘子,麵色變了數變,欲言又止,似乎有話到了嘴邊,卻不肯、不想、不敢問出來,終於一咬牙,還是問了出口。
  “隻是現在江南官場,聽說都傳,說封公子以今科探花的身份,這麽快就得到重用,是……是……又說他還沒中進士的時候,就經常出入東宮……”
  太子那是什麽身份?
  不要說封錦沒有功名,就是有了探花的身份,要巴結到太子身邊,少說還要下五六年的功夫。
  隻要有腦子的人,想一想封錦躥紅的速度,再結合一下他的容貌,都可以腦補出一個活色生香的故事來,這也是人之常情,五娘子自然也不能免俗。
  七娘子才要說話,五娘子又別過頭,“別說了,別說了,就當我沒問!”卻是一疊聲地把自己的問句給否認了。
  七娘子隻好默然與五娘子對視。
  五娘子秀眉緊蹙,半晌才狠狠一跺腳,喃喃地對七娘子表白,又像是在自語。“你說的不錯,楊家的女兒,終究是要擔得起楊家的身份。我已經下定決心,做好表哥的妻子,平國公府的當家少夫人,別的事本來也都是癡心妄想……我是不能,也不會再想了!”
  她抬起頭,眸色中多了幾分久已未見的堅定與毅然,“從今兒起,我就當封公子已經死了,再不會打聽他的消息,他好也罷,壞也罷,都和我沒有一點關係!你也別和我說起他的事兒,我還真就不信了,打探他的消息難,不聽他的事,總不難了吧?”
  七娘子不禁要為五娘子喝一聲彩。
  這才是五娘子這樣的小姑娘該有的性子,她是任性的,她是執拗的,但她也是勇敢而決絕的。隻要她能從自己的牛角尖裏出來,頓時就能一洗頹唐!
  隻是……說不在意,到底是還有幾分自欺欺人了。
  也罷,總是需要一點時間,把心底的印記洗掉。
  七娘子慎重地點了點頭,“好。”她清晰而明確地答應,“從今日起,我再也不會和你說起他的事了。封公子,本來也就不是我們這世界的人!”
  兩姐妹不約而同,相視一笑。
  隻是這笑裏,到底是有了幾許心酸。
  #
  五娘子第二日就出了月來館,去給大老爺、大太太請安。
  麵色雖說不上紅潤,但神智清明,精神健旺,就像是幾年前那個伶牙俐齒趾高氣昂的小姑娘又回來了似的,喜得大太太直誇歐陽家開的補藥有效驗。
  心滿意足之下,也懶得和七娘子計較,一心隻和五娘子商量婚期、嫁妝……平國公夫妻的身子骨近年都不怎麽康泰,許鳳佳又已經十七,是成親的年紀了,五娘子也等不得多久——畢竟已經十六歲,因此許夫人來信,兩家一合計,就把婚期設在今年十月,說起來,也沒有幾個月了。
  於是七娘子得以獨自出門,隻有九哥隨行保護,並董媽媽、立夏左右侍候,一應跟著侍候女眷出門的下人們,則早已到了寒山寺布置。待得七娘子進了山門,寒山寺裏裏外外,該回避的早已回避幹淨,就連低等的婆子丫鬟,都已經退出了寺內,唯恐驚擾了七娘子。
  雖說進香隻是托詞,但到底人都進了寺裏,七娘子也照舊先進了大雄寶殿上過香,又在寺內繞了繞,在寒山拾得兩位大師的畫像前拜過了,才由九哥帶著,進了鍾樓去看楓橋夜泊裏的那口寒山寺鍾。
  鍾樓除了一早一晚,召集香客僧侶做功課外,平素人跡罕至,樓頂又很狹小,董媽媽年事已高,上不得樓梯,立夏索性在下頭陪她,九哥跟著七娘子爬到了一半,就靠著窗檻喊累。
  “七姐自己上去吧。”他衝七娘子擠眼睛,“別怕,有什麽事兒,你喊一聲,我就上來!”
  七娘子不禁好笑。
  “喊什麽喊,你當封家表哥是什麽人了?”她輕聲責怪九哥,見九哥嘻嘻地隻是笑,也隻好嗔了九哥一眼。轉身拾級而上。
  遠遠的寒山寺外,傳來了報時的清脆鼓聲,七娘子合著鼓聲走了十數階,眼前豁然一亮,就見得封錦立於銅鍾邊上,對自己盈盈而笑。
  150溫潤
  饒是七娘子已有了心理準備,仍是不由為封錦的容貌所懾。
  經年不見,封錦的氣質,已有了很大轉變。
  當年初見時,還是十三四歲的少年模樣,雖然生得好,但卻依舊青澀,不若十六七歲得中解元時的美貌懾人。
  可現在見了二十多歲的青年封錦,再回頭想來,就也覺得十六七歲時的他雖生得好,但氣質卻稍嫌淩厲,好像一柄才出鞘的寶劍,帶了傷人的鋒利,卻是過剛易折。
  二十多歲的他,眉宇還是那個眉宇,皎然也依然還是那樣皎然,隻是皎然底下發出的卻不是瓷器一樣易碎的脆弱,而是玉一樣堅韌的光彩。
  即使是在這樣尷尬的境地與七娘子相見,他眉宇間也沒有分毫局促,隻是含笑立在鍾邊,玉一樣的手擱在了熟銅鍾麵上,那繁雜的花紋,反而把手背的白,襯托得更溫潤。
  隻是這一伸手,就足以羞煞眾人。其人如何,可以想見。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移步進前福身,“多年沒見表哥了!”
  這一聲表哥,比起叫許鳳佳時的虛情假意,倒是多了幾分真誠。
  封錦微微一笑,坦然地打量著七娘子,“表妹也長大了!”
  提到七娘子的時候,他沒有加上排行。
  是啊,論起來,血親表兄妹,也就是七娘子同封錦兩個,與楊家並沒有多大關係。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氣氛卻並不顯得緊張。
  如果說同許鳳佳在一起,好似一場你爭我奪的遊戲,誰都想要搶到主導權。
  那麽同如今的封錦在一塊兒,就像是在月夜中相對而坐,共賞一輪團圓,自然而然,便讓人心寧意洽,有陶陶然之感。
  封錦仔仔細細的打量著七娘子,從頭發尖兒看到了腳底,可這目光卻是極溫存、極坦然的,飽含了關心,七娘子也生不出一絲被冒犯的感覺,反而好像是泡在了溫水裏,她自然而然就曉得,望著自己的這人,是尊重她、喜愛她、關心她的。
  繃緊了這許多年的脊背,反而在這樣的目光裏,泛起了一絲酸楚。
  “看來,表妹的日子,是真的過得不錯。”少頃,封錦抬起眼神,含笑望著七娘子開了腔,“能親眼得見,我也就放心得多了!上回張公公與我說起,說你麵色紅潤裝飾華麗,我還有些不放心,怕你嫡母對你,是外甜內苦……”
  以七娘子的身份和上回見麵時的不愉快……封錦會對七娘子的處境有所擔憂,也是自然的事。
  “表哥的關心,小七領會了。”七娘子不禁提點封錦,“但轉托張太監致意,當著人前,小七也說不出什麽,反而顯得張太監同表哥關係特殊,以表哥的身份,難免落人口實。”
  她已經不擔心封錦會誤會自己的意思了。
  之前想要親自見封錦一麵,也是害怕自己回絕封家的親事,會給封錦帶來錯誤的印象,讓他以為自己看不上封家的門第。
  隻是當時的她,又哪裏想得到封錦已經長成了這樣一個豁達通透、溫潤如玉的青年?
  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
  封錦微微一笑,頓時令七娘子有春風拂麵之感,“表妹放心,這些人情世故,子繡不會不懂。請張公公轉達問候,不過是為了讓楊太太曉得——”
  七娘子已露出恍然之色,封錦也就沒有再往下說,兩人相視一笑,彼此心照。
  雖說封錦跟著張太監回了蘇州,又被閩越王妃特地接見,但他所處的位置,外人依然無由得知。差遣張太監問七娘子的好,雖然隻是小事,但卻已經婉轉地向大太太示威,又告訴了楊家,自己在東宮中所處的位置。
  隻從封錦的手段來看,這少年真是已經脫胎換骨。當年在總督府,若是他有此時的半分手段,場麵就不會鬧得那樣難堪。
  “是了。”七娘子又想起來恭喜封錦,“還沒賀過表哥得中探花,光耀門楣!”
  她頓了頓,不禁感慨,“娘與舅舅地下有知,也自當欣慰,想封家自高祖中了三甲進士,多少年了,終於出了表哥這一個探花!”
  封錦莞爾一笑,“不過僥幸罷了!”卻是一點青年得意的驕矜都沒有。
  他又站開了幾步,對七娘子深深一個鞠躬,行了難得的大禮。“其實今次想和表妹見一見,是想親自向表妹賠罪的!當年封錦年少無知,行事魯莽,牽連了表妹,在此向表妹賠不是了!”
  七娘子一驚,忙向後讓了一讓,“表哥何須如此……”
  兩廂又客氣了幾句,七娘子再三強調,自己並未被封錦的行為波及,在楊家雖比不上嫡女,但大太太待她也不算差,封錦這才意平,仍是再三道歉,“那時不知天高地厚,氣衝上頭,就忘了表妹還要在楊府過活……”
  七娘子見他還是耿耿於懷,隻得抿唇笑,“表哥這樣說,那倒是還要對九哥賠個不是了,怎麽滿口隻說給我賠不是……卻不提九哥?”
  封錦就住了笑,閃了七娘子一眼。
  “善久畢竟養在楊太太名下,從出生起就沒有見過母親。”他的語調有些淡了。“再說,當年受的是誰的恩,子繡心裏也是清楚的。恩與怨,還是要分得清一些……”
  七娘子心頭頓時一個咯噔。
  封錦這話,是含蓄又坦然地表示,在楊家他認作親人的隻有自己,連九哥都要靠後。又在婉轉的暗示,自己還沒有完全放下報仇的心思。
  這且不說什麽,可封錦是怎麽知道九哥自出生起就被養在正院的,甚至於沒有見過九姨娘一眼?九姨娘去世之前,可沒有一點渠道把這話傳出去,去世之後的幾次來往,七娘子心裏也是有數的,還沒有誰告訴過封錦這話。
  九哥當然不至於傻到和九姨娘的親戚說這種事,在九姨娘被抬房的前幾年,他與封錦雖然相識,但為避嫌,卻不曾深交。大老爺就更不會把這種事向封錦交底了。
  當然,也可能是有哪個下人和封錦嚼起了舌根,但七娘子已經難以遏製地猜測,封錦是由在楊家的內線取得的這個消息。
  他這次下江南,本來就是為了接過許鳳佳未盡的工作,把江南的暗線撒下去。想來整個江南的情報工作,都是由他主持,這樣看,太子在楊家,是已經埋伏有了人手不成?
  七娘子隻覺得渾身發冷,她首次認識到,眼前這個謙謙君子狀的表哥,手裏握著的可是一張多麽可怕的情報網。
  難怪大老爺如此罕見地失了儀態,寧可讓幾個兒女背上笑柄,也要和封錦結親。素來這種掌管情報的官員,雖然官職不會太顯耀,名聲也不會太好,但手裏的權柄,卻是能讓一等大員又驚又怕……
  楊家這些年在江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手底下,也不會有多幹淨的!
  還好,還好封錦的態度很明顯,他終究是看重自己,心心念念,都是自己的恩情,否則,以他現在的職位,在太子跟前下幾句壞話,沒準東宮心裏對楊家的意見就大了……不要說她杞人憂天,要打擊大太太,就是打擊整個楊家!似大太太這樣領著楊家一路發達的主母,根係是已經深紮到了楊家的根基中了!
  “說實話,當年小七自身都難保,在正院也不過堪堪立穩腳跟。”她毫不猶豫地開了口,“其實,後幾次送來的銀子裏,大頭還是小七的五姐……幫著出的。”
  在臨行前,她還告誡自己,絕不要露出一點口風,讓五娘子的暗戀,終於百芳園內。
  可是現在事關楊家,誰知道封錦私底下打的是什麽主意,以他的能耐,要和楊家為難,大老爺很可能栽了都不知道是怎麽栽的!現在還好,自己沒有出嫁,可若是自己出閣後封錦再來發難呢?聽他的意思,並不顧忌和九哥的血緣關係——對出嫁後的自己,也可以以別的方式補償……
  但,封錦可以不在乎九哥,她卻不能不在乎九哥,不在乎二娘子、五娘子、六娘子!
  就算是再冷漠的男人,對一心苦戀自己的女兒家,也都會有三分心軟,更不要說看封錦的言談,就知道他未必是心狠之輩,否則也不會念著自己的恩情了。
  多牽念一個五娘子,就是對楊家多一份牽掛。封錦可以為自己提供娘家一樣的保護,但對即將嫁入平國公府的五娘子,他卻是鞭長莫及!
  封錦果然神色一動,“哦?”
  細觀他的表情,除了訝色,卻還有絲絲縷縷的恍然之色。
  看來當年,除了那已經被七娘子知道的一麵之緣之外,這兩個人還有過接觸。
  七娘子欲言又止,又是一笑,“算啦,現在五姐都已經許人了,過去的事,還是不說的好。表哥隻要知道,有這麽一個姑娘,曾經把你放在心上,也就是了。”
  封錦抿唇不語。
  在這一瞬間,這青年眼中竟也閃過了絲絲縷縷的傷懷。
  卻又在下一刻,收拾好了心情,又是雲淡風輕的一笑。
  隻看這情緒遮掩的速度,就知道所謂的溫潤如玉,恐怕亦不過是封錦的一張麵具。
  七娘子不由就有些戒慎,更多的,卻還是欣慰。
  世道艱難,封錦一人要挑起一個家庭,心機深一點,也未嚐不是好事。隻要他能和楊家相安無事,七娘子自然希望他走得越高越好。
  時間有限,封錦自然不會把時間浪費在出神上。
  不過隻是一笑,便開口問到了戲肉。“太子嬪一事,著實是令人費解,有幸服侍東宮,是多少女兒家求也求不來的福分……楊先生的主意,我也有所耳聞,表妹該不會是迫於家中壓力——”
  七娘子頓時精神一振。
  “表哥,太子嬪這事,的確是我的意思。”她急急地分辨了起來。“不瞞表哥說,自小在楊家長大,一動就要瞻前顧後,我實在是已經累得很了。當年權神醫給我診脈,還說我先天不足,這輩子都要少動心思……”
  就添添減減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封錦。
  封錦也聽得很認真,目光閃爍,看來,是在掂量七娘子的說法。
  這男人是真的長成了,從自己進門到現在,談話的每一步其實都為封錦所掌控,先問好,後請罪,再談太子嬪的正事……竟是如許鳳佳一樣,掌控了全局。
  隻是許鳳佳激烈剛強,霸道形諸於外,封錦卻是不知不覺間就接過了主導權……
  七娘子一邊沉思一邊分說,這番說話,她早已準備許久,說來自然熟慣。封錦聽得也是頻頻點頭,玉也似的容顏上,慢慢泛起了一絲會意的笑。
  “表妹不用再說,我明白了。”他輕聲接過話頭,又略微思忖了片刻,才斷然開口,“楊家女兒進選太子嬪,是太子妃的意思。既然五小姐已經定親,按排行,也該是有傾國傾城之貌的六小姐——連閩越王妃都對她讚不絕口——六小姐入選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這事,我會安排。”
  七娘子頓時鬆了口氣,隻是也有一絲遺憾:她本來還想為六娘子求一個可能的豁免權,待得問清楚六娘子的心意,再做打算,隻是聽封錦的意思,他隻能在人選上做個手腳,對楊家女能不能入選一事,卻是無能為力。
  “謝過表哥成全之恩!”她深深斂衽,對封錦福了一福,封錦忙上前幾步,輕輕將她扶了起來。
  四目相對,兩人卻都是一點沒有不自在。
  封錦略退了幾步,才又開口。“既然表妹無心太子嬪之位,那與我封子繡的婚事,想必以表妹的性子,也有了主意……”
  要拒婚,這是最好的時機了。
  七娘子深吸一口氣,就要說話。
  封錦卻止住了她。
  他的目光清澈而溫暖,“別的不說,子繡可以打包票,表妹嫁進封家,是決無需動一點腦筋的,封家人口簡單,家母至今還念著表妹的恩情。舍妹秉性嫻靜柔順,更是不會給表妹添一點麻煩。隻要表妹肯嫁,我封子繡必定護你一世順心如意,聽不到一個不字。”
  在這時代,一個男人能給出的承諾,也就隻有這麽多了吧!
  以封錦的個性、前途,兩人的關係,七娘子也可以肯定他說的這話,的確有七八分的真。
  她不禁有些躊躇,又想到了大老爺的話。
  “若是你嫁入封家,將來姐妹間難免有些閑言碎語……做爹爹的也不好沒個補償——就把江南這二十間纖秀坊繡房,給你帶到婆家去吧!”
  纖秀坊是九姨娘一生心血所係,可按大太太的意思,是打算給五娘子陪嫁到許家去的……
  一時間,她竟罕見地猶豫了起來。
  151、開心
  見七娘子一時沒有說話,封錦也並不著急。
  這位豐神俊朗的青年又退回了鍾邊,輕輕地敲擊起了黃銅鍾麵,用指尖悠然摩挲著繁複經文,像是七娘子答應與否,並不在自己的心上。
  七娘子心頭一冷,一下就想到了傳言中的那件事。
  她不過一個官家庶女,怎麽能和傳聞中那位純德天資龍章鳳彩的人物相比?
  更別提才發家的士族,沒有哪一個不是殫精竭慮戰戰兢兢地往上爬, 封錦又處境尷尬,手握情報大權,在外,不見容於士大夫,在內,太子的兩個養母與太子妃,也未必容得下他。
  隻怕封錦的表妹雖然幸運,但他的妻子,卻並不易做!挾恩下嫁,隻會讓局麵更複雜……恩與情,還是要分得清一些!
  “表哥的厚愛,小七銘感在心。”她輕聲開口。“隻是……”
  “不用說了。”封錦柔聲截斷,“善衡,我封子繡今生,隻有別人虧欠我,少有我虧欠別人,唯獨隻有大姨同你,所賜深恩,救我於最落魄的境地之中。我隻願你今生今世能夠開心平順,護你一世平安。嫁進封家也好,別家也罷,隻要你能開心,那就很好。”
  七娘子前後兩輩子,也不過得了兩個人對她這樣說話。
  她低下頭,咽下了喉中哽腫,半天才綻開一個帶淚的笑,“如此多謝表哥。”
  封錦微微一笑,輕輕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隻是別過玉也似的臉,往窗外望了出去。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屋內又靜了下來。
  雖然明知道自己在鍾樓的工夫,已經久遠得超出常理,但七娘子此時,心中隻有一片寧馨。
  就讓董媽媽猜疑些,又能如何?
  她也不是當年那個戰戰兢兢的女童了,在大宅門裏,她也有了自己的勢力。
  “凸繡法一事……”封錦又轉過頭,目注鍾麵,輕聲開了口,“我就不和善衡客氣了,此乃封家家傳的手藝,雖說子繡也無意以此牟利,但終有一天,我是要把它握回手心的。從纖秀坊下手,動靜大了些,和善久將來見麵,難免尷尬,日後等時機合適,善衡就在身邊收個弟子,把這門手藝,再傳回封家,可好?”
  七娘子心頭一緊,已是明白了封錦的潛台詞。
  他始終還是想要纖秀坊!
  如今的封錦,已經不再缺乏銀錢,隻是纖秀坊在他少年時,想必是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不論是憧憬是憤恨,總是讓少年時的他心心念念,發達後想要一嚐夙願,也是人之常情。
  她心底已有了決斷,麵上卻也是分毫未露,隻是自然而然地應承,“表哥說哪裏話?凸繡法傳回封家,也是娘臨終前的心願,就算表哥不說,我都是要開口的。”
  封錦麵上的神色頓時一動。
  “說起大姨。”他開了個頭,又露出了些難以啟齒的神色,麵上罕見地現出了少許局促。“封家多年淩亂,先人手澤散失殆盡,善衡手中是否還留有大姨的繡品,俾可讓子繡轉交長輩,了他一個心願?”
  七娘子心笙搖動,一瞬間黃繡娘的話又在耳邊流過,那張泛黃的繡帕上一針一線繡出的字句依稀在目。
  “芳心密與巧心期。合歡樹上枝連理。雙頭花下,兩同心處,一對化生兒。”
  這張繡帕當然不可能是九姨娘留給黃繡娘做留念的,從花色來看,是九姨娘為自己準備的嫁妝,才是真的。從黃繡娘的話中來看,兩人恩怨糾纏,這張繡帕,很可能是黃繡娘私底下拿走,或者是作為留念,或者是想揣摩出凸繡法的真諦,或者是九姨娘倉促入府時遺落,為黃繡娘拾到的。
  但無論如何,九姨娘曾有一個未婚夫,乃是昭然若揭的事實。
  她雖然是江南有名的繡娘,但繡品也沒有到價值千金的程度,蓋因凸繡法已經量產,九姨娘的獨家手藝就不大值錢了——誰知道這張帕子是哪個繡娘的作品?沒有誰會特地在意這個。
  不會是封家舅母,否則封錦不會以長輩來含糊帶過。
  那,會是誰?
  她望了封錦一眼,待要探問,卻又把話吞了下去。
  能明說,封錦是不會瞞著她的,從上樓到現在,兩人的對話雖有機鋒暗藏,但這不過是聰明人對答的一種習慣。封錦所不便明言的,就以潛台詞來表示,七娘子自然也能夠聽懂。
  還是別讓表哥為難了!
  “娘在西北時,時常趕了繡活在當地售賣,說起來,我身邊倒是沒有多少遺存。不過回到西北楊家村,當地是肯定還有些手藝留存,這事,就包在小七身上吧,楊家村,總是我要熟一些。”她毫不猶豫地許下了承諾。
  封錦眸中閃過一絲遺憾,旋又雲淡風輕地笑起來,看著七娘子,點了點頭。
  “多年前見到善衡,那麽小小的一個人,行為舉止卻是沒有一處不得體、不妥當。倒是比得我自慚形穢。”他舉步向樓梯口走了過去,七娘子忙緩步跟上,心知封錦是在送客了。“如今大了,更是風神俊秀,叫人見之忘俗……大姨有這一個女兒,也算是有後了!”
  雖說是見不得人的私會,但卻被封錦弄得像是兩個老朋友茶敘一樣溫馨自在。
  “說到這銀錢的事,想來善衡也決不會收我的錢。”他又想起來囑咐七娘子,“不過如今做表哥的手裏有銀子,善衡千萬不要客氣,將來一時短了銀子使用,隻管遣人來送個信。我和善久已經說得明白了,不論在京城還是在蘇州,都有能聯絡得上我的辦法……”
  他在階前立定,目注七娘子,笑得風輕雲淡,“男女有別,此番一別,不知何日再見,善衡保重。”
  七娘子鄭重點頭,下了台階。
  走了幾步,她又回望封錦。
  封錦玄青色的衣袂,被窗外吹來的春風帶起,他站在日光中俯視七娘子,麵目已被光暈模糊。
  “表哥。”七娘子輕聲開口,站住了腳。
  封錦於是對著她挑起了一邊眉毛,做詢問狀。
  “然則表哥現在,又開心嗎?”她靜靜地問。
  “啊……”封錦低吟了起來。
  “想來,你也聽到朝野間的傳聞了。”他的眸色中,竟似乎還染上了一點笑意。“這傳聞說來並不光彩,我卻沒有什麽可以自白的憑據——善衡會在意嗎?”
  有這麽一個表哥,在很多時候是很方便的事,連大老爺都難免心動。但在很多時候,也是很不光彩的事,古代士大夫對晉身之道的要求,嚴苛到近乎殘酷,即使是衛青,也難免有佞幸之議,更別說封錦先承連太監的提拔,再受東宮格外垂青,接連兩件事,都犯了朝野大忌。七娘子將來出嫁後,也難免因此受人褒貶。
  “隻要表哥開心,那就很好。”她卻是毫不猶豫地回答,“人生在世,難處太多了,又有誰能做個古今完人?能縱情致意地過完這一輩子,就已經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了!”
  一時間,她不由想起了五娘子,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六娘子。
  就在心底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楊家的這三姐妹,上輩子修的福分,顯然還不夠。
  封錦的眼中染上一抹笑意。
  這一抹笑,就把先一刻他的輕笑、微笑、失笑,給比到了泥裏,讓春天的日光也為之失色。沉靜溫潤、皎然清朗的麵孔上,似乎籠罩了一層說不出的光暈,叫他有了“簪花者千百,皆不及案首”的照人豐姿。
  “我現在很開心。”他坦然回答,“有個人對我很好,我也對他很好,人世間能遇到這樣的一個人,豈非也不大容易?”
  七娘子怔怔地望著封錦,帶了一絲羨慕地點了點頭,輕聲附和,“是啊,實在太不容易……”
  她含笑轉身下樓。
  #
  七娘子與九哥並肩出得鍾樓的時候,董媽媽已經靠著門邊的逍遙椅,打起了盹兒,鼾聲斷斷續續的,頭一點一點,看起來,像是睡了好一會兒。
  七娘子與九哥相視一笑,九哥親自上前拍了拍董媽媽的肩膀,嚇得董媽媽一個機靈,回過神來才看著九哥,忙起身請罪,“老身年老貪睡,讓四少爺見笑了……”
  一行人也沒有在寒山寺午飯,而是徑自上船,從寒山寺外的楓江水道,拐進了城內大大小小密若蛛網的河道中,回了萬/花流落外頭的小碼頭。
  正是剛吃過午飯的時辰,楊家人都歇了午覺,七娘子與九哥說了幾句話,也就打發他回及第居讀書,這一向九哥心裏有事,又在外頭為家事奔波,功課已經耽擱下好幾日了,如今事情才告一段落,他自己也心急著溫習功課,兩姐弟說了幾句話,就在聚八仙前頭分了手。
  董媽媽自然早已徑自回家吃飯,偌大的百芳園裏,好似就隻剩下七娘子並立夏兩人,徐徐地往玉雨軒走。
  七娘子一路走,一路沉思。
  回了堂屋,上元和乞巧自然是早預備了一桌子的菜,七娘子換過衣裳,打發立夏下去吃了飯,這才任由乞巧服侍著,“您看看這香辣素粉羹,是小廚房加工細作的新菜,曹嫂子打量著您愛吃酸辣口的,特地去訪了四川的朝天椒……”
  乞巧服侍人是真有一套,饒是七娘子一肚子的謎團,也吃了大半碗飯,才讓丫鬟們把飯桌收拾了,又把吃過飯的立夏叫到了東裏間,同她商量今日寒山寺一會的事。
  “上次黃先生送平安信過來,是三月三女兒節的時辰?”她翻了翻書奩,把黃繡娘來的信找出來看了看,又笑,“也不知道黃師父在餘杭住得開心不開心,李家人待她如何……”
  立夏麵色沉靜,“看在大姑娘的麵子上,李家人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薄待黃先生的。姑娘是想要給黃先生送端午節禮?”
  不論黃繡娘與九姨娘之間有過怎樣的恩怨,她到底把珠針繡同凸繡法教給七娘子,七娘子逢年過節都有送禮問平安,這大半年來,和黃繡娘的往來也比較頻密。
  七娘子思忖了半日,才淡淡地嗯了一聲。
  “這一次,讓周嫂子帶我去送節禮吧,順便帶一封信過去,問一問黃先生的好。”
  為了繡好題字,黃繡娘並九姨娘都學過幾千個字,雖然說不上文理勻淨,但看信寫信,還是不難的。否則黃繡娘又怎能和七娘子魚雁往還。
  七娘子在心底反反複複地計較了幾遍,才讓立夏磨墨,親自寫了一封信,又囑咐立夏,“一會兒你開箱子找兩匹綢緞,再去找藥媽媽要上我們家賞人的中等表禮。就說今年是黃先生的生日,她的生辰就在端午前後,我們寧趕早不趕遲,我自己預備了兩方繡帕給黃先生賀壽,這東西是女兒家的手跡,不好被別人看著,最好是能讓周嬸跟著送禮的婆子過去,親手把我的禮交給黃先生,才算是全了禮呢。”
  立夏就把窗邊晾著的兩張紙卷好放進了封筒,鄭重點蠟滴封了,才問七娘子,“是當時就要回信?”
  七娘子思忖片刻,斷然點頭,“能在端午前看到回信是最好的!再遲也不好遲過五月十日。”
  張太監已經從福建往回趕了,五月十日,是江蘇省選秀的日子。
  到了半下午,七娘子午睡才起,董媽媽又進來請七娘子到外偏院服侍大老爺。
  “老爺也是才起身就惦記起了七娘子……”董媽媽笑得眉眼彎彎,“還問我,七娘子在寒山寺裏遇著什麽故事沒有。我說沒有,七娘子那樣嫻靜,怎麽會惹出事端?上過香瀏覽隨喜了一番,也就回來了……”
  把乞巧收進玉雨軒,這招棋真是走對了。
  七娘子敷衍了董媽媽幾句,兩人也就穿過夾道,從側門出了內院。
  “才進來的時候,太太也是午睡起來,就派梁媽媽進去接您說話,我們倒是打了個對臉兒。”董媽媽一頭說,一頭把七娘子引進外偏院,端肅起麵容,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七娘子卻是氣定神閑。
  三大巨頭,她至少已經爭取到一個封錦,隻要能再說服大老爺,大太太已不足慮。
  母家人靠得住,就是好,如今封錦才一起來,她在楊家的地位,可以說是又上了一步,將來擇婿一事,當會進行得更順一些。
  她一邊思忖,一邊進了裏屋,給大老爺請了安。
  大老爺看著心事也重。
  往常歇午覺的時候,總是讓十二姨娘在一邊捶腿捏肩膀,為他解解悶消消乏……今日卻沒見到叔霞的人影,隻瞧見大老爺一人坐在床邊披衣穿鞋。
  七娘子忙趕前幾步,蹲□為大老爺穿起了青口布鞋,“父親也不叫人進來服侍……”口中帶了幾絲埋怨。
  大老爺望著七娘子的眼神裏,就頗有了幾分深意,“你爹心裏有事,就好靜——”
  正要往下說,屋外忽然又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
  大老爺和七娘子麵上都帶了訝色。
  是誰怎麽不識趣,在大老爺擺明車馬要和七娘子密談的時候進來打擾?
  張總管的聲音就在屋外響了起來。
  “老爺,諸總兵遞了帖子過來,說是平國公世子一行人在彭城沛縣遇襲,雖然人沒有事,但竟叫那廖姓賊子逃脫,平國公世子也受了輕傷……問老爺知不知道這事,還說,事兒是兩天前出的,昨兒皇上就知道了,並且很不高興,問老爺何時有暇,他想和老爺談談這事。”
  以大老爺的城府,都不由微微色變。
  “進來說話!”他低沉吩咐。
  張總管於是掀簾而入,望了七娘子一眼,便若有所思地別過頭去,聽大老爺的吩咐。
  “去把年先生請過來,再回個帖子,邀諸總兵明日一早衙門裏說話,再問問馬師爺我們那頭有沒有消息,並寫一封信往京裏去問問鳳佳的傷勢。”大老爺一邊思忖一邊吩咐,語調有條不紊,竟是絲毫不亂。“再有,你親自到李家送個信,看看文清的態度怎麽樣,是不是還嚇得魂不附體……”
  大老爺唇角就掛上了一絲淡淡的嘲諷。
  張總管恭聲應是,卻沒有動彈,他又掃了七娘子一眼,才續道,“諸總兵帖子裏還說,京城良國公權家,托他做個大媒,上門提親,說的是我們家七娘子並權二少爺的婚事,他想先問問老爺的意思,免得帶了禮上門,親事卻沒成,不免徒增尷尬。”
  這一次,大老爺和七娘子兩人都變了顏色。
  152、隨心
  大老爺沉吟了許久,才淡淡地道,“就說親事,還要和太太商量,一時半會也不知道怎麽回話,請諸總兵等等。還是先問問鳳佳的事!最要緊是問問鳳佳人怎麽樣,受的傷重不重!”
  張總管也知道事關重大,忙肅聲答應下來,碎步出了內室。
  屋內一下就靜了下來,七娘子手裏還拿著大老爺的另一隻鞋,卻是久久都沒有動彈。
  這接踵而來的兩件事,都透著蹊蹺,竟是沒有一件事像說著那樣簡單的。
  權家怎麽會忽然上門提親?連一封信都沒有,就這樣空口白牙地托了人上門來說親?這算是什麽事兒?
  還有許鳳佳,臨行前還當那兩百兵丁是為了諸總兵預備下的,可今日來通報犯人脫逃一事的正是諸總兵,如若事情真的是他授意所為,這時候更應該裝不知道才對。
  這兩件事,都實在古怪得有些過分了!
  就連大老爺都罕見地出了神。
  半日才自失地一笑,打趣七娘子,“還要在地上蹲多久?”
  七娘子這才回過神來,忙麻利地為大老爺穿了鞋,又輕手輕腳地把被褥疊好了,抬出小炕桌,出屋將熱茶給大老爺端到了炕頭。
  “父親這裏事多,或者小七還是先回去?”她帶了一絲征詢地問大老爺。
  大老爺已是完全回複了平靜,唇邊甚至還露出了笑意。
  “急什麽,年先生是年高有德之輩,你也見過幾次了。”他拍了拍炕桌,示意七娘子和他對坐。“在寒山寺裏,遇著了什麽故事啊?”
  這畢竟是禮教的天下,大老爺可以放任七娘子與封錦暗中安排相見,但卻不得不裝這個糊塗。
  這也就給了七娘子發揮的空間。
  隻是結合權家提親的消息……七娘子隻覺得自己的婚事好似一條小溪,曲曲折折九拐十八彎的,連她都不知道終點在哪裏。
  算了,以權家和楊家的關係,這門親事是多半不能成的,就算偶然成就了,她對權仲白至少要熟悉一些,隻要有楊家撐腰,和這樣淡泊似神仙的人在一起過一輩子——又是次子,怕也不是什麽苦差事。
  “也就是上了幾柱香,”她輕描淡寫,“不過,在寺裏倒是見了位有趣的朋友,和他說了說話,小七的心思,這才算是定下來了。”
  大老爺雙眉上軒,炯炯地盯住了七娘子,默然地等著她的下文。
  七娘子也慎重地深吸了一口氣。
  “恐怕要讓父親失望了。”她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不論是封家表哥還是太子,都不是小七的良配。小七,誰都不嫁。”
  大老爺一時卻沒有說話,隻是撚著胡須,深思地應了一聲輕哼。
  “卻怎麽說?”
  “以子繡表哥與那一位的關係,恐怕他的妻子處境就相當尷尬了。就算小七能不在意,另一位,也未必不會在意……”七娘子鎮定自若,“東宮的性格如何,父親和小七都不清楚——畢竟多年來在江南居住,對京中風物,總是不那麽熟悉。但子繡表哥,卻很是明白……想來父親已經明白小七的意思了。”
  大老爺早已陷入了沉思。
  半晌才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東宮身為皇太子,若是身邊的人事隨人打聽,他這個皇太子,也就快做到頭了。
  七娘子能說得這樣篤定,肯定是在私下問過封錦,也得到封錦的肯定答複,才能知道封錦與太子之間,的確存在了不可告人的關係。這一點,卻是連大老爺都不甚了了的。
  一旦肯定了兩人之間的關係,那七娘子的擔心,便不是無的放矢。身為封錦的妻族,楊家所麵臨的風險並不小於收益,而還有更多的不利因素,橫亙在這門婚事中,這位慣了見風使舵走一步看十步的楊家家主,對封家的婚事頓時就沒有那麽熱心了。
  “至於入宮為太子嬪,父親也已經掰開揉碎,分析得很明白,小七雖然什麽都不差,卻也什麽都不太出色,要在後宮中出人頭地,實在是難於登天。更別說內外溝通本是大忌,父親您對封家親事的考慮,怕是也瞞不過東宮,若是將來表哥不提攜我,是表哥忘恩,可表哥要提攜我,傳到東宮耳朵裏,就難免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小七不用說了。”大老爺豁然開朗,擊案大笑,“好,好,我楊海東有女若此,也算是門楣有幸!”
  這件事被七娘子這麽一分析,對大老爺來說,已經是條理分明,兩邊的籌碼,都擺到了台麵上。
  想把七娘子嫁給封錦,無非是一拍數響:一來,和連太監輾轉扯上關係,二來,給宮中的六娘子多添助力,三來,再抬舉抬舉九哥的出身。隻是這三點如今看來,都比不上七娘子抬出的一個反對理由:封錦與太子的確有曖昧關係,從封錦的意思來看,太子或者生性善妒,對封錦未來的妻子不存好感。
  七娘子一個小小姑娘,不是封錦親口證實,肯定無由求證太子的私事。隻從這點來看,就知道封錦對七娘子的確是另眼相看,再想想當時他特地轉托張太監關懷七娘子,就算七娘子本人不講,大老爺又怎麽猜不出來:在封錦心裏,怕是整個楊家,他所在意的,也唯有七娘子一人的恩情。
  既然如此,七娘子的分量頓時不同以往,這個太子嬪,她是想選就選,想不選就不選,想選,封錦自然會為她打點,不想選,封錦也自然會為她做手腳。這件事對他來說,本來就不算難。就連大老爺和大太太,都隻能勸說,無法勉強。
  七娘子卻還能抬出這麽好的理由,把自己對這門親事的考慮,與東宮結合起來——
  大老爺忽地又犯起了沉思。
  半日,已是麵色沉肅,隱隱帶了一絲寒意。
  “封子繡在東宮麾下,做的是不是那些台麵下的活計?”他驀地發問。
  已是連最後一塊遮羞布都撕了下來,直問起七娘子封錦的事。
  “是。”七娘子輕聲肯定,直直地審視著大老爺的神色,“聽子繡表哥的話風,楊家的不少消息,都瞞不過他。”
  雖說七娘子和封錦的婚事,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但有資格與聞的,也都不是一般人物,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對楊家的家事知道得這麽清楚,這個內線,肯定已經潛伏了一段時間。
  東宮是從什麽時候起就在楊家布置人手了!
  大老爺猛地一拍炕桌,罕見地露出了怒意,“東宮也實在欺人太甚了!”
  他很快又冷靜下來,陷入了緊張的思考中,麵上籠罩了一層淡淡的陰霾,半日都沒有出聲。
  外間又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老爺,年先生到了。”
  大老爺驀地回過神來,眼神閃爍,半日才微微一笑,收拾起了滿麵凶光。
  “小七先回去好好歇著吧!你母親那裏,自然有我去說。”他麵色怡人,輕輕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你很好,這才是楊家的好女兒,你放心,爹務必為你說一門可心的親事——”
  見了七娘子的神色,他又大笑起來,“放心吧,小七不點頭,爹就不點頭!你的親事,爹讓你自己做主!”
  七娘子麵色緋紅,站起身不依地嗔了一句,“爹!”
  又微露羞澀,“那小七先謝過爹了……”
  雖然還有纖秀坊的事沒拿出來商量,但此事解決的辦法很多,以二娘子的性子,讓她把江北的十三間纖秀坊讓給封錦,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沒必要在大老爺已經這麽煩心的時候,再用這件事來煩他——大太太對親生女兒的嫁妝看重到了什麽程度,七娘子又不是不知道。
  她和年先生打過招呼,才款款退出了外偏院,在董媽媽的陪伴下進了百芳園。
  才進了園子裏,七娘子就打發董媽媽,“媽媽也辛苦了,快回去歇著吧,我在園子裏逛一逛,找姐妹們說說話去!”
  董媽媽自然從善如流,和七娘子客氣了幾句,也就自便了。
  七娘子看著她的背影出了園子,又和看門的李媽媽寒暄了幾句,這才慢慢地踱到了百芳園西翼。
  除了及第居方向傳來的隱隱人聲外,西翼便依然是那樣冷清。
  百雨金、聚八仙……她順著萬/花/溪,近了萬花流落,在這一池才露了尖尖角的荷葉跟前站了站,終於慢慢地,把她一直挺得直直的,如一杆新竹的肩膀,在這僻無人煙的池畔,慢慢地鬆了下來。
  多少年了,她終於等到了這一天,把自己的命運,握在了自己手上。
  雖說所謂的“你的親事,爹讓你自己做主”,不過是一句空到極點的甜言蜜語,但在封錦強勢崛起之後,大老爺和大太太卻是再不能徑自決定她的婚事,而是要問過她自己的意思,卻是眼見的事實了。
  在她自己的婚事上,至少她有了說話的權力,不像是前頭的幾個姐姐,誰也沒想著問她們一聲‘此君乃良配,娘子願嫁不願’。
  這難道不是最微小,又最值得歡慶的勝利?
  多年前在餘容苑裏的那一瞥,九姨娘的那番話,黃繡娘的歉意與愁緒,六娘子在銅觀音寺裏對她的那番剖白,兩個小姑娘肩並肩望著星空……
  她的思緒一下飛了起來,想到了九姨娘臨終前的牽掛,“你要聽太太的話,聽九哥的話……”當時擺在眼前的路是那樣的難,她哪裏想得到自己能一步一步走到今日,隻有現在回頭再看,才明白,原來已這麽多年!
  想到九哥的承諾,“我要你抬頭挺胸,再也不用看別人的眼色。”想到權仲白的責備與憐惜,“就是你這樣的身子骨,在深宅大院的小娘子裏,都算難得的了。尚且不知道愛惜自己……”
  末了卻還是許鳳佳在雨中夾著哽咽的一問,“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七娘子一下回過神來,才發覺雙頰冰涼,眼淚已是流了一腮。
  若是封錦早一年中榜,早一年爬到如今這個位置,她的答案會不會改,她會不會說一聲‘我也願嫁’?
  在和暖的春風裏,又是一行眼淚,緩緩地爬下了她白皙的臉頰。
  七娘子就又想到了五娘子的決斷,“從今以後,我就當他死了!你再也別和我提他!”
  她又挺直了脊背,掏出手絹,一點點地揩掉了眼角的淚珠。
  又對著春波中動蕩的倒影,試探著露出了一絲喜悅的微笑。
  這,畢竟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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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著出了這麽幾件大事,大老爺再怎麽不滿大太太,也要和大太太商量商量。
  打發走了年先生,半下午他就進了正院,和大太太關上門來說話。
  沒多久,梁媽媽就走了一圈,告知各院的姐妹,今日就不用上門請安了。
  七娘子本來想去看看五娘子,隻是思及她才從寒山寺回來,五娘子就算嘴上不說,心裏未必不知道她是去做什麽的,倒不必在這時候上門叨擾,徒亂人意。
  倒是六娘子也安安靜靜的,沒來問個究竟,讓她不由很佩服六娘子的淡泊:她也能沉得住氣,但未必如六娘子這樣,徹底隨遇而安。
  也是,不論進宮還是嫁進李家,對六娘子來說,都算是得償所願,正是她出身低又討喜,自小到大,才這樣順遂。個人有個人的際遇,終究,誰都不過是想活得越來越好。
  她吃過晚飯,倒頭就睡,竟睡到了第二天一早,才神完氣足,起身洗漱。
  “姑娘好久沒睡得這樣香了!”乞巧一邊為她布早飯,一邊笑語嫣然,“昨兒我和立夏姐姐關窗閉戶,還輕手輕腳,生怕吵醒了姑娘,誰知道姑娘睡得香著呢,連動都不動。”
  又笑著給七娘子布菜,“您嚐嚐這個五香大頭菜、澆了玫瑰腐乳的汁水,別有一股醬香氣,曹嫂子昨晚特地給您送來的,說是您嚐了好,就再做些!”
  七娘子嚐了兩筷子,倒是想起了七姨娘出名愛吃玫瑰腐乳,不由就讚,“曹嫂子這個玫瑰腐乳就是調得香——你去要一罐來給六姐送去,保管六姐賞你!”
  乞巧脆生生地應了一聲,服侍著七娘子吃過了早飯,轉身就出去傳話了。立夏並上元一左一右服侍七娘子重新梳頭,一邊梳一邊笑,“這個乞巧,真是巧得很,辦事又細心又妥當,怪道是董媽媽的女兒了,幾輩子的老人,畢竟是不一樣!”
  能得到立夏和上元兩個上司的稱讚,就是乞巧的本事了。
  七娘子漫不經心地聽著兩個丫頭說話,又想起來打發上元,“去問問藥媽媽,往餘杭的禮送出去了沒有。若沒有,催得緊一些,今日一定要送出去!”
  上元麵色一肅,給七娘子梳過頭就出了屋子,立夏倒是很欣慰,“上元這丫頭我看著就穩當,姑娘也該漸漸地放些事給她做了。”
  就隻有立夏一個人,又要為七娘子辦事,又要安頓玉雨軒裏裏外外的雜事,的確是吃力了些。七娘子若有所思,“嗯,中元、下元並端午,老實的太老實,佻皮的又太佻皮了。倒是這倆個丫頭,可以試一試。”
  兩個人正在說話,立冬又笑著進了屋子,“七娘子吃過早飯了沒有?”
  也不接七娘子賞的坐,就站著傳話,“太太說,請七娘子到堂屋說話,還請您把權夫人賞的那一對羊脂玉的鐲子帶上……”
  看來,權家的這一招,也把楊家的上層給鬧迷糊了。
  153、果斷
  大太太嘖嘖連聲,翻來覆去地細看著權夫人給的那對羊脂白玉鐲子,一邊看,一邊和梁媽媽感慨,“真是白如截肪,沒有一點瑕疵,你看看你看看,論油、水,倒是要比我常戴的那對更亮更潤些!”
  梁媽媽就笑,“看權夫人的意思,這對鐲子,她是經年戴著的,這玉也得靠養,您的好首飾多了,這裏戴一個,那裏戴一個的,哪裏還成天就戴這一對鐲子了?”
  “話不能這麽說。”大太太卻罕見地實事求是,“你看這水頭、這油性——恐怕從根子上來說,也是要比我的那幾對都好些。不過這上等的羊脂玉,也都是獨一無二,我常戴的那對就要比這對寬厚些,也是難得的。”
  她把手中的玉鐲珍重地放回了錦盒中,囑咐七娘子,“這樣的好東西,可要好好保管,千萬別失落了暴殄天物,就是不戴,拿著看看也是好的!”
  這才揮了揮手,把立冬同梁媽媽打發了下去,從書奩裏找了一封信,遞到七娘子眼前。
  “我說這權家的行事,是從來沒有這麽魯莽過的。”她似笑非笑,“這不是?諸總兵才打發人上門,良國公、良國公夫人的信就到了,你爹那裏還有一封良國公的信,我知道他自然會叫你去看的。——你先自己看看權夫人的口氣,這權家和桂家,我倒是分不出好壞了,還得看小七自己的意思。”
  看大太太的言談態度,應當是已經知道了七娘子的決定,說起來,除了不能進宮當太子嬪,為大太太掙臉之外,七娘子不嫁封家的決定,還是讓大太太相當的滿意。甚至於對她的態度,也多了幾分尊重,倒像是對個平輩說話,用上了商量的語氣。
  隻是不知道大老爺對大太太透露了多少,大太太是不是知道了封錦和太子的關係……
  七娘子不禁有些微微的煩躁:她把此事告訴大老爺,為的可不是讓封錦在背後受人褒貶。
  隻是以封錦的姿容與他選擇的這條晉身之道來看,恐怕這一輩子,都逃不脫被人議論,隻盼著大太太能知道些輕重,別到處亂嚼舌根了。
  七娘子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接過了權夫人的信。
  她先沒有看,而是大膽地望向了大太太,輕聲細語,“娘方才還提到桂家……桂家的那門親事,還、還算數嗎?”
  隻這一問,七娘子的態度已是一目了然。
  大太太點了點頭,麵容卻是有了些許凝重。
  “算倒是還算數的,這些年來,我們家和桂家隱然已有了默契,聽說桂家的二少爺,也很中意你當桂二少奶奶。”她頓了頓,才又道。“隻是四月裏我得了桂太太的一封信,說是含春這孩子前段時間帶兵和北戎餘孽交戰的時候,臉上被箭簇擦過,受了不輕不重的傷,還不知道會不會落疤……當時想著怎麽都要到選秀之後再說這事了,也就沒有告訴你!”
  桂含春破相了?
  七娘子微微一怔,卻也沒有太多的驚訝。
  將軍難免陣上死,別說破相,就是受傷截肢,在邊關都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隻是,她畢竟離開西北太久,竟是已經忘了在那片風沙大漠之中,性命兩個字,要比江南水鄉更輕賤得多……
  “你且放心吧,桂太太的性子,我清楚得很。”大太太見七娘子出神,也不由起了一絲憐惜,就安慰,“她這個人,把麵子兩個字看得比天還大,一旦含春是真的破相了,弄出一副可怖的麵容,就是我們家要和桂家結親,她都一定要把話說明了,免得日後兩親家見麵不好看。好在你今年才十四歲,論理,也要等你五姐和六姐的事完了再給你說親,到那時候,破相不破相,還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大不了就讓含春再來一次江南,讓你親自掌過眼再說!”
  七娘子一下就回過神來,一邊聽大太太的說話,一邊笑著開了權夫人的信。
  大太太目光一閃:聽了破相兩個字,就開信了……罷了罷了,比起權仲白的仙人風姿,含春這孩子的容貌也的確是太不出色了些。
  隻是七娘子平素裏多聰敏的一個小姑娘,怎麽也就被權家的富貴迷了眼……
  她正在這邊思量,那邊七娘子已是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權夫人的來信。
  “倒是沒有說什麽。”她喃喃自語,“隻是誇了誇小七,又說了說權神醫的事。對為什麽上門提親,是一點解釋都沒有……”
  大太太就是一怔。
  七娘子不關心權仲白如今的身份地位,不關心權家的內務,倒是關心起權夫人上門提親的動機了?
  “娘要知道,我們兩家一個在魯王帳下,一個在東宮身邊,雖然有過來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並不親近。權二少爺鰥居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權夫人更不是昨天才見的小七,在皇上身子骨不好,魯王與東宮之間暗潮洶湧的時候上門提親,小七是覺得,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
  大太太麵色一整,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就為之一變。
  雖說七娘子的表現,一再讓她驚喜,但在政局上,這孩子這份難得的清醒,還是讓大太太格外的賞識。
  若是小五能有小七的半分睿智,又何必一定要嫁進許家……
  大太太的傷懷,一閃而逝。
  “我和你爹昨兒盤算了半日,也隻是有了些模模糊糊的頭緒。”大太太就望著七娘子笑,“小七素來是靈醒的,不妨說說看你的想法。”
  七娘子也沒有謙虛的意思。
  楊家的未來,牽扯到了所有出嫁女兒的臉麵,更別說不能出嫁的九哥……為楊家在政治上謀取最大的利益,是每一個楊家人的義務。
  “權家上門提親的時機,挑得相當的微妙。”她一麵沉吟一麵分析,“按說現在選秀在即,就連我們楊家,都是剛剛才定下方針,權家卻早先就托人提親,就有些不合常理了。”
  大太太頓時將七娘子引為知己,“昨兒我和你爹參詳了半日,也是參不透權家這一招背後的玄機,要提親,什麽時候不能上門,早不早晚不晚的,偏偏在這時候寫信過來……”
  “是啊,不知道的人,還當權家和張太監熟悉得很,一封信就能左右我們楊家選秀的成敗呢。”七娘子喃喃接口。
  大太太頓時臉色一變。
  太子選秀,主事的張太監又是東宮大伴的熟人,張太監是鐵杆太子黨,這是不用說的了。
  而權家身為魯王麾下的重臣,居然能在張太監身邊說的上話,這裏頭的涵義,可就微妙得讓人都有些害怕了!
  見風使舵,是世家慣用的把戲,權家不看好大皇子,想要倒戈到太子這邊,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以良國公的尊貴與權柄,就算在太子的陣營裏,也很缺這樣的老牌權貴。
  隻是想要倒戈,與已經和張太監相當熟稔,那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權家難道是早在權夫人下江南的時候,就已經投入了太子這邊的陣營?
  大太太是越想越心驚,從這個角度推演開去,一切好似都有了合理的解釋,為什麽權夫人已經對小七另眼相看:在太子陣營中立足不穩,想要和一樣根基淺薄的楊家結盟,是個很合理的決定。
  為什麽在這時節上門提親——以權家的身份地位,和太子打個招呼,把楊家的這個女兒從選秀中黜落,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隻是,權家一直安安穩穩,和達家又是殷勤,誰也沒想到他們會叛出大皇子那邊。按說,應該是太子安排,潛伏在魯王陣營的內鬼,又怎麽會忽然間大張旗鼓地托了諸總兵向楊家提親?
  這事雖然那不可能立刻傳得家喻戶曉,但要瞞過有心人,總不是什麽易事。權家就不怕……
  “你五姐夫沒有什麽大事。”大太太忽地又提起了許鳳佳,“他派來報信的人今天一早就進了城,據說隻是受了些皮肉輕傷,耽擱不了多少行程。據說路上遇到的賊人,身量都很高大,他們放倒了一個,那俘虜雖然不肯認,但說話的確帶著山東口音……諸總兵,到底是沒有出手。”
  這時候再看諸家與權家的關係,就看出味道來了。
  七娘子心底不禁直冒寒氣:隻看諸家會肯為權家上門提親,就知道他們倒戈到太子一邊,也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太子瞞著楊家,還情有可原,可憐許家都被瞞在鼓裏,那是多深的心機?
  當然,更可怕的是,許家人心裏有數,隻是不曾透露給楊家知道……
  外宅的政治鬥爭,真是要比內宅的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冷酷了無數倍,也險惡了無數倍!
  大太太也是麵沉似水,垂首沉吟了許久,才抬頭叫人,打發立冬,“去前院看看諸總兵走了沒有,若走了,就把老爺請進來說話!”
  立冬匆匆而去,兩母女對視一眼,都是無言。
  雖然隻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小事,但不知怎地,七娘子已經有了一股風雨欲來的預感。
  天,怕是真的要變了!
  #
  大老爺不久後就匆匆進了正院。
  這個封疆大吏在一夜間似乎老了不少,鬢邊的銀絲白得發亮,看上去,為大老爺平添了不少憔悴。
  大太太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把七娘子提出的思路,告訴了大老爺。
  大老爺也聽得很入神。
  隻是讚許地望了七娘子一眼,就徑自沉思起來,目光閃爍,似乎有無限的心緒,正在腦海中流過。
  就連大太太也是兀自盤算了起來。
  屋內一時就沉默了下來。
  半晌,大老爺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這一口氣中,有七娘子從沒有在大老爺身上發現過的心灰意冷。
  “要變天了!”大老爺一開口,就為眼前的局勢敲磚釘腳,蓋章定論。
  兩母女都嚇了一跳。
  大太太禁不住就叫,“老爺……”
  卻是話一出口,就無以為繼。
  大老爺也沒有搭理大太太這個話頭,他叫了立冬進來,吩咐這丫頭,“去找張總管,就說我的話,派一輛車去山塘書院,把九哥接回來。”
  九哥當然是一早就去山塘書院,和同學們一道讀書了。
  大太太和七娘子都嚇了一跳,更別提立冬了。
  這丫頭的臉色,頓時刷白,轉過身匆匆忙忙地出了屋子,連掀簾子的動作都沒了節製,叫這水晶簾跌宕起伏,映出了一室的星光。
  “把五娘子和六娘子也叫到正院吧!”大老爺放柔了口氣和大太太商量,“家裏的大事,兒女們還是要知道得好!”
  大太太麵色煞白,“老爺……”
  聲音已是有了些顫抖。
  大老爺衝她一笑,寬慰地握住了大太太的肩膀,“怕什麽,當年風風雨雨都走過來了,也沒見太太怕過!”
  大太太就露出了一個哭一樣的笑,“江湖走老,膽子越小……老爺,咱們家,該不會有事吧?”
  “哪裏就至於會有事?!”大老爺哈哈大笑,意態又輕鬆了起來,“不過是未雨綢繆,天變在即,我們家,也要安排後路了!”
  七娘子雖沒有說話,卻也是心若擂鼓,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推演著她所知道的信息。
  在這一刻,她才知道,原來對於這世界而言,自己是多麽的渺小,原來對於這時代而言,自己不過是楊家這根蔓藤上的菟絲花,縱有千般本領,身為女子,沒有家族,她所餘下的東西,也沒有多少了!
  她恨過楊家,也怨過楊家,更嫌惡過這個龐大而冰冷的錦繡棺材,然而離開了楊家,她算什麽呢?
  她悄悄地攥緊了拳頭,漸漸又調勻了自己的呼吸。
  然則,一無所有的滋味,她也從來未曾陌生,她曾兩次一無所有,也曾兩次在自己的一點點土壤上紮根發芽,就算再來一次,那又有何妨?
  就算最壞的結果發生,楊家事敗,還可以回西北去!萬貫家財,總是能剩下一點,隻要人還在,本事還在,就不怕站不住腳,生存不下去!
  待到五娘子、六娘子進屋的時候,七娘子已是徹底平靜了下來。
  事情還遠遠沒有嚴重到這個地步,楊家雖然不得太子歡心,但的確是站對了隊伍,滅門大禍,是不會有的。
  隻是,她也有所預感:在未來的一段時間裏,楊家的日子恐怕是不會太好過了。
  大老爺也是心潮起伏,久久未能平靜。
  他一遍又一遍地環視著這精致而幽雅,富麗得含蓄的東次間,又一遍又一遍地巡視著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就連大太太口中的家常,也都模糊在耳際。
  多年往事,似乎又在眼前浮出,上京趕考,得娶高門女,一步一步爬到了今天這個位置……
  “……爹,娘!”九哥步履匆匆,進了屋子。“出什麽事了?”
  一眼看到九哥,大老爺的心,就定了下來。
  榮華富貴,死後為空,唯獨這一滴血脈,是的確傳承了下來!自己將來百年,也有麵目見先人了!
  他微微一笑,止住了大太太的嘮叨。
  “九哥,去把隔扇攏一攏,門關關好。”他和顏悅色地打發九哥,“女兒們坐得離爹娘近一些。”
  一家人於是就擠擠挨挨地在八仙桌前坐了下來,九哥關門閉戶,把東次間通往堂屋與東裏間的通道都落了鎖。
  大老爺又深吸了一口氣,才緩緩地開口。
  “前兒諸總兵……”
  就添添減減地把昨天發生的幾件大事,都交代清楚。
  “一葉落知天下秋,從年前你表哥下江南起,太子似乎就已經布置下了一個龐大無匹,以天下為棋盤的珍瓏局。先拔除魯王在江南的暗樁,吃相貪婪難看,讓天下人都以為皇上身子骨再出事端,東宮不過順勢而為,要籠絡住江南這塊魚米之鄉。”
  “而後特地留下魯王信重心腹的性命,大張旗鼓押解上京,誘得魯王發兵來救,這位心腹,若我沒有猜錯,恐怕就擒後已然投敵……又以選秀來安撫我們江南地頭蛇的情緒,就勢派心腹封子繡去考科舉,大有讓封子繡化暗為明,正式接手廠衛的意思。這一番做作,無非就透露了一個信息:皇上的身子骨已經快不行了,勝負就在此番,太子的動作才會這麽大,這麽急……我們大秦的天,很快要變了!”
  七娘子率先露出恍然之色,九哥緊跟其後,麵露駭然。
  六娘子還在懵懂時,五娘子也麵色大變,就連大太太,都聽得一臉的驚悚。
  “可皇上的身子骨好不好,憑的是誰的一句話?憑的是如今他最重新的禦用神醫權仲白權子殷!自從昭明二十年,權子殷把皇上從鬼門關前硬生生地拉了回來,自此皇上就再不要別人診脈,半步都不肯放權子殷離京……說得難聽些,皇上的生死,其實隻操於一人之手!”
  “當權家投入太子麾下的時候,這天,要怎麽變,已經不是皇上說了算了!”
  “隻是權家身為皇長子旗下的內奸,若果這變天的日子,還在將來,他們是不會現在就上門提親的,這一招畢竟露了馬腳。皇長子知道了,不可能不生出疑心。”
  “隻看權家的這一步,就能知道變天的日子……恐怕亦不會遠,而東宮恐怕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魯王深入彀中卻還並不自知,權家這才騰出手來向我們家示好,提起了這門親事,畢竟最清楚皇上身子骨的人,非權子殷莫屬。”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旦變天,我們楊家不可能不受影響。這些年來,雖為東宮效力,但卻不得重用,更遭猜忌……”大老爺麵上難得地露出了幾許疲憊,“這位太子爺手段莫測心計過人,爹畢竟已經老啦,再服侍一個皇上,也有些力不從心……我已經下定決心,等今上一去世,我就上書新帝,告病還鄉!”
  眾人頓時都怔住了。
  154、政治
  眼前有餘忘縮手,身後無路想回頭,並非人人都能像大老爺一樣拿得起放得下,把江南總督的富貴榮華拋諸腦後的!
  九哥第一個抗聲,“父親想要韜光隱晦,的確是老成穩重,但才改天換日就告病還鄉,是否退得太急了些,不知道的人,還當東宮和我們楊家之間——”
  大老爺倒有了幾分欣慰。
  總算是把九哥養出來了!
  他撚須一笑,卻沒有搭理九哥的話茬,而是關切地看向了大太太。
  兩夫妻胼手胝足,一道從舉人打拚到今天的地步,固然大老爺是難得的能吏,但大太太也功不可沒,大老爺說要告病,當然不能不考慮到大太太的態度。
  大太太麵色陰沉,低首沉吟了半晌,才抬頭歎息,“老爺的確老成持重……家裏的大事,還是要您做主。”
  到底是名門閨秀,關鍵時刻拎得起來!
  再一掃視四個兒女,五娘子滿麵茫然,六娘子咬著下唇兀自盤算,七娘子卻是隱隱有了悟之色,九哥也露出了沉吟之色——倒是沒有那一等戀棧富貴,一聽大老爺的話,就忙不迭出言反對的輕浮紈絝。
  大老爺心下頓時就多了幾分寬慰:這輩子有了這幾個兒女,也算是心滿意足了。
  “小七,”他衝七娘子點了點下頷,“給你弟弟解釋解釋,父親這一招的用意吧。”
  七娘子掃了眾人一眼,見幾姐弟都是神色茫然,心下不由歎息了一聲。
  幾個姐妹還好,年紀又小,見識又短,不明白,是題中應有之義。隻是九哥在富貴鄉裏長大,雖然也聰明,但有時候過於傲氣,血氣一湧,平時的聰明謹慎就不見了,止餘一個熱血少年……
  熱血,當然沒什麽不好,隻可惜一個熱血少年,是最不適合官場的。
  “隻看東宮在江南布下了這樣大的一張網,一個局,不但沒有隻言片語透露給我們楊家,甚至連楊家都在他的算計中。就可以知道這位貴人心思深沉手段高妙,並非任人擺布之輩,恐怕對兩個養母,也不是言聽計從。”她緩緩開聲。“從前年小的時候,要依仗養母的勢力,如今長成,就不是兩個養母庇護他,而是他庇護兩個貴人了。”
  許貴妃的影響力減弱,楊家在京城最大的保護傘,就有了褪色的嫌疑。
  “我們楊家和東宮之間的關係,不遠不近,不比許家、秦家、孫家。東宮既然對我們殊乏信任,又借著布局的機會,往江南可了勁兒地安插人手。可見江南這塊風水寶地,他是極為看重的,既然如此,楊家身為在江南經營多年的地頭蛇,東宮心中難免就對我們存了忌憚。這天一變,楊家若是還戀棧權位,恐怕東宮的手段,也就陸續有來,下台,就下得太難看了些。”
  “倒不如父親主動讓出江南總督的位置,讓東宮施展手段,從容消化江南,如此君臣之間,還留了一線體麵,將來父親是要再出仕還是在家閑居,都是可以商量的事,京城的親戚,西北的親戚,對我們楊家也會格外高看一眼……這一招,或者應該叫做以退為進吧!”
  錯綜複雜,利益交錯的朝局,被七娘子輕柔的聲音這麽一分說一解釋,倒是顯得井井有條絲毫不亂。五娘子、六娘子都露出恍然之色。
  九哥卻是有些憤憤,“去年要我們楊家出力,在鹽鐵司動手腳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嘴臉!過河拆橋、口蜜腹劍……”
  說起來,太子的確是又騙了楊家出力,又排擠著楊家,九哥有這個抱怨,也算是人之常情。
  大老爺動了動嘴,想要嗬斥九哥幾句,看了看大太太並幾個女兒,卻又收了口。
  十四歲的少年郎了,不是孩子了……也要給他留些臉麵。
  卻是大太太回了九哥一句,“這就是朝廷,這就是政治!九哥若是還看不透這點,倒是別出仕來得好些。”
  屋內的氣氛,一下就沉悶了起來。
  五娘子神色數變,遲疑開口,“那爹的意思,我們家和許家的婚事……”
  單刀直入,倒的確是她的作風。
  楊家這一次,才是真的全麵收縮,一旦江南總督的職位一去,勢力肯定會大為衰弱。官場上的事就是這樣,人走茶涼,雖然被大老爺提拔起來的後起之秀,還是會尊敬楊家的威嚴,但想要在下台後依舊維持對江南三省的影響力,那是癡人說夢。
  女人家在夫家的麵子,還不都是娘家撐起來的?幾個出嫁多年的姐姐還好,畢竟都已經生兒育女,在夫家有了根基,但五娘子作為即將出嫁的新婦,娘家在這時候收縮,她的立場就有些尷尬了。
  大老爺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若是早下這個決心,我和你娘是不會應下許家這門婚事的。平國公府現在正是炙手可熱,鳳佳那孩子和太子交情又好,怎麽看,許家的前途都要比楊家更亮,就算是現在,你嫁進許家,都有高攀之嫌,更別提這一變天……”
  他望著五娘子的眼神裏,是深深的擔憂,“小五,記住爹的這句話,剛出嫁的新媳婦,受氣是難免的!你自小嬌生慣養,到了許家,就要把驕縱的性子改過來,別仗著婆婆是姨母就玩弄性子,鳳佳或者會看在表兄妹的麵子上不和你計較。但許家內部也決不是風平浪靜,要是被人抓住小辮子,爹娘不是在江南,就是回西北,恐怕也很難給你撐腰……到許家就算受一點氣,也不要計較,等到孩子出世,那就好些了!”
  大太太更是欲言又止,望著五娘子的眼底,全是歉疚。
  本來是把五娘子送過去享用榮華富貴的,卻不想政治局勢瞬息萬變,到五娘子出嫁的時候,娘家或者已經沒有那麽顯赫了……
  五娘子深吸了一口氣。
  她安安靜靜地點了點頭,挺直了脊背,“父親就放心吧!我不會給楊家丟人的!”
  大老爺又格外多看了五娘子一眼,想要說什麽,又把話吞了下去。
  隻是搖了搖頭,又看向了六娘子。
  六娘子泰然自若,鎮定地回望著大老爺,唇邊甚至還帶了一抹嬌憨的笑。
  大老爺就又犯起了沉吟。
  大太太看了看六娘子,又掃了七娘子一眼,和大老爺商量,“這選秀的事,咱們還要跟著摻和麽?今非昔比……”
  一家人就都把目光投注到了六娘子身上。
  不論七娘子是嫁進權家、桂家,抑或是封家……她的親事,是肯定不會和皇宮發生一點關係的了,或者說,嫁進皇宮,已經不能把七娘子的價值最大化。
  倒是六娘子,眼下進一步,就是太子嬪,退一步,則是嫁進李家為十一郎的媳婦,一條路險峻,一條路平順,兩個選擇背後,都有很好的理由……
  就看大老爺怎麽選了!
  大老爺卻似乎是走了神兒,一路沉吟,半天,都沒有抬起頭來。
  大太太的視線來回在五娘子和六娘子兩人之間打轉,五娘子一手托腮,望著房梁發呆,六娘子卻是氣定神閑,雖然不至於和七娘子說起小笑話,但也是笑嘻嘻左顧右盼,看起來,就好像是並不把自己的終生大事放在心上。
  九哥卻是神色不定,也正自出神,又不時看一眼表情恬靜的七娘子:大變當前,屋內的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心思。
  大老爺慢慢地回過神來,又看了看六娘子,不由在心底歎息了一聲。
  這楊家的庶女,哪一個不是千伶百俐,也就是四娘子稍微木訥了些。
  可惜命都不好,沒能博個嫡出,否則恐怕將來成就,要比兩個嫡女更高得多了!
  “選秀,還是要選的!”他下了決心,“這是太子妃做給楊家的人情,我們不以嫡女應選,已是失之輕忽,好在小五和鳳佳青梅竹馬,多年前兩家就已經有了默契,二娘子不至於沒法和太子妃交代此事。小六才貌雙全,嬌憨之餘不失分寸——這個太子嬪的位置,還是能坐得穩的!”
  隻看大老爺下的這個決心,就曉得他老人家心中,始終還是放不下仕途。
  七娘子望了六娘子一眼,見她麵上不見喜色,更不見失落,心底也不由佩服起了六娘子的胸襟。五娘子卻是神色複雜,張口喚了聲爹,又止住了話頭。
  大太太卻很欣慰,看了看九哥,連聲附和,“以我們家小六的脾性和容貌,雖不說得那位的垂青,但隻要巴結好了太子妃,將來一個妃位是安安穩穩的,要比嫁進李家強!”
  談話至此,五娘子、六娘子的親事算是已經交割清楚,後續雖然還有瑣事要處理,但大老爺都開了腔,大太太也點了頭,也是再生不出什麽波瀾了。
  大老爺就轉過眼看了看九哥,微微歎了口氣。
  “如若真到了變天的那一日……九哥就跟著我們回鄉潛心讀書,暫且不要出來考功名了!”
  他沒有給任何人說話的時間,霍地就站起身,望了大太太一眼,“雖然世道艱難,但隻要一家人齊心協力,就沒有過不去的坎!我們要做好萬全的準備:我怕,這個天,變得,恐怕不會那麽的……”
  話沒有說完,大老爺就收住了話頭,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屋外碧藍如洗的青空。
  一家人都不由得隨著大老爺看了出去,仿佛這晴朗的天地,在下一瞬間,就會風雲變色。
  #
  從堂屋出來,幾個兒女臉上都多了心事。
  五娘子臉上還剩著的那一點頤指氣使、任性驕縱,好像長了翅膀似的,不過幾個時辰,就全不見了蹤影。
  她一路沉思到了浣紗塢前,才勉強換上了歡容調侃六娘子,“我們家六妹有福分,能進宮服侍東宮,多少人,可是盼都盼不來!”
  大秦的後妃與前朝不同,均為高門大戶的女兒家出身,隻看今日的許貴妃,當年也不過是個太子嬪,就能知道六娘子以庶女之身入選東宮,是多大的殊榮。
  六娘子隻是微微地笑,“五姐就不要笑我了。”
  她的口氣顯然就多了幾分敷衍,一邊說話,一邊跟著兩個姐姐往百芳園東翼行走。
  五娘子還當她要進月來館說說話,也就邀七娘子,“一道來月來館坐坐——爹也實在是,今兒誰都安排好了,獨獨就不安排你,楊棋你心裏,恐怕也有幾分著急吧?”
  七娘子笑了笑,“六姐隻怕是心急著去小花園和七姨娘說話……”
  五娘子這才恍然大悟,“我倒是忘了這茬!”
  終身有了結果,六娘子當然想和生母說一聲。
  六娘子對七娘子會心一笑,又衝五娘子抱歉地點了點頭,才匆匆穿過竹橋,從側門出了百芳園。
  五娘子才要和七娘子說話,身後又傳來了梁媽媽的叫聲。
  “五娘子,太太請您回正院說話——”
  她隻得也撇下七娘子,從來路回去找梁媽媽了。
  七娘子站住腳,看了看兩個姐姐的背影,一時間倒不想就回玉雨軒。
  索性去找九哥說話。
  大太太剛才倒是先留了九哥說了幾句私房話,才派梁媽媽來追五娘子。
  七娘子才到及第居門口,就和進門的九哥撞到了一塊兒。
  “太太都和你說什麽了。”兩姐弟也沒有多客氣什麽,就在東裏間各自坐了,七娘子靠在美人榻上,九哥坐在她腳邊,雙手捧著下巴出神。
  “也沒有多說什麽,就是勉力我還是要用心讀書……”九哥的情緒相當的低落,心不在焉地應了七娘子一句,就徑自又出起了神。
  “怎麽?”七娘子很是詫異,“是舍不得這江南風光,還是舍不得眼下的權位?連父親臉上的心事,都還沒有你一半多。”
  九哥唉聲歎氣,也未曾答話,看了看七娘子,又別過頭去,望向了青磚地。
  半天,才甕聲甕氣。
  “爹在我這個年紀,都能下場考舉人了!就連表哥在我這個年紀,也都上陣廝殺,立下了軍功……”
  七娘子恍然大悟。
  這是和大老爺置氣呢,嫌大老爺把他看得小了,不願讓他下場,好像自己考了舉人,會給家裏添亂似的。
  她不禁微微一笑,親昵地拍了拍九哥的肩膀。“你以為父親情願那樣早就挑起一家的重擔?更別說表哥也是被家裏逼得沒有辦法,迫切立功自明……傻孩子,不讓你下場,正是因為家裏能護得了你,能叫你再多逍遙幾年!”
  九哥抖了抖肩膀,把七娘子的手甩掉了,才嘟囔,“就連七姐,都能進出小書房,為父親分憂解難。爹卻還把我當個孩子!什麽話都不和我說,末了又反過來怪我沒用……”
  大老爺看九哥,就好像大太太看五娘子,是愛到了心坎裏,才處處看得出不好,處處嫌棄。
  “你這就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七娘子頂了頂九哥的額角,“封家表哥也不過十五六歲,得中秀才案首,不到二十歲就中了解元,可你要問他,我看他倒寧願有個嚴父管束,自己在家清閑讀書……再說了,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你就安心多讀幾年書,來個連中三元,也不會比許家的表哥差多少的!”
  提到許鳳佳,她倒是想起了大老爺的那番話。
  就不知道許家,到底是局中的一顆棋子,還是下棋人身邊的心腹了……
  以五娘子的心機,入主許家中堂,恐怕頭兩年將會非常吃力,也不知道許鳳佳能不能護得住她……
  正自凝思,九哥又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道理我都懂,就是……”他看了看七娘子,又把話吞進了肚子裏。“不說了不說了。其實七姐不來找我,我也要找你說說話的。今兒爹什麽都安排好了,隻是不安排你的婚事,倒叫我很有些懸心,既然爹有了倦勤之意,想要回西北閑居,我還當你和桂家的親事,已是十拿九穩……”
  桂家身為西北地頭蛇,若是有了桂含春這個女婿,別說大老爺自己也是從一線退下來的,就是個無名小卒,在西北都憑空多了幾分麵子。
  七娘子搖了搖頭。
  怪不得大老爺不放心九哥下場考舉人……這孩子的閱曆,始終是淺了些。
  “楊家統共就剩這一個女兒了。”她聲調淺淡,“物以稀為貴,父親是不會這麽快就把我的婚事定下來的。是權家還是桂家,得看他老人家在變天後的處境,是難,還是易……這最後一樣貨,他當然要拿捏得久一些,怎麽會輕易就賤賣了呢?”
  這樣編排生父,雖說話也不假,但始終失之不敬,九哥不由微微一皺眉,才道,“總歸有封家表哥在,七姐怎麽嫁,都不會嫁得太差的!爹也是,也是……”
  卻是難以為繼。
  七娘子微微一笑,也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而是輕描淡寫,“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還要多謝封家表哥,否則,這個釣魚台,我是坐不得這樣穩的。”
  九哥望著七娘子,半天才轉過頭去,聲音發沉,“是呀,封家表哥已經能護得住七姐啦。”
  又沉默了許久,待七娘子也出了神,才輕聲嘀咕,“也不曉得我什麽時候,才能護得住七姐……”
  155、飄搖
  眾人心裏都有事,昭明二十四年的這個端午,就過得不大隆重。
  浮皮潦草地吃過粽子,誰也沒心思去看龍舟,大太太天天忙著打扮六娘子,翻箱倒櫃,把曆年來積攢的上等首飾一股腦兒地翻出來,帶了三個女兒一道挑,什麽金銀珠寶、翡翠玉石,全都往六娘子身上招呼。
  “這天家的嫁娶,我們曆來是隻能送衣料首飾,不能送田土的。”大太太也有安撫五娘子、七娘子的意思,“小六又沒有多少壓箱底的首飾,你們做姐妹的別嫌我偏心,小六到了宮裏,若是打扮得不夠漂亮,反而傷楊家的麵子!”
  好在五娘子和七娘子誰都不是在意這個的人,五娘子自己曆年來積攢的首飾,早不比中等人家的主母差多少,七娘子更是隻求得體兩字,這些首飾看著雖漂亮,真要往自己頭上插,她就覺得沉了。
  又緊趕著把別院裏幾處鎖起的樓閣打掃出來,讓七姨娘挑一處住——雖然原本的居處也已經夠舒適的了,但到底住了幾年,指不定七姨娘也想換換口味。
  更把思巧裳和纖秀坊的新巧花色,各式各樣都采辦了進來,預備著給六娘子帶進宮中裁衣……六娘子一下就成了合家上下的眼珠子。
  就連大老爺都頻頻召喚她進外偏院服侍,在小書房的言傳身教、諄諄叮囑,都是可以想見的。
  五娘子自己也有不少事要忙,閩越王妃說是說當大媒,可以人家的身份,肯上門幫著提親,已經是給了楊家、許家天大的臉麵了,媒人一手托兩家的瑣事,楊家也不敢煩她,許家又托了蕭總兵來做這個細活兒,蕭太太一天三遍地跑楊家和大太太商量,婚期能不能近些兒,許鳳佳今年年底就要下廣州給海船試水,這一去可就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了,許夫人身子骨不好,想早些看到嫡孫……
  這麽冠冕堂皇的理由擺出來,楊家還有什麽可說的?五娘子隻好開始收拾自己的箱籠細軟,把十多年來積攢下的物事一點點的整理出來,預備著九月上船進京成親。
  就連九哥都忙著預備山塘書院的歲考,這孩子得了大老爺的幾句話,知道這幾年無望進場,反而更變本加厲地讀書,好像和誰置氣似的,恨不得頭懸梁錐刺股,竟有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勁頭。
  人人都有事忙,就顯出了七娘子的閑。
  台媽媽那裏的課,是專為六娘子預備的,七娘子是不用去上的了。大太太院子裏忙得不可開交,也沒有能用得上七娘子的地方,就有,她也懶得去湊這個熱鬧。
  大老爺那邊整天不是和六娘子說話,就是把五娘子叫到小書房耳提麵命,兩夫妻好像一時都把玉雨軒裏的七娘子忘了,五月整整一旬,都把七娘子晾在了一邊。
  七娘子也很享受這難得的空閑,每日裏早上給大太太請過安,又和五娘子、六娘子打個招呼,就回玉雨軒練字讀書,閑暇時偶然也刺幾朵花兒,琢磨琢磨自己的打扮,賞玩賞玩首飾,和幾個大丫頭說說笑笑……日子過得和飛一樣快。
  一下就到了五月九日。
  張太監早幾天就派人和大太太商量,五月十日一大早,親自派兩個經過事的老媽媽,來接六娘子、七娘子到行宮吃茶。
  雖然七娘子隻是陪客,但當時說是說兩個人,這個過場,也是要去走走的。張太監能特別派人來接,已經是給足了楊家麵子。
  大太太也不敢怠慢,九日晚上一請過安,就讓六娘子回小香雪好生歇著。
  七娘子倒是逍遙自在,她一向穩妥,這回更隻是陪客,大太太自然放心,不過是略略叮囑了七娘子幾句,就放她回了玉雨軒。
  才回玉雨軒,就看著幾個小丫鬟在屋外梨林中捉迷藏,乞巧綁了紅布遮住眼睛,靠在梨樹上數數兒,“二十三、二十四……”卻是一邊數,一邊悄悄地拉了拉紅布,偷瞧外頭的動靜。
  七娘子看得好笑,索性繞到乞巧身後,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俏皮鬼兒,玩個捉迷藏也賴皮!”
  乞巧嚇了一跳,轉過身埋怨,“誰偷看了來著——姑娘!”
  這才蹲身行禮,笑盈盈地把七娘子讓到了屋裏,“上元姐姐已經去領飯了……姑娘喝茶不喝茶?”
  “不喝,”七娘子隨口應了一聲,又問,“你立夏姐姐呢?”
  “立夏姐姐的娘才出了外差回來,給她帶了些玩意兒,托看門的嫂子行了個方便,親自送到玉雨軒裏來了。兩母女剛才在梨林裏說話來著,這會子不知哪去了。”乞巧交代起事情,永遠口齒伶俐,七娘子聽得精神一振,含笑點了點頭,又和乞巧說些閑話,卻是心不在焉,直往窗外看。
  立夏很快也就進了堂屋。
  乞巧不待七娘子吩咐,徑自退出了屋子,七娘子於是期待地看著立夏,“是黃先生回信了?”
  立夏麵帶難色,“信……卻沒有回。”
  她喘了一口氣,在七娘子耳邊又輕又快地敘說了起來。
  “奴婢的娘到了李家送過信,黃先生看了,麵上的神色就是一變。”
  “竟是當時就進了屋子,沒有回信的意思,隻說是叫奴婢的娘謝過七娘子惦記,說自己年紀大了提不了筆,不好回信……”
  “回去就告了病,回了黃家村自己的屋子,奴婢的娘親沒有辦法,隻好日日上門拜訪。拖了好幾日,昨兒早上才算是見到了黃先生的麵,黃先生第一句話就問,您是不是要參選太子嬪……”
  “然後就說,你要是參選太子嬪,這個人,對您倒是有大用處。九姨娘在進纖秀坊之前,的確有過一門親事,那人家姓鄭,未婚夫就叫做鄭連繼,曾是個落魄的書生,屢試不第家計無著,由過世的封家大爺做主,封家出了五十兩銀子,鄭家也出了五十兩,都是兩家半輩子的積蓄,交給鄭書生在杭州販布進京去賣。不曾想過了半年,等到的卻是官差——與鄭書生一同上路的一個糧油商死在了京城的一家小客棧裏。鄭書生卻是再也沒有音信。封家大爺是不做事隻讀書的,一家人全靠九姨娘同大嫂的手吃飯,沒奈何隻好進纖秀坊做了繡娘……”
  “再往下的事,黃先生就不肯說了。聽她的意思,那人像是還回過蘇州,九姨娘把自己的全部積蓄都貼給了那人,就連黃先生也是見過他幾眼的。隻是背著人命官司,在蘇州站不住腳,很快又不知所蹤,又過了幾年,九姨娘就嫁進了我們楊家……當時給您的那塊帕子,就是九姨娘在那人重回蘇州後繡出來的,那時候九姨娘很開心,說是三年期滿,就出纖秀坊,跟那人去京城——那段時間,她繡了很多嫁衣,隻是後來全都絞了,這塊繡帕還是黃先生看了不忍心,悄悄撿出來的。”
  “黃先生也不肯寫信,說是這種事寫在信裏太沒意思,她知道奴婢一家人……跟著姑娘有幾年了,才肯半遮半露地說給奴婢的娘親聽。”立夏明顯地猶豫了一下,才續道,“奴婢的娘也是府裏老人了,當年曾在纖秀坊服侍過幾年,聽她說,黃先生說得很是那麽一回事,九姨娘當繡娘的時候,有幾個月時常背了人流眼淚,不知道的人,都還以為她家裏出了什麽事……”
  “黃先生最後才說,這人的身世,是九姨娘從前在刺繡的時候一點一點和她說的,原名是不是叫鄭連繼,時日久了有點記不清了,隻記得這個人回蘇州的時候,為了躲官差,就改了姓,叫連繼了。”
  七娘子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也不由得呼吸一頓,霍地站起身來。
  立夏卻顯得很沉穩——或者她是早已猜到了這裏頭的內情。“到了要走的時候,黃先生又自言自語,說是這個人,現在恐怕是連名字都沒有了,隻得一個連字……他欠封家的情太多了,您要是能找到他,恐怕您要什麽,他都會給……”
  她住了嘴。
  屋內一下就靜了下來。
  七娘子半晌才緩緩地又坐回了桌邊,勾起唇角,露出一個譏誚的笑,“黃先生就是黃先生,到末了,還要和我開個玩笑。”
  原名鄭連繼,後為避禍改姓為連,就叫連繼,可連命根子都沒了,這傳宗接代的繼字,自然是也不能要了,豈不就隻剩一個連字?黃繡娘的這個玩笑,開得刻薄又鋒利,看來,她和這個連繼,說不定也有過一些淵源。
  難怪封錦以稚齡之身能與東宮往來,難怪封錦會向她要九姨娘的繡品,難怪封錦會說一生中他隻有欠九姨娘和自己……
  七娘子咬住下唇,開了自己的妝奩,鄭重從暗格裏抽出了這條泛黃的繡帕,細細端詳了半晌,才搖頭苦笑,將它捏在了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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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過飯,七娘子反而靜極思動,去小香雪找六娘子說話。
  這麽多年下來,梅林雖年年修整,但到底有些老梅或是病或是死,當年係過秋千的老梅樹去年冬天就沒有開花,今年春天,大太太派人砍了,在原地補了一株小小的樹苗,梅林裏就有些疏疏落落的,並不大好看。
  七娘子隻是在梅林中稍微站了站,就進了小香雪,笑著問大雪,“六姐睡了沒有?”
  六娘子當然沒有這麽早睡。
  她正在燈下賞鑒大太太給她的首飾,什麽金團花、珊瑚邊花、美人遊宴玲瓏掩耳、金麒麟、白玉荷包……林林總總,攤了一桌子。
  “七妹。”見七娘子進了屋,她忙笑著招呼,“快來幫我挑挑,從前手頭首飾少,反倒能花樣翻新地裝束自己,如今這麽多好東西全給了我,我倒是不知道該怎麽穿戴了!”
  七娘子也就順勢在桌邊落座,陪六娘子一起看她新得的好東西。
  “從前東西少的時候,得一根寶簪都覺得稀罕,津津有味,能看好幾天,如今這些東西多了,也覺得不過就是這麽一回事。”六娘子說是這樣說,可手上卻不停,把金團花往頭上插了,“哎喲,十多兩的東西,插多了頭上沉得很。”又拔下來換了個玉魚兒小簪。
  “六姐就是愛這些動物花草。”七娘子也挑了個金蝴蝶釵,插到六娘子頭上看了看,“明兒不過是初選,打扮得體就好,太亮眼反而遭忌……”
  六娘子噯了一聲,“你說得對,這些太招搖的首飾,還是都收起來。”就又開了妝奩,和七娘子一起一個個插進棉套裏,好生把這些個金貴的物事收到匣子裏。
  “我還惦記著請母親為我新打個大些的妝奩。”六娘子一邊動作一邊嘮嘮叨叨,“這小箱子裏瓶瓶罐罐的實在是太多了,擠擠挨挨,一不留神就能打碎一個……”
  七娘子望了望牆角新添的自鳴鍾,見時辰已經不早,大雪等人又都在外頭忙活,便抽回手,拿起一隻金麒麟舉著在燈下細看,漫不經心地問六娘子,“六姐已經下定決心,要嫁進東宮,為太子嬪了?”
  和什麽人說話都得講究個技巧,和六娘子這樣的人說話,最犯忌諱的就是擺明車馬是來懇談的,就連在大老爺、大太太跟前,這位憨小姐都不肯露出自己的心思,雖然多年來兩人甚是相得,七娘子卻也不覺得自己能隨便幾句話,就打開六娘子的心扉。
  六娘子手一頓,臉上就顯出了些似笑非笑的樣子。
  “這個決心可不是我下的。”她也拿起一枚寶簪,隨手劃著桌上的一兩星滴蠟,“七妹,我們兩姐妹要好了這麽多年,姐姐也不瞞你,這女兒家,還不都是像金簪草?飄到哪裏,就在哪裏落地生根繁衍子息。進東宮也好,嫁進李家也罷,反正我都不吃虧的,人生到處何所似,恰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麽!”
  七娘子仔細地看著眼前這黃燦燦的麒麟,口中輕聲地笑,“六姐這樣說,其實還是不願去爭……”
  她心底忽然湧上了一股深沉的無奈,索性放下麒麟,直視著六娘子,認認真真地開了口。“六姐,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一直以為你對十一世兄,是有些情意的。”
  在柔和的燭光下,六娘子的麵容更顯活潑,燭火一躍,麵上似乎就換了個表情,她咬著下唇怔怔地呆坐著,望著手中的梅花寶簪, 半天,才長出了一口氣。
  “就算有一點情意,又如何呢?”她緩緩舉起寶簪,插到了發髻中,對著小玻璃鏡自照片刻,才又拔下了簪子。“李家是什麽樣子,你心裏也有數的,論人事論心機,都是數一數二的亂,說算計,也比得上宮裏。可說尊榮,那是難及萬一。一樣是鉤心鬥角,與其嫁進李家,倒不如進宮為妃,對誰不是陪小心?我寧可對太子妃、對皇後、對貴妃陪小心,也不要對著李太太!”
  六娘子對李太太的顧忌,的確是早有流露。
  七娘子心下感慨萬千,沉默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其實按理,我是最沒臉對你說這話的,表哥的事,或者你心裏也有數……可我還是要和你說這話,六姐,李家的事,能爭,還是爭一爭的好。宮裏雖然尊榮,但太子性格深沉,你出身又不顯貴,美貌或者也是遭妒的根源。若是能和十一世兄雙宿雙飛,豈非勝過在宮中打發日子?你和我不一樣,我若答應了表哥,恐怕都活不到出嫁的時候,可你即使選秀落選,以太太的性子,必然不會太高興,但終究這不悅裏沒有私怨……日後在夫家,還是有人為你撐腰的。”
  七娘子這話,不可謂不坦誠了。
  六娘子一下也就怔住了。
  半晌,她才略顯煩躁地歎了口氣。
  “若是父親沒有告病的意思,說不準聽了你的話,我還真會……可現在說什麽都晚啦,以李太太的性子,我們家一從江南總督的位置上退下來,恐怕她就要變一張臉。李家孩子那麽多,十一世兄能分到多少銀子?貧賤夫妻百事哀……”她嬌美的麵龐上,雙眸熠熠,已是流露出了罕見的精明冷靜。“再說……一點點喜歡,當得了什麽事?這世上值得我關心的人多了,你看看七姨娘原先過得是什麽日子,現在過得是什麽日子?七妹,若你不是庶女出身,這些話我也不會同你說。同七姨娘相比,那一點喜歡又算得了什麽?我一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要她風風光光安度晚年。這想望原本非分,如今卻能成真,我不知有多開心!”
  在這一刻,她才對七娘子真真正正地敞開了外衣。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沒有再多說什麽。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六娘子不是五娘子,腳底下的路,她看得很清楚。
  她探手入懷,“既然如此,那就請六姐為我轉交一樣物事,可好?”
  156、風雨
  “這是九姨娘當年留下的一張繡帕,據我所知,太子身邊的大伴連太監,想要這東西已經有許多年了,甚至於連封家表哥也輾轉詢問,問我手上有沒有留存。這張繡帕是九姨娘做給沒進府前曾有的一位相識的,對連太監來說,意義自然又相當不同。六姐進宮後如有機緣,可以為我轉交連太監,或者能和他搭得上話,也是難說的事。”
  連太監身為太子大伴,在後宮中隻怕連太子妃都不敢輕易得罪,六娘子如果能和連太監交好,自然有數不盡的好處。
  她卻久久地凝視著七娘子,半晌都沒有接過七娘子手中的繡帕。
  “我其實很羨慕七妹。”六娘子驀地轉過頭,輕輕地拈起了這泛黃的織物。“從小就那樣有主意,有謀略……心裏不知藏了多少彎彎繞繞,雖然麵上不顯,可就是有本事把太太,把老爺,甚至於把整個楊家的態度扭轉過來,你想要什麽,就一定能得到。”
  “我就不一樣了,自小就不機靈,玩心計輪不到我,拍馬屁輪不到我,我能有的,不過老實本分、樂天知命八個字。”
  “若不是運氣不錯,太太為我說的兩門親事,不論哪一門都能遂了我心中的想望。嫁進李家,我和十一世兄青梅竹馬,對彼此都有好感,嫁進天家,從此就有了我夢寐以求的尊榮……”
  “可我不禁也常想,要是太太把我嫁到天邊去,嫁進個隻有殼子好看,私底下亂成一團的人家,我該怎麽辦?我沒有一點辦法!”
  “我隻好拚了命地做出可愛的樣子,讓太太在安排我的時候,顧惜著我可愛,垂憐我可憫,別對我那樣壞……可或者是已慣了這樣,我竟覺得這樣隨波逐流的日子,也很省心。世事本來就難以預料,我們都是風裏的一根金簪草罷了。不管飄到哪裏,隻要能生根發芽不就夠了,接下來的事,又有誰會知道呢?”
  “沒有誰能把命捏在自己手心,該放手的時候,也該試著放手。七妹明白我的意思嗎?有時候,或者你也可以試試看放手的滋味……”
  她托了腮,微微偏著頭,一雙點漆似的大眼睛,在燈下一眨也不眨地望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衝著六娘子微微一笑。
  心底有千言萬語,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宮中的人事傾軋,隻有比官宦人家更殘酷,更冷血,隻看太子的行事手段,就知道這位準皇上也不是省油的燈,不像是耽於美色之輩。
  六娘子生得又美,出身又低微,在宮廷鬥爭中,沒有誰比她更合適當一杆槍使。她的命運,實在比嫁進李家要更莫測得多,也更著重於運氣兩個字。這根金簪草能不能在宮裏發芽,還得看天候。
  可是就如六娘子所說,多年來她沒有為自己經營過,如今手中也就沒有可以和父
  母對弈的籌碼,順從安排隨波逐流,也已經是最好的選擇。
  好在,她一向也很有運氣。
  她微微垂眸,看向了六娘子手中的繡帕,心頭的不舍之意,一閃而逝。
  隻盼著這張繡帕,能給六娘子帶來些好運氣。
  “我明白六姐的意思。”她真心實意地點了頭,“從今日起,我也會學著放手……隻是六姐也要記住,不論你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都不能完全放手,在宮中更是如此,你心裏要有個提得出的章程,知道該親近誰,該疏遠誰,什麽時候得寵,什麽時候蟄伏……這都是有講究的事!若你沒有把自己的命運握住,所謂的放手,也根本無從談起。”
  六娘子神色一動,“還請七妹指教。”
  說到鬥爭,再沒有人比七娘子更有心得。
  七娘子略作沉吟,接過了六娘子的金簪,劃起了新滴下的蠟珠,“太子妃雖然希望在東宮有個自己人,但自然也不希望這個自己人最終能坐大到威脅自己的程度。六姐出身不夠高貴,其實正合太子妃的心意,頭幾年,肯定會盡量拉拔你,給你臉麵。”
  “東宮一向不喜歡別人打聽家事,如今宮中雖有良娣孺子,但誰受寵誰不受寵,外人卻無由得知。如果能得到連太監的幾句指點,自然是受益無窮,封家表哥……或者也可以對六姐有所照應。不過內外有別,想在宮中站住腳,還是要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心籠絡住太子妃與連太監兩人。至於東宮,反倒要靠後些。”
  “總之一句話,為楊家計,或者父親母親會希望六姐早日生育子嗣,可為六姐自己著想,恐怕這子嗣還是晚些為好,六姐今年才十五歲,再過五年,也都是青春年少,可五年後,如今的皇長孫就有六七歲,恐怕也要立儲了……雖然時間可以變化,但在立儲後生育,太子妃會放心得多……”
  六娘子美目異彩連閃,驀地抓住了七娘子的手,“聽七妹這一說,我心裏一下就豁然開朗。你又送我這樣好的人脈,又送我這麽多良言――真不知道該怎麽謝你才好了!”
  七娘子反握住了六娘子柔細的小手,衝六娘子微微一笑。“姐妹之間,本來就應該互相扶持。”
  六娘子於是同七娘子相視一笑。
  屋外傳來了大雪的聲音,“梁媽媽――我們家姑娘已是準備洗漱歇息了……”
  第二日才過五更,大太太就親自起身,把兩個小娘子叫到正院看著梳妝打扮,又強壓著兩姐妹吃了半調羹兩儀膏提神,又略略吃了半碗燕窩粥就不叫再進水米,免得到了行宮不大方便。  六娘子一臉的困意,喝過燕窩粥,就夾著眼一眯一眯地打盹兒,大太太看了又好笑又好氣,又喂她多吃了半調羹兩儀膏,才把七娘子叫到一邊。  “看你六姐那著三不著兩的迷糊樣。”她卻是先撇了撇嘴,“要不是你爹發話,我是不放心她進宮服侍東宮的……恐怕這迷糊的性子,有一天會害人害己!不過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隻可惜你父親行事不夠穩妥,生生把你的前程毀於一旦……”
  七娘子卻是一怔,才想起在大太太眼中,自己之所以做了陪客,乃是因為大老爺想把自己嫁給封錦,才鬧出了瓜田李下的嫌疑。
  事情都到這一步了,說這些有什麽用?她不禁就望著大太太挑了挑眉毛。
  大太太罕見地露出了尷尬,“雖說你心裏也苦,但還是要以大家為重,一會進了行宮,你得照看著你六姐,別讓她犯迷糊,在宮人跟前露醜,傷了楊家的臉麵……這每次選秀,都有些輕浮狂詐之輩,或是私底下使絆子,或是明著耍手段,那一等無聲的爭鬥,恐怕你六姐一時是應付不過來的。
  大太太這是希望七娘子能以大局為重,在選秀中對六娘子多加照看。
  七娘子自然從善如流,“娘且放心,小七自然會盡心盡力匡扶六姐……”
  見大太太還有些將信將疑,她不由在心底長出了一口氣。
  一個人心胸太小,看別人也就看得小了。
  “怎麽說,六姐在宮中的尊榮,都關係著我們楊家女兒的體麵……”她隻得含蓄婉轉地提點大太太。
  大太太這才豁然開朗,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很是寬慰,“還是小七懂事,你放心,等你兩個姐姐的婚事鬧完了,娘就為你打點嫁妝……”
  自鳴鍾才過六響,來接人的老媽媽就到了總督府外。
  大太太忙親自把兩個低眉順眼一臉和氣的老媽媽讓進內堂喝茶,又說了不少客氣話,才將六娘子和七娘子領出了東次間,交到兩個媽媽手上。
  “寒門小女,自小嬌生慣養,若是冒犯了媽媽們,還請不要計較。”她滿麵春風,親自把兩個小娘子送出了屋門,梁媽媽也跟上來派賞封――兩個媽媽自然也客氣,同大太太又應酬了幾句,才跟著上了暖轎,出了中門。
  江南選秀,曆年來本是在幾間寺廟閱看秀女,今年有了閩越王新建的行宮,地方更為闊大,采選太監就與閩越王妃打了商量,權借了幾間偏殿使用。楊家兩個姑娘進行宮時,行宮內已是處處鶯聲燕語,無數個身著麻葛襖子的小姑娘聚在了一處,嘰嘰喳喳,把個行宮點綴得熱鬧不已。  “這都是今年要進宮服侍的宮女子。”見六娘子麵有好奇之色,一個老媽媽就笑著解釋――或者是得了張太監的言語,這兩人對六娘子、七娘子煞是客氣,一點都沒有宮中女官的驕矜。
  這兩個出身富貴的小姑娘自然不會和宮女子們一同廝混,閩越王妃特地開了兩間偏殿,給秀女們等候使用。這一次雖然是為了太子采選宮人,但皇上自然也不會忘了自己……殿內人雖不多,卻也有二十來個麵目姣好打扮富麗的秀女,早已在殿中等候。
  七娘子才撈了幾眼,就見著了不少熟麵孔:李家、諸家都有女兒入選,還有些隨著大太太一同見過的中層官僚之女……也不由暗讚一聲張太監好手段:眼前的這些姑娘們,說起出身,都是親太子的官員,說起容貌,也的確都算得上中上之選,論舉止更是個個文雅……可說不論誰走出去,都撐得起一宅主母的身份,江南上得了台盤的佳麗,恐怕有大部分都在這一間屋子裏了。  隻是這一家,終究也隻有一個姑娘入選,且看身份大多都是嫡女,頓時就顯得六娘子和七娘子,有些格格不入了。
  兩人衝幾個相識的姑娘打過招呼,也無心多說什麽,雙雙在窗下板壁邊的兩張圈椅上坐了,六娘子摸了摸頭上的梅花寶簪,環視屋內一周,微微露出一個笑,就低聲和七娘子議論,“這麽多人,全都要進宮去?”
  雖說曆年來的選秀,江南與京畿都是大頭,但地方上究竟也會有所表示,要是這初選的佳麗全都進宮,隻怕沒幾年紫禁城就滿得住不下了,七娘子搖頭道,“聽太太的意思,最終能進太子宮中服侍的,不會超過三個……”
  也就是說,眼前這二三十個金枝玉葉裏,最終隻能產生兩個進宮服侍的名額,且論位份,還都要比六娘子已經提前預定的太子嬪低些。
  太子對楊家,也不能說是不大方了。
  六娘子美目異彩連閃,徑自就沉思了起來。
  雖說眾人對楊家的兩個小娘子,都很有幾分虎視眈眈,但還沒有給任何人說話的機會,閩越王妃就派焦女史進門,請了兩個小姑娘到正殿說話。
  以王妃之尊,又是行宮的主人,六娘子、七娘子自然不敢怠慢,低眉順眼跟著焦女史進了正殿,雙雙拜倒行過大禮,閩越王妃就上前親自將六娘子扶了起來。
  “噯喲喲,今兒個打扮得要比上一次見麵更嬌俏了,這個玉兔鞋是誰做的?襯得你倒多了幾分稚氣……”看來,閩越王妃是真喜歡六娘子,她仔仔細細地相過了六娘子周身的裝扮,才隨口誇了七娘子幾句,“七娘子這個打扮也好的,雖然不如姐姐,但……”
  七娘子心頭一動:看來,閩越王妃已經知道了這兩姐妹誰是主客,誰不過陪太子讀書,也下定了決心,要籠絡籠絡楊家了。  這個選擇並不能說太意外,畢竟從楊家的身份地位來看,閩越王想要和楊家交好,也很自然。  可細細一琢磨,就又透了不妥。
  閩越王妃都能在第一時間知道楊家到底要推誰出來應選,可見和張太監,和封錦的關係都非比尋常。閩越王的政治立場傾向於誰,那是一目了然的事。
  皇帝的親兄弟,太子的親叔叔,和東宮之間的聯係,肯定要比楊家緊密得多,東宮要是真心疏遠楊家,難道閩越王還反其道而行之,在變天前夕拉攏和楊家的關係?  政治上的事,真是迷霧重重,怎麽個解釋都有道理……七娘子稍微甩了甩頭,在心底告誡自己:權變鬥爭,那是大老爺和大太太的事,最壞不過是告病還鄉,牽連不到自己。不該自己管的,就不要操心了。  六娘子卻是嬌顏嫣紅,顯出了七分的羞澀,三分的欣喜,“娘娘謬讚了,小六蒲柳之姿――”
  客氣話才說到一半,王妃就笑著止住了她,親手摟了六娘子坐到她身邊,又命焦女史,“拿一盤酥山來招待兩個小姑娘――善瑩吃過酥山沒有?說起來,東西雖然不稀奇,但卻是宮廷秘製,手藝迄今還沒有外傳……”   焦女史笑著出了殿門,七娘子於是微笑看閩越王妃寵六娘子。
  焦女史笑著出了殿門,七娘子於是微笑看閩越王妃寵六娘子。
  “雖然咱們家的姑娘,再沒有不放心的,但過場還是要走一走,一會見了采選媽媽,可千萬別怕,這些媽媽們看著凶,私底下,是再和氣不過的了。”看閩越王妃的樣子,倒像是真愛六娘子,“你就隻管笑,噯,誰要是有你這樣的容貌,我看遇到事兒什麽都不必說了,就隻是笑就得啦……”
  殿內於是一片溫情,六娘子雖有些局促,但應對得也很得體,“娘娘實在是把小六誇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卻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近了內殿,眾人的聲色,都是一動:聽足音,還是焦女史的,可焦女史的腳步素來是不緊不慢……就連一般的大戶人家,執事者都是不慌不忙,很少有這樣慌張的時候。
  閩越王妃來不及說話,焦女史已是碎步進了正殿,她神色肅然又帶隱憂,掃了左右宮女一眼,深深地長出了一口氣,長跪在地,給閩越王妃行了大禮――兩個小娘子都起身回避――才口齒清楚地道。“回稟娘娘,剛才杭州來人報信:北邊今早飛馬來了消息,說是皇上已然駕崩數日,太子秘不發喪圖謀不軌,魯王已起兵勤王討逆,號稱太子身邊的連太監並幾個親近從人蠱惑太子,致使君父雖死無著……昨日一早已經攻陷濟南,現正調兵遣將往京城進發。王爺已經啟程回泉州去了,請娘娘也早日啟程回泉州去!”
  她聲調鏗鏘擲地有聲,閩越王妃卻好像是聽不懂似的,喃喃地問了句,“什、什麽?”便僵在了原地,好半天都沒有說話。
  一屋子的宮女,也都露出了驚慌失措的神色,就連焦女史,都禁不住在峻色中露出了一絲憂色。畢竟她帶來的這個消息,實在是太聳動了些。
  六娘子與七娘子卻都沒有過多的驚訝,兩姐妹對視一眼,卻是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淡淡的恐懼。
  大老爺實在是猜得不錯,屋外的天空雖然清朗,但大秦的天,卻已經是烽煙滾滾,有了風雨欲來之勢。
  157上京
  昭明二十五年秋,通州碼頭前等著進港的船隻排了長隊:今年水線淺,船行甚難,要不是前幾日的幾場大雨,恐怕船行不到通州就要靠岸拋錨,沿著京杭大運河往北行的船家們苦等了這麽小半個月,才等來了難得的豐水期,自然都著急行船,大聖廟前的客船碼頭外,放眼望去,全是烏壓壓的船頂,竟是能一連排出好幾裏。
  都是行路人,雖然誰都不願等,但也隻好按先來後到,依次在碼頭下船。好在通州已然在望,再走上四十多裏就是京城,不比在半路上耽擱住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有些性急的客人便搭了小船隻身上岸,將箱籠托付給家人照管,自行先進京辦事。
  “正好今年是朝廷造大冊的日子,”老船娘一邊擦地一邊同粗使婆子嘮叨,“從南邊來的官大人們,有誰經得住旱路的折騰?還不都是要從水路上通州?這一下耽擱住了,多的是急得額角冒汗的,這不就把箱籠丟給小廝們,自己捧著金冊先搭小船帶個小廝兒進京去了?耽擱了朝廷登冊,不大不小是個罪名……”
  那粗使婆子還沒答話,神色忽地就是一整,忙衝老船娘豎起了一根手指頭,兩人都靜下來屏息斂氣,聽著那不緊不慢的輕巧足音伴著吱呀聲,緩緩自船艙那頭傳了過來。
  未幾,一位身著藕荷色春綢襖裙,相貌婉約的少年女兒就經過了甬道。
  她打扮得雖並不張揚,但眉宇間自然有一股安詳婉約氣息,頭頂的銀團花做工精細,雖是銀器,但看得出光是這份做工,就抵得過這銀飾的分量。尋常人家的官家小姐與之相比,恐怕都要少了幾分寧靜。
  兩位老媽媽看著這少女,臉上都浮現出了羨慕之色。
  待得她走遠了,才壓低了嗓子議論,“也不知道誰有福氣,能娶到這樣的小娘子回家……”
  “可不是?”老船娘一口的京腔,“我常和我們家小子說,是寧娶富家婢,不娶貧家女——”
  那少女拐過了幾個彎,在曲曲折折如同迷宮一般的船廊裏站住腳,側耳聽了聽來處的動靜,才微微一笑,叩響了艙門,見門不過虛掩,便輕輕推門而入。“姑娘也是才醒?我來得晚了,本來以為姑娘還要再睡上小半個時辰。太太吃午飯的時候不是說,‘七娘子這一向都沒有睡好’,您是怎麽回的?又這麽早就起身了看風景。”
  這是個前後兩進的小套房,通向裏間的小門挽著淡紅色的絲簾,隱約可以看到裏間低低的胡床上頭,還有淩亂的被褥。外間卻是不過兩套桌椅並幾個小立櫃,就沒有多餘的家具了,雖是在船上,但因為擺設簡潔,看著並不顯得逼仄狹小。
  窗邊的圈椅上就坐著一位正值豆蔻的少女,不過是家常穿了貢緞小襖,紫寧絲的裙子,除了手上一對碧玉鐲外,便沒有多餘的裝飾,越發顯得一雙眼如秋水般波光粼粼,隻是形容清減了些,此時正托腮怔怔地望著窗外的水域,聽了問話,才轉頭笑著解釋。
  “本來是想多睡一會的,這船廊隔音不大好,外頭的說話聲曲曲折折傳過來,我聽得有意思,也就沒有睡著。”
  說來也怪,雖說這少女的形容並不特別驚豔,打扮也並不過於奢華,但和眼前的婢女比,她的的確確是多了些什麽,將這位婉約的小姑娘,比出了一絲小家子氣。
  這姑娘又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才問,“你立夏姐姐呢?”
  “立夏姐姐在船艙裏繡花呢,說是您愛闊大,這屋子再站一個人就小了,這不是就把乞巧打發過來服侍姑娘了。”乞巧邊笑邊說,從吸鐵石打的小櫃子裏端了一碗紫嘟嘟的葡萄出來,“上午才送來的新鮮葡萄,您略進兩口,底下人的心意不就到了……方才從船尾過來,聽京裏的船娘說故事——這真不愧是天子腳下,連個船娘一開口都是朝廷大事……”
  一邊和七娘子說笑,一邊服侍七娘子吃了幾顆葡萄,見七娘子擺手示意不吃了,也就把葡萄收起,又問七娘子,“姑娘看書不看?下棋不下?繡花不繡?”
  七娘子被她煩得不行,又有些好笑,“一會就要靠岸了,你把立夏叫來,索性一道把箱籠歸置好了,免得到下船的時候忙亂起來,反而丟三落四。我去給太太、老爺請安,不礙你們的事,好不好?”
  乞巧就嘻嘻地笑,“還是姑娘體貼人,奴婢其實就是這個意思……”
  七娘子一邊和乞巧說笑,一邊出了船艙。
  這是江南鹽商往日裏南來北往乘坐的私船,因著楊家合家上京,大太太嫌官船太狹小,又多年久,便經浙江布政使石家穿針引線,問這位不知名姓的鹽商“租”來一用。至於租金怎麽算,這就不是七娘子關心的事了。
  都說兩淮鹽商富甲天下,此言的確不差,七娘子雖然在蘇州過慣了富貴日子,但上得船來,居然也沒有多少可以挑剔的地方,這條私船雖不起眼,但裝飾精巧布置幹淨,內外艙分割清楚,女眷在其中走動,最是方便不過。這小半個月的船程,就連大太太都沒有怎麽叫苦。
  話雖如此,畢竟通州就在眼前,一行人卻等了兩天都沒有靠岸,這位貴婦人畢竟是有些著急了。七娘子人才到船艙外,就聽著了她的抱怨。
  “早說了掛出左柱國、華蓋殿大學士的旗子,昨天就上岸了,今兒個都進京了……偏偏這個老爺,論奢侈,比誰都窮奢極侈,到了這時候又比誰都親切,滿口的初入京師不要張揚……二弟在岸上恐怕都要等得急死了!”
  接著又是七姨娘軟綿綿的吳儂軟語,“誰說不是呢?老爺也實在是小心得太過了。我看著這幾日,好些船就搶著靠岸了,看官位,也不過是四品、五品的郎中呀、禦史呀。”
  十二姨娘叔霞又笑著為大老爺分辨,“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再說,這一次入閣,聽老爺的意思,礙著了幾個大人的前程……”
  “那倒也是。”大太太頓時改了口,“我們家在京城畢竟根基尚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七姨娘不要小看這些禦史,若是得罪了他們,可就麻煩了!”
  七娘子會心一笑,於是推門而入,給大太太請安。
  自從昭明二十四年五月魯王謀反後,朝廷裏就一直沒有安靜下來。足足鬧到今年四月先帝大行,這湧動的風雲才告了一段落。卻不想國喪未完,又多了一重家喪——秦帝師今年六月壽終正寢,雖說幾個兒女輩並大老爺都隻用服三個月的孝,但大太太身為出嫁女,卻要服上一年的齊衰孝,如今三個月熱孝過去,身上也隻敢穿青布衣裳,佩一支銀簪裝飾,倒是顯得身邊的兩個姨娘,都要比大太太富貴些。
  見了七娘子,眾人都笑,“小七怕是等不及想下船了吧?”
  “到底是嬌養的女兒家,在船上住不慣,也是理所當然。”
  七娘子麵色微紅:她也沒想到今生自己不暈車不暈轎,居然卻暈船,才上船就鬧著暈了好些日子,到了這幾天,才慢慢地緩過來了。
  “誰想得到通州碼頭這邊有這樣多的船隻擁堵。”她歎了口氣,罕見地露出了無奈,“還當前幾天就能進京呢——這得會是九哥沒有跟來,否則呀,以他的性子,肯定是早不耐煩了……”
  提到九哥,大太太臉上頓時就蒙了一層思念,“九哥這從小到大,是沒有離開我眼皮底下!那頭幾天我真是吃不好睡不好,就怕四姨娘年紀大了,思慮不過來,委屈了我們家這個嬌滴滴的千金小少爺!”
  新君登位,明年就要改元,按例是要加開恩科,大老爺有意思讓九哥這一科下場試試身手,又擔心他先跟著眾人折騰到京城,在京城還沒安頓下來,又要上路回西北考試,索性就讓他在百芳園裏住下,到了明年四月,再啟程往西北去。
  為此是特別留下了董氏夫妻這對識途老馬照看,又托了留守江南的四姨娘打理九哥日常起居,管束他好生讀書,饒是如此,大太太一路上也是不知念了幾千遍九哥,心心念念,就怕九哥不在身邊出了什麽差錯。
  “唉。”大太太越想越不痛快,“家下就這一對兒女了,還非得把兒子留在蘇州!老爺真是年紀越大,脾氣越發古怪……”
  就拉起七娘子的手,跟她抱怨起了大老爺。
  平時在百芳園裏,大太太一個不痛快,就可以三四天不和大老爺見麵。現在大家都住在一艘船上,抬頭不見低頭見,不過是小半個月的航程,兩夫妻就都有了一肚皮的不快,大太太這幾年年紀大了,心裏越發是藏不住事,也不顧姨娘們還在一邊陪坐,拉著七娘子就嘮叨了起來。
  七姨娘與十二姨娘都對七娘子報以同情的微笑。
  七娘子聽得頭疼,卻也不得不安撫了大太太幾句,又笑著扯開了話題,“二叔恐怕在岸上也等得很急了,不過,等了這兩天,怕是今日向晚,也該輪到咱們靠岸啦。”
  新帝登基未久,一應人事卻已經大變,單單隻是楊家並來往頻密的幾家親戚,就都各有浮沉。大老爺自六月秦帝師去世後,就再三上書告病,請求致仕回西北養老,太子卻是再三駁回了奏章,到末了反而出人意料地給了大老爺這個閣臣的位置——不要說外人,就連大老爺自己都深感驚訝。
  若說是楊氏一門大興,可分封宮妃時,六娘子不過得了一個嬪位,也不見得有多受寵,據說皇上一門心思全都放在治國上,後宮中的哪個妃子都不喜歡,分封時也不過是看出身來曆……這個嬪位,還是皇後力爭來的。
  可大老爺又分明說得上是大秦最年輕的閣臣了,不過五十過半的年紀就登堂入室,入閣封相,這份榮譽實在是太過耀眼了,也難怪楊家人雖然受了,卻受得是戰戰兢兢,一步都不敢行差踏錯。就連在通州碼頭,都不敢玩一點特權。
  大太太也微微露出笑意,“可不是?就是昨晚上小船還載了你二姐的管事過來請安呢,說是若非他們孫家自己也有喪事,你二姐是一定會親身過來迎接的!”
  昭明二十四年冬天,老定國侯終於沒有撐住,久病不治。雖說二娘子如今是正經的侯夫人了,但她與侯爺也都要服三年的斬衰喪,不過小祥,沒有大事,是不能輕易出門的。
  “說起來這女婿多是多了,可也都是忙人。”七姨娘就接過了話頭和大太太嘮家常,“正是要女婿出頭奔走的時候,卻偏偏一個姑爺都不方便出麵,大姑爺人在福建,不多說了,二姑爺在家居喪,三姑爺才出了孝要回江南、四姑爺人在江南,我們的五姑爺呀,才成親就下了廣州,還當三月回京,可以久住,沒想到連十天都沒有住滿,就又被皇上派到廣州去了……唉,也都是有出息的!”
  大太太眼角眉梢,是喜憂參半。“可還不是這句話了?去年十月成親,沒有三天就接了皇命,還以為西線無戰事,鳳佳這孩子能清閑幾年,沒想到皇上太看重也是不好……自打成親,也就是三月份在家住了半個月的功夫。”
  十二姨娘頓時捂嘴一笑,“這就是五姑娘的福氣了,也就是這半個月功夫就懷上了,才進門沒有半年就有了身孕,許家的幾個妯娌,可是都沒有這樣的能耐吧?”
  大太太麵上一喜,口中卻仍是笑道,“也不能這麽說,許家的兒郎多年來,在邊關的時候多,在家的時候少……幾個嫂子,也都是苦過來的。”
  話雖如此,但語氣裏的得意,卻是誰都可以聽出來的。
  七娘子看在眼裏,不由微微一笑,垂下頭慢慢地摩挲著甜白瓷沉口杯,聽七姨娘和大太太絮絮叨叨地說著這楊家的女兒家都是有福氣的,就連初娘子也生了男丁,眼下就隻等五娘子的孩子下地,並等著六娘子的好消息了。
  正說得熱鬧,船身忽地微微一震,眾人都以為是前頭的船隻出了港,都是精神一振,不想過了一會兒,船頭倒是影影綽綽,傳來了喝罵之聲。
  大太太皺了皺眉,衝立冬稍微一點頭,立冬便會意地出了屋子,不多時便回來稟報,“是有人想要加塞插隊,先進港去。我們的船工在和他們拌嘴兒呢!”
  大家都在船上悶了兩三天了,七娘子覺得不舒服,幾個女眷隻有比她更嬌弱的。隨班就次雖然委屈,但也是正理,倒還沒有什麽可說的,可這輪到了自己,卻還要被人加塞,這滋味就相當不好受了。饒是大太太也有些城府,也不由勃然,“誰家的人這樣大膽?沒看著咱們的堂號麽!”
  雖說大老爺一意保持低調,但以楊家的身份,出行時船上也要打出個旗幟來,因是上京赴任,就算是打出華蓋殿大學士,正一品左柱國的旗號,都算得上名正言順,偏偏大老爺卻隻讓打了寶信堂楊的堂號,一路上有眼無珠的人並不甚少,大太太早就積攢了一肚子的火,這最後一根稻草,終於是壓垮了她的耐心。
  立冬麵露尷尬,猶豫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答,“回太太的話……是平國公府許家的船。船上的人說了些不甚好聽的話,聽起來,像是並不認得咱們家的堂號。”
  158、翻騰
  寶信堂的確也不是什麽很有知名度的堂號,楊家本家用的是郡望為堂號,寶雞堂楊與天水堂桂,都是西北赫赫有名的望族。 隻是大老爺獨身一人在江南落地生根,一轉眼就是二十多年,和本家又有些生分,不過是近十年來,才用了寶信堂的堂號。江南官僚知道得多些,出了江南三省,這個堂號就沒那麽響亮了,一路上有眼不識泰山者,也都情有可原。
  可身為幾重的親戚,許家人不知道這堂號,那就太失禮了。古代最重禮儀二字,失禮已是相當嚴重的罪過,往大了說,許家這是有幾分目中無人的意思了。
  大太太眉頭跳了幾跳,反而平靜了下來,望向七娘子,略帶催促地使了個眼色。
  自從五娘子、六娘子相繼出閣,家中女兒隻剩七娘子一個,這一年多,大太太對七娘子可稱得上言聽計從,人情往來、柴米油鹽、人事任免……多少事,都是七娘子代她做的主。
  七娘子也不動聲色,吩咐立冬,“問問父親是什麽意思,要不要通名報姓,把這場誤會消弭於無形。再請船娘問一問,對麵這許家的樓船裏,坐的是許家的哪位少爺奶奶。”
  許夫人身體不好,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雖然不至於臥床不起,但要坐船出遠門,也是天方夜譚。倪太夫人年過古稀,出行也不止是這個陣仗,對麵樓船裏的肯定是許家的小輩,也隻有小輩的行事,才會這樣張揚。
  立冬不多時就給了回話,“老爺說,這樣的小事,也無所謂個是非,都是親戚,且讓許家的樓船過去就是了——還叫咱們別多嘴多舌,露出身份,免得許家人知道了還要來賠罪,越發花功夫。”
  又撇了撇嘴,難得地露出了少許不屑,“方才我就叫底下的小丫頭出去聽一聽對麵的聲音……這許家人還真是高聲大氣,聽他們的意思,對麵是許家的四少夫人從娘家進香回來,今晚趕著進城服侍太夫人,可是天大的事,半點都耽誤不得……噯,真真京城人的利口,是最傷人的,那話一字一句都透了難聽,奴婢也不敢和太太說!”
  大太太擠出一絲笑,揮了揮手,輕描淡寫地道,“唉,皇城根下長大的小民,什麽世麵沒見過,難免就刁鑽了些。”
  話雖如此,卻是誰都能看得出這笑意下的怒意。
  七姨娘同十二姨娘麵麵相覷,一時間竟是誰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以楊家在江南的地位,她們也是多年沒有受過這樣的氣了。
  七娘子隻好出麵安撫大太太,“這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娘就別在意了,還是先想想咱們帶來的這些箱籠可怎麽安置才是正經。”
  京城寸土寸金,秦帝師以帝師之尊,一輩子就住在小時雍坊一間三進的小宅子裏,兩兒三女都安置在東西廂,比楊家的丫頭住得還逼仄,待到出來自立,都是變本加厲地愛大屋。大太太本待在京城東北物色一套帶花園的大院子,卻不想皇上殊恩,竟在皇城根腳下給賞了一套房子,說來和秦家也就隔了兩個胡同口,隻是地方就沒那麽大了,不過是三進三出的四合院,還不帶東西跨院,就好似江南的總督府掐掉百芳園,隻留可憐的三進正院。
  楊家人口又多,雖然大太太索性把姨娘們都留在江南,但帶上京的傭人就已經上百,這還都是精簡了又精簡,怎麽在三進的院子裏安排下這麽多人,已是愁白了大太太好幾根頭發,更別提還有山一樣高的箱籠……光是整理家當,都耗掉了將將整個月。
  大太太如何不明白七娘子的意思,也就順勢下台,“要不是家裏就三個主子了,我是真想不出這院子該怎麽住……偏生又是皇上的賞賜,方便你爹三日一朝五日一會的……”
  說說笑笑,幾個人也就把這不快的插曲,圓了過去。
  許家的少夫人架子大,下個船也葳蕤了一兩個時辰,輪到楊家船靠岸的時候,已是夜幕低垂,幾個青衣長隨早搭了小舢板過去給二老爺報信,不消一刻,什麽清油帷幕、兩人抬的小轎……都已經預備好了,女眷們先行下船,搭了小轎進客院歇息,箱籠自有人照管。 七娘子亦不過是稍事洗漱,就出來和二老爺廝見。
  二老爺這幾年也消瘦了不少,看裝束,活脫脫一個不修邊幅的落魄翰林,精神倒是越發健旺,和大老爺久別重逢,兩人都是感慨良多,已是對坐著品過了幾杯清茶。大太太在一邊陪坐,笑著將敏哥——三兄弟裏,也就是他陪著二老爺過通州接人——叫到身邊坐了,一長一短地問他家常的瑣事,若不是七娘子深知就裏,恐怕亦要被眼前的天倫圖感動。
  她規規矩矩地給二老爺見了禮,二老爺倒是格外打量了七娘子幾眼,就笑,“七娘子也長大了,看形容,倒比八娘子要美些!”
  八娘子去年已經定了人家,今年年初就嫁到山西去了,這門親事正是二老爺親自物色,香姨娘早在去年冬天,就被送回西北和二太太做伴去了。
  七娘子自然不會把二老爺的話當真,不過一笑,就去給敏哥行禮,兩兄妹相對一笑,敏哥也誇七娘子,“年紀越大,眼睛越有神,倒像是會說話一樣。”
  惹得大太太直笑,“說得你妹妹和妖精一樣,該打。”
  敏哥又順勢問大太太,“這次上京後,就要把七妹的婚事定下來了吧?”
  “現在我正服喪,也不好出入宴席。”大太太略略一皺眉,“隻是你妹妹也十五歲了,再拖下去,親事也不大好說……”避重就輕,始終也沒有正麵回答敏哥的問題。
  那邊二老爺又和大老爺感慨,“一別這四五年來,朝廷裏真是風起雲湧,你方唱罷我登場,一刻安靜都不得。弟弟雖然在京城,但卻是置身於漩渦之外,不比大哥身在局中步步凶險,有時想起來,連弟弟都懸心,也虧得大哥能周全得過來!”
  這話雖然是客套,但也有幾分出自肺腑的意思,大老爺就跟著歎了口氣。“也都是見步行步……”
  這不是自家,說話就硬是多了幾分小心,這話的後半句,就被大老爺吞了回去。
  從昭明二十四年五月,魯王在山東起事開始,朝廷裏的風雲的確就從未停止。想當時魯王來勢洶洶,先克濟南,再下臨淄,山東一地事實上已經失去控製,又有托南洋水師之名造出的戰船,一路從山東直上津沽,是大有攻陷京城,重演永樂舊事的意思。當時北方一夜之間又傳遍了皇上為太子鴆殺的謠言,民心也不由有些搖動,局麵,實在是前所未有的凶險。
  不想這謠言傳到了京城,已有兩三個月沒有上朝的皇上第二日就加開朝會,生龍活虎地出現在群臣眼前,謠言自然不攻自破,魯王索性不管不顧強攻京城,若非皇上臨危急命牛德寶將軍從宣德回兵來援,又以平國公父子率領禁軍護衛京畿,京城幾乎要被魯王攻破。
  偏偏此時北戎又蠢蠢欲動,賊心不死,有圖謀宣德之意,牛德寶隻敢分兵兩千回援,一並連天水寶雞一帶的兵力都被牽製……
  這一場硬仗就打了三個月,皇長子終於因為糧草出事戰敗被擒,接著就是一場駭人聽聞的大清洗,朝廷上下和皇長子有過聯係的官員不是殺就是關,到現在都還有上百個在詔獄裏輾轉,皇長子胡亂攀咬,什麽許家、桂家、楊家、秦家都被指認,氣得皇上數次吐血,一直亂到了昭明二十五年三月,皇上賜死皇長子為止,這場亂象似乎才算是有了收尾的意思。
  不想才進四月,皇上就溘然長逝,太子匆匆繼位,立刻就開始繼續審理之前的謀逆案,朝廷上下人事變動頻繁,就連閣老都告老了一個,還鄉了一個,大老爺又上書堅辭江南總督之位……幾個重量級人物的位置變了,朝野上下,幾乎也就處在了連續不斷的小地震中。
  好容易大老爺進京加封大學士,入閣參政,江南總督暫時虛懸,三省布政使各司其職,詔獄裏的官員權貴無事的無事罷官的罷官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後宮妃子也封了,擎天保駕的功臣也賞了……進了今年秋天,朝廷才漸漸地平穩了下來,有了這昭明盛世該有的樣子。
  “明年改元,皇上是肯定要在人事上再有些動作的。”待客院開上了夜點,二老爺和大老爺碰了幾杯,就打開了話匣子,“不瞞大哥,弟弟這個翰林已經當了十多年了,也著實有些當膩味了……”
  大太太又誇獎敏哥,“這一應事務想必都是你承辦的吧——我知道你父親,哪有那麽細心?你這孩子,在世務上倒是越發精幹了!隻是也別忘了讀書要緊……”
  昭明二十四年的秋闈,二房兄弟三人,不過是最小的弘哥中了舉,兩個哥哥反倒都名落孫山。
  眾人熱熱鬧鬧地吃過了一頓夜點,也就各自安歇,第二日一早,敏哥就安頓了三四駕清潔可喜的清油車,將眾人一道裝了,向北平去了——箱籠卻是早就上路由親信的管家看著,進城到宅子裏安放,達哥、弘哥兩兄弟就是在城內預備接應。
  雖說走得慢,但通州畢竟離北平不遠,不過大半日,朝陽門已然在望。
  盡管重簾低垂,但車外的人聲,也就漸漸地響亮了起來。七娘子與大太太同坐一車,隻苦於不好掀了簾子往外偷窺街景,卻不想大太太自己卻都掀起了簾子一角,指點著給七娘子看,“這朝陽門外頭的這家薄脆是最有名的,四九城裏多得是趕早出城來吃的,就一碗清漿,要兩個椒鹽薄脆……噯,上從王公貴族,下到賣力氣的苦哈哈,都作興這麽吃!”
  七娘子留神看時,卻不過是朝陽門外路邊的一個小攤販罷了,怎麽看,都看不出這家的薄脆,名聲竟都傳進了深閨。
  “你看這朝陽門挨著城門的那條胡同?往裏走就是老字號的饅頭,兩個一斤童叟無欺,硬是就要比別家香甜上幾分。”大太太卻被勾起了談興,車一路走,一路為七娘子說街景,“我打小就喜歡吃這家的饅頭,可生意太好,不趕早根本買不到,從小時雍坊過來,要繞過一整個皇城……那時候你外祖母還在生,就怕溺愛了我,兩三個月才派家人早起來回半個時辰給我嚐嚐鮮。”
  大太太的聲音又小了下去,她掏出手絹揩了揩眼皮,“後來你外祖母去世了,二姐已經出嫁,三姐當家,我打量三姐疼我,就鬧著要吃,三姐索性日日裏派人出來買,不到半個月,就把我吃怕了!”
  提到童稚時的往事,她又不禁一笑,“這豬肉胡同進去就是老天成了,多少年的老字號,豬頭肉最有名的,上午開張,到了中午,再沒有賣不完的。”
  又指點七娘子,“剛才進城那是朝陽門大街,這是崇武門裏街,北京城方方正正,路名最好記了。這又拐到正陽門大街上了,正陽門大街是最熱鬧的了。往你這邊看,再進去過了棋盤街就是大秦門。那是六部、都督府、燕雲衛……這衙門都在這一塊,繞著皇城根兒,你父親以後上朝,就得從正陽門大街過去,東華門進皇城——皇城根那是最熱鬧的,小時雍坊雖然比不得澄清坊、明照坊方便,但也算得上是好地段了。住得都是王公大臣,你秦家舅舅就住在兩條胡同外頭,可惜兩兄妹都在守喪,不便時常相見……”
  秦帝師一共二子,長子原本是禮部郎中,次子乃是西安知州,因秦帝師去世,次子已丁憂回家,但長子卻被奪情,雖然暫時還官居原位,但以秦帝師和皇上的關係,過了元年元月,是必定要被提升的。
  大太太一路絮絮叨叨,“這是宣武門裏街,李閣老胡同——前朝的李東陽就住在這條胡同裏,再拐過彎就到了……”
  七娘子已是見著了一條僻靜的胡同,胡同裏沒有多少人家,隻有巷東口紅門深鎖,巷西口栓了一排的馬,紅門上銅釘閃閃發亮,幾個眼熟的長隨已是進進出出搬運箱籠——
  她知道這就是自己的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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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有二房不遺餘力的幫忙,但搬家畢竟是個瑣細活兒,大太太才抵步,也顧不得洗漱換衣,就和七娘子拿了清單,帶著藥媽媽、梁媽媽、王媽媽一樣樣的清點細軟箱籠——所幸不曾遺失,並且又把早跟船送過來的家具都布置清楚了,這才放七娘子回去洗漱。
  這三進的院子,大老爺自然是占了外院與東西兩個偏院,大太太占了正院,兩個姨娘分別安置在偏院,後院就給了七娘子,東西偏院存放箱籠,說來也算是井井有條,可從江南帶來的多少東西,都要歸置進來,後院的兩個偏院不免就占得滿滿當當的,就這樣還有好些名貴的擺設收住了沒有拿出來擺放——眾人心裏都有數,住在這小院子,不過是因為大老爺要韜光養晦,不願給同僚落下話柄,一等腳跟站穩,他們就要換地方了。
  至於京城寸土寸金……笑話,連專吃大房剩下的二房都在大時雍坊置辦了一套不小的宅院,大房會缺這一點錢?
  不過是禦賜的宅子,不住也說不過去,腳跟沒有站穩,一時不好高調行事……
  或者是因為有了這樣的默契,大太太就很沒有收拾這套房子的心思,先頭下人們已經油過了四壁,看著有些新房的樣子,她也就不再挑三揀四,隻是才吃過飯,就拉了七娘子去看京城堪輿圖,要在四九城裏選一處宅院出來。
  這是個瑣細活,七娘子雖然耐性絕佳,看了沒多久,也有些困意,便引著大太太先不忙挑選屋子,問大太太,“是不是該給親朋好友們寫帖子了。”
  大太太忙想起來去問大老爺要帖子:京城風俗,這剛到京的人家,往往要夫妻雙方親手寫了拜帖,由有臉麵的下人逐一上門送貼請安,才算是全了禮。
  大老爺在外院卻是已經安置下了,不消半日,就送了一疊新寫的拜帖過來,無非也就是秦家、許家、孫家等親眷以及焦家、倫家等同僚罷了,大太太於是一邊翻看,一邊命七娘子代筆,為她寫拜帖。
  這是七娘子輕車熟路的活兒,她垂首剛寫了幾行字,就聽得大太太咦了一聲。
  抬起頭,就見得這位中年貴婦,一臉的似笑非笑,將手中的拜帖遞了過來。
  “看來你爹這人越老,是越有些沉不住氣了。”大太太笑吟吟的,臉上也看不出是怒是喜。
  七娘子定睛一看,這才發覺在落款上,大老爺沒有落官名,竟落的是堂號。寶信堂楊四個小字雖然舒緩,但落筆露急,收筆帶鋒,顯然在寫這幾個字的時候,心裏帶了怒意。
  這一年多來,雖然朝堂風雲起伏,但楊家的內宅卻很安逸,七娘子也難得地過了過舒心的日子。
  隻是這才一到京,連屁股都沒有坐穩,外宅的男人,似乎就有在內宅翻騰出一點風雲的意思了。
  七娘子接過大太太手中的紅皮拜帖,細細沉思了起來。
  159、齟齬
  到底是人口少,雖然東西多,但好在大太太身邊的能人不少,藥媽媽、王媽媽、梁媽媽還有叔霞,都是能沉下心做事的好幫手,不消三數日,楊家就在小時雍坊的宅子裏安頓了下來,宅門口也掛上了寶信堂楊的牌匾,大太太一邊打發人往江南報平安,一邊又派人給秦家大舅請安,二娘子、五娘子,甚至於宮中的六娘子,也都遣人上門問了安。
  京中的親朋好友也自然有問安信送到,隻是礙於大太太還在孝中不能赴宴飲樂,才無人上門相請,大老爺卻是已經收了不少邀宴問安的帖子,隻是他到京第二日就已經派人到吏部注冊,皇上立刻召見,這幾日已經忙了起來,一時無暇與親友們會見罷了。
  在外辦事的男人沒空,是很自然的事,往往這時候就要女人出麵外交,隻是大太太剛過熱孝,親朋好友也多少因為秦帝師的喪事帶孝在身不便相見,秦大舅又是個古板人,雖然時常遣了管家過來問好幫忙,但除卻公務外,全家人是再不出門一步的,大太太也深知他的性子,越發不敢隨意外出拜見,楊家的內宅,就反常地冷清了下來。
  “難得上京,誰想到你二姐要守孝,五姐又是五六個月的身子,不好走動,我們帶孝的人家,隻有在家待客,沒有上門拜訪的道理。”大太太就和七娘子訴苦,“反倒覺得冷冷清清的,好像在京城舉目無親似的!”
  其實以大太太出嫁女的身份,雖然也要服一年的齊衰喪,但終究是以夫家為主,往往過了頭半年的孝期,也就可以出門走動——這禮教雖然是禮教,但也沒見哪個孝子頭一年喪期裏是不洗澡的——真要這樣講究,大太太現在應當還在蘇州服喪呢,畢竟隨著社會的需要,總有種種變通的辦法。隻不過秦大舅就在左近,大太太不敢放肆罷了。不然,七娘子私心揣想:以她老人家的性子,隻怕是才上京,就迫不及待地要去探望五娘子了。
  雖說不好見麵,但到底是在京裏,二娘子與五娘子三不五時就派人回來請安,不是送鮮果就是送時蔬,還有幫著大太太安頓家業,聯係店鋪介紹可靠的買賣人……到了十月底,滿了百日熱孝,二房近年來得寵的良姨娘,也就上門請安了。
  “知道太太身上帶了重孝,就不敢上門求見,”良姨娘是當年大太太送上京的美人兒,對著大太太說話,不期然就多了一份親近,“掐著日子算著太太出了孝,這不就趕著上門了。”
  大太太不由得和七娘子交換了一個眼色。
  兩人都有些笑意:下人上門,自然是無所謂帶孝不帶孝,良姨娘這樣說,是已經把自己當成了主子。
  也罷,二房水渾,有個那樣的主母,當姨娘的心裏有想法,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身為良姨娘的舊主人,大太太自然不會往她的頭上潑冷水。
  拉了幾句家常,大太太就問良姨娘,“說起來,敏哥媳婦過門的時候,我們不在京裏沒能見一見,還當今兒會跟著你一道上門——”
  良姨娘麵上就微微露出了些尷尬,“大少奶奶這一向都在娘家陪侍親家老夫人,您也知道,這親家的幾個女兒都早夭,唯獨大少奶奶一個獨苗,老夫人疼得和心頭肉似的。我來之前也往親家那頭送了信,大少奶奶說,親家老夫人這幾天病勢沉,就不出門給您問安了,改日,在上門賠罪……”
  親大伯、大伯母上京,又是高升了做閣老來的,大少奶奶居然也有膽子托故不上門拜見。她和敏哥的感情如何,也就不問可知了。
  大太太略略露了沉吟,“當時沒過門的時候,我恍惚聽說,這一位……”
  良姨娘就笑,“這——畢竟是少爺的家事,我們做姨娘的也不好多打聽,不過少奶奶進門也有快一年了,倒是在娘家的日子多,在夫家的日子少。少爺也很少進她的房門,更不大管大奶奶的事,倒是從蘇州帶來的通房南音更有寵些,最近也有了身孕。瞧大少奶奶的意思,也不怎麽當回事兒。”
  才過門不到一年,說起來,小夫妻正該好得蜜裏調油,卻偏偏疏遠到這個地步……
  七娘子不由得就想起了大太太的評語。
  小星充大,的確是上不得台盤,不論是夫妻疏遠,還是獨寵通房,都絕非是度日處常之法,看來這二房的麻煩,的確是還在後頭。
  問過了敏哥的親事,良姨娘又殷勤請示大太太,“雖說還在孝裏,這喜事是不該開口的,可我們老爺說,這門親事非得給太太你掌掌眼不可,老爺給達哥看中了兵部侍郎吳家的三閨女……”
  大太太不冷不熱,“還在孝中,不好隨意走動,若是二弟有意,就等出孝了請吳太太上門做做客……”
  良姨娘頓時流露歡顏,“太太看著什麽時候方便就什麽時候辦,達哥畢竟年紀還不大,這事不急。”
  以大房和二房今時今日的地位差距而言,大房給二房什麽臉子,二房也都得受著,別說大太太隻是要把這事兒拖一拖了,就是她一口回絕,良姨娘都說不出什麽來。
  七娘子在一邊舒舒服服地坐著,看著大太太逞威風,就覺得這一年多來,日子過得實在是太愜意了。
  外宅風雲湧動,內宅風平浪靜,大太太沒有對手,七娘子也就少了智囊的職責,大老爺雖然看重七娘子,但到了見真章的時候,自然不會指望一個才及笄的女兒家,內宅除了姐弟兩人外,就是一心養老的眾姨娘……自從西北回了蘇州,她還真沒有過幾天這樣順心如意的日子。
  如今到了京城,以閣老太太之尊,更是隻有別人求著大太太,沒有大太太求人的時候……大太太的日子順心了,七娘子的日子,也才順心。
  送走良姨娘,沒多久二娘子又打發陪嫁的清明——如今已經是媳婦了,來給大太太請安,又送了莊子上新打的野味,新收的菜蔬,給大老爺、大太太並七娘子換口味。
  大太太倒是被勾起心事,吃過晚飯,就和大老爺商量起了在京城添莊子的事。
  楊家多年來一向在江南居住,田產多在蘇州一帶,如今高升走了,人走茶不涼,大太太也就沒有變賣田產的意思。隻是平時楊家的一吃一用都是莊裏自產,品質上乘,如今在京裏過日子,且不說米珠薪桂,大太太也覺得什麽都是現買,實在是不方便。
  “雖說家裏這一陣手短,但少也不少這幾千兩銀子。”家裏就三個人,晚飯自然是在一塊吃更熱鬧些,吃過飯,大太太也沒有讓七娘子回避,一邊拍著七娘子的手背,一邊和大老爺計較,“在小湯山一帶多的是上好的溫泉莊子,買一個下來,閑暇時可以過去住一住,最要緊四時菜蔬也有供了,就圖個省心也是好的。”
  楊家雖然離了江南總督的位置,但多年積蓄,家財頗豐,要說短銀子使,那是天大的笑話。隻是這些家產多半不是現銀,半年前大老爺又兌了二十萬兩銀子入股許家正籌備中的海運生意,還有些金銀珠寶遠在西北,說起來,大太太隨身帶著的銀子,的確也不多了。
  大老爺就掃了七娘子一眼,和大太太商議,“索性寫信回去,讓江南那邊跟宜春票號打個招呼,出一兩個莊子,撥些銀子過來——七娘子過年就十六歲,這親事是不能再拖了,手裏的這些錢,度日是夠了,指著它置辦嫁妝,就是笑話。”
  大太太不禁一怔。
  聽大老爺的意思,像是終於要把七娘子的親事定下來了。
  這一年多來,朝局動蕩,權家與桂家自然不會上趕著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來提親事,先帝駕崩,國喪三個月不能說親,緊接著就是三個月的小功喪,自然是不好說起親事的,這才出小功沒有多久,楊家就合家北上,如今才安頓下來。也的確是到了現在,才有機會說七娘子的婚事。
  隻是不知道大老爺是看中了權家還是桂家,按理說,進一步當然是選權家,這新皇登基後,雖然沒有封賞,但也時不時把權仲白請進宮中診脈開方,權家榮寵不衰,是可以眼見的。七娘子過去做次子的續弦,論身份也夠了,再說權仲白如今常住在香山腳下的別業裏,七娘子三不五時回去請個安,也不用在婆婆跟前立規矩……盡享富貴逍遙,又能給娘家添上助力,可說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兒。
  退一步,桂家也不錯,家裏雖然窮了些,但也還不至於揭不開鍋,這些年北疆戰事多,富得肯定是打仗的人,老九房的家底應當能漸漸殷實。次子原配——含春這些年來積功也升到了從五品副千戶的位置,千戶太太也不能算是不顯赫了。桂家一向不偏不倚,仕途卻走得很穩,嫁到桂家不那麽風光,卻是給將來兩老回西北頤養天年鋪路……
  大太太就歎了口氣,一時間隻恨自己沒有多生兩個女兒——這兩門親事細細計較起來,是哪一門都不比姐妹們差。以七娘子的性子,在京城、在西北,想必也都能將日子過得風生水起。
  罷了罷了,多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個歸宿,也是七娘子應得的!
  “我回頭就給童媽媽寫信。”大太太就不動聲色地應承了下來,掃了七娘子一眼,笑著問大老爺,“老爺,這兩家的兒郎都是一時之選,可咱們小七卻隻有一個,這許誰家,還得看你的意思啦。”
  大老爺的目光不由就轉向了七娘子。
  看著七娘子平靜的麵容,與眼神中的那一縷茫然,他不禁微微歎了一口氣。
  再機靈的女兒家,到了這一刻也多半是沒有主意的——到底不比鳳佳自小和楊家常來常往,出嫁前小五就知道了這孩子的脾性。權仲白與桂含春上次到蘇州,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這些年誰家都不是風平浪靜,一個喪偶一個破相……
  “還是讓七娘子自己看過了再說。”大老爺就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爹說過,你的夫婿,你自己來選,兩家都是良配,就看小七怎麽想了。”
  大太太不免有些動容,望了七娘子一眼,又把一絲妒意吞進了心底,“可含春人在西北——”
  “桂將軍的信也就是今早到的。”大老爺麵容平靜。“含春要進京受賞——這本來是去年的事,可當時有軍情在身,含春就誤了那一批表彰。正好明年春天改元後,皇上要犒賞一批有功的少年將軍,並選拔幾位水師將軍做下南洋護衛之用,桂家有意為含春謀一謀這個位置。不過桂將軍也說了,要是楊家覺得南洋路遠不夠穩妥,那此事就作罷了也是無妨的。”
  看來,桂家對這門親事的確是很有誠意。
  大太太想到桂太太這些年來寫過的信,也不禁微微一笑,“桂家人就是說話算話,好,那就等明年春,讓小七看一眼含春這孩子,再做打算。”
  就又衝七娘子捉狹地擠了擠眼睛,“什麽時候想病了,就和娘說一聲,娘這個嗽喘的病,也要請權神醫來斟酌個新方子了!”
  七娘子心中卻是一動,就想到了自己身上的遺毒……
  “是呀。”她望著大太太,自然地點了點頭,輕笑,“就算是沒病,也最好是能開著太平方子吃起來,未雨綢繆……”
  三人正在說話,屋外卻忽然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
  接著就是梁媽媽的通稟,“回老爺太太,剛才平國公府送了帖子過來,請老爺太太過目。”
  雖然現在已經宵禁,但身為正三品以上的權貴,許家這點特權,自然還是有的。
  眾人都有些詫異:這都什麽時辰了,許家忽剌巴送一封帖子,是否有些小題大做了?
  大太太刷地一下就白了臉,“是不是小五——”
  她驀地站起身來,奪過了梁媽媽手中的信箋,一下就拆開了細看起來。
  卻是才掃了一眼,頓時就鬆了口氣,“嗐,還當是什麽大事……是許家知道了通州碼頭的事,特地寫信過來致歉的。”
  她把信紙撂給了大老爺,自己揉著胸口坐回了原位,“剛才那一下,嚇得我心口發疼……這六七個月的孩子要是出事,可凶險著呢——立冬拿一丸寧神安心的甘草丸子來我含著……”
  大老爺卻是眯著眼看了看,就又遞給七娘子,七娘子會意,便朗聲讀給兩老聽。“……太夫人查知此事,大為震怒,四少夫人行事無狀得罪長輩,作風輕浮,有損親戚情麵,且飛揚跋扈,傷損本家名聲。已命其進大護國寺清修十日。並請親家老爺太太別與晚輩一般見識……又因世子夫人想念娘家親戚,身子沉重不便移動……慮及親家太太有孝在身不便出門,特請親家老爺、親家小姐於十一月五日賞臉……”
  許家的回音,的確是來得又急又重,反應終於算得上得體,至少在表麵上,倪太夫人是極為不讚同四少夫人的飛揚跋扈的。
  可聽話聽音,許家的這張帖子,也並沒有這樣簡單。許夫人身為當家主母,在這件事上根本沒有聲音。倪太夫人大權獨攬,整張貼都是她的語氣……
  大太太眉宇間已經染上了少許憂色。
  “許家相請,是一定要去的。小七跟著父親去看看你五姐——你們都是女兒家,說話也方便些……”她也不問大老爺,就徑自叮囑起了七娘子,“別忘了探探你三姨,問一問她的病情……”
  160、上門
  許家擺酒的日子其實定在十日之後,這十天裏,大太太心心念念,就是許夫人的病情,隻可惜五娘子懷有身孕不好太打擾,二娘子身有重孝,又是主母,喪事未完,自己也是忙得腳不沾地。大老爺又隻顧著和年先生商量朝事,她滿肚子的心事,隻好向七娘子一個人吐露。
  說起來,七娘子自穿越以來,還沒有單獨上門做客,這頭一回獨自進內院,就要上平國公府這樣一等一的富貴人家,大太太難免就多叮囑了幾句。
  “似許家這樣的人家,門檻都是金子打的,裏頭服侍的下人都有一雙勢利眼,別說是主人了。京裏的權貴,都是多年世家,眼空心大,再沒有比她們更好口舌多是非的了,尤其是許家的幾位少夫人、堂少奶奶,都是一等一的人家出身……且又是嫡女,本事都大得很……你五姐幾次寫信回來,都說妯娌難纏——你也別弱了我們楊家的聲勢,反倒帶累你五姐難做人。”
  姐妹上不得台盤,五娘子自然要被嘲笑,這一點七娘子又哪裏理會不得?
  隻要一想到五娘子出嫁一年來,夫君不在身邊,過的是多麽戰戰兢兢的日子,大太太就是一陣心疼,難免又和七娘子歎息,“隻圖你五姐夫是個有能耐的少年將軍,卻不想悔教夫婿覓封侯,這少年將軍又有什麽好,成年累月全國各地到處跑,真正一年也就見個十天,婆婆、太婆婆還接二連三地賞人進來,巴不得明天就生個子嗣傳宗接代……”
  五娘子嫁進許家後,雖然也有寫信回來,但信裏到底是報喜不報憂,隻說許夫人待她很好,婆媳相得。對於難處,自然是隻字不提,倒是二娘子的來信裏點了幾句,說是五月裏世子才回府,太夫人就賞賜了一對姐妹花做通房,許鳳佳雖然送走了一個,但到底礙著祖母的麵子,留了一個在院子裏。
  五娘子索性就也問許夫人要了一個通房湊成一對,卻不想許鳳佳又住了不幾天就起身南下,這一對通房現在都被五娘子關在偏院裏,等閑不許出門一步……
  雖然二娘子說起來,也是盡量輕描淡寫,但大太太也是深宅內院打過滾的人,又哪裏聽不出這裏頭的殺機無限?
  “十五歲的世子夫人……”七娘子也隻好含糊其辭地安慰大太太,“姐妹裏誰有這樣的榮耀,就是二姐,苦熬了這麽多年,現在論誥命也就是和五姐平級。”
  大太太頓時又高興起來,“還是七娘子會說話!”
  扭頭就吩咐立冬,“和藥媽媽說,開箱子把年前新得的珍珠頭麵送過來。”
  又親手開了自己的妝奩,珍重取出了一對和田玉鐲套到七娘子手上,“進許家做客,沒有這個東西是壓不住場的。我手裏的三副玉鐲,你三姨送的那對給了小五,讓她帶回許家去,你父親送的給了小六,帶進宮壓陣腳,祖傳的這對就給了你吧。先人手澤,要珍重對待,不可輕忽了。”
  七娘子隻覺得雙腕沉甸甸的,忙謙讓,“這樣貴重的東西——再說,小七也不是沒有……”
  “噯,權夫人給的鐲子好是好,可親事還沒定,怎好輕易上手?”大太太不以為然,握住七娘子的手腕,左看右看,無限滿意。“你本來就白,戴這樣羊脂玉的鐲子,正是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娘這樣的老太太戴起來,隻顯得皮肉焦黃,不好看啦。”
  又細細地囑咐了七娘子幾句話,無非是許家的幾個少夫人性格如何,都是怎樣的人家出身,因許鳳佳現在世的三個兄長,最小的一個也比他大了七歲,大太太上次進京請安的時點,五少爺正好娶親,這幾個少夫人,她是一總都見過的。什麽大少夫人最懦弱,四少夫人最跋扈,五少夫人雖嫻靜,但傲氣內斂……一五一十地囑咐了七娘子,又親自為七娘子挑了上許家搭配的衣裳,這才心滿意足,放七娘子回屋歇息,臨行還要叫住切切叮囑,“有誰要欺負了你,你也別害怕,以我們家如今的身份地位,和許家根本是平起平坐,許家不管哪個小賤人要給你氣受,都得掂量掂量。否則以太夫人偏寵四房的程度,也不至於把四少夫人送進寺裏清修……別怕,知道不知道?有爹、娘、你五姐給你撐腰呢!”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裏,到底也有了那麽幾分誠摯的關心。
  七娘子百感交集,笑著敷衍了大太太幾句,保證自己不會隨意被人欺負,跌了楊家的麵子,這才得以脫身回自己的閨房休息。
  一個人能有多少張不同的麵孔?看著如今的大太太,誰又能想到她……
  她就一邊搖頭,一邊進了屋子。
  立夏與乞巧頓時一左一右迎了上來,一個服侍七娘子換衣,一個捧了一鍾調過玫瑰膏的清水,服侍七娘子喝了幾口——“北平天氣燥得很,姑娘喝幾口玫瑰水去去火。”
  雖說是三進小院,但院子裏的堂屋卻大,是一排五間的口袋房,方便冬日保暖,七娘子把臥室設在東裏間,書房就設在東次間,西邊兩個套間擺放自己的箱櫃,東三間做餐廳會客用。地方雖不如江南寬敞,但也整潔雅致。丫頭們就以立夏、上元為主,在東廂居住,西廂住幾個上夜的媽媽,倒座南房裏卻是鎖滿了七娘子曆年來的箱籠——不知不覺間,她的家當,也能滿滿當當地填下一個院子了。
  上元一進京就水土不服,這些天都沒有當值,乞巧順勢替補,她相當珍惜這個機會,對七娘子百般奉承服侍——也的確是有一套,把七娘子服侍得渾身舒坦,恨不得把乞巧提拔到身邊做個一等大丫環。
  用過玫瑰水,又吃了些鮮果,七娘子就衝乞巧撩了撩眼皮,乞巧頓時知趣地退出了東次間,把空間留給了立夏同七娘子。
  “周叔周嬸都還好吧?都是南人,乍然上京……”七娘子就和立夏拉家常。
  立夏一臉的感激。“都好得很,父親前兒捎信進來,說太太安頓他做個不大不小的管事,現跟著張管家在外頭找房子,雖辛苦,但卻是三不五時都能出門長見識。這都是要多謝姑娘……”
  “你我什麽關係,這些話就不必說了。”七娘子不由一笑。
  九月收拾上京的時候,七娘子輾轉向大太太進言,將周家一家都帶上京城,做她的陪嫁。大太太也很體諒她的心思:立夏是跟在她身邊最久的丫鬟,想把周家一房帶到夫家,也是人之常情。
  周家兒女少,立夏隻有一個弟弟,一家人能夠始終團聚,她自然感激,對七娘子的吩咐,隻有更用心去做。這一向七娘子還沒有提起,她就已經請示了三四次,“是不是乘著出門方便,往教場胡同請個安問個好?”
  這一年多來,封錦始終沒有入仕,仿佛考這一個探花,就真的隻是為了誘大皇子上鉤,就連探花按例要進翰林院的事,似乎也都被吏部選擇性遺忘。隻是這位探花爺的住處,卻要比不少翰林老爺都更來得金貴:就在西安門旁邊的教場胡同裏,聽說也是三進三出的宅子,占地卻要比楊家的這所賜宅更大。這地址還是封錦去年離開蘇州前給九哥留下的,當時就住在了這樣的宅子裏,東宮的寵信,是不必多說的。
  七娘子搖了搖頭,“聽父親的口風,子繡表哥現在人不在京裏,男眷不在家,我們上門請安也太不方便,還是等一等再說了。”
  “有黃先生在,也不怕話傳不到封太太耳朵裏……”立夏卻是建功心切,在七娘子耳邊攛掇。“還是請個安,更顯得我們把封家這門親戚放在心裏才是。”
  黃繡娘年前從李家辭了活計,上京已有一年多的時間了,卻是才到京就被封家延請,做了封家小姐的女西席。
  “你不懂。”七娘子就歎了一口氣,指點立夏,“和封家的來往,還是要少一些為好。沒有什麽求人的事,就不要上門去了。”
  立夏不禁有些迷惘,這難得的興奮,也為之一收。
  “受恩者如今顯達,卻又不是能張揚於人的顯達,見了麵都不免尷尬,不要說打發下人私底下請安……人家待我們客氣,是人家的事,我們萬萬不能挾恩自重,還以為兩邊是當年的關係,閑來無事,可以打發一個男管家上門請安。這不單不尊重封家,也很不尊重楊家,父親才上京沒有多久,腳跟還沒站穩,楊家的管家就去和燕雲衛的人套近乎……傳出去多不好聽?”七娘子隻好把話說明。很多時候,內宅外宅的事是說不清的。從前在蘇州,山高皇帝遠,那自然是無所謂,可如今進了北平,大老爺立足未穩的時候,七娘子自然不會鬧出什麽幺蛾子,給他老人家帶來麻煩。
  立夏頓時麵色一整,低頭受教,“是奴婢魯莽了。”
  雖然在宅鬥上,這丫頭的段數依然不淺,但說到朝堂的事,她就沒有一點概念了。
  也是,自小就在宅院裏長大,能有如今的見識,已經算是難得的了。七娘子長出一口氣,就打發立夏,“倒也不是沒有要麻煩周叔的地方,這一向周叔出門勤快。想必二姐手底下的幾間纖秀坊,也都是能時常路過的,路過的時候,請周叔進去請個安,問一問這幾間分號的境況,不過,也別做得太過露了……”
  二娘子當時接手的是江北的十三間纖秀坊,在京城就有兩間分號。餘下江南的二十多間纖秀坊,有十三間照樣被大太太給了五娘子做陪嫁,餘下的那十間,大太太卻是沒有透露過去向:以她的性子,隻怕是要留著養老了。
  總不能等到大太太百年之後,再和封錦說還纖秀坊的事吧?
  封錦不少銀子,要的隻是個念想,肯定不可能把纖秀坊全盤吞並——即使是對於他來說,要這麽下閣老的麵子,也還是太非分了。若從二娘子那裏淘換一兩間分號,想必也不是什麽難事:雖然這些年來沒有怎麽聯係,但二娘子的性子,到底在七娘子心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個公正嚴明的二姐,在如今纖秀坊的三個股東裏,反倒是最好說話的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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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老爺雖然已經入閣,但始終立足未穩,平日裏事務並不繁多,雖說大太太出了熱孝後,陸陸續續,也有些當時的同年、同鄉並同學上門拜訪,但京城人到底多了幾分矜持,七娘子懷想中門庭若市的景象到底沒有出現,大太太雖然不得閑,但也遠沒有在江南時腳不沾地的忙碌。
  先帝在時,大秦的朝會很不規範,昭明帝動不動成年累月地不上朝,什麽事都交給內閣去辦,想到什麽就給臣子們送個條子,秦帝師、焦閣老等人屢次進諫仍不肯改。如今換了新皇,在別的事上倒是銳意進取,唯獨在朝會上也很不熱心,大老爺身為閣臣,也不過是每日五更起身進紫禁城東華門,在養心殿附近的一排小屋子裏辦事——也就是剛入職的那兩天忙得晚了些,待到熟悉情況,四個閣老就排了輪值的日子,有時候除了進去輪值,也可以三四天都不上班。
  這當然不是說大老爺就不工作了,邸報奏章,按理都是要抄送一份到內閣大臣府上的,每天光是這些資料就有多少份,還不算新皇心血來潮,隨時派人傳召進宮……雖然工作時間有彈性,但大老爺卻要比在江南的時候更忙碌得多。十一月五日一早,就又被傳訊的小中人請進了紫禁城內。
  皇上有召,自然是不管你今日有沒有飯局,大太太無奈之下,隻得加派了幾個家丁送七娘子去平國公府,望著七娘子上了暖轎,還握著她的手吩咐,“有誰欺負你,隻管回來告訴娘,別氣著你五姐……”
  平國公府位於澄清坊煤炭胡同盡頭,和楊家恰恰隔了一個皇城,七娘子隨身帶了梁媽媽與台媽媽兩個教養嬤嬤,一並還有立夏與上元貼身服侍,前呼後擁地下了暖轎換了綢車,從崇武門裏街、正陽門大街拐到了崇文門裏街,一路從簾子角看出去,行人無不是衣裳整潔麵色紅潤,正陽門大街更是人流稠密熙熙攘攘,時不時還能見著宮人打扮的小太監拎著食盒捧匣在人群裏亂鑽,更有衣裳華麗的仕女戴了帷帽踱出鋪子,扶著侍兒手上了馬車,護軍按著腰刀來回巡視,意態卻甚慵懶……不要說七娘子,就連台媽媽、梁媽媽,都看得嘴角帶笑。
  不知不覺就從崇文門裏街轉進了煤炭胡同。
  較之大街的熱鬧,這條公府胡同又有所不同。大秦規矩,藩王一旦獲封必須就藩,皇子無封不得開府,國公已經是皇城外最尊貴的爵位,煤炭胡同西麵就沒有往來交錯的阡陌小道,東麵胡同所有居民一律出崇文門裏街行走——煤炭胡同裏自然也就冷冷清清,東麵以胡同為界,分了幾戶人家出來,看門當,似乎都是品級不高的文官。
  煤炭胡同盡頭,八扇門上縱橫交錯七排門釘閃閃發光,兩側石獅子門當張牙舞爪,屋簷上的七對望獸姿態各異——七娘子也不過隻來得及看了一眼,屋外便響起了模糊的說笑寒暄聲,隨後吱呀數聲,西側門一開,馬車便徐徐進了平國公府。
  “平國公規矩大,男賓進東門,女賓進西門。姑娘在府內要留意了。”台媽媽不失時機,在七娘子耳邊輕聲提點。
  看來,平國公府的規矩,的確還真不小。
  七娘子微微點頭,深吸了一口氣,略略平穩了一下心跳:第一次單獨出門,就要硬闖許家這樣的龍潭虎穴,即使淡定如她,也不由得有了些戰栗。
  馬車微微震動,片晌,又行動了起來,隻是速度明顯緩了,透過簾子,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光線的變化,似乎車子正穿過幾道穿堂,不片晌,有人恭聲請七娘子換轎。七娘子也不敢多看,目不斜視地換了二人抬的青竹小轎,台媽媽與梁媽媽左右服侍,立夏上元隨在轎後,如此又行進了不多久,外頭就有人笑。
  “噯,這是楊家的妹妹來了?不枉我在外頭等了這樣久,手都凍僵了,來來,快請楊家妹妹下轎——我呀,要親自給她賠罪!”
  七娘子一揚眉,尚未開腔,果然就聽得梁媽媽笑,“原來是四少夫人……”
  161  頑石
  早知道今天上門,是一定要會會許家的這位四少夫人的,隻是連七娘子都沒有想到她居然來得這樣快,聽語氣,竟然是親自在外頭等著七娘子下轎。
  京城不比蘇州,十一月已經入冬,前些日子就下了雪,體弱些的女眷已經穿上了大毛的衣裳,在這樣的天氣裏苦等在外頭,自然不是什麽輕鬆的差事。
  看來,四少夫人也是個狠人。說要賠罪,在誠意上,就的確讓人無可挑剔。
  七娘子不動聲色地下了轎,麵帶微笑,“四少夫人這是哪裏話來……”就要向這位聞名已久的四少夫人行禮。
  許家人口繁多,光是男丁就有七八個,倒是女兒家少了些,比不得李家,兒子十多個,女兒也是十多個。許鳳佳在兒輩中行六,頂上五個哥哥,一個青年夭折,一個戰死沙場,也就隻有大少爺、四少爺並五少爺平安活到了現在。五少爺許於靜同許鳳佳之間整整差了七歲,大少爺許於飛今年更是已經年過而立。隻是許鳳佳成親得早,幾個哥哥成親都晚了些,妯娌間的年紀相差並不算太大,這位四少夫人莫氏今年也不過二十歲,隻是比五娘子大了三歲。
  她是京城名門出生,遼遠伯的嫡親孫女,說起來和倪太夫人也沾親帶故——倪太夫人是她的姨婆,雖說隻是個庶子妻,但平國公府的庶子與那一等尋常人家又有所不同。平國公連年帶兵打仗,許鳳佳長成之前,上陣父子兵,無不是幾個庶兄在帳下聽用,多年下來,身上都帶了軍功,四少爺自己就有副千戶的功名在身,且都是實實在在打出來的,不比恩蔭虛職,其實無用。是以四少夫人臉上的那股子矜貴,卻沒有因為做了庶子妻而削減。
  她待七娘子福□去,才上前彎腰扶住了,“哎,都是平輩,哪裏要這麽客氣。”卻是一口字正腔圓的北方官話,隱隱帶了京城口音。“那一天在通州碼頭,是我有眼無珠冒犯了親家,回頭一對證,哎喲喲,把我給臊的!當晚就躲到寺裏,說是清修,其實哪裏是清修,根本就是怕羞!這不是今天聽說親家老爺和親家妹妹上門做客,我才趕著回來要當麵賠罪……”
  說著就要給七娘子行禮,“那一日行事莽撞,得罪親家了!”
  七娘子忙也上前親手扶住,她尚且沒有用力,四少夫人也就自己站了起來,倒叫七娘子有些吃驚。
  兩人目光相觸,彼此倒都有些尷尬,七娘子微微抿了抿唇,笑了開來。“些許小事,何須掛齒……”
  四少夫人也笑起來,握住手嗬了嗬氣,“凍得我舌頭都捋不直了!”
  就一邊讓著七娘子,兩人並肩往太夫人的住處走去。
  平國公府到底是百年權貴,宅院不比百芳園更小,七娘子方才在側門附近的車轎廳換了轎,進來的那一段路,實際上隻是從側門進了二門,宅門之深可見一斑。四少夫人又親自帶著七娘子穿過正院——卻是寥落無人,透過玻璃窗,隱約能見得裏頭的金磚地倒還是亮的,隻是多寶閣上空空如也,竟似乎是已有多年無人居住了。
  “自從婆婆進了清平苑休養,一住就是七八年,公公又住到了夢華軒去,這正院也就冷清了。”四少夫人看了看七娘子,就含笑對她解釋,一邊領著她從正院後頭的兩重門裏進了許家的小花園,“我們往常也難得出小萃錦,都在園子裏打轉。”
  自己不過是多看了堂屋一眼,四少夫人就解釋起來,可見此人乃是識看眉眼的機靈之輩……從做派、從打扮、從談吐來看,何止是一般的庶子妻,江南那一等有數的公侯人家正妻,也不過就是這個樣子。
  七娘子不敢怠慢,一邊走,一邊就若有若無地打量這位精幹大方的四少夫人。
  這是個典型的北方姑娘,身材高挑長相明豔,眉宇間自然而然就有一股豪爽的意思,看著似乎心無城府,身穿錦繡八寶雲紋緞襖,披了大紅猩猩氈鬥篷,渾身上下,好似包了一團火,一挑眉就濺出一點兒火星。隻是七娘子卻覺得,這火星說到底,還是帶了一絲絲的涼意。
  四少夫人也正打量著七娘子,從發間的珍珠頭麵到腳底的蹙金雲履,來來回回地看了三四遍,眼神閃了又閃,卻又收斂了一句話都不說。
  兩人安靜了一段路,待得從園門進了許家的花園小萃錦,四少夫人就向七娘子介紹立於園門前的一座假山,“這是特地尋覓來的一塊太湖奇石,一石成山——也多虧一座假山障住,不然一進門,什麽都盡收眼底,也沒意思了。”
  天下園林,莫過於蘇州,百芳園雖然說不上是蘇州唯一最好的園林,但江南總督的住處,怎麽也都在水準線以上。在楊家,若有一塊石頭不是太湖來的,倒成稀罕了。七娘子不過掃了那奇石一眼,便漫不經心地一笑,“從太湖運到京師,想必也廢了不少功夫。”
  梁媽媽就笑,“七娘子,老身看著倒覺得和咱們蘇州家裏,聚八仙旁的那塊大石頭很像呢!”
  七娘子和四少夫人不約而同,都掃了梁媽媽一眼。
  卻是各自會意。
  娘家人上門,從來都是貴客,若果都是權貴之家,兩邊私下較勁,也是很自然的事。娘家人固然想要千方百計地顯擺自家的硬氣,婆家人卻也熱衷於表達自己的富貴,其實說白了,娘家人不過是要強調出女兒的尊貴,婆家人卻想要闡明媳婦嫁到自家,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如此明爭暗鬥,多年下來,遂成慣例。親家上門,多半是要隱隱鬥一鬥富:你有太湖石,我就有靈璧石,你有田黃石,我就有雞血石,你有和田白玉,我就有富平墨玉……尤其是娘家人第一次做客,婆家人是一定會想方設法,挫一挫娘家人的傲氣。
  當然,如若是大太太上門,情況自然不同,兩家主母乃是姐妹,彼此間素來又和睦,這鬥富的事也就沒人會提。可七娘子說是嫡女,又不是嫡女,說是庶女,宗譜上又是嫡出,身份正是尷尬,以許家人的傲氣,未必會甘願把她當嫡女來待,四少夫人從一見麵,可以說是就掂量起了七娘子的斤兩。
  也難怪大太太這樣緊張,不但親自為她挑了衣服,還把去年合浦縣令孝敬上來,最勻淨的百多粒南珠鑲嵌成的一副赤金珍珠頭麵,賞給了七娘子,又令她戴了祖傳的和田玉鐲……無非就是為了告訴許家人:連半個嫡女,我們楊家都養得這樣金貴,五娘子的體麵,那是不用說的了。
  隻是五娘子的嫁妝本來就壓了妯娌們一頭,幾個嫂嫂能否服氣,還是兩說的事,今日赴宴,隻怕這三個少夫人,或明或暗,也要挫一挫自己的銳氣,從這方麵來打壓下五娘子,也未可知了。
  雖說在江南禮俗也重,但進京後,七娘子卻覺得這本來就緊繃繃的禮教裏頭,一下被塞進了更多內容,甚至於讓她有目不暇給之感。縱使大老爺再度高升,幾乎已經走到了文臣的最高點,就欠一個首輔沒有攻克,但她卻覺得,在京裏做閣老的女兒,遠沒有在江南做總督的女兒自在。
  也不知道被嬌養慣了的五娘子,這新婦的日子是怎麽熬過來的,大老爺今年五月就有告病的意思,調令卻是七八月才出的,這兩個月中,隻怕她受氣不輕。
  雖說心中感慨,但七娘子也是見慣世麵,腥風血雨陣中殺出來的人物,梁媽媽丟了個話頭,她自然就曉得怎麽撿,“噯,這怎麽一樣,金貴的又不是石頭,是送上京的功夫……四少夫人哪裏會把這樣的石頭看在眼裏?”
  她與四少夫人相視一笑,隻是七娘子笑得真誠,四少夫人的笑裏,卻帶了絲絲縷縷的假。
  繞過這太湖石假山,倪太夫人日常起居的樂山居就在眼前了,這座裏外三進房的小軒坐落在中軸線上,隱隱有壓住小萃錦的意思,七娘子不禁暗自皺眉:這樣的屋子,本來應該是由許夫人居住的才是。
  四少夫人趕著走了幾步,“楊七娘子留神台階——”一邊說,一邊率先進了屋子,自然有穿著整潔麵容清秀的小丫鬟為七娘子打起棉簾子。
  兩個丫鬟是進不得樂山居的,自然有人把她們帶下去款待,梁媽媽、台媽媽伴著七娘子進了玄關,各自解下鬥篷,又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北平塵土大,一路行來,身上難免帶了些灰。
  才這麽一會兒功夫,裏間已是哄堂大笑,四少夫人笑盈盈地掀了水晶簾子出來,把七娘子拉進了屋內。
  “祖母您就放過我吧,”她半開玩笑地將七娘子推到了一個須發皆白滿頭銀絲的老人家跟前,“就連楊家妹妹都親口說了,親家老爺大人有大量,並沒有認真和我計較!”
  倒是會順杆子往上爬!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撩了四少夫人一眼,才端正了神色,雙膝落地,給太夫人行禮。“小女楊善衡拜見太夫人。”
  倪太夫人一身閃著藍光的孔雀緞襖裙,雖然是老年,打扮得卻一點都不輸年輕人,穩重中帶了富麗——從穿著到長相,都像是年畫上走下來的老壽星,雖然額頭並未凸起,但那一臉的喜氣洋洋,卻是寸步都不讓畫中人。
  她原本盤坐在炕上,此時卻放下腳,半彎著身子柔聲道,“哦?原來這就是楊家七娘子,真是久聞大名了,來,抬起頭來,讓老身仔細瞧瞧。”
  七娘子心頭一突,一時間,真是有無數心事流過,麵上卻是絲毫不露,隻是微微笑著抬起頭,自然地讓這位祖母輩的老人家,審視著自己。
  倪太夫人的眼神還很銳利,並不似老年人常有的昏聵,她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七娘子幾眼,看得七娘子脊背底下有些發涼,才微微一笑,淡淡地讚,“果然好人品。”
  就又倚到了迎枕上,扭過頭嗔四少夫人,“七娘子和你客氣,是人家知禮。你還當真了不成?一會等親家老爺來了,你再當麵賠過罪,不然,我是不罷休的!”
  一點都沒有給四少夫人麵子。
  可據大太太說,五娘子來信一再提到,太夫人平時是最寵愛四少夫人、五少夫人的了。
  倪太夫人身邊的兩個媽媽,就上前把七娘子攙了起來,又引著她和三個少夫人見禮。
  大少夫人韓氏,算得上是妯娌間比較最年長的了,看著有二十七八歲年紀,雖長得平常,但膚色白淨神態和婉,神態很是友善。四少夫人莫氏自然也是一臉的笑,親親熱熱地和七娘子廝見過了,又引著她見五少夫人張氏。
  七娘子不由留神打量這位少夫人。
  她對平國公府內的情形並非一無所知,五娘子出嫁後經常寫信回家,據她在信裏介紹,倪太夫人平時雖也親近四少爺,但最疼愛的,還是自小在身邊養大的五少爺。她為五少爺說的這位五少夫人,論出身,是要比眾妯娌更高出一等,這位少夫人出身河南張家,本身是綿延五百年以上,族譜可以追溯到唐宋的望族,自己這一支更是底氣雄厚,多年來與京中權貴聯絡有親,說起來,五少夫人還是牛太後的遠房外甥女……
  五少夫人本人,也是一臉的賢淑貞靜,她生得細眉細眼,再一做鵪鶉狀,越發好像宋朝古畫上走下來的美人,叫人見了倒不覺得喜歡,就像是看一幅畫,再漂亮,也不是活的。
  都是錦繡堆裏打滾的人物,彼此之間自然是客客氣氣,就有算計與打量,也不會有誰放到麵上來,彼此見過禮,太夫人也未留七娘子多說幾句,就笑著吩咐大少夫人,“韓氏帶楊姑娘去清平苑、明德堂見一見夫人與世子夫人。”
  倪太夫人稱呼許夫人並五娘子,用的稱謂就要疏遠一些。
  雖說也不是說不過去,但從五娘子的字裏行間來看,恐怕……
  韓氏福身應了是,轉身就笑著對七娘子開腔,“楊家妹子隨我來。”
  五娘子曾經提到過,韓氏的父親雖然是京裏排得上號的人物,但她本人卻一直在山西老家陪侍祖父,剛才這一開口,話裏就露了鄉音。
  七娘子頓時留意到,四少夫人同五少夫人交換了幾個眼色,四少夫人就微微抿嘴笑出了聲。
  京中的貴婦人,最愛排擠異端,說不好一口北方官話的官太太,是很難打入最上層的交際圈的。
  就連倪太夫人都略略皺了皺眉,隻是這不喜,不過被七娘子堪堪捕捉到,也就迅速地收斂了起來。
  心機深沉的太夫人,體弱多病卻一點都不省事的國公夫人,心思各異各有靠山——靠山還都很硬的嫂子……這平國公府的內院,實在是裝了太多大神了。
  七娘子不禁就為五娘子頭痛起來:這樣複雜的局麵,自己這位五姐能玩得轉嗎?
  雖然未曾寫信回來訴苦,但隻看太夫人那雙銳眼,四少夫人與五少夫人的做派,就曉得,在許家這場曠日持久的婆媳戰爭中,倪太夫人至少現在並沒有落於下風。
  住在小萃錦的正房樂山居裏,把庶孫放在身邊帶大,又物色了一門太好的親事,親家上門,絕口不誇五娘子,提到許夫人,語氣疏遠得好像在提外人——縱使五娘子一句都沒有提起,但征兆明顯到這份上,七娘子若是還看不出來許夫人和倪太夫人關係冷淡,她就真是白出來混了。
  大少夫人說起來,也算是長媳了,不過話裏帶了鄉音,兩個妯娌都是這個樣子,五娘子江南水鄉長大的小姑娘,又是弟媳婦,能擺得平這兩個不省事的嫂子麽?
  她又飄了倪太夫人一眼。
  倪太夫人也正深思地望著七娘子。
  她的目光還是那樣,說不上涼熱,但卻讓七娘子打從脊背底下發寒。
  或者是直覺,她總覺得,倪太夫人並不大喜歡自己。
  162  苦水
  大少夫人性子貞靜,一路上都沒有多餘的話,隻是默默地伴著七娘子進了小萃錦西南麵的清平苑,許夫人身邊的老媽媽早已笑著迎出了院子,將七娘子並兩個媽媽迎進了堂屋。
  “您來得不巧了,夫人剛喝過藥睡下。”老媽媽笑盈盈的給七娘子並大少夫人上了茶,又垂手站在一邊回話。
  七娘子就瞥了老媽媽一眼,又掃視室內一圈。
  青磚地光可鑒人,四壁的多寶閣上滿滿當當地放了富貴玩意,論名貴,與倪太夫人屋內的陳設比,是分毫不差。老媽媽身為仆婦,穿的卻是尋常官宦人家難得一見的貢緞……
  看來,許夫人雖然多病,但到底還沒有喪失實權。
  大少夫人端茶喝了一口,難得地開了腔——還是掩不去的山西味兒,“母親昨晚睡得不好?今早過來請安的時候,就說還在睡著,怎麽……”
  老媽媽也就跟著歎了口氣,“也就是大少夫人有心了,昨晚夫人又走了困,到今早才將就睡下,起得卻也就遲了。”
  又向七娘子致歉,“倒是叫七娘子白跑了一趟,哎呀呀,真是大姑娘了,那年在蘇州的時候,才一點點大……”
  和七娘子客氣了一番,又說了幾句閑話,大少夫人才起身告辭,“就不多打擾母親了,我帶著親家妹妹見六弟媳去。”
  提到五娘子,她用的稱呼就是六弟媳了。
  老媽媽對大少夫人也很和氣,並不因為她的山西口音而有所輕視,她笑眯眯地把大少夫人和七娘子送出了清平苑,看著兩人遠去了,才回身進了清平苑。
  往清平苑沒能遇到許夫人,使七娘子多少有些不安,許夫人這病,好像是五六年前才發作的,卻是才發作就病勢沉重,聽五娘子的意思,隻是她過門的這一年裏,許夫人就有幾次差一點撒手人寰。
  身體差到這個地步,當然不可能在把持家務了,五娘子是世子夫人,按理,過門滿了一年也就應該執掌家務,卻不想頭一年就有了身孕。家務,像是又回到了倪太夫人手上……
  算了,這種事,一會兒問五娘子是最清楚的了。七娘子微微擺了擺頭,和大少夫人搭話,“怎麽五姐並沒有住在小萃錦裏?還當家下的女眷,都住在後花園呢。”
  大少夫人微微一笑,“噢,其實小萃錦按例不過是賞玩風景之處,我們也都不住在裏頭,平時一律在外院居住,六弟一家住在明德堂……”
  就隨意給七娘子介紹了幾句,又閉口不言。
  平國公府的氣氛,實在要比楊家更壓抑得多了。
  兩人徐徐走了一盞茶的功夫,就出了小萃錦,從正院耳房邊上的甬道走了一段,再一轉折,便看到了一進五間雕梁畫棟的堂屋坐落在當院裏,屋簷上七對望獸姿態各異,明德堂三字牌匾高懸,落款一並寶印居然還燙了金——是當今天子手筆。大少夫人身邊帶著的幾個丫鬟快步前行通稟,未幾,五娘子便捧著肚子,親自從屋子裏迎了出來。
  “大嫂,七妹!”她笑著招呼,“七妹,真是好久不見啦!”
  五娘子富態了少許,臉圓了些,神態卻沒有多少變化,仍然是驕縱中帶著些任性,眉宇間,卻又閃爍著一點天真。
  見到七娘子,她的笑裏就有了發自內心的喜悅,也不顧得大少夫人,搶上來一把挽住了七娘子的手就往屋裏拉。“可算是見著娘家人了,楊棋,我告訴你,別看在家的時候我有時候煩你,這一年多來,倒是挺想你的!”
  還是這樣心直口快!
  七娘子也不禁跟著笑出聲來,她略帶歉意地掃了大少夫人一眼,輕聲數落五娘子,“五姐啊,也要招呼大少夫人一聲……”
  大少夫人就笑著擺了擺手,難得地露出了一絲捉狹,“我知道六弟妹見了自己妹妹,是肯定顧不得招呼我的了——正好,光哥兒今早就有些鬧肚子,我和親家妹妹告個罪,先回院子看看,一會再過來接你。”
  五娘子和七娘子又笑著並肩把大少夫人送走,才手牽手回堂屋說話。五娘子扯著七娘子的手介紹,“東翼是世子爺的地方,從去年到現在,也就有十多天是有人煙的,我平時起居都在西翼。來來來,我帶你看看。”
  這是典型的北方堂屋,屋簷較為低矮,便於保溫,青磚地暖融融的,從腳底往上冒熱氣:這是盤了地暖。堂屋裏沒設多寶閣,幾樣名貴的擺設,隨意在屋角的小立案上放著,倒是現出了漫不經心的富貴。從堂屋進去,就是一溜長廊,兩側都開了門,單單是西翼,就有明暗相間五間屋子,五娘子拉著七娘子直進了靠外牆的西裏間:很顯然,這是她平時會客的地兒,小炕桌上已經擺好了幾色茶點。穀雨與春分正忙著斟茶,見七娘子進來了,都笑著招呼,“七娘子來了,我們姑娘一早上就惦記著給您預備好吃的!聽說您今兒來做客,昨晚都沒有睡好!一早就起來收拾屋子,就盼著您來呢!”
  五娘子笑啐了一聲,扶著腰在炕邊坐了,又和梁媽媽、台媽媽寒暄,“兩位媽媽,多久沒見了!”
  台媽媽還好,梁媽媽已是滿臉的淚,“一年多沒見姑娘,姑娘是真的長大了……”
  她看著五娘子長大,情分與眾不同,五娘子自然也不以尋常奴仆相待,笑著拍了拍梁媽媽的手,“相見是喜事,您哭什麽——春分,帶台媽媽到外頭吃茶,一早辛苦了半日,也略坐一坐!”
  就又讓七娘子吃茶點,“一會樂山居那邊吃飯,是肯定吃不了什麽的,你先填填肚子,免得天氣冷,又餓著了,回去就生病。”
  七娘子不禁笑,“噯喲,五姐出嫁了,倒是體貼起來!”她細細地打量著五娘子的神色,又去摸她的肚子,“孩子聽話不聽話?”
  五娘子隨意擺了擺手,“不過一塊肉,有什麽聽話不聽話的,倒是大得厲害!產婆說,雖才六個月,卻有別人臨盆時那麽大了。”
  提到孩子,她的興致明顯就低落下來,倒是對家裏的情況很關心,一疊聲追問,“家裏都好吧?聽說九哥沒有跟著上京——怎麽回事?爹娘的身體還好?”
  七娘子就和梁媽媽一道備細告訴五娘子,九哥是為了今年夏天直接去西北趕考,就不進京折騰了,大老爺和大太太身子都不錯,大太太還是嗽喘的老毛病,大老爺一年多來添了短覺的毛病,但吃著藥,也不覺得什麽……
  五娘子很欣慰,“平安、平安就好!”
  她猛地一仰頭,又有了幾分趾高氣昂的意思,“哼,這世事還真是難料,就是今年四月,誰知道爹能登閣拜相?白叫許家人把我小瞧了去——你們真該看看他們的臉色,六月裏外祖父去世……到了七月,好麽,調令一下,誰見我都換了張臉——京城人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
  七娘子不由得就和梁媽媽交換了一個眼色。
  古代通信不便,很多話,也不適合在信裏說出來,尤其是出嫁的女兒,往娘家是素來有報喜不報憂的習慣。
  五娘子嫁到許家後,來信唯平安二字而已,無非有時候再說幾句許家的瑣事,對於自己在夫家的境況,卻是隻字不提。
  大太太最擔心的,也無非就是五娘子在許家是不是吃了苦頭。會把七娘子派出來做客,最重要的目的,還是要她最信重的心腹親眼看看五娘子的境況。
  七娘子就低聲問,“那你在許家……過得開心不開心?”
  五娘子低了頭不說話,半天才笑,“特地為你預備的茶點——你吃呀!”
  七娘子心頭登時就是一個咯噔。
  早就知道許家不是淺宅,新媳婦進門受氣,是肯定免不了的。
  正在風口浪尖上的百年世家,妯娌都是名門嫡女,各有靠山,太婆婆和婆婆不合……雖然富貴已極,但私底下的齟齬紛爭,是絕少不了的。
  隻是五娘子到底和婆婆有親,想來隻要許夫人肯護著她些,在許家也不會受多少氣的,說難聽點,幾個妯娌無非就占了嫂子的名分,說到家世與嫁妝,比五娘子強的並不很多。
  怎麽居然連這話都不願提了……
  七娘子端起青花小盅裏的牛骨茶吃了一口,望住五娘子沒有說話,五娘子撐著下巴靠在炕桌上,好一會才抹抹眼睛,“唉。”
  就拿眼看梁媽媽。
  梁媽媽知趣,曉得姐妹倆有私話要說,就起身搭訕著和春分出了屋子,“看看世子爺住的東翼是什麽樣兒……”
  穀雨自然也就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七娘子放下碗,坐直身子,肅然望著五娘子,輕輕握住了她浮腫的手:懷孕少婦,四肢時常浮腫。
  “在許家,受了不少氣?”
  五娘子的眼淚就好似斷線珍珠一樣,爭先恐後地滾出了眼眶。
  “新婚第三天表哥就去廣州了,回門禮都沒行,五月裏回來十幾天,十幾天都在外頭忙,下南洋千頭萬緒的事情,皇上全都壓在他身上,忙得連睡覺的功夫都沒有,哪裏有心思理家裏的事。”她就斷斷續續抽抽噎噎地向七娘子訴說了起來。“三個嫂子,除了大嫂還省事些——卻也是麵子情,四嫂仗著自己進門早,又是太夫人的親戚,話裏話外,都笑我們楊家是暴發戶,嫁進許家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五嫂麵子上文文靜靜,私底下卻刻薄毒辣,我才進門,就在太夫人耳邊說我的壞話,說我奢侈慣了不會持家……三姨她病成那個樣子,我也不好什麽事都找她老人家出頭。要不是懷了孩子,真是在這個家的立足地都要沒了!”
  “五月裏爹一上書辭官,全家人的臉都變了,六月裏外祖父去世,好麽,懷了兩個月的身孕還要站著服侍太夫人,要不是七弟看不過眼為我求情,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當天晚上就見了紅,差一點沒保住胎,五嫂還說我裝病,我真恨不得——”五娘子越說越氣,手都掐成了拳頭,“七月裏調令一下,全家人一下換了一張臉。全是一群挨千刀的殺才,一雙富貴眼,打從門縫裏瞧人!要不是爹往京城來了,我真想死了算了!”
  七娘子不禁大皺其眉。
  以五娘子的心性,在京城的大戶人家當新媳婦,受氣,是難免的事。嫡女出身,從來不慣做小伏低的,頭上三個嫂子一壓就是三座大山,別說還有個倪太夫人……隻是瞧五娘子的樣子,都一年多了,似乎還沒有找到一點和妯娌相鬥的籌碼,這就太不應該了。江南總督的嫡女,嫁妝價值萬金,不論父族還是母族,都是名門,這樣的出身,彈壓幾個嫂子,應當隻是小事。怎麽……
  “你總不會就任人欺負吧?”她抬高了聲調,“從前在家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綿軟的性子……”
  五娘子就低頭擺弄著衣角,一時沒有答話。
  該不會是個窩裏橫吧?七娘子就有些恨鐵不成鋼。
  掃了五娘子一眼,見她明豔的臉上,一臉的欲言又止,心中又是一動。
  “難道太夫人和三姨的關係,已經僵冷到這個地步了?”她輕聲細語地問五娘子。
  為尊者諱,在明德堂裏說婆婆和太婆婆的不是,總不是淑女所為。
  五娘子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也不是說就僵冷到這個地步了,”她揉捏著手中的絹帕,“你知道,倪家和秦家是從來都不對付的,當時三姨的這門親事,是老平國公做的主。所以一進門就沒有好過,三姨憑著娘家的勢頭和手段,多年來把太夫人壓得死死的。也就是這些年病勢厲害了,外祖父又——太妃在宮中的體麵,這一年來更重了些,這才……”
  兩派相爭,一派翻身得勢,倒黴的當然是另一派的馬仔。七娘子眉頭皺得更緊,“平國公就不曾……”
  “三姨夫畢竟是男人,後院的事,哪裏耐煩理會?倒是對三姨還是敬重的,並不曾因為這病疏遠了清平苑。如今隻是我們不敢把瑣事拿去煩三姨,她本來就愛費心思,再聽到我受了委屈,越發成晚成晚睡不好覺……”
  七娘子眉頭更緊了一分。
  “那六姐呢?”她卻又跳了話題,“六姐在宮裏怎麽樣了?”
  五娘子微微一怔,老實作答,“倒也挺有體麵的,噯,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那個性子,恨不得登基三年就做完三十年的事。後宮還不是皇後說了算?皇後最抬舉的就是咱們的楊寧嬪了,恨不得把她別在腰帶上,帶著到處走。我沒身子的時候,還有幸進宮見了她幾麵,看樣子雖然瘦了些,但還挺有精神的!”
  七娘子的眉頭就漸漸地舒展了開來。
  “五姐,你這就傻了。”她輕聲細語,“六姐在宮中那樣有體麵,別的少夫人,有什麽親戚在宮中為妃?恐怕沒有吧。爹又新晉升了閣老……你還是世子夫人!誰敢不給你體麵?就是太夫人再不喜歡你,體麵上還是要過得去的,你要是懶怠到太夫人跟前去——這不就正好有個擋箭牌麽?幾個嫂子就當是玩物,有空了和她們應酬幾句,沒空了你就別理,動什麽氣呀……快別哭啦,懷著身孕,最不能動情緒的!”
  五娘子破涕為笑,白了七娘子一眼,“死丫頭,就數你嘴甜。”
  話雖如此,但發泄了一通,她的精神也似乎好了不少,一邊擦著眼角的淚,一邊就和七娘子嘮叨。“我也是受氣受得狠了,才和你說說,該怎麽做,我心底也有數。你等著瞧吧,等出了月子,我不把這個家從五嫂手上奪過來才怪呢!第一件事就是清帳,不把帳清個底兒掉,我白姓楊了!”
  “還有四嫂,連咱們家的堂號都不認識……哼,飛揚跋扈,倒飛揚跋扈到我們楊家頭上了。”五娘子重勻了脂粉,往臉上妝點了起來。“一會我送你過樂山居,非得好好臊臊她……”
  七娘子不禁又一皺眉。
  算了,五娘子性格跳脫,處事的風格肯定和自己不一樣,也並沒有孰優孰劣,隻是性格不同而已。
  “我看你就別去了。”她溫言勸說五娘子,“六個月大的肚子,還折騰著這啊那的,我看了都懸心。等孩子落地,什麽帳算不了?剛才還哭成那樣,真怕你動了胎氣!”
  五娘子嘻嘻一笑,又親熱地挽起了七娘子的手臂。“好好好,你說不去就不去。”
  大抵是出嫁後嚐過酸甜,她待七娘子,倒是真親熱了不少。
  “再和你說幾句話,大嫂怕也要過來接人了。”五娘子又把碟子往七娘子身邊推了推,“快嚐嚐,今早才打的豌豆黃、綠豆黃,外頭可吃不到這麽細致的點心。”
  七娘子這才有了胃口,細嚼慢咽。
  五娘子撐著手肘,也撚了一塊綠瑩瑩的綠豆糕入口。
  屋內一時就靜了下來。
  半天五娘子才開口。
  “其實……你當時說的話,實在是再對也沒有了。”
  她的語調又變了,好像抽離了情緒,隻剩下空蕩蕩的聲音。“宅門裏,人命根本算不上什麽。連我都廢了這麽大力氣,才站穩腳跟。換做是你……就算有千般手段,一碗菜賞下來,第二天說不準就是個死人。生產坐月子,處處都是縫隙,要害死一個人,再輕鬆不過。夫主的寵愛,又算得了什麽?男人?男人在內宅,就是個擺設!”
  七娘子悚然一驚。
  一時間嘴裏香甜的豌豆黃,似乎都失去了滋味。
  她望向五娘子,五娘子嬌豔的麵容上,卻似乎籠上了一層輕紗。
  “我看,還是讓娘給你找幾個產婆吧。”半晌,七娘子才慢慢地道,“廚房裏要是缺人,你隻管送信過來,大家都在一地,以後……五姐的腰杆就能挺直了。”
  五娘子也很快調整了臉色。
  “嗯,若是這一次能生個男孩,那才真叫做揚眉吐氣呢。”她摸著肚子,露出了一個憧憬的笑容。
  163、成疾
  自從七娘子自許家赴宴回來,大太太就犯了嗽喘,幾天幾夜都沒有睡好。
  如果說九哥是大太太的掌上明珠,這兩個親生女兒,就是大太太的一對眼珠子。
  以二娘子的性子,走到哪裏都吃不了虧,雖然前幾年服侍婆母,的確也辛苦了些,但勝在大太太沒有親眼所見,隔了千山萬水,就算有心疼,轉頭怕也就分心了。再說,二娘子和母親從來也不大親近,在大太太跟前,很多時候反而像是長輩。
  也就是驕縱的五娘子反而最得大太太的偏疼,大太太雖然也嫌棄她任性,但從來吃穿用度,都是按著公主的規製供給的。五娘子當年能隨手拿出五百兩銀票送給封錦做程儀,可見得她手頭有多寬裕。
  卻偏偏,最得疼的小女兒出嫁後糟心事最多。本來料著外有丈夫內有婆母,都是她的靠山,不想許鳳佳太受重用,忙得不可開交,根本人都不在京城,許夫人身體卻越來越不好,連家中大局都把持不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太太就靠在枕上和七娘子發牢騷。“可憐五娘子自小嬌生慣養的,現在要受兩重的夾心氣,還懷著身子……我這一想起來,就喘不上氣!”
  一邊說一邊就咳嗽起來,立冬並幾個侍女忙前前後後地服侍大太太喝水吃茶,又捧了炭盒給大太太順氣吐痰。
  七娘子卻沒有動彈,隻是若有所思地合著茶蓋,“娘,這產婆的事,按理雖然不該由我一個女兒家開口,但——”
  大太太咳了半日,才喘過氣來,疲憊地擺了擺手。“嗯,這事,我心裏有數,已是叫你二姐去物色人選了,最好是當時服侍過她生產的媽媽,那是再穩妥不過的了!”
  就又和七娘子感慨,“到底是做人媳婦,心思可不就是眼見著細密起來了?要是在以前,她哪裏知道在生產上是最好動手腳的……隻是聽你五姐的意思,像是我陪過去的兩房家人,也不再能信了?”
  大太太當然不至於在這時候才想起來給五娘子預備產婆,當時陪嫁的時候,有兩房家人,姑嫂都是接生一把好手,本來就預備著在生產的時候派用場的。
  七娘子沉吟著向大太太解釋,“聽五姐的意思,她像是影影綽綽知道了什麽,恐怕對許家預備的幾個產婆不放心……”
  這樣一來,四個陪嫁媽媽就很不夠用了,就需要娘家再出幾個人手,把生產的事一手包辦了去,才能讓五娘子放心。
  大太太眉宇間又多了幾重心事,思來想去,就又抱怨,“唉,要不是你大舅實在是個死板人,我真是恨不得上門問問你五姐,到底是怎麽回事,她在平國公府裏受了什麽委屈!”一邊說,一邊又咳嗽了幾聲,自我解嘲,“算啦,京城規矩實在大,我們帶孝的人,本來也不方便去平國公府做客。否則,你三姨和你五姐,又有不是了。”
  現在倪太夫人當權,大太太行事就不能有一點的差錯,否則落笑話的還是媳婦們,這個道理,七娘子還是明白的。
  她隻好寬慰大太太,“娘還是善自保重,待身子骨好轉了,到寺裏為五姐上上香,求個順產符也是好的。”
  大太太嗯嗯地應著,神色卻很恍惚,半天,才問七娘子,“你看,這三個嫂嫂,哪一個是最可恨的?”
  七娘子不過在許家做了半天的客人,就回了楊家,哪裏有多深入的認識?一時間竟是無言以對,隻得敷衍,“大少夫人像是明哲保身,也不得太夫人的喜愛,和夫人也是平平,倒是誰都不得罪。四少夫人跋扈,不過行事也有分寸,五少夫人看著文文靜靜的,不過她把持家務,和五姐之間也不大和睦。”
  大太太蹙眉思忖,半日才回過神來,叫了台媽媽進來問,“媽媽,除了這每月初一十五之外,我們想向寧嬪問好,就沒什麽別的辦法?”
  台媽媽神色一動,“宮裏規矩大。初一十五可以覲見,已是皇上開恩,恐怕……”
  大太太就煩躁地嘖了一聲,和台媽媽商議,“那寧嬪往外賞東西……”
  到底是計議定了,待得十一月十五日請安的時候,就給六娘子帶話,請六娘子往平國公府賞賜些東西,這才肯放台媽媽出了院子。
  七娘子卻覺得很懸:許太妃在宮中的體麵,肯定不是六娘子一個入宮才一年的嬪妃可比的,太夫人未必會買六娘子的帳倒是真的。
  不過,以五娘子娘家現在的顯赫,太夫人肯定也不可能無中生有地折騰她,隻要兩邊相安無事,五娘子生個男丁可以養住,她在府裏就算是真正地站穩腳跟,以後說話,就更有分量了。
  大太太也像是想明白了這一層,怔了半日才輕聲感慨,“算啦算啦,路,始終還是她自己走——娘家也沒法再顯赫了,該給的,我也沒有少給。”
  話雖如此,到底是牽掛著五娘子,恨不得每天派一個人去問好,這嗽喘之疾延綿了十多日,也沒有全好。
  大老爺就和大太太商量,“都到了京城,也沒必要再請二流的醫生問診。還是請權神醫來重開幾張方子?”
  自從秦帝師去世,大太太在大老爺跟前就平白矮了三分,此時得了大老爺的關心,倒有些受寵若驚,“不知道請得來請不來,前幾日皇長子又犯病了,權神醫不是被皇上留在宮裏,不肯放他出來?”
  皇長子體質怯弱,長年累月鬧毛病,朝野上下已經習以為常。大老爺就笑著解釋,“皇上就是再看重權神醫,也沒得讓他長年累月在掖庭起居的,再說皇長子經妙手診治也已經痊愈,子殷昨日就出宮去香山別墅小住了。”
  以權家、楊家的關係,權仲白架子再大,肯定也不會托故不來的。
  大太太就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也好,含春這孩子怕也快到京城了吧——還是七娘子有福氣,這兩個孩子,也都是一時之選。早曉得,就挑一家把五娘子許過去……”
  大老爺似笑非笑,沒有接話。
  大太太卻是話才出口,就想到權子殷有過一房妻室,桂含春又破了相,鬼麵將軍的名聲在邊關越傳越廣,也就訕訕地自己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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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叔的《纖秀坊京城分號運營情況調查報告》,回饋得稍微晚了些,進了十一月下旬,才由立夏轉述給七娘子聽。
  “這幾年生意做得不大不小,一個月五六百的盈餘是有的,京城的兩家分號生意好——有錢人多嘛,按奴婢爹的推算,這兩家分號一年就能有一萬銀子的花紅。再加上北邊幾個大城,太原、天津……天津也是出名的富庶之地,一年四五萬兩銀子,是鬆鬆的。”
  “隻是這纖秀坊後頭畢竟有侯府呢,若是咱們以後也要做繡房生意,一開始是斷斷不能有這樣的成就的。”立夏還叨叨咕咕地和七娘子交代。
  七娘子就一邊笑,一邊搖頭,“不是這個意思……”
  她一時卻犯起了躊躇。
  以封錦現在的身家來說,一個一年出產五千多兩銀子的纖秀坊分號,對他來說隻怕是戲台上的嘍囉——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他未必會把這個分號擴大經營,搶二娘子的生意。
  但是對二娘子乃至大太太來說,陪嫁就那麽多,要花用一輩子,拿走一個金雞母,影響當然就相當大了,畢竟出讓一個分號,同時出讓出去的還有纖秀坊的商業機密。
  看來這事還沒有自己想得那麽簡單……或者,該從大老爺身上入手。
  七娘子頓時就犯起了沉吟。
  隻可惜表哥一年多以來也都在外地,楊家人很難摸清他的底細,到底得寵不得寵,有多得寵,手裏的職權大不大……以父親的性格,一旦被他知道了子繡表哥對纖秀坊的執念,會怎麽運用這個籌碼,還很難說。
  她才正自沉思,屋外卻傳來了立冬的聲音。
  “立夏。”她的聲音裏難得地帶上了一絲捉狹,“出來,有好事臨門了!”
  立夏就和七娘子交換了一個詫異的眼神,起身輕快地出了裏間。
  “什麽事兒……”她的聲音消失在水晶簾後頭,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沒過一會,屋外就響起了一串笑聲,立夏竟也難得地笑得響亮,“真有這事?你可不準訛我!若是真的,我這就回頭告訴姑娘……”
  細碎的腳步聲就輕快地進了裏間。
  立夏一臉掩不住的笑,“姑娘,權神醫要來給太太扶脈——太太喊您到前院去,讓小神醫也給您開個太平方子!”
  話尤未已,屋裏屋外,已是笑成了一片。
  從前年紀小的時候,開方子是真的隻開方子。現在七娘子過年都十六歲了,再不是小姑娘,這開方子,也就不是開方子了。
  七娘子卻是一下就想到了自己身上的餘毒。
  大太太難得地大方,倒是成全了她的心事——吃過權仲白開出的太平方已有多年,這身上的餘毒到底清了沒有,她已惦念了幾年了。
  眼下有這個機會求證,也好。
  她抿唇一笑,白了立夏一眼,就帶著她出了外間,頂了頂立冬的額角。
  “死丫頭,平時對你都白好了,隻會拿我取笑。”
  不論是上元、乞巧,還是立冬立夏,都是一臉曖昧的笑。
  “立冬姐姐對七娘子可夠好的了,否則呀,就不叫七娘子去前院,等神醫走了再來傳話,七娘子又待怎麽發脾氣?”
  四個丫鬟一路笑,一路把七娘子簇擁出了院子。立夏拿過滿繡蓮紋銀線灰鼠大氅給七娘子加在身上,“姑娘仔細著涼。”
  就要退回屋裏。
  七娘子卻拉了立夏一把,“你跟我一起去。”
  又掃了餘下的兩個丫鬟一眼。
  上元一臉的懵懂,不過是瞎湊熱鬧。
  乞巧臉上卻滿是躍躍欲試,就差沒有明說,自己也想跟著過去了。
  七娘子心頭一動,卻沒有多說什麽。
  隻是拉著立夏,與立冬一道進了前院,從後門進了正房。
  “來得還不算晚。”大太太也調侃七娘子,“子殷還在前院和你父親說話,稍慢一點,你就進不來了。”
  京城規矩大,未出嫁的女兒家,滿了十三就不能和外男相見,即使權仲白是醫生,可以不拘俗禮,但七娘子也不能當著他的麵踏進屋裏,沒遮沒攔地和權仲白對麵。
  七娘子也不禁有些緊張,對大太太的調侃,不過付諸一笑。
  就好像每一個快見醫生的病號一樣,她又怕自己保養得不夠好,惹來醫生數落,又怕醫生給出個壞消息,得知自己並未痊愈。
  大太太看在眼裏,卻自然有了另一種解讀。
  不禁就暗笑起來:姑娘家愛俏,真是古今如一。說是說愛桂家的安穩,一想到要見權子殷,還是坐立不安。
  罷了罷了,過年就十六歲,也該出嫁了,再留幾年,就留成仇了。
  她難得地起了一絲慈愛,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待要說什麽,念頭一轉,又笑著把話給咽了回去。
  還是等親事定了,再告訴七娘子,她才會更曉得母親待她的好。
  沒多久,院外來人通稟,台媽媽張羅著將兩扇輕紗屏風遮蔽了左右,隻有四五個小丫頭並老媽媽在大太太床前服侍,七娘子安坐屏風之後,從朦朧的輕紗裏,看著權仲白“飄”進了屋子裏。
  這位有魏晉風流的大少爺,步履間總有一股特別的韻味,好似腳底踩的不是金磚地,而是一朵朵雲彩。
  算來,權仲白今年也有二十四歲了,正是一個男子最飄逸瀟灑的時候,眉眼雖沒有什麽變化,但氣質顯然就比當年要更沉潛了些。
  如果說當年的他,是一硯攪動的水墨,風流不加掩飾,肆意飛濺,今日的權仲白,就是一泓沉靜的深潭,即便暗潮洶湧,外人看來,水麵也有一股幽雅的靜。
  “見過世伯母。”他規規矩矩地給大太太請了安,舉手投足,還是有那股渾然天成的優雅。
  大太太對權仲白的人品像是也很滿意,和藹地笑得一笑,又問了問權夫人的好,才將手放到了小迎枕上。
  權仲白於是凝眉低眸,扶脈。
  兩根玉一樣的長指,搭在大太太微黃的腕間,越發顯得指端纖長,這兩根指頭又似乎輕若鴻毛,跟著大太太的脈動緩緩起伏。
  片晌,權仲白便收了指,凝眸沉思。
  “世伯母與平國公夫人,是姐妹吧?”他輕聲詢問。
  大太太一怔,“不錯,世侄的意思是——”
  “當時給文靜公扶脈的時候,小侄便覺出了這病根,恐怕是一脈相承。世伯母心中有事,則睡眠必定不安,如此三數日,嗽喘之症必犯,可是如此?”權仲白徐徐解說。
  文靜是秦帝師的諡號。以文字來諡秦帝師,新皇也算是給足了秦家麵子。
  隻看大太太的神色,就曉得權仲白猜得一點錯都沒有。
  “平國公夫人也有這個毛病,一並文靜公都是如此,心中有事則寢食不安,寢食不安肝經就鬱結,您這症狀輕——想必府內的人事簡單,煩心事不多,但平國公夫人就不大好,多年來病情反複,如今已經成疾。”他一邊低低地敘說,一邊起身到桌邊安坐,低頭寫起了方子。“世伯母卻還沒到這個地步,日後心裏有事的時候吃這兩服方子,就睡得著了。睡得好,嗽喘就不易犯——嗽喘是標,睡眠,才是本。”
  七娘子在簾後微微一眯眼。
  比起九年前,權仲白成熟了,但,好像也少了什麽。
  這個曾經肆意瀟灑,風流如水墨的少年,如今,已是個沉潛的青年。
  沉潛而沉鬱。
  從前對病人的恨鐵不成鋼,已經煙消雲散,他是個合格的醫生,卻已經失去對患者的關心。
  正自思量,老媽媽已是收起了一扇屏風,露出了七娘子的一邊手臂,又端來圓凳,將七娘子的手腕,安置在小迎枕上。
  權仲白於是又過來給七娘子診脈——他問都沒有問是誰。
  指尖一觸脈關,他的眉頭,就是一挑。
  七娘子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164 悲喜
  “屏風後是七姑娘吧?”
  就算再沉鬱,這份屬於權仲白的爽快,卻是始終不曾遠去,他就像是不知道兩家有說親的意思一樣,眉頭一挑,就沉吟著問了一句。
  七娘子自然是不能出聲的,梁媽媽代答,“是。”
  見大太太的臉色不大好看,卻又加了一句,“當年神醫也曾為我們七姑娘扶過脈,開過方子的。”
  權仲白於是微微一笑,“是啊,”他閉上眼,加重了指上的力道,“這不是手指一按,就認出來了?這脈象對醫者來說,就像是長相一樣,記性好的,是見了一次就不會忘的……”
  他又一抿唇,“七姑娘請放鬆些。”
  大太太同幾個侍女頓時就看向了屏風後的七娘子。
  七娘子不禁有些咬牙切齒:她雖然也有女兒家的矜持,但此時卻絕不是因為害羞而緊張。
  這個權仲白,始終還是這個樣子,往好了說,是不羈狂放,往壞了說,就是從來都不會看場麵說話。
  好在沒有多久,他也就收回了手,慢慢地低眸沉吟了起來,手指彈動不休,從屏風後看去,神色竟似乎是有些凝重。
  難道這餘毒,竟沒有清除幹淨……七娘子抿著唇,罕見地又有了幾分緊張。
  隻是當著大太太的麵,有什麽話,也都不好說……
  “七姑娘幼年體弱,恐怕先天有所不足,雙生子往往如此,貴府的四少爺也有一樣的毛病。”好在權仲白也很快就組織好了語言。“當時我開了幾張太平方子,藥材雖名貴,有奢侈之嫌,但卻的確都是好東西,七姑娘果然也按時服用,如今元氣就不像是從前那樣虛弱。以前的方子,可以不吃了。”
  大太太也聽得很入神。
  權仲白略微猶豫了一下,眉尖蹙得一蹙,又道,“隻是這元氣不足已經多年,七姑娘的身體還是要比平常人更弱些,這是藥物所無法補償的。還是那句話,平時要少思慮多保養,否則在兒女上隻怕就福薄了些——”
  大太太一下就倒抽了一口冷氣,“子殷的意思是?”
  不知不覺,她已經親密地稱呼權仲白的字了。
  “也不是說就沒有辦法了。”權仲白掃了屏風後一眼,一臉的沉靜,“隻是要福薄些……較難有身,縱有,生育出的兒女,天生元氣也會較常人更虛弱。”
  這個消息無論如何說不上好,大太太不由就緊皺眉頭,再也沒有說話的興致了。
  權仲白也不介意,他又開了兩張方子給七娘子調養身子,就規規矩矩地告辭離去,卻是再也沒有發出驚人之語。
  大太太的心情就又低落了下來,當晚又沒有睡好。
  “子殷自己就是醫生,摸出來這樣的脈象,心裏怎麽會不介意?高門大戶,最看重嫡子,尤其他們京城人家,沒個嫡子,就好像天都要塌了……”就和大老爺抱怨,“這樣看,權家這門親,十有**是成不了的了,就算成了,七娘子嫁過去,也要受委屈!”
  大老爺卻不這樣看。
  “子殷多少年前就曉得小七元氣薄弱,這毛病還是他給看得稍微好了些。又怎麽不知道小七在生育上會艱難些?連達家三小姐他都肯娶過門,對小七就更不會挑剔了。”他撚著須,“橫豎子殷上頭還有兄長,不過是嫡次子,這長子嫡孫早出生了……我看,權家是不會挑剔小七這個的。”
  大太太一下就從權家這門親事上看出了好些不是來。“話是這樣說,可畢竟是續弦,本來就難以立足,達家現在還不是死命巴著權家,仗著那點子姻親關係沒有滅門抄家,可子殷要是續弦,這點姻親就更淡薄了。你難道不曉得達家那群人的厲害?到時候鬧起來,難堪的還不是小七……”
  大老爺就有了些不耐煩,“還是先等含春來了再看吧,小七就算千伶百俐的,第一生育上艱難,第二出身到底低了些,不論權家、桂家,都不算辱沒了。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就是小五,私底下還不是一包苦水?”
  大太太的注意力頓時隨著轉移,就抹起了眼淚,“真是一想到小五,我就睡不好覺!在家千恩萬寵,就是個公主也隻能這樣了。到了婆家,四處受氣……”
  大老爺冷冷地看著大太太,話到了嘴邊,又吞了下去。半天才歎了一口氣,起身踱出了裏間。
  又接七娘子到小書房說話。
  自從進京以來,大老爺事務繁雜,已有很久沒叫七娘子過去服侍了。如今權仲白一來,就好像在楊家平靜的後院裏投了一顆深水炸彈,大太太第一個人仰馬翻,第二個就是大老爺。
  “這也不是什麽大事。”他字斟句酌,寬慰七娘子,“兩家都是嫡次子,早有了嫡長孫,若不放心,出嫁一年後就抬舉兩個通房,把孩子抱到身邊從小帶大,從情分從禮法,都要認你做親娘的。”
  七娘子卻是這三人中最不當回事的一個:她本來就對生產有恐懼心理,雖說楊家女兒大多都是順產,但在這時代久了,哪一年沒有幾個親朋好友家的女眷死於難產……古代的衛生條件這樣差,生孩子就等於在過鬼門關,生不生,在七娘子看來,倒不是多大的事。
  隻是比起大太太的震驚與同情,到底還是大老爺的鎮定來得更討喜些,三言兩語就拿出了一個解決辦法來寬慰七娘子。雖說這辦法到底和七娘子所受的教育有所衝突,但在古代,卻的確是最自然的一條思路了。
  當時的高門大戶,再沒有不納妾的,雖說婚前不會抬舉房裏人,但婚後到了妻子有孕的時候,是肯定會抬舉通房丫頭服侍男主人的,若是在中層家庭,倒也有些不納妾的例子,但終究是少數中的少數,就是這少數中的少數,妻子也多半都有個強勁的娘家。隻是在七娘子所處的這個社會階層中,駙馬爺身邊也都有幾個大丫頭,娘家再強,強得過皇家麽?連駙馬尚且不可免俗,真正沒有納妾的男人,實在是鳳毛麟角。
  自己所向往的桃花源生活,畢竟是在被認為嫡女的瞬間就已經遠去了,隨著大老爺步步高升,此時再來奢求一生一世一雙人,似乎已成空話。再說,七娘子也從不認為自己能和一個古代男子一生一世一雙人……受的教育不一樣,閱曆不一樣,眼界不一樣,能夠達成和諧已經不容易,什麽一生鍾情,小姑娘豆蔻年華時,是一見鍾情不錯,過上二十年,這一見鍾情難免就成了色衰愛弛。
  既然如此,反正桂家和權家,還不都是一個樣,能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好,打點家務外悠閑度日,有個硬氣的娘家,無須看人臉色……也就夠了!
  七娘子就看著自己的腳尖輕聲應,“父親說得是——這畢竟是將來的事了,誰也說不準的,眼下就為此發愁,實在劃不來。”
  大老爺略帶驚異地打量了七娘子幾眼,半晌,才笑,“難為你想得這麽開。”
  又沉默了半日,這位中年文士一邊不自覺的地數著小立案上的文書,一邊才慢慢地和七娘子吐露了心底話。
  “本來,進京做閣老,爹是想把你許給權家的,就在眼皮底下,兩家也正都少一個盟友。許家那邊雖然可靠,但朋友總是不嫌多。”
  他的話裏就有了深深的疲憊。
  “可……京裏風雲變幻,或者爹真是年紀大了,受不得這份辛苦,每日裏戰戰兢兢,實在是有些力不從心的樣子……”
  七娘子不禁有了幾分驚異。
  大老爺正當壯年,正是雄心勃勃的時候,又是大秦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閣老之一,按說,應當是躊躇滿誌,正打算大展身手。怎麽才進京不到一個月,就有了心灰意冷的意思了?
  她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望著大老爺,等著大老爺往下說。
  大老爺又抹了一把臉,這才壓低了聲音,“皇上有意改革稅製,將地丁合一,推廣到全國。”
  地丁合一,說起來也夠簡單的了,無非就是改革稅製,將人頭稅廢除攤入畝稅中,也就是七娘子前世所在的那一段曆史中的“攤丁入畝”。
  七娘子卻驚得一下就站起身來。
  她這才懂得大老爺為什麽有這樣的一番表情。
  如今內閣裏的三大閣老,焦閣老資格最老,乃是無可爭議的首輔,滿朝的文官,倒有一半算得上是他的弟子——每年會試,按例都是首輔出任主考官,進士們都要稱主考官一聲座師。
  可就是焦閣老,在昭明初年為著這地丁合一的事,和秦帝師連番大吵,把秦帝師排擠出內閣連番打壓,要不是皇上明裏暗裏地庇護秦帝師,又把秦帝師提拔為太子少保,恐怕秦家在那一役就很難翻身了。
  那時候的大老爺人微言輕,當然沒有參戰的資格,但從先皇之後累次提拔大老爺來看,就是先皇心底,也都是有意要改革稅製,隻是胳膊扭不過內閣的大腿,先皇心裏的事又實在太多了,才一時沒有顧得到這上頭來。
  看來,太子將大老爺提拔進京做這個閣老,為的,還真就是改革稅製,地丁合一了。
  這可不是小事!
  焦閣老做了二十多年的首輔,雖然平素一向是謹慎圓滑,是有名的磕頭首輔,但其勢力也實在不可小覷,當年太子出閣一事,皇上猶豫不決,就是焦閣老在關鍵時刻加了一把火,才促使太子成功出閣讀書。說起來,新皇還欠了他一個情。
  要讚成地丁合一,就是和這麽一個羽翼豐滿資曆極深的前輩作對,不要說大老爺,就是秦帝師在世的時候,隻怕都要再三掂量!
  “大秦真是有幸。”大老爺卻又轉移了話題,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語,“立國一百多年,皇帝們漸漸地有些不像話了,先皇雖然聰穎,但心思不在治國上。本以為國勢漸衰,是看得到的事,沒想到東宮卻是人中龍鳳,真乃百年一出的奇才。在江南走的每一步都是一拍幾響……竟是把你爹降伏得服服帖帖的,一點還手的力氣都沒有。”
  七娘子又哪裏不明白大老爺的意思?
  這個素未謀麵的皇帝,實在是太深沉了!草蛇灰線伏脈千裏,隻怕在沒有登基的時候,就開始為今日布線。
  楊家雖然投靠太子,但幾年來屢遭冷遇,自然戰戰兢兢,此時的江南又是風起雲湧,太子的心機手段,連大老爺都不禁震動。
  正是因為怕了太子的手段,自忖鬥不過東宮,大老爺才起了思鄉之意,讓出了江南總督的位置,這自然是正中太子下懷,於是他一麵消化江南,一麵提拔大老爺進京入閣。楊家在京城根基不深,平國公又是武將,且自從昭明大捷後賦閑已有多年,焦閣老和秦帝師不卯日久,大老爺想要坐穩閣老的位置,唯一的途徑就是奉承上意以自保……通俗的說,新皇是已經把大老爺給打怕了,嚇怕了,叫他沒有資本,也沒有膽量玩弄權術和自己對抗。
  這是個相當強勢的君主,心思更是深沉得連大老爺都摸不透,更不要說七娘子了……
  “那爹的意思是……”七娘子低聲詢問,打從脊背底下網上冒寒氣,渾身都像是泡在了冰水裏。
  大老爺就露出了一個苦笑。
  “地丁合一,當然是有利千秋的大好事,但一經頒布,不論是新皇還是我們楊家,都必定為千夫所指,眾口鑠金,你爹百年後,恐怕一個奸相的名頭是跑不掉的了。”
  “可現在是趕鴨子上架,就是想退也沒有退路了。小七,爹頂不了多久啦,明年改元後,怕是就要挑頭啟奏,為地丁合一說話了。”他疲憊地擦了擦臉,端起案上茶水,一飲而盡,“但我們楊家,也一定不能沒有後路。——爹對不起小七,雖然子殷少年顯貴為人倜儻風流,實在是個良配,但……”
  七娘子已經明白了大老爺的意思。
  要留後路,那就是要把自己賣給桂家了。
  新皇不簡單,大老爺又何嚐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今日把自己叫來訴了這一番苦,無非就是讓自己接受嫁進桂家的命運,不要把封錦牽扯進來,再生事端。
  一想到留在京城,就要無時無刻不牽扯進這樣讓人頭暈目眩身不由己的漩渦裏,七娘子就是一陣頭暈。
  罷了,西北就西北!雖說那是個她再不想回去的傷心地,但……也有它的好處!
  “身為楊家女,自然聽憑爹的吩咐,爹叫小七嫁誰,小七就隻等著上花轎。”她毫無修飾平鋪直敘地應承了下來。“兩家都是良配,誰垂青小七,都是小七的運氣。”
  大老爺眼中就閃過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放鬆。
  “你放心。”他又反過來寬慰七娘子,“桂家一直想要找到一條通天的大路,可惜桂將軍為人方正,素來不喜阿附權貴,不然,桂太太也不會對這門親事這麽熱心。人口簡單家風嚴正,將來你的日子,不會太難過的!”
  七娘子無聲地長出了一口氣。
  大老爺對自己也算是上心的了,前前後後,竟是為自己找了四五個出貨的渠道……
  罷了罷了,就當是金簪草,飄到哪裏,就在哪裏生根發芽吧!隻要有娘家做後盾,不論權家、桂家,要立足,總是不難的。
  她就擠出了一個笑,“在家從父,爹隻管做主就是了,小七又懂得什麽?隻要能為父親分憂,就是小七的造化啦。”
  大老爺微微一笑,顯然並沒有把七娘子的客氣當真。“權家那裏,現成的推托借口——就等含春這孩子進了京,給你娘相看相看,沒什麽差錯,我就回信把親事定下來了。”
  寥寥數語,定下了七娘子的前程,大老爺就又出起了神。
  “明年改元,已是定下了承平的年號。”他似乎是喃喃自語,又似乎是在和七娘子閑話,“嘿,承平?恐怕承平年間,是注定不會太平的!”
  隻看新皇尚未改元,就部署了地丁合一這樣驚心動魄的改革,就曉得承平年間,注定是不會像昭明年間那樣太平的了。
  七娘子也不禁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帝國首相,本來就不可能從政治漩渦中獨善其身。在未來的幾年裏,楊家是注定要在驚濤駭浪中,做一根中流砥柱了。
  隻是不知道,是潮水衝垮了砥柱,還是砥柱撐起了大秦……
  165、改元
  未幾,昭明二十五年已是落下了句號。
  先帝登基二十五年來,朝政大體上還說得上風平浪靜,開南洋海禁,平西北蠻夷,國內,算得上是風調雨順國富民強,國外,也算得上是四海晏服,雖然他老人家把家事搞得一團糟,臨末了還要親自賜死自己的長子,但好歹,交給萬民的成績單,並不算太差。
  承平元年,新皇改元,正式開始了自己的時代,正月裏免不得又是連番煩瑣的禮儀,
  大老爺身為閣老,哪能置身事外,大太太又要服齊衰喪,楊家在京城的第一個年就過得很冷清。
  居喪的人家,過年是不出來見客的,大太太連年夜飯都要自己別室享用,大老爺和七娘子兩個人,拉了七姨娘與十二姨娘一起吃了幾口飯,大家也都覺得很沒意思。
  從前過年,家裏怎麽說都是熱鬧的,五娘子、六娘子就是兩個活寶,還有九哥這個大寶貝,三個堂少爺在的時候,弘哥也是大說大笑的性子。
  如今家裏就七娘子一個孩子了——又還不是喧鬧的性格,處事比大人還沉靜,九哥又不在身邊,這個年就過得一點意思都沒有了。
  家下的親戚們,又多半也都有喪事,大年初一隻有二老爺一家上門拜年,卻也是坐了坐就紛紛辭去:這不是蘇州,二房也有不少親戚在京,初一對於他們來說,是相當忙碌的。
  七娘子也就第一次見到了二房的大少奶奶。
  大太太還在孝期,所有喜慶的活動都不能參與,大年初一,當然也不好出來接待客人,聽吉祥話。七娘子身為家裏的唯一一個女眷,自然要出麵招待親戚——老實說,她對這個敏大奶奶,也的確有幾分好奇。
  守孝的人家,一般是不出門做客的,甚至連派下人上門問好,都要盡量避諱,也因此,雖然到京城也有一兩個月了,她卻始終沒有和南音取得聯係。畢竟人家現在有了身子,要比常人更忌諱這個,七娘子也不想貿然行事,如若有什麽不美,反倒添了不必要的埋怨。
  她一大早就起身在正院陪大太太說話,又聽她抱怨了一通許鳳佳過年還不得回來——廣州路途遙遠,回京過年來回就是小兩個月的時間,工期緊要耽擱不起,自從去年五月出門,許鳳佳這就又是大半年沒有著家了。
  待到自鳴鍾敲過七下,二房一家就上門了,因大太太不便見客,男丁都不曾到後頭來請安,七娘子忙整頓了衣裳,又派人去偏院請七姨娘出來,在東次間裏備了茶,又到堂屋等著敏大奶奶進門。
  沒多久,細碎的腳步聲就響進了後院,一個英姿勃勃,簡直有盛唐遺風的少婦,便神采飛揚地踏進了屋門。
  “七妹妹!”她叫得極親熱,幾步就上前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嘖嘖嘖,我瞧瞧我瞧瞧,真是江南水鄉走出來的姑娘,這通身上下就是惹人憐愛,叫我看了,恨不得摟在懷裏親一口!”
  七娘子倒是被敏大奶奶的氣派鬧得有些不知所措,略帶了一絲尷尬,“大嫂客氣了……”
  兩邊就笑著見過禮,又說了幾句吉利話,七娘子才請敏大奶奶在主位坐下,又讓七姨娘在偏位上坐了,三人說些閑話。
  七姨娘人雖然玲瓏,話卻不多,七娘子更不是聒噪的性子,滿屋子就聽到敏大奶奶一個人的聲音,“聽娘說,上回有幸進宮隨班行禮賀皇後受封,見了寧嬪一眼,真真是風華絕代,那一股嬌憨的氣質,連皇後都愛,宴席上還特地賞賜了寧嬪三杯酒……統共宮裏的那幾個主位,都沒有寧嬪那麽大的麵子!”
  誇獎六娘子在宮裏的體麵,是最好不過的馬屁,七姨娘臉上頓時綻出了笑容,“雖說我身份低微,但自小把寧嬪帶大——這孩子沒有什麽才華,無非就是仗著一張臉討人喜歡,唉,跌跌撞撞,不意竟然有了這樣的運氣進宮服侍,我是日夜懸心,就怕她無知,衝撞了貴人,自己獲罪倒沒什麽,連累了楊家,倒是她的罪過了!”
  敏大奶奶眼神一閃,又滿不在乎地一笑,“連累不連累的,七姨奶奶是過慮啦,寧嬪的性子討喜著呢,我娘親時常進宮陪太後、太妃說話的時候,提起寧嬪,都說是後宮難得的開心果,雖說眼下還無寵,但畢竟皇上還沒出小祥,等出了周年,有寵不過是早晚的事!”
  七姨娘和七娘子不由就交換了一個眼色。
  這位敏大奶奶,倒是難得的通透。
  楊家的幾個親戚都有喪事在身,無事不能出門,六娘子品階不夠,也無法隨心所欲地打發人出宮和娘家通消息,歐陽太太若是能夠時常進宮與太後太妃說話,現階段對楊家來說,當然有很大的價值。
  敏哥自然不是簡單人物,而這位敏大奶奶,看來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七娘子不禁有些不解:既然敏大奶奶這樣通透,又怎麽會放任南音在自己之前受孕。庶子生在前頭,將來可有無窮無盡的麻煩事在後頭等著……
  不過,這到底是二房的家事,七娘子也無意置喙。
  正自出神時,敏大奶奶又和七姨娘說起了權仲白。
  “您也知道,我娘身子骨不好,去年十一月就犯了幾次病,要不是為了侍疾,我是一定一早就登門給伯母請安的——改日,等出了年節,一定上門給伯母賠罪——這話又說岔了,廢了千辛萬苦,請了權神醫上門,哎呀,權神醫架子大啊,手指才一粘我娘的脈門,就冷冰冰地說,‘世伯母平日裏心事就重,疏於保養,這一向似乎飲食上又不能安耽’,把我娘四十多歲的人了,說得臉紅耳赤的。自從前頭那個短命的二少奶奶過世,二少爺就像是換了個人,五年前來扶脈的時候,笑麵迎人,叫人如沐春風……”
  一邊說,敏大奶奶一邊瞧七娘子,就連七姨娘都不禁瞥了七娘子幾眼。
  大老爺雖然下了決定,要把七娘子許配給桂家,但是他也不是三歲小兒,沒見過桂含春,是肯定不會把消息放出去的。
  敏大奶奶這一番話,完全是出於好意。
  七娘子衝敏大奶奶感激地一笑,敏大奶奶眼神一亮,就拍著手笑,“看看,咱們家七姑娘這一笑——七姨奶奶別生氣,比寧嬪也差不了多少嘛!”
  這個敏大奶奶,實在是個妙人。
  七娘子對她就額外多了幾分熱情,因大太太必須別室靜坐,不與親戚相見,久坐難免不便,就起身邀敏大奶奶到後院進茶。
  “今年守孝的人家多。”她一邊走一邊和敏大奶奶閑話,“不然大年初一,也沒有這樣安靜,京裏親戚畢竟要比蘇州更多……”
  敏大奶奶一邊走一邊好奇地左顧右盼,“可還不是?大年初一自己親戚走走,還算好的了,初二初三,忙得簡直不可開交,就是今年初三,還要帶著姑爺回門。”
  提到敏哥,她的聲音裏就出現了一點微乎其微的不耐煩,好像在談一隻不聽話的小狗,雖不惹人喜歡,卻又不好丟棄。
  七娘子不禁側目。
  這麽一個爽快利落有北方豪氣的女子,雖說長相上不能說多出挑,但至少也不惹人討厭。娘家又殷實……以敏哥的性子,怎麽就和她處不來!又讓十一郎避之唯恐不及……
  “說起來。”她就和敏大奶奶談起了李家,“自從上京,也很少聽到李大人的消息了,不知道十一世兄明年春天還要不要下場應試。”
  提到自己這個表哥,敏大奶奶更是嗤之以鼻,“噯,不瞞七妹,我是真看不上你們江南的男兒家,表哥大好男兒,在江南學的那都是什麽,一身的算計。我說,這女兒家算計,是沒有辦法的事,一輩子就困在茶杯大小的宅院裏,見的都是這些人,不算計有什麽辦法?可男兒家就不一樣了,表哥在李家不開心麽,大可以考個武舉從戎,要些本錢經商,卯足了勁要考進士做官多分家產——有什麽意思!”
  七娘子簡直被敏大奶奶說得無言以對。
  難怪敏哥和十一郎都不喜歡她,女人太爽快利落,反而很難得男兒的喜歡。
  她就微微笑,“大嫂的性子,倒是很有幾分西北的爽脆,不像是京裏出身的少奶奶。”
  敏大奶奶一拍腿,“可不就是在西北長大的?我們家祖籍山西,我自小在祖父膝下長大,十三歲才來了京城。”
  她一時竟沉默下來,又慢慢地歎了口氣。
  “京城雖是個好地方,可京城的女兒家,往往就不討人喜歡。”
  七娘子頓時心有戚戚焉。“大嫂說得是……”
  她忽地唐突地頓住了話頭。
  看敏大奶奶眼裏的淚花,就曉得她所說的那句話,並不是七娘子所想的意思。
  京城的女兒家不討人喜歡,竟然到了這個地步,以至於連敏大奶奶的眼淚都逼出來了?
  她不禁皺起眉頭。
  又細細地打量了敏大奶奶的穿著打扮,在心底回味起了她的行為舉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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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上元節,這年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大老爺開始照常進宮輪值辦差,大太太還是在家苦挨著她的孝期,七娘子又繼續自己平靜的生活。敏大奶奶特地上門給大太太陪了罪,就又回娘家伺候歐陽太太去了,隻是給七娘子送了兩次時鮮果品,七娘子自然也打點禮物回送不提。
  承平元年的正月反常的平靜,按理說,在昭明二十五年,皇上還有些不便,不好大展身手——以年號來說,那畢竟還是先帝統治的年頭,一脈相承,縱使有什麽要變革的地方,也都要留到承平元年來頒布。但元年元月,皇上卻似乎沒有一點變革人事的意思,成日在後宮消磨時間,連閣老們都不見了,倒叫朝廷上下,有了一股別樣的緊張氣氛。
  大老爺雖然麵上不顯,但情緒也罕見的現了緊繃,雖然還維持著名士風度,但楊家有幾個糊塗人?兩個姨娘都看出來大老爺情緒不好,無事時決不在外走動,偏偏大太太一無所覺,隻是忙著為五娘子預備催生禮,又派人和二娘子互通消息,將產婆送到了平國公府,更是在家日日求神拜佛地許大願——五娘子是五月初有的身子,算起來,進了二月就隨時可能生產。
  兩個高層都有心事,楊家的氣氛說不上輕鬆,但較之在江南時的腥風血雨,卻又已經算得上平靜。七娘子早練就了一身本領,心若止水,隻是在後院靜候那一天的到來。
  進了二月,桂含春也終於進了京城。
  他是以受賞的名義進京的,朝廷自然安排驛館招待住宿,頭一日晚上才進的京城,第二天早上就打發人來給大老爺請安,偏巧大老爺一整日都在宮中輪值,桂含春也要到兵部有事,大太太索性約了二月初十請桂含春過來吃飯,男丁有大老爺陪客,大太太不出麵招待,就不算是越禮。
  桂含春自然答應,二月初十一早,他就上門拜見了大老爺,在外院與大老爺說了半日的話。
  大太太早已嚴陣以待,將七娘子叫到身邊坐著,又架了屏風,“你也親眼看一看含春的樣子。”
  七娘子卻依舊提不起一點興頭。
  如果說她對權仲白還有那麽一絲基於感恩的關心,對桂含春,卻是隻剩下當時在百芳園裏模糊的一點印象了。
  事已至此,隻要桂含春還有個人樣,兩家的婚事也就一定會結成了。楊家七個女兒,前六個無不是盲婚啞嫁,也就是五娘子在婚前見了見自己的夫婿。當時的年代,與其說女人是嫁給男人,倒不如說是嫁給他的家庭,把自己的終身幸福,寄托在屏風後的一眼上,是極其荒唐無稽的一回事。
  反正有娘家的一點後盾,在哪裏,她都有信心立足,是桂家還是權家,有什麽關係?
  索性就和六娘子所說一樣放開手——說來也好笑,與她最是息息相關的婚事,卻是七娘子唯一沒辦法為自己做主的。當然,要抗衡也不是不行,隻是就算抗衡了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她總不能一直靠著封錦。
  桂家家風嚴正,人口簡單,三個兒子都是嫡出,繼承順序嚴明,就算有什麽糟爛汙,也不會比楊家更醜惡。既然如此,七娘子還有什麽好挑的?
  在這樣平靜若死水的心情裏,七娘子就等來了屋外的通傳,“桂家少將軍請見太太,給太太請安。”
  大太太忙也端正了坐姿,露出了一抹略帶興奮的笑意,“還不快請進來!”
  桂含春於是大步進了內堂,給大太太行禮,“小侄見過世伯母。”
  他身量挑高了不少,龍行虎步,舉動雖得體,卻自然而然帶出了軍人特有的肅殺,行過禮,便抬起臉將麵上的疤痕暴露在大太太同屏風後的七娘子眼前,容色極為平靜,“多年未見,此時相逢,本應歡欣……”
  這是在拜見帶孝長輩時特有的敘哀禮,有孝在身,本來不應該見客,但時移俗易,齊衰不杖期的孝,過了頭三個月就可以與客人相見,隻是不能主動上門拜訪。這來拜見的客人,就要與主人敘一敘喪親的哀苦。
  這都是多年的古禮,今人相見,多得是不尊禮節的,隻看桂含春這一句話,就能曉得他實在是個知禮之輩。
  大太太頓時有了一絲激賞,一邊細看桂含春的容顏,一邊請他起身就坐。“先父已是耄耋之年……”
  又懷念了秦帝師幾句,才問桂含春,“在西北的幾年,過得不容易吧?”
  桂含春不禁就摸了摸麵上的疤痕。
  這疤痕雖然說不上太醜陋,但也絕不悅目,肉像是被削平了一塊,使得兩邊臉頰不大對稱,又帶了這一塊胎記一樣的暗紅,就讓這青年看起來多了幾分猙獰。
  他容色平靜似水,“西北居,大不易,含春也早已慣了這刀頭舐血的日子。”
  七娘子就覺得很有趣。
  雖然權家與桂家和楊家結親的意願都相當積極,但看來這兩個當事人都別有懷抱,並無意於自己。
  權仲白懷念亡妻,這也很正常,畢竟當年他言談中就流露出了對三小姐的深情。
  桂含春也是沒了當年的靦腆——好在七娘子也從不自作多情,她與桂含春相見時年紀還很小,她不覺得桂含春有可能喜歡上當時的自己——不過,這來給未來的嶽母相女婿的時候,容色這麽平靜,話裏又不離一個血字……怎麽看,都不像是對這門親事很熱心的樣子。
  大太太自然也不是毫無所覺。
  她不禁就皺了皺眉頭。
  正要說話時,外頭卻又有了人聲,卻是梁媽媽的聲音,一路往裏響了過來。
  “桂將軍!”她匆匆向桂含春行禮,“奴婢行事無狀,多有叨擾,請桂將軍恕罪!”
  也不等桂含春回話,就緊了幾步,在大太太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大太太神色頓時一動。
  “這就發動了?”她難掩驚訝,又有了些憂慮,“——還早了點吧?”
  七娘子頓時會意:是五娘子已經臨盆了。
  五娘子要生產,大太太如何還有心思和桂含春應酬?桂含春也甚有眼色,不一會就告辭了出去。大太太隻急得和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坐立不安團團亂轉,口中念佛之聲不絕於耳,又派了梁媽媽來回傳遞消息,下了死令:“有一點什麽事,都要打發人回來告訴我。”一天連飯也不曾好生吃。
  到了夜裏,更是不安起來,“生了這麽久,怕是孩子要不好!”
  連帶著大老爺、七娘子都無心做事,陪著大太太擔驚受怕。到了後半夜,大老爺才打發七娘子去睡,“不要走了困。”
  卻也到底有了一絲憂色:就算是初產,骨盆開得慢,這十多個時辰,孩子也該落地了……
  好在到了第二天侵晨,喜訊就送到了大學士府:五娘子生了一對雙胞男孩,母子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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